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見微

淩夙誠微睜著眼睛,心裏一片寧靜。

故事講到這裏,連屋外那位情緒激動的聽眾都漸漸沒了聲響。一時間,除了蟲鳴,他隻能聽見韓越懶洋洋的聲音。

作為客串聽眾的當事人,起初,淩夙誠稍覺赧然。這並不是什麽值得宣講的範例。哪怕是時至今日,這段往事所帶來的風浪餘波依舊翻湧在某些人向他投來的灼灼目光裏。

“您……是在這件事之後和老大成為朋友的嗎?”沉默半晌的元歲再次開口,聲音悶悶的。

“也沒有。小老大這個人呢,你不主動死皮賴臉的跟他聯係,他是不會有這個意識的。”韓越的語氣裏似乎也莫名有點唏噓的意思,“這事兒之後,我倆就斷了來往。再有緣分碰上,已經是兩三年後,他都已經畢業了。”

元歲徹底沒聲兒了。

良久,韓越才又念叨:“我費勁兒地跟你說上這半天,也沒有別的意思。小老大這個人,其實很難用具體定義描述清楚。總而言之,他不是那種表達欲望很強烈的人,不要指望他來告訴你怎麽做,也不要指望他能跟你在工作之餘還能閑聊扯淡把酒言歡。你隻要記住一點,他既然願意拉你一把,就不會隨隨便便撒手。我也不會逼著你做出什麽成績來,要求隻一條,別老壞事兒就行。”

“……我知道。”

“我順便跟你說清楚,跟著小老大混其實也有點沒勁。要緊的事情不會交到你手上,你既沒有立大功的機會,也沒有犯大錯的機會。所以恭喜你,剛一畢業就在仕途上一步登頂。隻要小老大還活蹦亂跳,你就能安安穩穩的靠著磨洋工混一碗稀飯,沒什麽好緊張的。”

“我明白的……我會乖乖喝稀飯,不會吃著碗裏的,瞧著鍋裏的。”元歲的這個比方好像有哪裏聽著不太對勁。

“我相信你心裏有數。”韓越的語氣少有的嚴肅,似在勸誡。

這話怕也是對著自己說的。淩夙誠心中清明,聽著元歲躡手躡腳進屋的聲音,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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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後半夜還真的淅淅瀝瀝下了一場雨,天亮的有些遲。一路上,元歲一反常態的非常安靜,隻是偶爾會向著淩夙誠投來半是探尋,半是發呆的目光。韓越依舊很能鬧騰,集中展現了作為一名優秀單口相聲表演藝術家的職業素養。

直到午飯時分,元歲將所剩不多的幹糧從大到小排成一行,愁眉苦臉地問了句:“這可怎麽辦呀,很快就要沒得吃了。”

“溝裏有不少魚。這才下雨,蘑菇也不少。”

“那越哥您露一手唄。”

“我可以吃魚,但是抓魚就敬謝不敏了。那種滑溜溜的感覺,有點……”韓越堅定地表示拒絕,同時用殷切的眼神盯著淩夙誠。

元歲似乎還是沒有這個膽子,結結巴巴地說到:“那還是我去吧,我一直想試試來著。”

“你去?希望我們的午飯不要變成晚飯吧。”韓越努力暗示。

元歲訕笑著擼起了袖子,卻聽到淩夙誠說了一句:“剛剛過來的那邊更多。”她還沒反應過來,淩夙誠已經拐過一個彎兒,先一步貫徹身先士卒的高尚精神去抓魚了。

“小老大是不好意思讓我們當麵看著他挽起褲腿兒撈魚麽。”韓越摸了摸下巴,“別愣著呀,采蘑菇去吧小姑娘。”

淩夙誠提著兩條魚回來時,正看見元歲一臉嚴肅的用一根兒刨了皮的木棍,攪動小鍋裏有點粘稠的湯。

“蘑菇……煮餅幹。”元歲主動為他解惑,語氣非常慎重。

淩夙誠看著她攪動時機械的動作,終於有點明白過來這幅畫麵為什麽會讓他有奇怪的熟悉感。

元歲的神態,就像在正襟危坐地做化學實驗似的,隱隱透出一股緊張。

“有什麽問題嗎?”淩夙誠忍不住問。元歲的架勢就像是鍋裏馬上會炸開,又或者是剛剛投完毒。

“我本來想把蘑菇給越哥看看,好一起鑒別鑒別,萬一一個不注意,吃到個有毒的,那不是太冤了嗎。”元歲又往鍋裏輕飄飄地撒了一把掐成段的野菜,有一股女巫煉藥的架勢,“結果越哥說他植物學是低分飄過的。”

“讓我再打碎你最後的幻想。”韓越一手喜滋滋的接過淩夙誠手裏的魚,另一手抽出肋差,用一種奇怪的姿勢比畫了一會兒,似乎在研究怎麽開刀,“小老大沒選這課,不用想了。再說你不是已經破罐子破摔的下鍋了嗎?”

“原本我對於這門課A的成績還是有那麽點信心的……但是你們都這麽相信我,反而讓我心裏很害怕。”

“別怕別怕。”韓越敷衍的安慰了幾句,“我教你一個辦法。”

“什麽?”

“讓小老大先嚐嚐。”

元歲愣了一下,連忙去看淩夙誠的臉色。

但是淩夙誠依舊沒有什麽介意的意思,甚至趁著元歲沒反應的瞬間,接過她手裏吹了半天也沒敢嚐一口的勺子,一抬手便喝了下去。

其實也沒什麽味道。

元歲大驚失色地跳了起來,一把奪過勺子,滿臉震驚開始結巴:“您您您怎麽就喝啦!”

