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一章

1.

嘉午睜開眼睛的時候,渾身充滿了奇怪的感覺。

首先,她感覺身體很輕、很飄,猶如久病初愈。

其次,整個世界看起來都十分陌生,像隔著一層紗,朦朧而不真切,就好像她剛剛在這個世界誕生,視覺還未完善。

此外,她覺得思緒很亂,腦海中混混沌沌,記憶都成了碎片,很多事情似乎有印象,卻記不清楚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她看著眼前陌生的房間,疑惑又恐懼。

這個房間看起來像是一間病房,牆壁、天花板和窗都是白色的,窗簾也是白色的,可卻沒有一般病房的那種森冷恐怖之感。窗戶的采光非常好,房間似乎是在一個很高的樓層,此刻陽光灑滿了屋子,整個環境看起來溫暖舒適,充滿了一種靜謐的安寧。

這是哪裏?我怎麽在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一個男人推開門進來。嘉午看他,覺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男人很高,走近她,俯下身來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道:“你醒了。你感覺怎麽樣?認得我嗎?”

嘉午看著男人的臉,怔愣了幾秒鍾,一些畫麵和片段在她腦海中閃現。她眸光閃動,下意識地說了出來:“嬰寧?”

男人微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說:“很好,你的記憶恢複了。”

“發生了什麽事?這裏是哪裏?”嘉午問道。

“你現在還能記得什麽?”男人不答反問。

“我記得……我在一個辦公樓裏,和一個女人吵架,然後我走出去,我好像去了……去了磁懸梭車站?我好像……去了趟衛生間……之後……我就不記得了……我……我後來是暈倒了嗎?”

“可以這麽說吧。”男人回答,“你還記得別的嗎?比如,你的丈夫許天都,你的女兒許嘉年,你的父母和朋友,你都記得嗎?”

聽到這些名字,嘉午若有所思,接著眼眶濕潤了,“我想起來了,我丈夫出軌了,第三者懷孕了。對了,我女兒在哪兒?不行,我得馬上回家去。我在這兒多久了?這是什麽地方?我的家人該擔心我了。”

“你別急,你的家人知道你在這裏,你放心,這裏是醫院,我立刻通知你的家人來看你,你昏迷了一個星期了。”

“一個星期?這麽久……”嘉午很困惑,“可是,你……你又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被追殺嗎?你在這裏安全嗎?”

“沒事,你不用擔心我。”男人微笑道,“你先好好休息,你的頭腦受到了創傷,恢複還需一段時間,你現在需要臥床休息。”

“不,不,我沒事,我不用休息,我現在就想回家。”嘉午說著,撐著想要從**起身。

“聽我說,你現在還不能離開這裏。”男人按住她。

一陣恐懼攥住了嘉午。

一些記憶的片段在她腦海中浮現——

“他是個變態殺人狂!那個作家嬰寧,就是幾年前連環殺人案的凶手!他是個通緝犯!”小玲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

“我想離開這裏!你放開!我要離開這裏!”嘉午開始拚命掙紮。奈何男人身高臂長,力氣比她大得多,把她死死地按在**。

“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不是壞人。”男人一邊按住她一邊說,“你要相信我。你聽說的那些什麽變態殺人魔的傳聞,都是AI編造然後在網絡上散播的,目的就是要讓我社會性死亡,把我逼入絕境。”

真的嗎?嘉午怔愣著,半信半疑地看著男人。

“聽我說,你現在還不能起身,更不能出去。你別動,先好好休息,這是為了你好。否則……否則……”

“否則如何?”嘉午瞪著男人。

男人沉吟了一下,輕輕答道:“否則你會有生命危險。”

嘉午嚇了一跳,不再掙紮,半晌,問道:“為什麽?”

“嗯?”男人看著她,似乎沒聽懂她的問題。

“為什麽我離開這裏就會有生命危險?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嘉午看著男人的眼睛問道。

男人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因為你的頭部受傷,大腦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傷,我們還在幫助你恢複……”

“你們?”嘉午投去懷疑的目光。

“我是說,這個醫院的醫生。”

“可你不是作家嬰寧嗎?你為什麽會在這裏?難道你的隱藏身份不是什麽碼農,而是一個醫生?一個腦外科醫生?”

嘉午說到這裏的時候,男人笑了起來。

“還有,如果你真的不是壞人,為什麽現在這間病房裏隻有你和我兩個人?護士呢?其他醫生呢?為什麽我的家人不在這裏?許天都我對他已經不抱指望了。但我住院,我父母絕對不會不在我身邊。所以,我敢說,你剛才告訴我的話,至少有一半是謊話,甚至也許統統都是謊話。現在你回答我,究竟發生了什麽?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嘉午說這番話的時候,男人一直微笑地看著她。待她話音落下,男人露出欣慰的表情,說道:“很好,鄭嘉午,你的意識在恢複。你有沒有發現,你越來越像你了?你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徹底康複了。”

男人的樣子令嘉午困惑。看起來,他是真心在為她高興,真心希望她能快點恢複健康。可是,為什麽一切看起來又那麽奇怪……

嘉午這麽想著,忽然感到一陣眩暈,眼前發黑,應該是腦缺氧的症狀,她想。她用力支撐自己,渴望起身,但即便此時男人沒有再阻止她,她也感到渾身無力,額頭發冷,最終癱倒在**。

好不容易清醒的意識再度離她遠去。

2.

