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純然
剛剛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沒有人把它真正把它放在心上。
唯一的新鮮事,是所有人在這次任務中必須身著便服,尤其是負責扮演“目標”的女性,雁姐。
因為時間有限,所有人的便服都是文道遠一個人抽空去買回來的。
文道遠的眼光總體發揮穩定。稍顯意外的是,他給從學生時代就一直是自己組員的雁姐,買了一條粉色的圍巾。
肱二頭肌非常發達的雁姐從口袋裏抽出圍巾之後,扶著牆足足笑了十分鍾。
“真是……雖然說是公款,你好歹也買個我之後還用得上的東西嘛。”雁姐好不容易笑夠了,幾步上前,哥倆好的勾住文道遠的肩膀,再次引起一片哄笑。
“文哥,專款專用。你這是差別待遇。”有人跟著起哄到。
文道遠的臉已經比喝高了還紅,但仍振振有詞地辯駁到:“那我也給你買條裙子?”
“不了不了。”同行的組員囫圇吞下兩口麵,笑嘻嘻地擺了擺手,“您還是多多攢著錢,給——”
“臭小子,吃你的東西,堵你的嘴吧。”雁姐笑罵兩句,大大方方的把圍巾係上了,惹得所有人又是一陣擠眉弄眼。
年關將至。即便是日前那位“GT”先生惹來的亂子讓船內狠狠震動了一陣,對於韓越來說,也不過就是本就稀少的假期又削減了幾日。不管船外把這位殺手吹得有多麽神乎其神,對於經過層層選拔曆練的軍人來說,也不過就是最稀鬆平常的敵人。
韓越抓住機會,偷偷多添了一碗麵。坐在對麵的淩家小少爺看他一眼,沒有出聲,依舊斯斯文文地吃著。
“不多穿點?”韓越憋不住問了一句。換上便服之後,淩夙誠簡直像是一個人活在秋天一樣。
“不好動。”淩夙誠放下筷子,確認嘴裏的東西嚼完了,才簡明扼要的回答。
“別緊張。”韓越順口寬慰他兩句,卻發現淩夙誠正在認真的看著那邊笑鬧的雁姐幾個,好像在觀察什麽距離很遙遠的東西。
韓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見係上圍巾後終於勉強有點女人味兒的雁姐,踮起腳湊到文道遠耳邊說了句什麽,驚得文道遠像是隻兔子似的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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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越狠狠抹了把臉,扭過頭,不再與幾近處於六親不認狀態的文道遠對視。
恍如隔世。
饒是韓越這種素來沒心沒肺的人,此刻也隻能拉長著臉,直到對麵的年輕人再次開口,才勉強抬起頭來。
“如果你是認真的……我要一個保證。”年輕人的嘴唇在發抖,談話間再不複之前的底氣,隻有幹癟的威脅,“我要你,不,你們全部人的保證!如果你們敢傷害她,一定不得好死!”
聽到“不得好死”四個字的時候,韓越聽見身旁的文道遠狠狠抽了口氣。
韓越瞥他一眼,上下嘴皮碰了碰,還是沒吐出字來。
若是論起臉色的凶惡程度,此時臉頰消瘦凹陷,鼻翼煽動,隻一對渾濁的眼睛發亮的文道遠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當然是認真的。如果你肯痛痛快快地去死,我不動她。”韓越覺得文道遠的語氣裏並沒有多少誠意。
“好……好……”年輕人終於將吃人一般的視線從文道遠身上挪開,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眼神全然安放在多少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正像個小動物似的低聲嗚嗚叫著的妹妹身上,原地呆站了一會兒。
“怎麽?不敢了,還是後悔了?”
年輕人沒有回應文道遠的挑釁,隻是一動不動,像是一塊兒石頭。
失聰,又被遮住眼睛的女孩兒對咫尺之內發生的事情毫無知覺。她隻能哭著、鬧著,在小小的一方板凳上掙紮。她是那麽的纖細柔弱,與身旁陰鶩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像是一隻迷路到此的小羊羔,隻能瑟縮著發抖。
年輕人仿佛是不敢看這一幕,終於有所動作。他昂起頭,閉上了眼睛。
“真是諷刺啊……”文道遠的臉上有些不耐煩,“明明什麽齷齪的事情都做盡了,怎麽,這樣就不敢看了?”
