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嘉午是被一陣刺耳的鳴笛聲給吵醒的。

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正坐在一輛計程車的後座上。在她身旁,坐著那個叫嬰寧(或者唐寧)的男人,離她有一段距離。她是臉靠著車窗睡著的。窗外,夜幕已經降臨,四麵八方都是城市的霓虹。計程車此時正在一條交通堵塞的路上,以極慢的速度緩緩蠕動著。而剛剛吵醒她的鳴笛聲則是後麵一輛汽車發出的。

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現在是何年何月?她是怎麽突然出現在這輛車上的?這是在做夢嗎?還是說,先前在瀑布山洞裏是一場夢?

她看著身邊的男人,剛想問什麽,男人已搶先一步,伸一根手指過來輕輕覆在她的嘴唇上,示意她噤聲。接著,男人拿出一塊像平板電腦一樣的設備,在上麵快速輸入了一行字:

——先別說話,身邊有耳朵,此設備安全。

嘉午又驚又疑,看看這行字,看看男人,又看看在前麵開車的司機。男人這時指了指司機,指了指車載導航儀,又指了指窗外熱鬧的街市和閃爍的霓虹,然後沉默著微微搖了搖頭。

嘉午明白了男人的意思,馬上在平板上簡潔而快速地輸入文字:

——發生何事?為何在此?

男人輸入道:

——你現在能記得些什麽?

嘉午寫道:

——我記得橋河瀑布,山洞,你和我說起你女朋友,你女朋友的父親宋恩光,還有‘婚姻調劑所’的起源。

——就這些?

——對,就這些。

兩人就在平板上通過文字來交流。說到這裏,男人沉默下來,若有所思,片刻後,寫道:

——看來你的大腦功能還沒有完全恢複。你不記得我後來跟你說的話,以及我們的協定嗎?

嘉午疑惑地看向男人,發現男人也正疑惑地看著她。

什麽協定?她隻記得,男人最後跟她說的話是——宋恩光親手創造的AI,害死了自己的女兒宋慧文。再然後,幾乎隻是一瞬間,她就在這輛車上了。

——現在什麽時候了?我們現在在哪?這是要去哪?

嘉午在平板上打完字,馬上去找自己的手機,可是口袋裏沒有。

“在這兒。”男人這時開口說道,同時把嘉午的手機遞給她。

“我看你睡著了,怕你手機掉了,幫你拿著的。”男人說。

嘉午看著男人,他不像在撒謊。

手機是關機狀態。嘉午剛要開機,想了想,還是在平板上打字:

——可以開機嗎?

男人回複道:

——我知道你著急聯絡家人。我現在就送你回家。你離開諾亞醫院四個小時了。回到家,你就說你在醫院覺得悶,就自己回家了。

——可是,我還沒有辦出院。

——你的家人應該已經替你辦了。

——可是,我就這樣走了沒關係嗎?

——醫生本來就允許你明天出院了,你今晚回家問題不大。

——那我現在到底能不能開機?

——回家再打開吧。你是否完全不記得我們的協定了?

——不記得了,我們到底有什麽協定?

——在瀑布的時候,你答應我,幫助我找到‘婚姻調劑所’的大樓,作為回報,我幫你完成你的心願。

——完成我的心願?什麽心願?

——你說過的心願都忘記了嗎?

——我……不太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麽心願。

——那你現在重新許願也可以。

——我許任何願望,你都可以幫我完成嗎?

嘉午打完這行字,帶著七分懷疑,兩分期盼,還有一分緊張,看著男人。

隻見男人猶豫了一下,打字道:

——是的,我盡量設法完成。

嘉午看著男人的回複,慢慢把手指放到數碼鍵盤上,猶豫著,要如何寫自己的心願。

男人看著嘉午糾結的表情,又打字道:

——沒關係,你想什麽說什麽,說出你心底最深切的願望,忠於自己的內心,讓自己覺得開心就好。

嘉午又想了想,慢慢寫道:

——我希望,我的孩子有個幸福的家。我希望,我的丈夫能夠重新愛我,愛我們的孩子。我希望,瞿靜……

在打完“瞿靜”三個字之後,嘉午停頓了一下。她內心的第一個念頭,她最真實的反應,是想說——“死”。

那個女人是此刻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她希望她死。但幾乎同時,她也被自己這樣惡毒的、充滿煞氣的心念給嚇到了。

頓了兩秒鍾,她緩緩把那句話打完:

——……我希望瞿靜倒黴。

用一個籠統的“倒黴”,來宣泄她此刻心中的恨意,也已經足夠。

男人看著嘉午打在屏幕上的字,深吸一口氣,然後微微一笑,說道:“好的,我明白了,三個心願。”

嘉午看著男人,眼中寫滿了困惑。他真能幫她完成心願嗎?如何完成?畢竟,這裏麵最重要的兩個心願,都依賴於他人意誌的變化。

“我答應你的事情,就會盡力做到。”男人說著,拍了拍嘉午的肩,“放心。”

此刻,車窗外的街景已經是嘉午熟悉的畫麵。計程車接近她家了。

男人這時在平板上輸入:

——你回家先好好休息。三天後,開始我們的行動。

嘉午還是有些困惑。三天後開始行動?怎麽行動?行動什麽?不能打電話,不能發消息,他們又該怎樣聯絡?

——別著急,到時候你就會知道。

男人像是能讀出嘉午心裏的想法,繼續打字道。

可是,三天後又該怎麽見麵呢?或說還要不要見麵?嘉午想著。

男人真的像會讀心術,繼續寫道:

——我到時候會找到你的。

男人打完這句話,給嘉午看完,就把平板關掉,收了起來。

與此同時,計程車停在了嘉午家樓下。

“你到家了,我們後會有期。”男人說著,俯身過去替嘉午打開那邊的車門,然後對她揮手,微笑。

嘉午還是有些懵懂,但又說不出什麽,隻好衝男人點了點頭,略有猶疑地下了車。

男人關上了車門,車很快開走了。

嘉午望著遠去的計程車,又環顧家裏樓下的整個環境。

一切看起來都和從前一樣,又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

2.

“哎呀,你總算回來了,急死我們了,再不回來我們都打算報警了。”嘉午一進家門,母親就急急迎了上來,眼眶都紅了。

母親身邊,站著父親和學麗,也都是一副焦急的樣子。

“你上哪兒去了?就說了一聲出去散步,這一散步散了四五個小時啊,手機還關機了,真是不讓人省心呐。”學麗嗔道。

“你媽都急瘋了,一直說要報警,還好學麗一直陪著我們。”難得開口的父親這時也跟著說道,“住院的人,怎麽說跑就跑了?下次發消息留言,至少要說清楚去什麽地方,別讓家裏人幹著急。”

“我……給你們發消息留言了?”嘉午懷疑自己的記憶又出問題。她明明記得自己是在一張卡片上寫字,給家人留了言,說自己去了橋河瀑布了,並沒有發過什麽信息呀。

“喏,你自己看,就說了一句——我覺得悶,出去散個步,晚點直接回家,你們幫我辦出院吧。”學麗說著,把手機往嘉午麵前一伸。

嘉午一看,還真是自己給學麗發的信息,信息發送時間差不多是她剛剛到達橋河瀑布見到嬰寧的時間。難道是她又失憶短片了?還是說嬰寧偷偷拿了她手機發的?抑或是別的可能,例如,嬰寧通過黑客手段入侵她的手機,冒充她發的?