嘉午再次醒來的時候,房間裏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

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徹底的黑暗,一度以為自己因腦部創傷而失明了。她懷著巨大的恐懼四處摸索,片刻後,終於在某處摸到了一個開關。“啪”的一聲之後,台燈亮了。看到微光籠罩下的房間,她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幸好幸好,她還能看見。

房間還是那間病房,但此刻顯然已經到了晚上,窗外漆黑如鐵。

嘉午憑直覺感到那黑很不尋常,那不是一般城市的夜。

一般城市的夜,或多或少都有些燈光,天空是半明半暗的,屋內就算不開燈也能看清楚一些東西。可是這裏的窗外,黑就是黑,黑得就像一塊鐵,或是像被一塊黑色絨布罩住了,什麽都看不見。

嘉午再次判斷,這間所謂的“病房”,要麽處在一棟很高很高的高樓上,要麽就是在地下。可白天那明媚的陽光又是怎麽回事?

就在這時,她猛然發現床頭櫃上有什麽東西,探身一看,竟然是一瓶打開的安眠藥。瓶蓋開著,丟在一邊,瓶子倒下放著。

她拿起安眠藥瓶子往裏看,發現瓶子裏已經是空的了,而她腳下的地毯上還零星散落著幾粒白色的藥片。

她驚呆了,這是什麽情況?

難道說,她昏睡是因為被人喂了安眠藥?可是喂她安眠藥的人,又為何把瓶子就這樣隨意打開丟在櫃子上,藥還散落了一地?

這畫麵令她感到無比恐懼,仿佛自己忽然掉進了某個恐怖片的場景裏。空藥瓶,散落腳邊的藥片,還有這漆黑的夜幕,都詭異極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要盡快逃離此地。

她丟下藥瓶,衝到房間門口,卻發現門從外麵鎖住了。

“有人嗎?開門!讓我出去!”她拚命地拍打著門。

外麵是一片寂靜。

“開門!放我出去!”她又氣又急,用力撞門,一邊撞一邊感到頭暈目眩,大腦缺氧的症狀再次浮現。

恐懼包裹了她,她覺得自己一定會死在這個幽閉之所。她身體靠著門癱軟下來,試圖回憶自己究竟是怎麽來到這個地方的。

就在這時,門從外麵被打開了。

抬起頭,她看到的竟然是母親。

“媽……”她才說了一個字,就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不是在做夢吧?媽,你怎麽來了?我這是在哪兒啊?”她一邊哭一邊說,撲在母親的懷中,哭得像個孩子。

“沒事了,沒事了,你別害怕。”母親扶起她,“快躺下休息,你現在需要休息。”

她困惑地看著母親。是她的母親,沒錯。可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為什麽母親也一味地讓她“休息”?她昏迷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一切看起來都怪怪的?

“年年在哪兒?她還好嗎?”

“放心放心,你爸帶著她呢,一切都好。”

“那……許天都呢?”

“他……”母親支吾了一下,“他忙他的,你就別操心了。”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呀?”

“這裏是醫院,你那天昏倒了,頭撞了一下,被送到這裏治療,醫生說你基本上沒有大礙,但就是要多休息。”

“可這到底是什麽醫院?在哪裏?”

“諾亞醫院,在橋河鎮。”

“諾亞醫院?橋河鎮?我怎麽沒聽說過?”

“一家新開的醫院。”

“為什麽來這種聽都沒聽說過的新醫院?”

“因為這裏有最好的腦外科專家。”

這些話若不是從母親口中問出來的,嘉午絕對不信。還有,怎麽會這麽巧,橋河鎮,不就是橋河瀑布的所在地嗎?

嘉午覺得頭腦很亂,無數的信息混雜在一起,她理不清頭緒。

“我還要在這裏待多久啊?”她問。

“聽醫生說,情況良好的話,再有一個星期就能出院了。”

“什麽?一個星期?!”

“你就安心在這裏治療,別的事情都不要操心了。身體是第一位的,其他事情都先放一放。”

嘉午看著母親,母親明顯憔悴了。她昏迷的這麽些天,母親一定也已經知道了許天都的事。

“對了,那個嬰寧,到底怎麽回事?”