“沒事。”淩夙誠用眼神嗬止一邊的韓越不要笑的動靜太大。

“您還好嗎?頭痛嗎?胃痛嗎?有看到小人嗎?”元歲接連發問。

“小人?”是在說傳聞中蘑菇中毒後的小人國幻視症嗎。

“是呀。”元歲煞有其事地高頻點頭,“那些小人是什麽膚色?長得好看嗎?跳的是什麽舞?會不會嘰裏呱啦的說話?”

淩夙誠有點叫她問住了,愣了一下才回答:“沒有……沒有小人,我覺得這湯沒什麽問題。”除了缺鹽。

元歲圍著他轉了幾圈,勉強確認這人是真的沒什麽事兒,拍著胸口說:“沒問題就好……給我嚇的!”

其實她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淩夙誠正欲開口,卻看見一旁的韓越已經止住笑聲,對他比了個打住的手勢。

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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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三人才帶著滿褲腿兒的泥點子,敲響了隱匿在樹林深處的獨棟山景別墅的小木門。

“這隻鳥又啄我!”元歲叫到,離韓越又遠了一步。

“不是鳥,應該是山雞好不好。”韓越提起正在撲騰的不明生物,吹了吹粘在袖子上的毛,“我千辛萬苦才逮了一隻,你不要一臉嫌棄嘛。總算是又多個菜呀。”

淩夙誠不忍回憶下午那兩個活寶追著這隻疑似山雞的生物跑了一路的場麵,正在醞釀說辭,卻聽見了屋子裏的動靜。

門開了,一個頭發有些蓬亂的婦人毫無防備探出半個身子來,被這隻花花綠綠的生物嚇了個哆嗦。

“那個……我們是您先生的朋友!”居然是元歲反應最快,立刻上前殷勤地抓住婦人的手以阻止她關門,“來給您……送這個的!”

她指了指那隻山雞,裝作看不見韓越臉上心痛的表情,鎮定地補充道:“結果它一路太能撲騰……所以隻能多來幾個人……幫您拔毛!”

韓越在後麵“噗”的笑出了聲。

淩夙誠隻能努力控製住表情,開口勉強地附和:“嗯……就是這樣。”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像是一位帶隊秋遊的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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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淩啊,小淩那邊怎麽樣啦。”西裝革履的青年揭開桌上糖盒的蓋子,毫不客氣地抓了一大把。

“連你這位一組組長都不清楚,我哪知道。”中年人正在低頭奮筆疾書,“他已經幾天沒回信兒了,大概是早就跑出呼喚號訊號的覆蓋範圍了吧。”

“這麽快?真是靠得住啊。”

“拿人手短聽說過嗎?”中年人抬頭看他一眼,“上次我問你的事情,怎麽樣啦?”

“哪兒這麽容易。”青年人聚精會神地撕開了糖紙,“我又不可能扯著嗓門大張旗鼓的到處去挨著問,‘上次是誰給出事兒的那兩組改的路線’呀。現在隻要我一露麵,所有人開口就是跟我打聽,那個截胡的女孩兒到底是什麽來路。你要知道,多少人原本都伸著脖子眼巴巴盯著那個位置,千方百計的求著你兒子點頭……結果輸給了一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毛孩子。”

“他長大啦,早就連我的話都不大聽了,更別說你們。”中年人將一份文件挑了出來,“說到這裏,仲思,你看看這個。”

孔仲思恭恭敬敬地接過,剛剛翻開,便滿臉興味盎然地說道:“喲,陸達的女兒?”

“你應該看得仔細一點。她媽是後來改嫁給陸達的,這位元歲小朋友,和陸達可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哪怕是沒有血緣關係,總有一點養育之情吧。有些人手伸得這麽長,你也不注意注意。”

“又不是放在我身邊。”中年人遍布溝壑的臉上有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竊喜,“再說了,還是我兒子自己提出來的呢,也不是別人非要送過來膈應我的。”

“你也知道是放在你兒子身邊。”孔仲思嘖嘖兩聲,似乎頗為不平,“萬一夙誠有個三長兩短,你到時候可別偷偷摸摸哭啊。”

“那就到時候再哭吧。”中年人將手中的鋼筆使出了毛筆一般的氣勢,“說回你自己,你總不會是什麽事兒都沒查出來就跑這兒來跟我交差吧。”

“最近不老實的人尤其多,大概是瞧著入秋了。”孔仲思一邊翻手裏元歲的檔案,一邊煞有其事的鄭重道,“老話說了,‘春主生,秋主殺’。眼看著一天天冷下來了,蛇蟲走獸不趁這個時候鬧一鬧怎麽行。”

“‘顓頊’那邊正亂著呢,我們這邊也有不少人跟著坐不住了,一口一個‘互相扶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麽好心。”

“大家都是無名小卒而已,何必操著想要流芳百世的心呢。”孔仲思靠在椅背上,眼神裏有些疲倦,“我的夢想是,隻要不遺臭萬年,也算是對得起那些早已化成灰的老師們的托付了。”

“在我麵前喊累,你還有沒有良心。”中年人歎了口氣,“隻可惜我對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不夠成功,否則我也想早早的退休,成天要麽坐著看書,要麽躺著曬太陽。”

“少來這一套。”孔仲思嘴上笑了一聲,眼底卻有些嘲弄,“咱們這種人,隻要還有一口氣,就隻能連軸轉的忙著。你也好,我也好,手裏經手的這些東西,哪怕是妻兒老小,也不敢讓他們知道半點。你要是真的有意讓夙誠接手這些,早十年就不會任他自由生長。”

“算了,自己的兒子,自己受著吧。”

“你倒是想得開,以後誰來接班?”

“我努努力,爭取多活幾年,看能不能把那群妖魔鬼怪都拖死算了。”中年人說的輕快,手裏唰唰幾筆,已將不少人的大限圈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