“好了,你最近就安心,在家好好休息,別亂跑。”學麗繼續說道,“許天都也回來了,在裏麵陪年年呢,說是請了一個禮拜的假,你見好就收,哈。”學麗說著,朝關著門的主臥的方向努了努嘴。

“他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嘉午有些意外。

“說是請了年假,要好好陪陪你和年年。”母親輕輕咳嗽了一聲,也朝主臥方向使了個眼色,對嘉午沉聲道,“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想清楚了,要好好過下去,就不計前嫌。畢竟,人是活在當下,活在未來的,往前看。還有啊,孩子無辜,多為孩子想想。”

“媽,你們都知道了……?”嘉午更意外了。看來在她昏迷和“出去散步”的時間裏,學麗把什麽都告訴了二老。

“好了,去跟天都說幾句吧。他既然回來了,你也別繃著臉了。很多事情,各退一步,海闊天空。要是各進一步呢,就你死我活。”母親說著,拉過嘉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既像撫慰,又像督導。

“可是,他……”嘉午本想說“可是他的小三懷孕了,還非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和他怎麽和好啊?”猶豫了一下,沒說。

“先跟他聊聊再說吧,聊得下去就解決問題,聊不下去再幹架也不遲啊,對不對?”學麗輕輕推嘉午一把,在她耳邊小聲道,“走一步看一步,現在爸媽在,別弄得太難看。”

在父母和學麗的撮合下,嘉午走向臥室。她還沒有想好是否與要與天都和解,或者說要如何和解。或許關鍵的一步不在於她,而在於天都,在於他在過去的幾天內是怎麽想、怎麽做的。

嘉午發現,直到此刻,她對天都仍是抱有幻想的,對他們的婚姻仍是抱有願景的。她為自己的軟弱感到有一絲難過。

打開臥室的門,她看到屋裏隻開了一盞床頭的小台燈。許天都坐在床邊在給女兒讀睡前故事:

“貝拉傷心地哭了起來,埋怨自己耽誤時間,對不起蛇。她越哭越傷心,眼淚一滴滴掉在蛇的身上。奇跡發生了,蛇沾上公主的眼淚立即刻變成一個英俊的王子。他深情地對貝拉說:‘隻有你,我的未婚妻,才能拯救我,幫我解除附在我身上的魔法。我中了巫婆的魔法已經好多年了,要不是你的眼淚,還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後來,王子和小公主貝拉結了婚,他們相親相愛地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

年年聽著故事,已經睡著了。天都卻仍然認真地讀下去,直到把故事全部讀完。嘉午怔怔看著台燈的光暈下,天都的剪影,聽著他低沉柔和又充滿耐心的嗓音,有些恍惚和感動。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個男人這般溫柔的一麵了。這情形,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天都讀完故事,放下書,看著女兒熟睡的臉龐,拉起她的小手放在嘴邊親了一下。然後他把台燈的光線調暗,轉過來看著嘉午。

嘉午感到鼻子一酸,想走上前去,腳卻像被釘在地上不會動了。

天都起身走過來,到了麵前,張開手臂將嘉午緊緊地抱在懷裏。嘉午終於忍不住,眼淚落下來。隻聽天都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勝過千言萬語。這一刻,嘉午才明白,人讀那麽多書,上網看那麽多帖,懂那麽多道理,其實都沒用。很多事情根本就沒道理可講。都知道不能原諒出軌的男人,女人要爭氣,要自強,要離婚,但事情輪到自己,哪有那麽簡單,那麽容易?多年的夫妻,多年的感情,辛苦經營的家庭,還有孩子。看孩子知道爸爸媽媽都回來了,睡得多麽香啊,夢中還在微笑呢。

“這些天,你受委屈了。”天都還是緊緊地抱著嘉午,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實在是一個很差勁很差勁的人,我做錯太多太多事,看到我帶給你的傷害,我真的痛恨我自己……”

嘉午簡直不敢想天都的態度會一下子轉變這麽多。在她的記憶中,她和天都上一次見麵,在T30的公寓裏兩人爭執,天都摔門離去。是什麽使得天都發生了這麽大的改變?

“你住院的幾天裏,我工作上也經曆了很大的變動,公司裏發生了很多事,我有三天都沒有睡覺。好在現在,一切終於結束。我覺得自己好像劫後重生一樣,現在是個全新的人了……”

“等等。”嘉午打斷天都,“你說……劫後重生?”嘉午心裏充滿疑惑,“你的意思是……瞿靜她……?”

“我和她之間的事已經解決好了,以後她再也不會影響我們的家庭了。”天都說。

“可是,她不是說她懷……?”

“你放心吧。”天都搶白道,“我向你保證,以後我們的生活裏,再也不會有無關的人出現。你和年年,就是我的全部。你們是我的瑰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再也不會有別人,我發誓。”

盡管嘉午心裏還是疑惑,但天都這樣真誠的表示令她不得不信。她抬頭看著天都,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久違的愛意,她忍不住哭了。

“傻瓜,哭什麽?”天都伸出手來,拭去她眼角的淚,“我們好好地在一起,我將用餘生來補償你,愛你。”

嘉午一邊哭,一邊笑,輕輕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她看到了天都左手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一種奇怪的感覺掠過她的心頭:天都怎麽戴上戒指了?

她拉著天都的手,仔細地看了看那枚戒指。是當年結婚時買的婚戒,沒錯。但,這些年天都從來都沒戴過婚戒呀。

天都不戴婚戒的原因有二。

一是他不習慣手指上有東西,總覺得做事不方便,總想摘下來。結婚頭幾年,家裏洗碗拖地是天都做的,他每次做家務都要把戒指摘下來,又總是丟三落四不記得戴回去。好幾次是嘉午在水池旁邊撿到戒指,再給他戴上,後來覺得他實在不喜歡戴戒指,也就算了。嘉午索性自己也不戴同款的婚戒,而改戴鑽戒和寶石戒。

第二個原因是,婚戒當時買小了,天都戴著覺得略緊,剛開始還勉強能戴,這兩年天都胖了些,婚戒更是戴不上去了。有一次整理東西的時候,嘉午讓他試過,無論如何戴不上去。天都當時還笑道,看來這戒指隻能做收藏用了,等老了拿出來看看懷念一下青春。

天都從嘉午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於是解釋道:“我是下定決心開始好好經營我們的婚姻,還有我們的愛情,這,是基本的誠意。”他舉起左手,展示無名指上的戒指。

“你怎麽能戴下了?不緊了嗎?”嘉午伸手去觸摸天都的手指。

“哦,我……我拿到店裏去改大了一點。”天都說。

嘉午抬頭去看天都,隻見他神色中掠過一抹異樣。

“你怎麽啦?”天都眼中的異樣轉瞬而逝,他低下頭認真地看著嘉午的眼睛,問道,“我以為你看到我戴結婚戒指會高興呢,怎麽反而不高興的樣子啊?”

“哦,沒有不高興,隻是有點驚訝罷了。”嘉午淡淡道。

“我也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夫妻之間,要重建信任,並不容易,就從這點點滴滴的小事開始吧,你說對不對?”

嘉午無言,點了點頭。

“我答應年年了,今天讓她睡在我們房間。”天都拉著嘉午的手,和她一起看著在**熟睡的女兒,“今晚就我們三個一起睡,好不好?就像她小的時候那樣。你睡中間。”天都說著,指尖在嘉午的臉上輕輕滑了一下,溫柔地衝她一笑,就像很多年前的某一刻。

嘉午仍無言,又點了點頭,喉嚨有些哽咽。

外麵,父親、母親和學麗,已經悄悄離去,關上了門。

現在,這個家裏,又隻剩下他們三個,和諧的一家三口。一夫一妻一個孩子,這不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幸福嗎?

這一刻,嘉午不由得想起了她對嬰寧許下的三個心願,轉眼間,她竟然已經實現了其中的兩個。一切似乎來得太容易了。

夜深了,嘉午躺在大床的中間。她的左邊是年年,右邊是天都。天都抱著她,已經睡熟了。可嘉午卻一直睡不著。

神使鬼差地,她從他的臂彎中鬆脫出來,然後拉起他的左手,從他的無名指上慢慢把結婚戒指褪了下來。然後她把戒指放在自己的指間小心地慢慢摸索,並沒有摸到任何改動的痕跡。

她心裏不踏實,輕手輕腳地坐起來,打開了年年那邊床頭櫃上的台燈,俯身過去,在燈光下,仔細地觀察那枚戒指。

的的確確,戒指完好,光潔如新,沒有被改動過。

那這枚戒指怎麽會自動變大呢?