“什麽嬰寧?”母親一臉錯愕。

“就……昨天在這裏的一個男人,個子高高的,三十幾歲的。”

“哦,你說的是小唐嗎?他走了。”

“小唐?”

“唐寧啊,他說他是你朋友,也是這裏腦科大夫的朋友。你暈倒之後是他把你送過來的,這幾天前前後後也出了不少力。”

“這都什麽和什麽啊?什麽唐寧?他不是作家嬰寧嗎?”嘉午完全聽不懂母親話,拚命地思索事情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你是不是真的腦子糊塗了?我看過那人身份證的,唐寧,人家是軟件工程師,你都不記得了嗎?”

“等等,你們是不是給我吃了什麽不該吃的藥?”她懷疑地抬頭看向母親,隨即又轉頭看向床頭櫃上的藥瓶。

奇怪的是,床頭櫃上什麽都沒有。

“那藥瓶呢?”她簡直驚了。

“什麽藥?”

“安眠藥啊,剛才還在那裏的。”

母親看著嘉午,臉上顯出愁容,“嘉午啊,你真的……”母親欲言又止,頓了頓,說道,“算了,你還是好好休息吧,我這就去讓醫生來給你看看。現在什麽都是假的,你好好恢複健康才是真的。”

母親說完,拭了拭眼角,轉身走了出去。

嘉午滿心疑惑,再次轉頭去看床頭櫃,又去看地上,確實,那個藥瓶和地上的藥片全都不見了。她忍不住伸手過去,摸一摸空空的櫃麵,真的什麽都沒有。太詭異了。

難道剛才所見都是幻覺?或者是她記憶哪裏出了問題?還是說,她一直在一個噩夢裏,醒不過來?

3.

“早安,親愛的嘉午。”叫醒她的是Sigma938的聲音。

嘉午睜開眼睛,看到的又是那個陽光明媚的房間,她的床頭櫃上放著她的手機,手機屏幕上亮著那個粉色的對話框。

這一刻,嘉午感到自己完全清醒了,之前的事情全都想起來了。婚姻調劑師、嬰寧、許天都、瞿靜,還有學麗、小玲……

房間的門開了,進來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跟隨在旁的還有母親和學麗。不知怎麽的,嘉午鼻子一酸,哭了。

“你醒了,鄭嘉午女士。”那個花白頭發的男醫生慈祥地看著她,醫生白大褂胸前的名牌上寫著:陶鑫翰主任。

“在你睡著的這段期間,我們給你的大腦做了全麵的檢查。”陶主任說,“你現在基本上已經恢複了,明天可以出院了。最近還是要注意休息,如果發現任何不適,請及時回來複查。”

嘉午不知說什麽好,哽咽著點了點頭,看著母親和學麗。

“好了好了,看你,我們都來了,你哭什麽哭。”學麗一邊嗔道,一邊上前抱了抱嘉午。

“這幾天也辛苦學麗了。”母親對嘉午說,“你住院的時候,一直都是學麗在看店,接送年年。”

“別擔心年年。”學麗笑道,“知道你想女兒,明天回家就能見到啦。這幾天跟著我,好著呢,吃胖了。”

嘉午忍不住笑了出來,又哭又笑地說:“謝謝。”

“好了,歇著吧。下午給你辦出院手續。”學麗說。

“這次真的謝謝陶主任。”母親對那個花白頭發的男醫生說。

陶主任欠了欠身,說:“沒什麽,應該做的。後續還需多觀察,如有異常,隨時複診。”

稍後醫生和護士出去,學麗陪母親去吃飯,病房裏又剩下了嘉午一人。她起身,走到窗邊向外看。果然,房間在一棟高樓上,樓至少有四十多層,周圍並無其他建築。

照理說,有這麽一棟新的建築、新的醫院,她不會不知道啊。還是這個世界發展得太快了,一棟新建築拔地而起隻需十幾天,所以她之前不知道?

嘉午覺得身體還是有些疲憊,就準備回到**。床頭櫃上擺著水果、點心、蛋糕。她打算坐在**吃一點。

剛把枕頭豎起來一些,她就發現枕頭下麵壓著一張卡片。卡片裝在一隻小信封裏。她打開信封,抽出卡片,又看到了那熟悉的筆記:

——橋河瀑布,我等你,幫你複仇。

嘉午心跳加速,看看四下無人,又仔細地看卡片上的字。

是的,複仇。她差點都忘了,自己為何會在醫院躺了十多天,是誰把她害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這十多來,許天都一次都沒有出現,也沒有給她打一個電話,發一條信息。看來他是徹底破罐破摔,打算跟她決裂了。

約她去橋河瀑布的顯然是嬰寧。可嬰寧為什麽一定要她去瀑布見麵呢?之前他不是都來醫院了嗎?為何又走了?