年輕人喉頭滾動,但依然不肯睜眼,睫毛在窗口透進來的陽光下微微顫抖著。
“你在外麵做的一切,怕是從來不敢在你妹妹麵前透出一絲半點吧。若是她知道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用什麽換來的……你猜她會怎麽看你這位偉大的哥哥?”文道遠的眼睛裏仿佛藏著一匹正齜牙咧嘴的狼,“我等煩了。”
“等等!”年輕人死死盯著文道遠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忽然軟化下來,氣息微弱地說到,“她……什麽也不知道,她是無辜的。請你們一定記住!”
無論是出於公理還是情理,韓越都無法坐視不理了。他迅速隱去氣息,決心無論後果如何,也要衝上去先手製住年輕人。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年輕人的天賦大約是遠快於常人的行動速度。不過如果是在他分心的時候,韓越勉強還有幾成把握。
就在這時,韓越看見年輕人舉起了手裏的槍。
身後的同伴們瞬間警戒起來,韓越卻已經跨步衝上前去。
頭一次,他意識到自己還是太慢。
還沒等韓越跑到年輕人的麵前,他便看見年輕人握槍的手閃了閃。
空氣中的塵埃被連續的彈道攪動,撲麵而來的硝煙味道有些嗆人。連續十幾次的槍聲之後,年輕人仰麵倒在地上。
近在咫尺的巨大聲響在較為封閉的小木屋中混合著渾濁的回聲,韓越覺得耳邊麻了麻,稍微愣了會兒神,才慢慢走到了年輕人身邊。
這個人動作是真的麻利,毫不拖泥帶水,確實是殺人的好料子。子彈往別人身上打得很快,往自己身上打得更快。
十幾槍下去,鋼筋鐵骨都能給打爛了。韓越頭一回有點想歎氣,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好。
“……死了?”有人問到。
“死了。”年輕人扣動扳機的手指最後機械的彈動了兩下,韓越隻看了一眼就轉過身。
這下好了。韓越看著這些漸漸從憤怒轉為茫然無措的人,覺得心裏憋著口無名的火氣。
“那……她怎麽辦?”終於有人提出了這個問題,聲音有些怯怯的。
“也不能夠我們給她養著吧……憑什麽呀。”另一人接嘴到,但是明顯底氣不足。
討論的中心渾然不覺,因為她的世界寂靜無聲。
明明是發生在她跟前的事情,她卻毫不知情,依舊隻是哭叫著,連個罵人的句子也說不出來。
她幾次想伸手將眼睛前的布扯下來,都被身邊的人手忙腳亂地阻止。
“為了製裁魔鬼……隻能變成魔鬼……”韓越聽見文道遠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自欺欺人的話。
女孩兒的雙手在空中無力的揮舞,想要嚐試抓住些什麽,當然隻能撲空。周圍的人都閃得遠遠的,躲避什麽一般小聲的討論著。
就算現在揭開她眼前蒙著的東西,從今往後,她的世界也是漆黑一片了。韓越有些自嘲,看來他的修行還不到家,現在最該考慮的應該是怎麽交差的問題。
正亂著,突然有人緩緩走到女孩兒麵前,將她抱了起來。
“淩夙誠,你幹什麽?”文道遠開口想要叫住他,語氣不善。
淩夙誠根本沒理他。他穩穩地抱著這個哭鬧的讓人頭疼的包袱,徑直向外麵走去,一腳把門踹開後,任憑戶外的風雪撲在他臉上。
什麽情況啊。韓越是真的看不懂這個走向了,隻得緊跟著追了出去。
那個女孩兒大約也知道自己是被壞人綁來了,正不老實地在淩夙誠身上抓咬——淩夙誠穿的本來就少,外套還蓋在了女孩兒身上,此時露出的脖子和手臂上全是牙印和指甲印。
淩夙誠既沒解釋,也沒有閃躲,雪沫嵌進他的睫毛裏,他也騰不出手來處理,隻能眯著眼睛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任憑這隻有些瘋魔的小東西好壞不分的胡鬧。直到女孩兒摸著黑差點揚起脖子咬他的耳朵,他才勉強偏過頭躲了躲,手依舊沒有抖一下。
韓越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心裏百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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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義勇為的代價可想而知是慘重的。這事兒才剛剛傳揚出去,淩夙誠幾乎已在學校裏待不下去了。