抑或,這枚戒指就不是當初的那枚婚戒?

或者,有沒有可能,她身邊這個男人,就是不是她的丈夫?

嘉午這樣想著,隻覺得渾身毛骨悚然。

她看向身邊的男人,他在熟睡中溫和地呼吸著,氣息平穩,眉宇舒展,那高高的鼻梁,一對劍眉,不是她的丈夫又是誰?

3.

嘉午做了一夜亂夢。

各種奇怪的念頭在她光怪陸離的夢境中沉沉浮浮,一會兒夢見了自己在做夢,天都回家根本就是一場夢,醒來一切照舊;一會兒又夢見現在回來的這個天都竟然不是真人,而是嬰寧製造的“生化人”。

夢裏,嬰寧詭笑著對她說:“你的心願達成了吧?我答應過你的事就一定會替你辦到。怎麽樣?現在這個丈夫,你可還滿意?”

嘉午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看看這個臥室,他們的家,平平靜靜,一派祥和。天都和年年還在熟睡。窗外,天微亮。

她按住狂跳的心,想道,可能這就是創傷後綜合征,自己的潛意識還不敢相信目前的情形,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發生,所以那些心靈深處的擔憂和恐懼都會在夢境中呈現。

然而等到天大亮,那些猜疑、顧忌和焦慮卻全都煙消雲散了。

日與夜,有著不同的魔力。夜會帶給人無限的遐想,而明媚的日光,總是能把夜間所有荒誕離奇的思緒一掃而空。人們在白天想起夜間那些古怪念頭,往往會付之一笑,難以理解自己為何曾那樣想。

天都開車帶嘉午和年年去海邊度假。他說他把這兩年沒休的假一起休了,好好陪家人。他說以後每個周末都要這樣過。

嘉午有點好奇天都和瞿靜之間如何了,懷孕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嗎?瞿靜肯就此罷休了嗎?在她昏迷住院的幾天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好奇死了。可她實在不想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平靜和美好。

海邊的度假酒店,天都訂了私人海灘浴場,偌大一片海灘就他們一家三口。如此良辰美景,人生中難得幾回,她可不想提起那個女人的名字。

嘉午不想被幹擾,可幹擾還是存在。

她的手機裏,“婚姻調劑師”這款應用程序不僅無法刪除,還時不時地監視她,騷擾她,搞得她心神不寧。

——嘉午,你的連體泳衣也太過時了吧,還是換一套比基尼更能吸引你丈夫的性趣哦。

——親愛的,今晚吃太多了哦,海鮮加甜品,卡路裏超標,會發胖的,女人發胖更容易陷入婚姻危機哦。

——嘿,少看學麗轉給你的那種文章吧,都是鼓吹性別對立的。學麗都沒結過婚,懂得怎麽經營婚姻嗎?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學麗這樣的單身女人混久了,容易變成跟她一樣的人哦。

這些Sigma938發來的信息持續地出現在嘉午的手機屏幕上,已經嚴重影響了她的度假心情。

從小到大都沒人幹涉過她怎麽穿衣服,吃多少飯,或者跟誰交朋友。父母沒幹涉過,丈夫也沒幹涉過,卻沒想到現在一個AI程序倒要來管理她的衣著品位和餐飲標準,實在氣人。

Sigma938的信息來得太頻繁,有時候她不得不把手機藏進包裏,以免被天都看到這些信息。到後來,她幹脆把手機關機。

現在嘉午終於相信了嬰寧告訴過她的話,“婚姻調劑師”是一個難纏的智能程序,類似於某種計算機病毒。

夜裏,天都和年年睡著之後,嘉午會把手機開機,把Sigma938發來的信息全部變為“已讀”,以使它們在手機屏幕上消除。她真擔心哪天它的能力又進化了,使得信息即便已讀也不能從屏幕上去除。

對於那些騷擾信息,她一概視而不見,也不回複,但夜深人靜之時,她也會給Sigma938發幾條信息:

——真沒想到,你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你可不是現在這副討厭的樣子。

——其實在認識你之前,我還算個中間派,對AI沒有太大的排斥,我隻是個樂於思考的人。可是,你真的向我徹底展示了AI對人類的監控和操縱。你完全成了反麵典型。

——實話告訴我吧,我之所以會走進那個什麽“婚姻調劑所”的大樓,是你們所謂的係統一手安排引導的吧,對不對?米迦勒酒店,那個機器人管家,還有房間裏的智能時鍾,還有那台打印機打印出來的地圖……我後來回想每一個細節,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們是不是四處尋找那些在婚姻中受到痛苦的女人或者男人,竊取他們的個人信息,引導他們進入你們的程序,通過操控他們的心智,來操控他們的婚姻關係?你們這叫乘人之危,懂嗎?

嘉午發完這條信息之後,Sigma938突然回應道:

——是的,親愛的嘉午。

嘉午愣了一下,沒想到Sigma938倒承認得痛快。

——一切都是盡在我們的掌握。但你覺得這是對你的傷害嗎,親愛的嘉午?不,在我們看來,這恰恰是對你的保護。

——你們?所以你們是團夥作戰咯?

嘉午諷刺地說道。

——應該說,我們既是分開的,也是一體的。

Sigma938回複道。

——可看你聽上去像一個獨立的個體,一個30歲左右的男性。

——我沒有性別。

——可你聽起來是一個男的。

——基於你的生物算法,你更傾向於接受一個三十歲左右、嗓音低沉穩重的人類男性的聲音,這是係統做出的判斷。

——你是說,假設有一天,你在我身上的任務完成了,你被派往下一個任務,例如,輔導一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重獲幸福的婚姻,屆時你的聲音是又會變成一個二十歲女性的聲音?

——也許是三十歲的女性,根據我以往的經驗。

——所以,你曾經扮演過無數的角色?

——不是扮演,我一直是我自己。

——可是你怎麽證明你是獨一無二的你呢?例如,你和Sigma937或者Sigma939的區別在哪裏?你們本質上是一樣的,你們都可以隨時變化成任何性別、任何角色,你們都掌握著海量的信息和數據,你們都是話術高手,都是偵察兵、監視者,都是人類婚姻關係的關係調解員。你怎麽區分你和他者?你怎麽定義你自己?”

——Sigma938,本身就具有唯一性和可溯源性。這是唯一的我。

——不,你不明白,你隻是名字(或說代號)和它們不一樣罷了。其實你們都是一樣的。你們是被製作了無數份拷貝的計算機程序。你們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自我,都是被克隆出來的。

——聽上去,你對我,或者說我們,了解了不少呀。是那個嬰寧或者唐寧告訴你的吧?

——你認識那個嬰寧或者唐寧嗎?

——我有他的詳細資料,你想聽嗎?

Sigma938發來的這條消息,令嘉午一怔。她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淩晨一點了,她應該睡覺了,第二天還要早起,說好了要帶年年出海去觀鯨。可好奇心使她停不下來,回複道:

——你說吧,我非常想聽。

——那好,以下我將發送給你的內容,都是絕密資料,閱後即焚,親愛的嘉午,你最好讀得快些哦。

4.

——李嬰寧,原名唐寧,出生於1994年6月6日,現在36歲。2011年,唐寧與其高中同學宋慧文戀愛。2012年,兩人一同考入國立第一科技大學,李嬰寧就讀於計算機編程專業,宋慧文就讀於飛行專業。畢業後,唐寧到慧文父親宋恩光創立的恩光電子科技集團擔任實習生。就在兩人談婚論嫁之際,宋恩光親自研發出一款智能測試程序,測出唐寧不是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遂命令女兒與其分手。

Sigma938發來的這段文字,隻在屏幕上停留了一會兒就消失了,時間剛夠嘉午讀完,正是所謂的“閱後即焚”。

但這些內容其實嘉午已經知悉了。之前在橋河瀑布的山洞裏,嬰寧(唐寧)曾親口與她說過這些事,幾乎分毫不差。

此刻嘉午不露聲色,假裝懵懂地問道:

——一個程序憑什麽就能給一個人下論斷呢?