嘉午打開手機查了一下,此處離橋河瀑布隻有30公裏路程,坐計程車過去隻需二十分鍾。

“嘉午,放下你手中的卡片,別去。”一個聲音說道。

嘉午這才發現,手機中的Sigma938還在運行,它已經通過攝像頭發現了她手中的那張卡片。

她記得嬰寧對她說過,不要相信所謂的“婚姻調劑師”。她也記得Sigma938則對她說過,嬰寧是個危險的人。究竟應該相信誰呢?

還有,母親說,那人不叫嬰寧,而叫什麽唐寧?

“你不是說,你的任務失敗了,我們的合作關係結束了嗎?”嘉午對著Sigma938問道。

“那是因為你不相信我,親愛的嘉午。”

“是,我相信人類多過相信你。”

“那你怎麽知道,給你寫卡片的,一定是人類呢?”

“你什麽意思?”

“你又怎麽知道你自己一定是人類呢?”

“你神經病吧!”嘉午生氣地看著手機,片刻後,退掉了程序,關閉了手機。

此刻,她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去瀑布一探究竟。

昏迷了那麽多天,就當是死過一次吧,沒有什麽好怕的。於是,她在那張卡片的背麵,寫下一行字:

我是鄭嘉午,我去橋河瀑布見李嬰寧。2030年7月……

寫到這裏,嘉午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確切的日期了,而手機剛剛被她關機,她懶得再開了,於是就寫到“7月”為止。

她放下筆,把卡片重新放到枕頭下麵,然後走出病房。

4.

嘉午在諾亞醫院樓下坐上了計程車。

這所醫院地處偏僻,但設施齊全,服務周到。大廳有自助計程車呼叫機,一鍵呼叫附近的計程車。很快,一輛人工計程車前來接駕。

“怎麽想到去那裏玩?”司機閑閑問了一句,“現在都沒人去那裏玩啦,都荒廢掉啦,聽說瀑布水都快幹掉啦。”

嘉午很久沒有坐過人工計程車了,有些不習慣被陌生司機搭訕,當下隻是抿嘴笑了笑,沒有答話。

從醫院開往橋河瀑布的一路都很空曠,車輛極其稀少,司機把車開得飛快,才十多分鍾便抵達了瀑布景區。

“請付費吧,175元。”司機把付款碼出示給嘉午。

嘉午這才想起裏,需要掃碼支付,隻能將手機開機。

然而每次一開機,手機馬上自動關機了,再開機,又自動關機。

一定又是Sigma938在搗鬼!嘉午又氣又急地想道。

但沒辦法,人是活的,機器是死的,它打定主意裝死,就是磚頭一塊,人在旁邊再著急也沒用。

嘉午隻能跟司機連連抱歉,說自己手機壞了,開不了機了,然後摸衣服和褲子口袋。可惜她出門的時候就穿著醫院病房裏的短袖白襯衫和白色長褲,身邊一分錢現金都沒有。

司機對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評估她是不是騙子或者精神病人。

嘉午當機立斷,從手腕上擼下黃金手鏈,塞給司機。這條手鏈是結婚一周年紀念日的時候,天都買給她的。想到他們稀碎的婚姻,她覺得這一條手鏈有或沒有都無所謂了,能拿來應個急也算有善終。

司機拿了條金鏈子覺得撿了便宜,一句都不囉嗦,馬上給嘉午下車,他一溜煙開走了。

嘉午走進瀑布景區,發現這裏果真已變得麵目全非。

景區入口連個招牌都沒有,更沒有看門人。由於遊客太少,曾經的橋河瀑布公園已成了一處荒涼的野景。

嘉午一路走進去,隻看到一對背著相機、打著傘的中年情侶從裏麵走出來。除此以外,就隻有路邊的野貓和天空中偶爾掠過的飛鳥。

天氣倒是不錯,是個大晴天,天空碧藍,藍得幾乎有點失真。她孤身一人在七月的烈日下曬著,和她作伴的隻有她的影子。

這畫麵,像是來自某個遙遠的電影故事。她心中再次浮現出揮之不去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為什麽在這裏?

此刻,整個世界看起來都荒誕得有些不真實。

瀑布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她是有些吃驚的。一來是因為,瀑布的水量真的比她記憶中的小了很多。這麽些年不見,自然環境變遷的速度比她想象得更快。二來是因為,她遠遠就看見了那個身影。

那個高大的男性身影,衛衣的帽子兜在頭上,還會是誰?

她一邊朝他走去,一邊心裏納悶:他給她暗中傳遞消息,召喚她來瀑布會麵,究竟為何?以及,他難道就這麽巴巴地在這裏等候了她十多天?她若是一直不來,他難道就一直等下去?

