第二十八章 空洞

窗沿上,純白的海鳥在風中簌簌梳理著自己的羽翼。

橙色的陽光穿過緊閉的窗戶,投下一行柵格狀的陰影。

細小的微塵在空氣中散漫起舞。空****的教室裏,隻有正中間擺放了一套孤零零的座椅。

外貌看起來大約隻有六七歲的男孩乖巧端正的坐在凳子上,短短的胳膊撐著稚氣未脫而又麵無表情的臉,兩條還夠不著地麵的腿悠悠晃**。

他似乎有些恍惚,極黑的眼睛沒有焦距地望著窗外。

類似氣泡上浮的咕嘟聲近在耳畔,讓人幾乎錯覺置身深海。窗外的太陽忽遠忽近,時而明媚燦爛,時而冰冷蒼白。男孩側著頭,靜靜看著形狀有些模糊的海鳥一隻隻漸漸飛遠。

“你在看什麽。”帶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女老師突兀的出現在了講台上,抿著嘴角發問。

孩子模樣的淩夙誠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是夢嗎?”

自然不會有人回答他。女老師揮了揮手中的教鞭,指了指黑板上看不分明的大串文字,不太耐煩地問到:“聽懂了嗎?”

“什麽?”淩夙誠習慣性地回答。

女老師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著淩夙誠的眼神有些複雜:“我再說一遍好了。”

她轉過身,在黑板上接著落筆。淩夙誠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課桌上,隻擺放著一本兩指厚的筆記,沒有任何教材。

這倒是自然。他並沒有體驗過其他人人生中正常的在校學習經曆,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小學正統教材的封麵。

“關於天賦的產生,首先要追溯到2102年。”女老師的聲音異常清晰,語音語調完全還原了淩夙誠模糊的記憶,“中俄混血女孩莉莉婭,在帕米爾高原西側的輻射汙染區獨自生存了五年之久,終於被搜尋隊救出,暫時安置在一處醫院中。入住醫院的當夜,一共有十二名病人和醫護工作人員產生了不明原因程度不一的意識障礙。經過了層層排查,最終人們終於確定,一切問題都出在她的身上。數年後,在輻射區生長的糧食作物流向了所有人的餐桌,部分人類的天賦漸漸被‘喚醒’,人類獲得了‘更新’。”

在夢中走神是一種極其特別的體驗。淩夙誠看著女老師抓握教鞭的右手,一瞬間恍惚看見如注的鮮血從她的指縫中滲落,他定了定神,血跡又不見了。

“我們總結了目前已知的所有天賦種類,大致分為了以下三種。”女老師還在長篇大論,“第一類,類似於莉莉婭,能夠感知、影響、滲透和控製他人思想的‘精神型’;第二類,原本身體的某一種素質獲得了強化,諸如更強的力量、感官、記憶力甚至延緩衰老等等,這一類型占據了‘天賦’獲得者的絕大多數;第三類,則是獲得了可以小幅度操縱實物或者修改物理現象的能力,最簡單易懂的例子,凝水成冰。”

眼前的這一位,也許算是淩夙誠童年時最不喜歡的老師,非常熱衷於拖堂,甚至會堂而皇之的讓下一位匆匆趕來的老師在門外乖乖等著。

“但是,天賦就是天賦,和魔法或者是秘術之類怪力亂神的胡謅完全不同。天賦有其能力的極限,亦有其守則。”女老師拿起黑板擦隨意的抹了幾下,“我們一般稱之為‘莉莉婭三大守則’。第一條,天賦一般會在五到十歲之間被喚醒,表現出的類型與三代以內的直係親屬中的某一位類似——另外,有一種說法是,其實三代以內的所有親屬的天賦最初都潛藏在一位天賦者的身體內,但是最終會被喚醒的,往往是天賦者內心最強烈希望擁有的一個;第二條,每個人至多隻能獲得一種天賦,且世界上沒有兩個人的天賦完全相同,或許是程度差異,或許是側重不同,即便是親人之間,也隻有‘相似’的程度;第三條,由於未知規律的限製,天賦之間存在‘絕對互補’,即是說,隻要存在一個人的天賦是‘凝水成冰’,世界上必然同時期內存在另一個人的天賦是‘化冰成水’,兩個人天賦的效果可以完全抵消……”

女老師的喋喋不休突然停住了,淩夙誠緩緩抬起頭來,問到:“怎麽了?”

“好歹我也是你爹求著來給你上課的,你能不能上心一點,別整天哭喪個臉好嗎。”她的語氣非常怨懟。

“我……盡量。”

淩夙誠注視著這位幹練又直率的老師,隱約覺得有些落寞。

這種故人,也隻能在夢裏見到了。

前前任四組組長,完美詮釋了“女強人”三個字的精英,童年時期為他打下最重要理論基礎的老師,十年前帶頭搗毀了船外某個借宗教之名研究基因改造的獨立武裝組織,最終受到對方舍命一搏的波及,為了救出人質而在爆炸中屍骨無存。

“算了,我煩了。”女人瞪了他一眼,很不顧忌形象的一腳踹開大門,頭也不回地丟下他走了。

淩夙誠的學習地點並不在學校之內,而是在海平麵上的四層正中,恰到好處的隔開了分列前後兩側的軍官與警察的辦公室,為減少四樓每天免不了的口水戰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夢裏的天空漸漸陰沉下來。淩夙誠獨留在房間內,聽著下班時間外頭輕快的腳步聲。

