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避重

不太方正的木質茶幾上,擺著一大一小兩個搪瓷碗。皺巴巴的小蘋果在小一點的碗裏堆成了一個小山丘,而較大的那個碗裏,如果不是淩夙誠真的吃蘑菇中毒出現了幻覺,就是實實在在的盛了一碗細細的沙子。

“賣相不太好看……別嫌棄。”女主人理了理兩鬢的頭發,將裝著蘋果的碗向著元歲推近了一點。

還好她沒有示意大家嚐嚐這沙的滋味。

元歲迅速抓起一個,正要往嘴裏送,突然轉過頭看向淩夙誠,大概是想求得允許。

又或者,那個眼神的意思是:您要不要先咬一口試試毒?

韓越正在門外費勁地紮籬笆——他開始是打算直接把山雞拴在門口的葡萄架上,結果那隻野生動物對此似乎非常不滿,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撲騰,差點把原本看起來就有些搖搖欲墜的爬架徹底報廢。他隻得為自己的一時興起付出慘痛的代價,繼續進行體力勞動。

淩夙誠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屋裏的陳設。除了牆上張貼著幾幅風格有些眼熟的畫作,這裏就像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農家。門外有一個小小的院落,種了些瘦巴巴的蔬菜;房間內邊邊角角的地方多少積了些難以掃到的灰塵,但整體還算幹淨;唯一大件的家具是一個陳列架,裏麵大大小小的塞了些照片,有的明顯是被剪掉了一部分。

“老戴他……最近還好嗎?”女人怯怯地開口,聲音中有一種習慣性的撒嬌意味,似乎對於素不相識的客人突然造訪的行為並不陌生。

“他……”淩夙誠接的有點艱難,隻得打了個眼色向元歲求助。

“說來怕您擔心,他……有點不太好。”元歲歎了口氣,煞有其事地說道,“今年不是冷的比較早,雨水又特別多嗎?他前幾天還說膝蓋老是有點疼,大概是風濕又犯了。”

戴鬆樸患有嚴重的風濕這點,還是韓越在路上不經意間提了一嘴,好像是“顓頊”上的線人連帶著查出的一點小細節。這謊撒的太順溜,淩夙誠忍不住瞥了元歲一眼。

“上回回家他還說不妨事兒!”女人的反應有些大,驚驚慌慌地就打算跑上樓去,“我馬上去給他拿藥!”

“您別急呀。”元歲立刻上前,將女人重新按了下來,溫和地勸到,“知道你們感情好,但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呀,難不成您要馬上趕我走嗎?我還想跟嫂子您再多說說話呢。”

“怎麽會呢?”女人訕訕地笑了,親昵的握住元歲的手,“我這人有時候神神叨叨的,想一出是一出,真是不好意思……唉,隻能麻煩你們多多照顧他了。”

“您不趕我就好,我還打算蹭頓飯呢。”

女人似乎對元歲相當有好感。淩夙誠想起韓越提過她曾經失去自己的孩子,低頭喝了一口熱水。

“他還說了些什麽?缺不缺厚衣服?”女人接連發問。

若一直放任她追問下去,不光是浪費時間,更怕被突然拆穿。淩夙誠盯著笑盈盈的元歲,不禁有些擔心。

這個神情始終有些恍惚的女人,或許精神上確實有一點問題,但畢竟是一個智力正常的成年人,也沒有那麽好騙。

“他說他一切都好,讓您多多保重身體。”元歲的表情沒有絲毫的不自然,拋出了萬金油答案。

“說起來,老戴上回回家的時候,說他正在給咱們的女兒找學校呢。”女人抿著嘴,臉上有一種羞澀的甜蜜,“也不知道這事兒現在怎麽樣了。”

元歲愣了愣,幹巴巴地接到:“這確實是件好事呢。”

淩夙誠正細細打量著女人,從她比同齡人天真浪漫得多的神情,到保養得宜的雙手,心裏越發覺得微妙的古怪。

照理來說,女人口中的“女兒”應該完全不存在。要麽,這位命途多舛的婦人比預料中精神狀態更加不正常,要麽,戴先生便是一位比元歲還要機靈的撒謊大師。

淩夙誠想起韓越那個最簡單粗暴的建議——想那麽多幹什麽,直接打暈了扛回去讓專業人士慢慢處理,咱們的本質工作可不包含心理輔導這一項。

話糙理不糙。女人若是一直在這兒杵著,翻找證物也會變得像是做賊一樣困難。雖然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行為本就與入室盜竊沒有多大的分別——甚至順便謀算著把人也打包帶走,比偷竊惡劣多了。