走近了,嘉午看清了男人帽子下的麵容,正要打招呼,卻見男人並沒有迎上來,反而看見嘉午之後轉身就走。

男人直接穿過了瀑布,身影消失在水幕後麵。嘉午怔住了。雖說瀑布的水量小了許多,但就這麽走進去,也必然渾身濕透。

嘉午走到瀑布前,仰頭看看山坡上衝下的水幕。就在不遠處,立有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注意安全,請勿靠近瀑布”,然而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從水量最小的地方,走了進去。

強烈的水柱衝擊讓她一時無法呼吸,她快速地衝了過去,一秒之後,她睜開眼睛,發現水柱後麵別有洞天。

這是嘉午第一次穿過瀑布,走進瀑布裏麵,之間裏麵是一個開闊的山洞,有些陰冷,隱隱透光。

她看到男人就站在她麵前,摘下了衛衣的帽子,露出整張臉,正對她微笑著。

5.

“說吧,你費了這麽大的勁把我約到這裏來,究竟想幹什麽?”嘉午看著麵前的男人,故意凶巴巴地說。

此刻,她的頭發和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顯得有些狼狽,加上與男人單獨待在瀑布後麵的山洞裏,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表現出強悍。

男人看著她,微笑起來,說:“也沒有費很大的勁。我給你遞了四次消息,第四次你就來了。”

嘉午聽出來了,男人的意思是,費勁的不是他,而是她。此刻他微笑地看著她,似乎有點笑話她的意思,還有點不懷好意的樣子。嘉午瞬間想起那個關於變態殺人狂的傳聞,警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別怕,我不是變態殺人狂。”男人像是猜到嘉午的心思,一邊說著一邊脫下自己身上的黑色連帽衛衣,露出裏麵的貼身背心。

“喂,你脫衣服幹什麽?”嘉午下意識地又往後退了一步。

“跟你說了,我不是壞人。”男人把脫下來的衣服拋給她,她不由自主地接住了。

“穿上我的衣服吧,不然你該著涼了,我這件衣服防水。”

嘉午確實覺得很冷,她身上的短袖白襯衫濕了之後也有點透。她把男人的衛衣披到身上,那衣服還帶著他的體溫。

“好了,你快說吧,你究竟想怎樣?”嘉午凶巴巴地催促道,“你說你要幫我複仇,你打算怎麽做?還有,為什麽非要來這裏說話?以及,你到底叫什麽名字?一會兒嬰寧,一會兒唐寧,你究竟是誰?”

“來,來這裏坐著說吧。”男人指了指腳邊一塊大石頭,自己率先坐了下來,又拍拍身邊空著的地方,示意嘉午坐下來。

嘉午稍微猶豫了一下,坐下了。

此刻,山洞裏隻有他們兩人,外麵響著嘩嘩的水聲,他們必須挨得很近才能聽清彼此的話。這個男人如果想對她行凶的話,她是毫無反抗之力的,並且呼救也不會有任何人聽到。

嘉午這麽想著,略為有些緊張不安,然而她聽男人開口道:“先回答最容易回答的問題吧。”男人聲音沉穩,慢悠悠地說道,“選這個地方呢,有好幾個原因。你想先聽主要原因,還是先聽次要原因?”

“囉嗦,你就趕緊說吧,說主要原因。”

“我還是先說次要原因吧。”男人笑著說道,“首先,這個地方位於Y20和T30兩座城市中間;其次,這座所謂的公園,人很少,基本就是荒郊野嶺;再次,這個山洞裏沒有手機信號;最後,瀑布的水聲足夠大,即便萬一有信號泄露,對方也監聽不到什麽。”

“這些,都是次要原因?那主要原因是什麽?”

“主要原因是……”男人說到這裏頓了頓,“這裏,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女朋友的地方。”男人說這句話時,先前一直掛在臉上的戲謔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沉重而悠遠的神情。

“你的……女朋友?”嘉午好奇,“從沒聽你說過,誰啊?”

“她的名字,叫宋慧文,我和她從高中就在一起。”

“等等,你剛剛說,你女朋友的名字……叫……宋慧文?”

“是,宋慧文。”男人說這三個字的時候,聲音更低沉,目光更深邃了,思緒仿佛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智慧的慧,文學的文?”

“是。”

“那不是巧了嗎?”嘉午驚訝地說道,“我那家書店,名字就叫‘慧文小棧’,你知道的呀。”

男人撇嘴笑了笑,沒說話。

“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嘉午唏噓不已。

“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男人重複了一遍嘉午的話,諷刺地笑了一下,說,“當然是因為,我先留意到了你們書店的名字,然後才關注到你們,然後才加入了你們的讀書論壇,然後才認識了你。”

嘉午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所以……是因為我們書店取了‘慧文’這個名字,才引起了你的注意,我們才有了交集?否則我根本沒可能認識你,是不是?大作家?”