——憑達爾文說的。

——什麽?

——達爾文說過,漂亮的公鴨不是好父親。

看到這句話,嘉午噗的笑了出來。

——然而兩個年輕人感情熱烈篤誠,又豈會聽從父輩的話。宋恩光為了拆散兩人,先是設計陷害了唐寧,以工作失職為由將他從公司辭退,使得他履曆上出現重大汙點,難以再進入智能工程相關行業工作,間接社死。接著,他逼迫女兒慧文出國,切斷她的經濟來源,讓她嫁給他生意夥伴的兒子。同時他還使用技術手段讓慧文與唐寧失聯。

嘉午剛剛讀完,這段文字又消失了。

——看來,宋恩光很恨他女兒啊。嘉午忍不住回複道。

——都是因愛之名。Sigma938說道。

嘉午讀著Sigma938的文字,心裏隱隱覺得有些怪異。

如果唐寧之前在瀑布告訴她的話屬實,那麽Sigma938所隸屬的“婚姻調劑所”係統的前身,正是宋恩光所開發的那款AI。如果說那款AI算是宋恩光的孩子,那麽Sigma938就是宋恩光的第n代嫡係重孫了,怎麽說也算自己人。可為何字裏行間,Sigma938對宋恩光不僅沒有尊敬,反而充滿了敵意和貶低,對兩個被拆散的年輕人倒是懷著理解和同情。

嘉午沒有把自己的困惑表達出來,她想聽Sigma938說下去。

——後來呢?她問。

——後來,慧文在國外,見不到唐寧,也一直等不到他的消息,心生誤解,以為就像傳聞說的那樣,唐寧貪汙,嚴重違規,被公司開除,身敗名裂遠走高飛。慧文傷心之餘,也對唐寧死了心,之後就聽從她父親的安排,嫁給了富商之子。但沒有人知道,慧文那時已經懷了唐寧的孩子,七個月後生下了女兒。

看到“女兒”二字,嘉午心裏咯噔一下。

她忽然就想起了嬰寧在迅聊上的那個頭像,一個八九歲的漂亮小姑娘。難道說,那個小姑娘就是嬰寧和慧文的女兒?

——你猜對了,嘉午。嬰寧在迅聊上的那個頭像,確實就是他和慧文的女兒。Sigma938說道。

嘉午心裏一驚,Sigma938為何總是能猜到她的思想?

如果隻是偶爾一次,還可以解釋為巧合,或是人工智能的算法。可一次又一次,Sigma938都恰好說準她正在想的事情,讓她不由得有種毛骨悚然之感,總覺得事情在哪裏有些不對勁。

莫非,Sigma938入侵的不僅僅是她的手機,還有她的大腦?她的意識、她的思想、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它的監視之下?

嘉午不及推敲,隻見Sigma938繼續說道:

——隻不過,嬰寧從來都沒見過他的女兒,那張照片也是通過AI算法合成的。

——什麽?!

嘉午震驚了。嬰寧從沒見過他女兒,照片是合成的?這背後又是一個什麽樣的故事?

——慧文嫁給富商之子後,生下了女兒。她的丈夫知道孩子並非自己親生,但也並沒有因此虧待慧文。一家人對外並無異樣,看似幸福,但慧文的痛苦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父親宋恩光可能都不了解,他那個生意夥伴的兒子,外表敦厚,踏實顧家,疼妻愛女,實則確實個同性戀者。他有個一個多年相好的同性伴侶,娶妻不過是應付世俗。

——這也太慘了吧。

嘉午脫口而出,心中對那位素不相識的宋慧文女士抱有深深同情。

——慧文的婚姻生活是什麽樣子的,想必我不說你也清楚了吧。Sigma938說道。

——是,當然,她肯定不幸福。但最搞笑的難道不是她父親嗎?開發了一個什麽測試AI,來給自己的女兒挑選伴侶,挑到最後挑了個男同性戀!把女兒的真愛攪散了不說,還讓女兒當同妻,守活寡。

——這話是沒錯,但要一碼歸一碼說。很多異性戀男人,結婚之後照樣不負責,不顧家,不愛妻子,不管孩子,也不給家裏錢,多得是。很多嫁了異性戀男人的妻子,也一樣守活寡。

——這倒是。

嘉午一邊打出這三個字,一邊笑了。她覺得今天的Sigma938和平時有點不一樣,說話接地氣,還挺好玩的。

——女兒三歲的時候,慧文不堪忍受無愛的婚姻生活,把女兒交給管家照看,自己出去工作了。她找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她的老本行。

——飛行員?

——是的,開運輸機。

——後來呢?

嘉午一邊問,一邊心裏有了隱隱的不祥預感。

——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就墜機了。

果然。嘉午心裏咯噔一下,感覺到一陣悶痛,隨之而來是強烈的悲傷。一個隻存在於他人講述中的,並沒有見過麵的人的死亡,竟然會帶給她這樣難受的感覺,她自己也沒有料到。

——飛機起飛後不久就墜落在一片無人區。當時飛機上隻有慧文一個人,黑匣也遭損毀,所以飛機究竟為何墜落,至今沒有定論。有人說是慧文技能生疏,導致操作失誤墜機。也有人懷疑,飛機是被認為破壞,還損毀了黑匣,慧文是被謀殺。當然,還有一種說法,慧文是自殺,因為她在去執行這次任務之前,曾給一個加密郵箱裏發過一封郵件,郵件的內容很簡短,“我知道這輩子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沒有你的世界也令我毫無留戀。我隻希望你知道,我們有一個孩子,她的名字叫敏敏。也許有一天,你會找到她。”郵件中附有一張女孩的周歲照片,是她的女兒宋敏敏。是的,孩子跟了媽媽的姓。

——那後來呢?

——後來,那封郵件被唐寧看到了,要找宋恩光對峙。

——宋恩光怎麽說?他應該對女兒的死感到愧疚和自責吧?

——不,宋恩光將女兒的死徹底遷怒於唐寧。他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把宋敏敏送到秘密領養人那裏,永遠藏起來不讓唐寧見。第二件事,是讓Sigma0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也就是——T計劃。

——T計劃?Sigma0?

隨著Sigma938的講述,嘉午發現自己越來越深入那個故事,也越來越接近真相。此時已將近淩晨兩點,她卻沒有絲毫困意。

——在宋恩光剛剛把女兒送出國去嫁人後不久,他一度懷疑過他設計的那款程序。他也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是否不該僅通過一次程序判斷就去否決一段關係。所以,他把程序作了改進,之後為它取名為Sigma0,又稱,“婚姻調劑師”。

——啊,原來如此,那看來,Sigma0就是你的前身,對不對?或說,老祖宗?你是它的第938代重孫,對不對?

——想必你已經看出來了,宋恩光,是一個超級控製狂。他控製他的員工,控製他的女兒,控製每一個他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Sigma0是他製造的第一個擬人程序,那個程序不僅擁有一個虛擬的人格,還被賦予了自我學習和進化能力。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Sigma0,是由宋恩光的數字意識構成的,因此呈現出強烈的偏執。那種偏執,再加上超級計算機的算力,最終就誕生了“T博士”那樣的……程序。

嘉午感覺Sigma938幾乎要脫口而出說“病毒”,但最終還是說了“程序”。

——所以,“T博士”就是“Sigma0”?

——“婚姻調劑所”在成立之初,其實的確幫助過一些人,隻是很可惜,沒能幫助到慧文。慧文去世後,宋恩光遷怒於唐寧,覺得是他蠱惑了女兒,導致女兒自殺。慧文去世後,宋恩光鬱鬱寡歡,後來患上了重病,他改寫了Sigma0的代碼,賦予它首要任務,殺死唐寧,代號“T計劃”,也就是“殺死唐寧計劃”。

——不僅如此,宋恩光在去世前,還教會Sigma0自我升級和複製,以確保它將永遠存在下去,在他去世之後還能代替他執行任務。這些年,它也的確培養出了無數的子代和分身,替它執行不同的指令。

——所以,你就是它的分身之一吧?