但是,能夠以相對親近的身份與這個女人進行麵對麵的交流,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

淩夙誠輕咳一聲,元歲立刻會意:“說起來,您這間屋子朝向真是好,背後是山巒,麵前是溪水,就是多少還是偏僻了些,您……住在這裏,會不會有時候不太方便呀。”

“怎麽會。老戴一個人辛苦養家,還要抽空托人給我送東送西,我這個養病的閑人的日子有什麽不好過的。”女人的神情有一種毫不遮掩的幸福,“再說了,鎮子裏也有幾個人特別照顧我,總會來抽空看看我的。”

“等您身體好一些了,會打算出去走走嗎?”元歲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最近其實也在苦惱這個。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倒是在哪裏也無所謂,可是……”女人似乎是認真的煩惱了一會兒,才不好意思的接著說到,“你們可能也知道我的情況……總是好一陣壞一陣的,有時候就連剛剛見過麵的人也認不出來了。”

“雖然這麽說可能不太禮貌,但是,缺少藥物治療和專業的醫生的話,一直這樣勉勉強強地拖著……您不難受麽。”元歲的語氣非常真誠,“最好的辦法,也是您最不願意接受的辦法——除了回到船上,沒有其他的選擇。”

聽到“船上”兩個字時,女人的神情明顯一滯,咬了咬嘴唇,語氣有些勉強:“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那樣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船上的很多人……都隻是披著人皮的怪物罷了。”

被一竿子打入“怪物”的元歲隻能幹笑兩聲。

正在這時,韓越推門而入,看見悠閑地坐著休息的兩人,眉毛一擰,隨後用力的拍了拍手上的土,有聲的抗議。

“已經栓好了,您看看怎麽處理。”韓越客客氣氣地說,“如果不缺食物的話,我覺得養起來玩兒也可以。”

“先養著吧,我不太會做飯。”女人用保養得宜的長指甲理了理鬢發。

淩夙誠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開口,極其直白地問到:“戴先生上一次回來……是什麽時候?”

“我想想……”女人呆了一會兒才回答到,“好像還是在初夏的時候了?他一直在外麵教孩子們畫畫,回到這裏來確實不太方便。我記得上次他回來的時候,抱著一大束梔子花……我每天修剪枝葉,小心的養著,結果沒出半個月還是全謝了……”

“抱歉,您平常真的一個人住嗎?”淩夙誠意識到問題出在哪兒了。看看韓越灰頭土臉的樣子,這個女人的手根本不像是因為平時一個人在家而被迫承擔了很多體力活的樣子——光是門外那個菜園子,就必須花心思打理。就像元歲之前所說,這樣一個人根本不可能一個人獨居,也不像是一個人獨居過。

她像是從小到大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無論是平穩的人生中突然遭遇了怎樣了驚天轉折,也依舊被丈夫優待著。

“我和女兒住在一起呀……”女人細聲細氣地回答,似乎有點被淩夙誠質問一般的語氣嚇著了,眼神非常茫然。

韓越也顯得有些納悶兒。他似乎正打算撓撓頭,看了看指縫裏的泥巴又半途停住了,岔開話題詢問在哪裏打水。

女人心不在焉指了個方向,有些詫異地上下打量著淩夙誠。

大概是騙不下去了。淩夙誠頓了頓,還是問到:“您能不能告訴我,您在‘顓頊’上都遭遇了什麽。”

“是啊是啊,他的意思是,您必須得通過傾訴才能解開心結。”元歲決定出手,嚐試搶救事態,“如果您信得過我們的話,有什麽困難盡管告訴我們就是。您別看我旁邊這個人貌似很嚴肅,其實他開解人還挺有一套的……”

“我……原本是在小學裏的鋼琴老師。”女人的眼神微微閃爍,似乎不是太相信元歲的說辭,但還是老實的接著回答到,“結婚了好幾年,孕育申請卻一直沒有批下來……那段時間船裏的醫院似乎正在進行人事變動,老戴就渾水摸魚拜托了一個醫生,希望能讓我們插個隊。”

醫院?淩夙誠皺了皺眉。

“後來我們有了一個女兒……”女人淺淺地笑了笑,露出兩個梨渦,卻又因為突然想起了什麽,笑容忽的僵住了。

“然後呢?”淩夙誠看著她的眼睛,沉聲問到。

“然後……”女人臉上那種天真浪漫的神情正以可見的速度坍縮,“有一天他們突然闖進來,說我們的孩子本來絕不應該出生。”

“媽媽,怎麽啦——”陌生的女聲突然從樓梯間傳來。淩夙誠循著聲音抬頭,恰巧看見一個皮膚微黑的女性從二樓的轉角探出頭來,雙方均是一愣。

電光火石間,淩夙誠拋開手裏的杯子,將元歲和女人一同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