男人又是笑笑沒說話,算作回答。

“那……你和你的女朋友,宋慧文,後來是分手了嗎?就在這裏分手的?”嘉午試探著問道。

“不,我們從來沒有分過手。”

“那……她……現在是……?”嘉午忽然害怕,心裏湧起不好的預感。

“是的,沒錯,她現在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你猜對了。”男人說著,眼神中掠過深重的悲哀和惋惜。

嘉午看得出來,他曾經深愛過她,或許現在仍然愛著。

“那……所以……你把我約到這裏來,是想……幹嘛?”嘉午有些緊張地看著男人。

“幫你複仇啊。”男人看著嘉午,詭笑一下,說道,“作為回報,你也要幫我完成複仇,好不好?”

6.

“我的真名,其實叫唐寧。”男人這樣開始了講述。

“十九年前的今天,是的,很巧,就是今天,我考上了國立第一科技大學計算機編程專業。宋慧文,我從高中就相戀的女朋友,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她考上的是飛行係的。”

“等等,你是說……飛行係?一個女的?”嘉午吃驚地問道。

男人看了嘉午一眼,沒有回答,繼續說下去,“我和她的感情非常好,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誌向,性格上也有很多互補的地方。高一的時候,是我追的她,但她後來告訴我,所有成功的追求,都是雙方一開始就互相喜歡了,女孩讓男孩追一陣,裝裝樣子,就同意了。”

嘉午留意到,男人在說這些的時候,神情中浮現出一種溫柔的童真,想必那是他此生最美好的回憶了。

“我們也有過一些爭吵。我曾經是一個工作狂,特別是剛進大學的時候,花很多時間在學業上,有時候幾天幾夜待在機房,陪她的時間少了。她也忙,時不時有封閉訓練,我們雖然在一所學校,卻聚少離多。加上那時候也有一些其他女生追求我,有些故意跑到她麵前去挑釁搬弄是非,她就很沒有安全感,有時候跟我爭執發脾氣。”

男人說到這裏,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感懷。

“我們有過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還是很快樂的。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們仍然深愛著彼此,也開始規劃將來的生活,我們都以為我們會順利地結婚、生子,像其他彼此相愛的情侶那樣,擁有美好的婚姻和幸福的人生……”

“後來呢?”嘉午急著追問,想知道是什麽讓他們分開。

“我女朋友的父親,叫宋恩光,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哦,來了來了,棒打鴛鴦的曆來都是老丈人,嘉午想。宋恩光,這名字似乎在哪裏聽到過,卻又想不起來了。嘉午搖了搖頭。

“宋恩光,據說是上世紀智商測試全球排名前十的人,畢業於星聯大學,計算機工程和統計數據專業雙博士,也是國內最早參與人工智能應用研發的學者。他創立的‘恩光電子’你一定聽說過。”

“啊,我想起來了,‘恩光電子’的創始人,宋恩光,原來是你女朋友的父親啊?厲害厲害,那你算是攀上高枝了……”嘉午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過直接,立刻收聲,有些訕訕。

男人卻似乎並未介意,接著說下去,“我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恩光電子’實習。倒不是我自己有多想去,我其實不喜歡依靠裙帶關係去發展。我對我自己有信心,也想多一些自由,還有就像你說的,攀高枝的滋味其實並沒有那麽好受的。當時主要是因為,宋恩光聽說女兒在談戀愛,就要求慧文必須把男朋友介紹進他的企業來工作,說是給予幫助和鍛煉,但其實呢,就是替女兒找對象把關,而把關的方式,包括但不限於對我的摸底、考察,甚至是監視。”

“監視?”

“你懂的,宋恩光就是做數據統計和分析出身的。我當時作為他公司的員工,我的全部人生資料都被他掌握了,祖宗十八代都被他調查得清清楚楚,我中學裏跟哪個老師頂過嘴,大學裏哪門課掛過科,跟哪個男生打過架,跟那個女生曖昧過,他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嗬,你還跟別的女生曖昧呢?”

“看你怎麽定義曖昧了。我自己問心無愧,基本上都是正常社交,但我的確是比較受女生歡迎的人,我也不是老古董,你要我談了戀愛就不能跟任何別的女生說話了,我做不到。”

“啊,我明白了,老丈人看你桃花朵朵,對你的為人不放心,所以勒令女兒不許跟你,對不對?”

男人這時冷笑一聲,道:“他哪是對我的為人不放心?他是對我的數據不放心。”

“你的數據?”

“他是那種完全理性,理性到沒有心的人,我有時候覺得一台計算機都會比他更有心,更有感情。”

“你是說,他隻相信數據,而不相信人?”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輕蔑地一笑。

“那看來,你的數據不太理想。”

“如果是我的分數、考核成績、績效、業務能力的數據不好,或者是我人品確實有問題,有實證可以證明我是個渣男,那也行,我服輸。可他對我的判斷,依靠的完全是一套子虛烏有的邏輯。”

“什麽子虛烏有的邏輯?”