他的實習也不得不提前結束,畢竟沒有傻子願意這時候跳出來收留他。
說來可笑,淩夙誠不但承擔了和所有人一樣的處分,還得承受多幾倍的白眼。
有些跟著腦子發昏的人大義凜然地當麵痛批他多管閑事,另一批自認為腦子清醒的人背後罵他沽名釣譽,而那些最是心地善良的人又懷疑他是故作姿態,振振有詞地譏諷幾句“他要是真有這個心,為什麽不早點出來阻止”雲雲。
文道遠和雁姐的人緣都很好,認識淩夙誠的人卻沒幾個。原本他的身份還有幾分震懾作用,不過這事兒之後也起了反效果,惹來了更多閑話。
畢竟真說起來,誰都有道理,隻有這個既沒有及時阻止事態擴散,最後又跳出來充好人的實心眼沒有。
韓越拎著毛絨兔子的耳朵,一路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終於悄悄溜進一間病房裏。
幹淨又空落落的單人病房裏有股消毒水的味道,韓越推開窗戶,讓陽光可以灑進來。
“哥哥還是沒空嗎?”躺在病**的苒苒對著他打手語。
“嗯,他太忙了。”韓越比畫到,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苒苒要保重身體,早點把自己養好了,就能自己去找他了。”
“壞人還是沒有抓到嗎?”女孩兒歪著頭看他,神情有點懨懨的。
就是你口中的“壞人”供著你呢。韓越心裏歎了口氣,麵上還是個笑臉,回答到:“放心吧,一定能抓住的。”
事情繁瑣,韓越稍作停留便離開了。畢竟他的善心隻到這個程度而已,還沒有豐富到像是某人一樣,自承罪行,請求韓越出麵撒了一個拙劣的謊,大意是告訴女孩兒,由於她半道給壞人劫走,雖然最後被救了回來,但是這次便和哥哥錯過了。
算了,騙一個小女孩倒是勉強夠了。隻是不知道怎麽說也還隻是個學生的淩小少爺,到底是從哪裏擠出的錢給她養著。
最後,很難說是好是壞,女孩兒在又要入冬的時候,靜悄悄的沒了。
期間,韓越還去看過幾次。淩夙誠卻從未露過麵,隻負責背黑鍋和打錢。
剛剛收到這個消息,韓越便馬不停蹄地丟下活兒往醫院趕。他知道女孩兒能夠還算安穩的度過這段日子,必然是淩夙誠破罐子破摔的強壓下了許多刺兒頭的結果。不過這事兒還需要一個有點薄麵的人,給這個女孩兒去世後的瑣事安排簽字——畢竟是船外的人,醫院不敢自己隨隨便便了事。
韓越本想最後搶著盡盡心,勉強充個好人,結果一進門,護士便拉長著臉指了指真正的好人工整的簽名,說那人前頭剛走。
韓越愣了愣,轉頭追了上去。
秋末,路旁銀杏樹的葉子嘩啦嘩啦往下掉。韓越總算是成功把人在半路上截住,結果對著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頭一回半天也沒吐出個字來。
“謝謝你。”還是淩夙誠先開口,先手給韓越扣了個高帽子,語氣依舊不很熱絡,不過眼神還算真誠。
“……怎麽不解釋?”韓越終於憋出了這個他忍了好久的問題。
淩夙誠沒有回答。
也許這確實是個蠢問題。他還能怎麽解釋?又解釋什麽?
韓越拍了把臉,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到:“為什麽救她?”
淩夙誠依舊沒理他,隻低頭撣了撣肩上的落葉。
幾乎等到韓越連素來保持的很好的笑臉都有些端不住了,他才聽到淩夙誠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沒有救她。”
“你救了她,這沒什麽可否認,或者讓人質疑的。”韓越看著他的眼睛。
他推演了淩夙誠的一百種解釋,不過千算萬算,也沒想到人開口就給直接否定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我自己心裏好受一些,僅此而已。”淩夙誠任他打量,低著頭吐出一個長句,轉身走了。
韓越一個人在人來人往的大路上傻站了一會兒,不得不把精心準備了許久的以“前輩的勸誡”為主題,以“如何正確為人處事”為中心的三大點五小節腹稿統統吞回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