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魔像
“你敲個什麽勁兒啊,不是說裏麵是個聾子?”有人忍不住嚷嚷了兩句,敲門者隻好悻悻地放下手,眼神不善地回頭瞪他一眼。
韓越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打圓場:“這個時候,煩心是難免的,但可都別上頭啊。”
“裏麵有別的人。”淩夙誠居然開了金口。
話音剛落,門內便傳來一陣響動,所有人都退開了兩步。不一會兒,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太太磨磨蹭蹭地打開門,眯了眯眼睛,隨後慢悠悠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副眼睛,細聲細氣地問到:“誰呀?”
“我們是苒苒她哥哥的朋友。”韓越晃了晃手裏裝滿蘋果的塑料袋,“這不是要過年了麽,苒苒哥哥沒空回來,讓我們來接她出去透透氣兒呢。”
老太太扶著眼鏡,昏黃的眼睛在韓越身上來回轉了幾轉,幾乎等到韓越臉上都有些笑僵了,才不疾不徐地說到:“先進來吧。”
屋子裏很溫暖。韓越努力保持看起來和善一些的表情,朝著後麵打了個手勢,跟著他的幾個便依次走進房子,秩序井然地放下一袋袋蔬果,抬頭仔細打量一圈兒後,都頓了頓。
除了還算整潔的玄關,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堆了滿屋,貓貓狗狗紅的綠的什麽都有,甚至不太好下腳。老太太的神色中有些鄙夷,定定地看了進來後都有些不知所措的幾個大男人好一會兒,才又念叨到:“如果真是個心疼妹妹的,就別回回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提些吃也吃不完的東西到家裏來,怎麽不自己多回家幾趟。”
無辜被罵的韓越隻能笑著賠罪:“她哥哥是真的忙,對不住對不住。”一個月內犯了七八樁案子,能不忙嗎。
“我都這把歲數,兒子女兒又都死絕了,又不是真的指著她哥哥發的那些錢過日子,還不是看苒苒可憐。”老太太慢吞吞地整理著韓越臨時買的“見麵禮”,“還讓幾個大老爺們帶出去?這是誠心給苒苒找罪受呢。”
“因為我們幾個都知道苒苒的情況,才靠得住呀。真是謝謝您的照顧了,回頭給您再給您加點錢,好過年呢。”韓越艱難地搭腔,努力蒙混過關。
“別成天就是錢錢錢的。”老太太瞪他一眼,隨即又還是沉下心來,好聲好氣地勸到,“苒苒這身體,我們都清楚,拖一天算一天罷了……我也知道她哥哥是想好吃好穿的供著,但我看來,還不如天天陪著苒苒叫她高興呢。”
“是是是,您說的對,回頭我一定勸。”韓越敷衍到。
要是早能勸勸,說不定就天下太平了。
談話間,一個小姑娘從轉角探出小腦袋,直勾勾地將屋子內的所有人打量了個遍,才終於露出點失望的神色,似乎又打算縮回去。
“苒苒。”雖然知道對方聽不見,韓越還是習慣性叫了一聲,想了想,又朝她招了招手。
女孩兒在原地咬著嘴唇躑躅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低著頭,跨過地上的各種障礙物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韓越回憶了一下這個女孩兒在孤兒院的照片牆上的樣子,不由有些吃驚。比起那時候,這個病怏怏的姑娘看著已經精神多了。
還不僅僅是這樣。女孩兒頭上夾著各式各樣亮晶晶的小發飾,身上穿著層層疊疊的裙子,懷裏抱著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熊玩偶——這些都是現在很難弄到的東西。不過想想她哥哥正在做著的營生,能夠弄到也不奇怪。
女孩兒有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對著人眨眼的時候好像盛滿了星星,手腕上帶著根編的有些粗糙的紅線手繩,膚色比地上堆著的布娃娃還要白。雖然年紀還小,但也絕對是個潛在的美人坯子。
她正用那雙漂亮的眼睛懵懵懂懂地注視著韓越,慢慢的比畫了一個手勢。經過一晚上的惡補,韓越知道她是在問:“哥哥沒有回來嗎?”