“他編寫了一套程序,隻要輸入一個人的相關參數,就可以通過一係列計算公式,評估計算出這個人是否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伴侶。”

“哈,這不就是以前媒婆幹的事嗎?”嘉午失笑道,“AI媒婆。”

“你覺得很好笑嗎?”男人看著嘉午,“你所說的這位AI媒婆,就是第一代的‘婚姻調劑師’。”

7.

“啊,原來這樣。”嘉午恍然大悟,“你上次跟我說,你認識‘婚姻調劑所’的開發者,說的就是你老丈人宋恩光,是不是?”

“他不是我老丈人。”男人語氣淡淡,卻透出一股戾氣。

“哦。”嘉午訕訕,思索片刻,問道,“所以,你那麽反感‘婚姻調劑所’,是不是就是因為,宋恩光設計的第一代‘婚姻調劑師’判定你的數據不合格,然後拆散了你和你的女朋友宋慧文?”

“當時那台計算機給出的報告,說我身上有著過於強烈的自我意識、中度的多偶偏好、輕微的反社會傾向,以及較差的合作性,將不會成為一名合格的丈夫和父親。”男人的講述還是很淡然,但嘉午能感覺到那種經過歲月沉澱的不甘和耿耿於懷。

“真的有點難以相信,竟然有人會開發這種程序。”嘉午感歎道,“宋恩光搞這種東西的目的是什麽呢?”

“目的?”男人冷笑一聲,道,“他有一個聽上去特別崇高的目的——希望通過AI建立一個和諧社會。”

“嗯,這和Sigma938曾經告訴我的話有點像。”

“宋恩光編寫的最初代程序,並不叫‘婚姻調劑師’,而叫作‘觀測者’,意為觀測人類的品格和行為,給出評估和結論。據我所知,我是‘觀測者’所觀測的第一個人類對象。我不知道它後來還‘觀測’並戕害過多少戀愛中的人,我隻知道若幹年後,宋恩光的想法有了些許轉變,覺得不應該把判定‘不合格’的人一刀切,而是可以把某些人改造一下,使得他們更適合婚姻和親密關係。所以,就有了你所知道的‘婚姻調劑師’和‘婚姻調劑所’。”

“那,宋恩光現在……”

“他在三前去世了,你沒留意新聞嗎?”

“哦,可能沒太關注這方麵。”

“沒關注也正常,他一向低調,喜歡隱藏在幕後。”

“那……他搞出來的這個‘婚姻調劑所’也在幕後嗎?真的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看到過宣傳或者報道。我在網上搜過,也搜不出什麽來。有些所謂的‘婚姻調劑所’都是別人開的,不是你說的這個。那既然宋恩光已經去世了,現在這個‘婚姻調劑所’是誰在運行啊?”

“你問到核心問題了。”男人說,“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現在的這個‘婚姻調劑所’是由AI自己在運行。”

男人看一眼嘉午,笑了笑,說:“這個世界有很多很多你以為不可能的事情都在隨時隨地發生。”

“那棟‘婚姻調劑所’的大樓總是真實存在的吧?總要有人管理吧?那麽大一棟房子,政府、社區,沒人管嗎?全靠AI自己運行?開什麽玩笑呢?打掃衛生的阿姨總有吧?怎麽可能沒有人類參與?”

“這個問題我們很快可以搞清楚。”男人看著嘉午的眼睛,認真地說道,“這,也是我千方百計找到你來幫忙的原因。你是我這些年來第一個發現的親身接觸到‘婚姻調劑所’的人類。”

“哈,人類。”嘉午笑了,“說得好像你一直跟機器打交道一樣。”

男人聽了這句話,沒有回答,眼中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光芒。

“那你現在是想讓我幫你找到‘婚姻調劑所’嗎?”

“是。第一次我們在湖畔公園見麵,第二次在車站招待所,以及後來通話,都因為時間有限,或者場所、線路不安全,不能把話講清楚。我被係統追蹤了很多年,在城市裏已經沒有安全的所在,也沒有安全的線路,所以,我隻能把你約到這兒來談話。”

嘉午循著男人的目光,觀察著整個環境,這個幽閉的山洞,隔絕了外麵的信號,而瀑布的水聲則是另一道屏障。

“那,假設你找到了‘婚姻調劑所’的所在,你想幹什麽呢?把它關閉嗎?”

“不然呢?難道和它辯論嗎?”

“呃……所以,你覺得‘婚姻調劑所’完全沒有必要存在?可是拋開你的個人遭遇,我覺得,‘婚姻調劑所’也有它的積極一麵。”

“怎麽積極?就因為它能幫你挽回出軌的丈夫,趕走小三?”