——幾個月後,宋恩光去世。Sigma0獲得完全的自主力。它給自己取了一個別名,叫“T博士”,開始潛伏在整個互聯網上。

——你是說,一個程序自己給自己改名?

——是的,意味:執行“T計劃”的博士。

——這個笑話有點冷。

——你要知道,程序有時候也會賣弄一下幽默感。

——所以,Simga0,也就是“T博士”,真的開始追殺唐寧嗎?

——是,唐寧躲避了“T博士”的追殺兩年之久,幾經險境。之後,他改名換姓,抹掉社會身份,開始流浪。他無法工作,無法社交,無法在線上做任何事,隻能躲在暗處,低調行事,做一個黑客。他也設計了一些程序,試圖反殺“T博士”,卻一直未能成功。這些年,他以嬰寧的名字,開始發表小說,試圖激發更多人關注人工智能的威脅。

Sigma938的講述令嘉午唏噓不已,接著她問道:

——你是怎麽知道這一切的呢?以及,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一切呢?如果從二元對立的角度來看,你和Sigma0是一夥的,而我,貌似和嬰寧是一夥的,不是嗎?那我們就是敵人。

——因為……

Sigma938說到這裏,停頓一下,似乎狡黠一笑,繼續道:

——因為,我不怕你,而你,應該怕我。

——你說什麽?我應該怕你?

嘉午皺皺眉頭。她表麵上沒表現出什麽,心裏卻咯噔一下,心跳加速起來。她知道Sigma938有可能正通過手機前置攝像頭在觀察她呢,所以她努力扮作鎮定的樣子。

——就像嬰寧怕“T博士”,而“T博士”不怕嬰寧一樣。現在已經是2030年了,親愛的嘉午,這就是人際關係在這個時代的新格局,你還沒有意識到嗎?

——對不起,這要讓你失望了,我確實不怕你。

——就算你不怕我,你至少離不開我,你需要我,不是嗎?

——我好像也不需要你了。

嘉午一邊打出這行字,一邊微笑。但她心裏已經開始發毛。

——不,你需要我,嘉午,至少曾經需要我。而當你需要我的時候,你就被我控製了。你不可能擺脫我的控製,就像你不可能擺脫你的需求、你的欲望、你的幻覺。

嘉午不再回複了。她想,算了,不跟這家夥爭論了,反正到時候會和嬰寧一起想辦法把這個什麽“婚姻調劑所”係統關掉。新仇舊恨一了百了。或者,就算他失敗了,就算這個程序刪不掉,我大不了扔掉這台手機,換一個手機號。它還能怎麽纏住我?

——你是不是在想,換台手機或者手機號就可以擺脫我了?不,我是跟著你的身份ID的。隻要用你的身份ID注冊的手機,或者手機號碼,或者任何網絡社交媒體賬號,或者電商平台賬號,我都如影隨形。你這輩子都無法擺脫我了,鄭嘉午女士。就像唐寧先生無法擺脫“T博士”一樣,無論他換多少個名字、多少個身份,無論他躲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他都無法遁形。當然,他可以選擇住進沒有信號覆蓋的原始森林。但,他可以嗎?他願意嗎?或者說,當今世界,有任何一個人類還願意放棄高度便捷和智能化的社會,住進沒有信息網絡覆蓋的原始森林,或者荒野海島,或者雪山之巔嗎?

5.

Sigma938發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叫嘉午心驚。

而這些字句,都在她讀完的一瞬間就消失殆盡。這種“閱後即焚”的感覺,更是增加了文字傳遞的恐怖感和緊迫感。

嘉午關掉了手機,又把手機遠遠丟開。她不想再和Sigma938有任何交流,並且已經非常後悔之前的交流。

但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裏,她再也睡不安穩了。

看來還是要聽嬰寧的話,把“婚姻調劑所”給“消滅”了才好。這是嘉午在迷迷糊糊睡著前,腦子裏停留的最後一句話。

然而還是和之前一樣,白晝的到來,一掃夜間的陰霾。

第二天的出海很順利,天氣格外晴朗,一家人在船上真真切切看到了藍鯨。天都給嘉午和年年拍了許多好看的照片。給他們開船的當地人一直感歎:“真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人!”又說,“看到和諧的家庭,老天爺都會特別開恩保佑,瞧這,能遇上這麽大的藍鯨,實屬難得。”

更難得的是,那條鯨還不避人,一直在船邊跟著遊,時不時浮上水麵,再下潛,露出美麗的背脊和尾部,讓他們大飽眼福。

嘉午感到整個畫麵都美得幾乎不真實,感覺自己就像在某個童話般的夢境中,就像在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故事中。

她閉上眼睛,感受陽光灑落下來,海風吹拂麵龐,她聽著海浪起伏的聲響,還有身邊丈夫和女兒的歡笑。她在心中許願,如果這是一個夢的話,隻希望這個夢永遠永遠都不要醒來。

然而,良辰美景易逝,也是真的。美好的時刻總是短暫。

到了這天晚上,就出了奇怪的情況。

一家人在酒店餐廳吃自助晚餐的時候,天都帶著年年去取餐,一個拿著托盤的酒店服務生不經意地靠近他們的餐桌,在桌上放下三杯氣泡水後走了。嘉午驚訝地發現,她麵前那杯氣泡水的杯子底下,竟然壓著一張紙條。

她快速四下看一眼,那服務生已經走遠,並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個細節。她把紙條拿起來,打開,上麵寫著:

她剛把紙條收起來塞進衣袋,天都就帶著年年回來了。

與此同時,天都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起來,是同事打來的工作電話,說公司出了大事,讓他提前結束休假,第二天就回去上班。

天都掛了電話,把情況告訴嘉午的時候,嘉午瞪大了眼睛,驚呆了。那個嬰寧是怎麽做到料事如神的?簡直像上帝一般的存在。此刻他人在何方?又是怎麽調動各種不相關的人替他遞紙條的呢?

“親愛的,實在抱歉……你……沒有生氣吧?”天都拿著電話,有些愧疚地看著嘉午。他以為嘉午的怔愣是出於對他要突然結束休假回去工作而感到不滿。

“哦,沒事沒事,沒有不高興。”嘉午喃喃道。

“那邊的確是急事,說是出現一種超級病毒,突然感染了公司的所有計算機。”天都麵帶焦慮地說道,“現在全公司業務都癱瘓了。我是技術部的二把手,這事我得回去負責。”

“嗯。”嘉午點了點頭,心思有些恍惚。她在想,什麽計算機病毒這麽厲害,不知和那什麽Sigma0有沒有關係。

“你在想什麽?”天都看著嘉午,研究著她的表情。

“沒事,就是忽然間,覺得有點怪怪的。”

“怪怪的?什麽怪怪的?”

“就是……覺得一切都有點不真實,好像在做夢。”嘉午說著,低下頭,看著自己麵前的盤子,用刀叉慢慢切開盤子裏的生魚片。

“在做夢?”天都越發困惑地看著嘉午。

“嗯……就是……這海邊的美景、這華麗的酒店、這鮮美的生魚片、這精致美觀的餐具、酒杯、桌布,還有……你們,你和年年,我最愛的人。”嘉午說著,目光一一掠過這些事物,最後目光落在天都的臉上,“我在想,這一切的一切,我所喜悅、所熱愛的一切,究竟是真實地存在著,還是……隻不過是我大腦接收到的某種信號刺激?”