韓越點了點頭,也用手語對她說到:“不要難過,我是來接你去見他的。”
女孩兒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原本氣色很差的臉上也飛起兩抹紅暈。她原地跳了幾下,隨即聲音古怪地咳嗽起來,惹得老太太又拉長了臉不太高興,狠狠地剜了韓越一眼,上前拍著背給她順氣。
這就是“GT”先生僅剩的親人,生來智力方麵就有些問題的妹妹。和哥哥進入孤兒院後,因為體質太差幾乎幹不了活,被裏麵的一位管事的人狠狠扇了個巴掌,居然因此便再也聽不見了,跟著也就不太能說話,是孤兒院裏被欺負大的“瓷娃娃”。
也許人對於美麗又無知無覺的事物總是能多少擠出一點同情心的,韓越定了定神,才接著比畫到:“哥哥說想給你一個驚喜,蒙上眼睛跟我們立刻出發好不好?”
身後的人遞上布條。老太太站在女孩背後,似乎剛想開口反對,立刻便被敲暈,淩夙誠伸手接了一把,輕輕地將老太太搬到了一邊的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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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鏽的鐵門將風雪關在小屋之外。韓越向後擺擺手,示意其他人先停在外麵多喝一會兒西北風,自己很沒義氣地推開門,又回頭看了在風中瑟縮著的女孩兒一眼,低喝到:“愣著幹嘛,暫時輪不上你們出場。快找個避風的地方啊。”
鵝毛大雪裏,他隱約看到個心腸軟的組員脫下了外套,將女孩兒裹成個春卷,自個兒單單薄薄的站在一旁。
韓越本想招這個實心眼進屋,結果聽了聽裏麵的動靜,還是一個人先進去了。
算了,不會有成年人蠢到把自己活生生凍死的。
“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他聽見文道遠緩緩開口,喉嚨裏好像多了根刺兒,嘶啞的聲音在空曠的小木屋裏回**。
對麵的年輕人卻顯得悠閑又散漫,低頭輕輕笑了一會兒,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找到這兒不容易吧,真是辛苦您啦……上次也是。”
文道遠額頭上的青筋瞬間暴起,但沒等到韓越伸手拽住他,他便長長吐了一口氣,背靠在牆邊上,悠悠地說到:“好在一切的辛苦,總算是值得的。”
“您覺得我跑不掉,是嗎?”年輕人居然裝模作樣地伸了個懶腰,又在肩膀上錘了錘,“隻是可惜了我這個好不容易搭起來的小房子而已……說起來,上次我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做掉,再從從容容地離開。這次我也可以。”
“這麽自信嗎?”韓越撓了撓頭,心裏為這個照理來說沒怎麽讀過書的年輕人的成語水平奇怪。
“其實我很討厭平白無故的殺人。”年輕人的背有些佝僂,“如果不是因為你們自己付了殺死那位漂亮姐姐的錢,我是不會動手的。”
“那你倒是很講道理嘛。”韓越擋著出入口,“這麽說我們還得留點錢給你,作為你殺了我們的報酬?”
對方居然認真地點了點,誠懇地說到:“每個人的死亡都應該能夠體現其應有的價值,你們幾位可能還要再貴一些。”
韓越也不生氣,摸著下巴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說實話,韓越很難把這個蒼白又瘦弱的家夥,和那個如同惡鬼一般將受害者如同玩具似的肆意擺弄的殺手聯係在一起。年輕人漂亮的眼睛和他妹妹非常酷似,隻是略微顯得更迷蒙一些,透著股文藝青年的淡淡憂鬱感,估計很能迷惑一批少不更事的女孩子。他的手腕也係著一根紅繩,隻是顏色有些泛舊,似乎經常磨損。
直覺的,韓越揣測道,大概隻有這件東西,年輕人是絕對不想讓它沾染上任何血汙的,所以每次“工作”一定會取下來,事後再不厭其煩的細心帶上,才讓其比成對的另一根掉色的快些。
“我先念念您的罪狀吧。”文道遠低頭咳嗽了兩聲,才繼續道,“前年10月10日,先殺死一青年男子,按照雇主的意思,一刀一刀掏出所有內髒,打包寄給了他的結發妻子,把人活活嚇死……”
文道遠的語氣平靜,背誦的非常熟練,稱得上是“徐徐道來”,身邊的兩個組員卻已氣的咬牙切齒。韓越堵住耳朵,跺了跺腳,示意他省省力氣。
“您若是從頭開始念的話,會影響到我晚上休息的。”年輕人的聲音溫柔又清冽,語氣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您看起來太累了,是不是為我的事兒而沒有好好睡覺?真是太不該了。”
“在把你這種人繩之以法之前,我不敢閉眼。”
“哈哈哈。”年輕人昂起頭,朗聲大笑起來,“我這種人?我是哪種人?我隻是一個兢兢業業做事的生意人罷了——人命生意也是生意呀。說起來,你們不也是嗎?咱們是同行,何必裝作清高的樣子,互相唾棄呢?”