他在等一個人經過。

每一天,每一天,樓道裏最嘈雜的時候,也是他的心最鮮活的時候。

仿佛是被童年的那個自己附身一般,淩夙誠不禁攥緊了拳。

終於,一個長發披肩的背影從門口一閃而過,步伐沒有絲毫停留。

他仿佛聽到了幼小的那個自己失落的抽噎聲。

無數次,無數次,那個年幼的他都在心底期盼著,那個人也許會在某一天,突然走進來,輕輕握住他的手。

淩夙誠想起元歲對於自己家人的描述,或許隻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聽到她所描述的那一切時,心裏莫名的震顫。

童年求而不得的一切,原來也不過如此。

光線突然變得很暗,淩夙誠走到窗前,看著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

公園裏最高的柏樹,恰巧能夠從這裏看清樹頂最孱弱的枝椏。偶爾會有翅膀巨大的海鳥停留在上麵,幾乎要將它折斷。此時此刻,這棵移栽於此後一直奄奄一息的大樹正在可怖的晃動著,仿佛下一秒就會轟然倒下。

淩夙誠知道,從小到大,很多人明裏暗裏談論過他與父親的毫不相像。而他是否有一絲一毫與那個人相同,他卻始終沒有機會知曉。

“你啊……真是個內心貧瘠的人呢。”陌生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淩夙誠猛地回頭,發現空****的教室正在漸漸變得模糊和扭曲。

“是誰?”他以孩子的聲音發問。

自然沒有人回應他。夢境徹底崩塌的瞬間,他隱約聽到一串音色介於少年和少女之間的清脆笑聲,仿佛正在離他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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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歲慢悠悠地眯了眯眼,掙紮半天,還是又閉上了。

不行。她通過眼皮上感受到的光線判斷,該起來了。

昨天晚上倒是真的睡得不錯,也不知道真的是淩夙誠給她的藥丸的作用,還是她真的太累了。

睡醒起來之後,腰也不酸了,頭也不疼了,整個人生龍活虎,大概可以一口氣跑上五樓不喘氣兒了。元歲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了關鍵,嚐試用線將桌上的遙控器拖過來。

遙控器沒有回應她,她鼓足了勁兒又試了幾次,不得不接受暫時失去天賦的事實。

原來真的這麽靈嗎?她覺得有點後悔。

一步一步走到灑滿陽光的窗前,元歲做了全套廣播體操,直到感覺全身都舒展開來,才回頭去熱牛奶。

竟然能攤上了一個自己工作認真負責嚴謹,對待下屬卻要求寬鬆的老大,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運氣還是挺不錯的。

一邊哼著歌,一邊一口氣咕嘟咕嘟的灌下大半杯牛奶,元歲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應該看看來電提示。靜音了一整晚,也不知道那個不省心的弟弟現在老實了沒有,她當然是不會沒事兒找事兒再去給他“問問”的,隻希望悄悄做出這件事兒的某人嘴巴嚴一點,別再給她惹出多餘的事兒來。

一點開ID上的界麵,十一個未接來電。元歲嚇得嗆了一下,仔細點開一看,一個來自韓越,估計是來傳達老大的關心和慰問的,剩下十個……

她看著那個排成一列的熟悉又陌生的電話,先是愣了愣,然後癟了癟嘴。

上一次接到這位頗有手腕的母親主動打來的電話是什麽時候?她想不起來了。

女人不會來自討沒趣,母女兩人向來勉強保持產生不了美的距離,心照不宣的懶得互相糊弄。

以她倆的互相了解程度,也不用那些虛的了。元歲知道,能讓這個女人找上門來的,也隻有一件事。

正猶豫於要不要幹脆當做沒看見算了,女人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直到電話快要自動掛斷,元歲才不情不願的按下接聽。

“喂——”她故意拖了一個長音。

“為什麽這個時候才接電話!”一開口就是指手畫腳。

元歲瞥了一眼時間,還不到十點,也不算晚啊,大呼小叫什麽。

“我有我的事情要做。”補覺也是大事,還是老大親自批準的。

“你弟弟昨天一晚上都沒回家,電話也不接!”女人罕見的連平日裏表麵的客客氣氣也維持不下去,嚷嚷的讓人心煩。

“他是為了什麽不回家,你心裏難道不清楚嗎?”元歲忍不住刺了一句,聽著電話裏女人若有若無的抽泣聲,勉強寬慰到,“他可能隻是想為自己莫名其妙的失敗冷靜一會兒,別那麽急慌慌的。”

“他又不是你,他從來不會這樣的……”

元歲聽得有點煩了,撓著頭發說:“這事兒你我都心裏有數,你有什麽好哭的?你明明知道他從小就那麽崇拜爸爸,立誌於趕超他不中用的姐姐我,走上報效城市的人生巔峰。你親手逆了他的意思,還不用背鍋,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歲歲,歲歲,幫幫我吧,我真是怕急了……”

元歲把耳機拿的離耳朵遠了一點,盡可能好聲好氣地說:“好歹我也是他姐姐,該做的我會做的,你就別在這兒哭哭哭了。你要是真的擔心,就再去找找你在太太公主團裏的好姐妹們幫忙吧。”

說完,她直接掛斷了電話,吐了吐舌頭坐回沙發上。

心裏貓抓似的撓了一陣,元歲認命似的披上外套,匆匆忙忙地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