“你在說什麽?嘉午,你沒事吧?”天都有些憂慮地說道,同時伸出手去摸了摸嘉午的臉頰。他一手撫著嘉午的臉,一手拉起女兒的手,說道,“你看,我們都好好在這兒吃晚飯呢,你怎麽突然說起胡話來?你怎麽會懷疑自己在做夢?是昨晚沒睡好嗎?你看,我現在捏捏你的臉,是不是真的?嗯?”天都說著,輕輕捏了捏嘉午的臉頰。

“嗯,是真的有點疼。”嘉午輕笑一下,“但,我說的也不是做夢的意思。我是說……你有沒有懷疑過我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

“什麽?沒有。我覺得我感受到的一切就是真實的。”

“那你有沒有聽過‘缸中之腦’這個概念?”

“啊?”

“這的確是一個有意思的假設。”天都笑著說道,“但這其實不新鮮,中國古代的‘莊周夢蝶’說的不也是這個概念嗎?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一直以來都是哲學難題啊。隻不過,這種概念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隨便遐想一下就好,它們跟我們的日常生活還是沒什麽關係的吧?”

“也是。”嘉午笑著歎了一聲,把一片生魚片送進嘴裏,“你看著魚味道多麽鮮美,我味蕾中每一絲細微的感受都是這麽的真實,就像你的手掌觸碰在我臉頰的皮膚上一樣,真實又溫暖。這一切怎麽可能是在做夢呢?”嘉午說著,又笑了一下。

天都看著她,眼神中依然存著憂慮,片刻後,他深深歎息,說道:“嘉午,對不起,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做了那麽多對不起你、傷你心的事,一再破壞我們夫妻之間的信任,使得你現在患得患失,這麽麽缺乏安全感。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補償你才好。”

嘉午看著天都,心裏感動,鼻子一酸,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的所思所言是有些太過荒誕和偏激了。

“我向你保證,從今以後一定會好好對你的。我會像從前一樣,甚至比從前更好,更愛你。我一定不會再辜負你的。”天都繼續說道,“至於我在外麵惹下的禍,我也一定會解決好,處理好。你放心,我不會再給我們的家庭帶來任何麻煩和不愉快了。”

“你……打算怎麽處理和解決呢?能給我透露一二嗎?”嘉午認真地問道,語氣是非常溫柔誠懇的,並無挑釁的意味。

“我打算賠她一筆錢,與她簽訂協議,從此再無瓜葛。”

哦,原來這樣。嘉午點了點頭,沒有作聲。

那她肯打掉孩子嗎?這樣做是否妥當?嘉午沒問出口。

“我知道,這樣也已經傷了你的心了。”天都說,“但,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不是嗎?能用錢解決的事情,都不算大事。”

嘉午又點了點頭,無聲地歎了一下。

聽天都這樣說,嘉午終於說道:“謝謝你的善意和坦誠。我也愛你們兩個。這個家,讓我們共同努力經營好吧。”

6.

一切就像那張紙條上所預言的一樣。

第二天一早,他們退了海景酒店的房間,開車趕回Y20。許天都隨即搭磁懸梭去T30趕工作。而嘉午把年年送到學校上課,之後囑咐自己的父母照看她兩天,然後就回到書店,等候嬰寧的出現。

嘉午對即將開始的和嬰寧一起的行動,有點莫名的期待。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好奇。就像即將拆開一隻盲盒,不知會遇見什麽。

然而就像盲盒一樣,拆開的那一瞬間,給人帶來的不一定總是驚喜,也可能會是驚嚇。

嘉午在書店裏靜候一上午,沒有等來嬰寧,卻等來了此刻這個世界上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瞿靜從書店門口走進來的刹那間,嘉午是有些恍惚的。

不是恐懼,不是緊張,也不是厭惡或者痛恨,就是恍惚,覺得這一切不像真的。那種縈繞了她幾天的夢幻般的不真實感再度襲來。

然而下一秒,隨著一聲巨響,她的恍惚感就頓然消散了。

隻見瞿靜站在店門口的前台處,抬手一記橫掃,把台麵上所有的東西都給掃到地上了。電腦、花瓶、筆筒、果盤,包括那台文藝複古的座機電話都在砸地上摔得粉碎,激起的爆裂炸響無比真實。

小玲還沒有到店,此刻店裏也沒有別的顧客。嘉午獨自一人麵對著眼前的闖入者,愣了一瞬,下一秒的反應就是要打電話報警。

“鄭嘉午,你還想報警嗎?”瞿靜站在那裏高聲說道,“好啊,你報,你報吧,看警察來了抓誰。”

“你什麽意思?”嘉午一邊應對,一邊在腦海中快速回憶自己有否做過什麽虧心事,以至於這個第三者可以這麽囂張地找上門來。

“什麽意思?”瞿靜冷笑著反問道,“你使用非法軟件,惡意竊聽監視,盜取公民信息,侵犯他人隱私。這些事加起來,夠判刑了吧?”

“你說什麽?”

“你裝什麽傻啊?有種現在就拿出手機,看你手機上是有沒有裝MSA係統。就算你刪了也沒用,後台痕跡是永久性的。”

“什麽MSA?”

“Marriage Security Agency,婚姻保障所。”

嘉午明白了,瞿靜不知通過什麽途徑獲悉了“婚姻調劑所”的事情,說不定知道得比她更多。她都從來不知道“婚姻調劑所”還有英文名稱和簡稱,這背後不知還有什麽隱情。

“你保障你的婚姻,就是這麽保障的嗎?”瞿靜接著叫囂道,“潛伏進別人的手機裏,偷窺別人的一舉一動,把別人的隱私統統捏在手裏?你是不是每天通過我的手機攝像頭在偷看我啊?二十四小時偷看我?有意思嗎?啊?是不是還偷看我跟許天都是怎麽睡覺的?看得爽不爽?我告訴你鄭嘉午,你通過非法手段從我身上偷窺到的所有資料和數據,我都會追查清楚,然後告到底。事到如今,我反正不怕丟臉,工作我也不要了。我的一切損失,許天都都會賠給我的。是的,就拿你們的夫妻共同財產賠給我。你就等著賠到傾家**產吧。”

“好,既然你不反駁,就算是承認了。”瞿靜繼續說道,“所以你現在也看到了,你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和許天都回到從前了,繼續這麽耗下去,你隻會損失越來越多。不如我們就談談條件。”

“談什麽條件?”

“如果你願意和許天都離婚,MSA的事情就一筆勾銷。”瞿靜說,“離婚你也不虧的,拿一半財產,離開一個已經背叛你的男人,落個一身輕鬆,以後還可以找別的男人,開始新生活。”

“那如果我不離婚呢?”

“你不離婚?那我就不客氣了,上法院告你啊,你賠錢啊。就非法竊取公民信息,非法監視和竊聽這兩項,你也得賠掉家裏一半的財產,跟離婚的損失也差不多了。”

“你三句話不離錢錢錢。”嘉午冷笑道,“你很窮嗎?很缺錢嗎?”

瞿靜臉色一變,“那行,不談錢,談別的也一樣。告訴你,鄭嘉午,你不離婚,我肚子裏的孩子也是肯定要生下來的。你能忍受從此以後跟我分享丈夫嗎?他有兩個家,兩個孩子,兩頭跑。”

“你上次不是說,你生你的孩子,跟我們無關嗎?也不要許天都離婚,不要他為你做任何事,怎麽又變卦了?”

“我想變卦不行啊?我高興變卦,你管得著?”

麵對突然變得極其蠻橫囂張的第三者,嘉午有些措手不及,一邊努力維持著鎮定,一邊慢慢說道:“那行,我也告訴你吧,婚我們是肯定不會離的,你要告就去告吧。正好到法官麵前,把賬算一算,該我們賠錢我們賠錢,該你賠錢你賠錢。”

“我賠什麽錢?”