“我怎麽敢與你相提並論呢。”文道遠的呼吸聲極重,隱隱有些喘不過氣的意思,韓越簡直覺得自己身邊站著的是個老式的風箱,“勤勤懇懇工作,踏踏實實做人,還要抽空扮演一個好哥哥——很辛苦吧。”
下一秒,一把小刀擦著他的臉飛了過去,生生釘進了牆壁裏。文道遠抬手抹了把血,冷冰冰地注視著在一瞬之間左手扔刀右手捏槍的年輕人。
“你們做了什麽!”年輕人瞬間破音,直把自己嗆得咳嗽起來。
“真是有趣了。”文道遠的語氣愈發平靜,“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把你現在的表情錄下來,每天睡前循環播放,一定能夜夜好夢。”
說完,一位組員牽著蒙著眼睛的苒苒,一步一步從門口走了進來,就像是專程為唯一的觀眾按下了慢鏡頭的播放鍵。韓越看著對麵的年輕人臉色越來越白,就像是被抽走了魂的紙人,黏在妹妹身上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
韓越心裏生出幾分警惕,側身擋住步伐有些顫顫巍巍的女孩兒,想了想,還是給自己的組員打了個眼色,讓他們給女孩兒搬了個凳子。
“你們……這群無恥之徒!”年輕人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要看對付誰了。”文道遠看著他猙獰的臉,吐字愈發快意,“那些受害者的家人,比你現在臉上的表情痛苦十倍,百倍……不,是我錯了,我怎麽能把你與他們相比呢?你怎麽配與他們相比呢!”
年輕人一動,所有人便將女孩兒團團圍住。女孩兒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顯然也因為失去了唯一可用的視覺而非常不安,拘束地縮著身體,皮膚在光線下尤其慘白。
“這是你應得的教訓……”文道遠每吸一次氣,臉色便漲紅一分,“如果連你這樣的人都能夠帶著家人安安穩穩地活著,還有誰更有資格下地獄呢?”
他掏出手槍,先是指向表情扭曲的年輕人,頓了頓,又緩緩將槍口轉向正在發抖的女孩兒,不出意料地看見年輕人一瞬之間發指眥裂。
“不……你不能……”年輕人最後的一點冷靜消失了,跳著腳歇斯底裏地大喊道,“她是無辜的!她什麽也不知道!你不能!你不能!你這樣的人也配做軍人嗎?你——”
“你不配罵我,也不配和我提條件。”文道遠打斷他,輕輕摸著扳機,“但我可以懷著最後一點點的仁德,讓你做一個選擇。”
“你說!你快說!”
年輕人就像是這幕鬧劇裏最入戲的醜角,癲癇似的原地**了一陣,又強打精神投入這場注定慘敗收場的對峙中。那個潛藏在他骨子裏的所謂“惡鬼”似乎終於突破他麵上這層漂亮的皮囊,韓越看著他猙獰無比的臉,覺得這個情形越來越有些讓人看著不適,幾次想要插嘴,卻發現周圍的幾個同伴也是一臉鐵青的表情,隻能住嘴。
到此關頭,文道遠卻收斂了所有情緒,仿佛戴上了一張沒有表情的麵具,語氣也卻越發平淡:“如果你死了……或許我會放過她。”
“文道遠,”韓越覺得自己不得不開口了,“注意影響,想想我們是誰!”
“你覺得我錯了?”文道遠的眼神輕飄飄地掃過他全身所有要害,手臂如同弓弦般繃緊。
幾張同樣扭曲的臉轉向他,韓越看著每一個同伴的表情,突然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隻有僅僅穿著一件襯衫的淩夙誠站在最外圍,低著頭誰也不看,依舊保持著高嶺之花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