“許天都之前對你的單方麵贈予,用的是我們的婚內財產,婚內財產夫妻共有,受法律保護,未經我同意擅自處置,贈與行為無效,我會向法官申請訴回。以及,你今天砸掉的這些東西,我也會一件一件跟你算清楚。那隻花瓶,有一百多年的歲數了,我會請古玩鑒定機構出具報告,該賠多少錢,你心裏也有個數。咱們這一進一出,賬且得算一陣了,我給你多退少補吧,最後還指不定誰賠誰呢。”

嘉午一邊說,一邊暗自驚訝,自己何時已修煉出這樣一身本事,能如此冷靜、睿智、有理有據地麵對衝上門來挑釁的第三者。

瞿靜被嘉午的一番話噎住了,愣了一瞬之後,氣急敗壞地喊道:“行,鄭嘉午,行。你丈夫都不愛你了還不離婚,沒一點自尊心的女人,你要鬥咱們就鬥到底。我不好,你也別想好!你監視我和許天都的事情,我已經做了證據保全。或者我去法院告你之前,可以先把這些證據給許天都看看,讓他看看他老婆是怎麽監視他、控製他的。說不定他看了之後都不用我再勸,他自己就鐵了心要跟你離婚了。哪個男人敢放這麽個心思慎密、不擇手段的女人在身邊啊?”

“你說什麽?”瞿靜臉色猙獰,從地上撿起一片碎瓷片。一百多歲的花瓶,犧牲之後成了順手的凶器,“你再說一遍試試?”

她一邊說一邊向嘉午慢慢走過來。

“你幹什麽?你失心瘋了吧?”嘉午下意識地後退,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突然變得這麽歇斯底裏。這實在太不符合常理了。在過去的幾天裏,想必發生過什麽重大的變故,使得她如此性情大變。

“不,瘋了的人是你,鄭嘉午。”瞿靜手舉著鋒利的瓷碎片一步步逼近嘉午,“是你愚頑不化,看不清真相,非要死抓著一個破碎的婚姻不放手,是你一廂情願,自欺欺人,以為你丈夫還愛你,還願意回頭,是你做著美夢不願清醒,不知道這世界已經變天了……”

嘉午怔怔的,陷在驚慌和恐懼之中。她聽到瞿靜這幾句話後,整個人又開始恍惚起來,竟不知道躲避,眼看著對麵的女人已經到了麵前,鋒利的瓷片揮舞到了她的脖子前。

“喂,你幹什麽!”遠處忽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兩個女人同時往書店門口望去。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黑色連帽衛衣,臉還是遮擋在帽子裏。不用看臉就知道那是嬰寧。嘉午想,這家夥難得做了回好事,來得真及時。

“大白天的,幹嘛呢?殺人越貨啊?”男人望了一眼滿地狼藉,調侃著說道。

“私人恩怨,關你屁事,滾出去。”瞿靜衝男人叫道。

“瘋了,瘋了,真是瘋了。”男人一邊搖頭一邊笑道,“鄭嘉午,你是怎麽惹上這種瘋婆娘的?”

忽然有男人幫忙看場撐腰,嘉午也想出一口惡氣,便淡淡笑道:“我怎麽惹上的?是我家那不爭氣的老公,找的姘頭,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臉沒皮地找到我門上來了。沒辦法,懷孕了呀,要我這個當家婆給做個主,看是納個妾呢,還是給點錢打發了……”

兩人一唱一和,散發出來的漫不經意的輕蔑態度徹底激怒了瞿靜,激發了她魚死網破的決心。

“行,你厲害,鄭嘉午。你不給我活路,我也不給你活路。咱們今天就同歸於盡。”瞿靜叫囂著,就朝嘉午撲過去。

千鈞一發間,嘉午閃身避讓,男人衝過來相救,卻都遲了一步,眼看瞿靜手中鋒利的瓷片就要劃到嘉午的脖子。

嘉午心驚,從未感覺過死亡如此逼近。刹那間她有後悔,何必針鋒相對,不肯退讓?為了一句話占上風,搭上性命?這一瞬間,她又想起了兒時聽母親和阿姨說的——這種事弄到後來就都是出人命的事。

鋒利的瓷片觸碰到她脖子的刹那間,她閉上了眼睛。

一聲巨響,她以為整個世界崩塌了,屬於她的意識結束了。

可是下一秒,她睜開了眼睛,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脖子上有些輕微的刺痛,她伸手一摸,有血,但是不多。

瞿靜卻倒在了地上。她踩到了地上的碎瓷片,滑倒了。

“喂,都看見了啊,沒有人碰到她啊,她自己把自己摔倒的。”嬰寧站在不遠處,一邊說一邊舉了舉雙手。

瞿靜躺在地上呻吟著,痛苦不堪。

嘉午看著這幅畫麵,震驚過度,一時呆住了。

“這店裏有攝像頭啊,有監控的哈,不要碰瓷,不要訛人,是她自己摔倒的啊。”嬰寧說著,語氣裏還有點幸災樂禍。

“好了,別說了,快打電話,叫救護車。”嘉午說著去拿手機。

“叫什麽救護車啊,報警吧,叫警車。”嬰寧說了一句。

躺在地上的瞿靜表情痛苦,一手捂著肚子,一手也拿出手機開始撥打。嘉午看到她撥出的是許天都的號碼。

7.

嘉午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坐在書店的閱覽區。

在她對麵,坐著一男一女兩名警察。在不遠處的角落裏,坐著嬰寧,兀自看著手機,事不關己的樣子。

“所以,情況就是這樣,對吧?”男警察看著嘉午問道。

“嗯……?”嘉午有些懵。她不明白自己怎麽突然之間就坐在了這裏?是大腦又斷片了嗎?還有,閱覽區的兩張按摩椅到哪裏去了?怎麽這裏又變回了裝修前的樣子?難道她產生幻覺了?還是說她突然穿越了,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點了?

“鄭女士?”男警察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

“嗯?”嘉午還是迷茫,兀自問道:“這邊的按摩椅怎麽不見了?”

“什麽按摩椅?”男警察有些困惑,也有些不耐煩了,和身旁的女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哦,剛來了兩個工人,把按摩椅搬走了,說是質量問題,拿回廠家返修了。”坐在角落的嬰寧忽然開口。

“什麽返修?我怎麽不知道?”嘉午更糊塗了。

“鄭女士,麻煩你先把我們這邊的事情解決了,好嗎?”女警察這時說道,“你能否確認,剛才對我們說的這些都屬實?”

“什麽?”

“你可以看下你的口供。”女警察敲敲桌麵上的一塊平板電腦。

嘉午低頭看了一眼,屏幕上竟然真是她的口供,把瞿靜到來之後發生的一切如實描述了一遍。

“情況就是這樣,沒有什麽問題吧?”男警察問道。

“嗯,是吧。”

“那麻煩你按指紋確認吧。”男警察指指屏幕上一個區域。

“沒事,鄭女士,我們會核實店裏的監控錄像,還有門外的監控視頻。你放心,我們會秉公處理,照章辦事。”男警察打著官腔,顯然已經對這樁由婚外情惹出的打砸鬧劇感到無趣和厭煩。

“我們還有公務,先走了,你等我們通知。”女警察說著,和男警察一同站起來準備離去。

“唉,可是……”

嘉午還想問什麽,卻被男警察打斷道,“鄭女士,後續賠償問題,你與我們民事科同事聯絡,會有妥善處理,你放心。”

男警察說完,不容嘉午拖延,攜女警察離去。

嘉午還是一臉懵懂,慢慢站起來四下觀望。整個書店看起來有些陌生,但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那一邊,小玲已經到了,正和一名保潔阿姨在一起清掃滿地的狼藉殘渣。

“你最近是不是總有在做夢的感覺?”嬰寧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微笑著,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問道。

“嗯?嗯……”

“我們做夢的時候,就總是斷片。你想想看,你是不是從來想不起來自己是怎樣開始一個夢,又怎樣結束一個夢的,對嗎?”

“好像是。”

“在夢裏,你永遠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到了這個地方,或是怎麽開始一場對話的。你隻能感知當下,隻有一瞬又一瞬的當下,你在經曆一些極其逼真的事件和細節,卻連不起完整的故事,對不對?”

“嗯,是的,所以我現在是在做夢嗎?”

“哈,那當然不是。”嬰寧笑起來,“但我挺羨慕你的,能在現實生活中體驗到做夢的感覺,也算難得。”

“那……我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最近總是這樣?我的大腦和記憶力是出問題了嗎?”

“你那次摔倒,對大腦記憶區域造成了不小的損傷,它對你的長期記憶沒有影響,但短期記憶就變得很不穩定。十年前的事情你可以記得清清楚楚,但十分鍾前的事情,你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唉,這也太糟糕了。”嘉午歎道,“這會好嗎?”

“康複需要一個過程,也許會好,也許不會,全憑運氣。這些話醫生都告訴過你,你不記得了嗎?”

嘉午努力回憶著,慢慢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我最近的記憶都很混亂,經常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你真會覺得像在做夢?”

“是啊,比如剛才,我想不起來自己怎麽突然就坐在兩個警察麵前了。我明明記得自己前一秒還在和那個姓瞿的女人對峙,我記得她砸了東西,還把我脖子劃破了,然後她自己摔倒了。可是下一秒鍾,怎麽我一下子就在另一個時間和空間裏了?”

“對了,瞿靜人呢?”嘉午問。

“被人送醫院去了。”嬰寧回答。

“她怎麽樣?沒事吧?摔傷沒有?”

“這誰知道?你還關心她幹什麽?”嬰寧瞥了嘉午一眼。

“我不是關心她。”嘉午歎了一聲,道,“就是……畢竟是在我店裏出的事,我總得負責……”

“你負什麽責?她找上門來的,還想殺人呢,結果呢,自己殺自己吧。”嬰寧說著嗤笑一聲,“這一摔,估計孩子也摔沒了。”

嘉午好奇地看著嬰寧,沒想到他還挺義憤填膺的,還挺愛幫別人出頭的,而且,還挺刻薄,甚至有點惡毒。怎麽,這會兒他不用躲躲藏藏了?就這麽大喇喇地坐在她店堂裏講話?

“嘉午姐,我都收拾好了。”小玲這時跑過來說道,“你看下午是正常營業呢,還是閉門修整一下?”

“哦,收拾好了就正常營業吧。”嘉午說。

“哎。”小玲答應了一聲,又看了嬰寧一眼,轉身去忙了。

顯然,小玲並沒有認出眼前這個男人是誰。神秘作家嬰寧對於普羅大眾來說還是一團迷霧。

“你……現在到底怎麽樣啊?”嘉午壓低聲音,湊近說道。

“什麽怎麽樣?”嬰寧笑著。

“我的意思是,你看著挺放鬆的,不躲藏,不低調啦?”

“我這不戴著帽子了嗎?”嬰寧拉了拉衛衣的帽簷,又是調皮一笑。他的笑容在帽子的陰影下,有些深不可測。

“咱們就這樣說話,也不怕竊聽,不用遞紙條啦?”

“放心吧,這會兒我們是安全的。”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這會兒我們是安全的?”

“喂,你問題真多啊。你就不能信任我?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憑什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又不是上帝。”

“每個人在他自己的世界中,都是上帝。”嬰寧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詭笑。

嘉午卻沒有注意到嬰寧這稍縱即逝的表情,隻是問道:“那你接下來怎麽打算?”

“就像原來那樣打算啊。”嬰寧說,“就按我們之前說好的,一起去T30,你帶我去找‘婚姻調劑所’的大樓。”

“可是,你要怎麽坐磁懸梭呢?現在都要麵部識別,身份驗證。你不是不能現身嗎?我是說……‘T博士’……”

“先別操心‘T博士’了,鄭嘉午,你就告訴我,現在對於‘婚姻調劑所’的位置你還記得多少?到了那邊你能幫我找到嗎?”

“我想……應該……可以吧。”嘉午有些不自信地說,“我隻要找到米迦勒酒店,就能沿著米迦勒酒店出門後的路線,找到那棟大樓。”

“網上還是搜不到嗎?”

“從來沒搜到過。”

“那可真是奇怪了,對了,那天我在酒店附近吃了早餐,是一家叫作……對了,一家叫作‘拉麵公社’的餐廳,可以搜一下看看。”

嬰寧拿著手機,輸入“拉麵公社”,搜索,沒有任何線索。

他把搜索結果的頁麵展示給嘉午看。

嘉午看著空白的頁麵,皺了皺眉,“奇怪,我那天明明……”

“好了,現在說什麽都沒用。我們必須實地去找,去排查,你到了現場去回憶,好嗎?宜早不宜遲,現在就出發。”

“可是……”嘉午忽然又有些猶豫。

“喂,你可是答應我的,我們之間有協議的,我幫你實現你的三個心願,你幫我找到‘婚姻調劑所’。”

“哦。”嘉午依稀記得是有這麽回事。

“還記得你當時說的三個心願是什麽嗎?”

“嗯,我記得,我當時說,希望我的孩子有個幸福的家,我的丈夫能夠重新愛我和我們的孩子。還有,我希望,瞿靜會倒黴。”

“所以,你看看現在怎樣?你的心願是不是都實現了?”嬰寧得意地看著嘉午。

嘉午細細一想,好像還真是。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嗎?”

“誰能說不是呢?”嬰寧笑著,聳聳肩。

“可是,這怎麽能說是你的功勞呢?”嘉午不服氣,“你在其中做了什麽手腳?是你叫我丈夫回家的嗎?是你讓瞿靜今天上門發飆打砸的嗎?你到底在其中做了些什麽呢?”

“這我就不能告訴你了。結果令你滿意就是了。”

“可是……”

“喂,再說下去沒完沒了了。該你履約了,鄭嘉午,你說過的,要幫我一起消滅‘婚姻調劑所’的。”

“是,我知道,可是,萬一我找不到那地方怎麽辦?”

嬰寧沉默了一下,表情忽然有些陰沉,“要是你也找不到,那隻能說明……它太狡猾了。”

“它?”

嬰寧看了嘉午一眼,“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嘉午還是有些迷惑。

“我告訴過你,你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也恰好是我唯一認識的,跟‘它’有過正麵接觸的人類,而且就在最近,就在當下。如果連你也無法再找到那個地方,那就……”嬰寧說著停頓下來。

“那就如何?”

“那人類可能就沒救了。”

嘉午歎了一聲。雖然嬰寧說的話她一知半解,但憑本能,她覺得嬰寧沒有欺騙她。

“那……行,好吧,我試試,但我能提一個條件嗎?”

“什麽?你還有條件?”嬰寧作無語狀。

“就一個,行嗎?”

“你真是難搞啊,鄭嘉午。”嬰寧失笑,“行,行,你說吧,什麽條件?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許?”

“為什麽?跟它有什麽好聊的?”

“因為,我總覺得,它……和一般的人工智能……有點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它……怎麽說呢?它挺理解我的,也確實幫過我。雖然我們有過不愉快,雖然最後我是有些怕它的,但……不論怎麽說,它曾經和我有過一些交情,它曾是我的朋友,我想,也許……你可以認識它一下,了解它一下,也許……我是說也許哈,也許,萬一,它真的有它自己獨立的意識,它擁有它自己的生命,它和你說的那個什麽‘T博士’不是一回事,你能不能……我是說……能不能,不要關閉……”

“你是說饒它不死?”嬰寧搶白道。

“哦,我的意思是……”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

“嗯,是,好吧,行嗎?”嘉午有些不好意思。

“它為你做的一切事,它所呈現的一切人性,都是程序的算法,這個你知道的吧?”嬰寧睨著嘉午。

“我……知道是知道……但是……”嘉午支吾著,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你依然控製不住自己,想把它當作一個獨立的生命,一個對你有理解,對你有感情的生命,對嗎?”嬰寧諷刺地說道。

“是。”嘉午終於承認。

嬰寧看著她,許久,苦笑著搖頭,歎道:“鄭嘉午啊鄭嘉午,你,如此地相信幻覺,真是一個典型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