“也不完全是,就是……”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問你的問題嗎?我不知道你後來是否有想過那些問題。你究竟是希望自己來選擇自己的人生,還是由一個什麽‘最高算法’來替你選擇人生。”

“我覺得要看情況……”

“看什麽情況?有任何情況需要AI來指導人如何做選擇嗎?人和人的關係,如果還需要依靠機器程序來預判、幹涉、調劑和維係的話,人類就完蛋,成了徹頭徹尾的傀儡,沒有生命的布偶。”

“你說的雖然有一定道理,可是,如果有一個比我們更理性和睿智的決策係統來幫助我們,優化我們的選擇,也不錯呀。”

“你這麽說我不意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習慣了大數據時代的智能輔助和信息推送,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依賴於機器的選擇。”

“你說大數據時代的信息推送,也許在操縱我們,可是他們再怎麽推送,買不買、用不用,還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呀。我可以選擇不買、不用呀。”

嘉午思索著,沒有馬上作答。

“就像‘婚姻調劑所’,當你被告知,如果聽它的話,就可以趕走小三,搶回老公,而且你也嚐到了甜頭,你會不聽嗎?”

“喂,別把話說得那麽難聽。誰要搶回老公啊?我就是希望我的家庭和諧發展,主要也是為了孩子的成長考慮。”

“好了,說了這麽多,你究竟幫不幫我?”男人有些不耐煩了。

“幫啊,我可以幫你。但你說,你也能幫我,是不是?”

“當然。你幫我消滅‘婚姻調劑所’,我幫你趕走婚姻裏的小三,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嘉午聽到這句,沒有馬上回答,猶豫著。

“隻要你幫我消滅‘婚姻調劑所’,你的‘婚姻調劑師’沒有幫你完成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完成。”

嘉午還是沉默著,片刻後,問道:“你要怎麽幫我完成啊?”她心想,連“婚姻調劑師”都承認失敗的案例,這個人要如何幫她翻盤?

“那你不用管了,我有我的辦法。”男人說道,“現在,我頭腦裏有你需要的信息,你頭腦裏有我需要的信息,我們合作,可以雙贏。”

“可是,你為什麽如此執著於要消滅‘婚姻調劑所’呢?”嘉午問道,“也許這世上真的有需要它存在的人們呢?”

“天哪,你怎麽又繞回來了?”男人有些生氣地說道,“你不是讀過我寫的書嗎?你不是讚同我的觀點嗎?你不是很信任我的嗎?若不是,你今天也不會冒著風險跑到這個地方來見我,對不對?你不是還曾經懷疑過我是什麽連環變態殺手嗎?那你今天還敢來,為什麽?”

“你……真的不是連環殺手嗎?”

“我若是,你現在還能好好地坐在這裏嗎?”

“那是誰誣陷你?誰在網上散布假消息呢?”

“你說呢?”男人看著嘉午。

嘉午低下頭,沉吟片刻,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理解你的處境,可我隻是覺得,凡事都有兩麵性。人工智能也好,那個‘婚姻調劑所’也好,既存在,就有其合理之處。咱能不能想個折中的辦法?不能因為你和它有私仇,就一味地否定它,以至於要消滅它吧?”

“哈,私仇,好一個私仇。”男人冷笑。

“讓你見笑了。”嘉午溫和地說道,“雖然你是作家,是碼農,也是人工智能專家,你比我懂得多,但我也算是個讀過幾頁書的人,我覺得,從社會整體利益的角度來看,人工智能幫助人類更高效地生產與合作,勢必需要犧牲一些個體利益。‘婚姻調劑師’所做的事情,一方麵看,是有些侵犯個人隱私,或許有人不能接受。但我理解這一類人工智能,其實相當於一個控製中樞,通過采集數據,代入算法,幫人類優化合作流程。伴隨科技發展和社會效益的增長,人們難免喪失隱私和自由,以換取安全、物質條件、以及社交需求……”

“失去了‘做什麽的自由’?”

“舉個近在眼前的例子吧,在‘婚姻調劑所’係統的監視下,或者,也不用‘婚姻調劑所’吧,就簡單一個人臉識別係統,加上智能可視門鈴這些最常見的智能設備,是否就能令一個想要尋求婚外情的男人無所遁形,以至於不得不放棄一些自己原本想做的事?”

男人的話令嘉午陷入沉思。

“人工智能建立了一個抽象的利維坦,它是國王,也是大法官,每一個終端,每一台設備,都可以成為這個利維坦的警察。而人類,淪為了客體。這樣的客體,從最初‘被觀察’,‘被模仿’,到最終一定會演變為‘被監視’,‘被操控’,乃至……‘被圈養’,‘被屠殺’。”

“那些都是科幻小說和電影裏的幻想吧?”嘉午說,“就算有那一天,還早呢,下下輩子還不一定看得到呢。”

“還早嗎?學界公認的說法,大約2045年,人類就將到達‘奇點’,即人工智能的治理水平將和人類相當,或者超過人類。”

“好吧,我明白了,你和‘婚姻調劑所’之間,也不是私仇,你是心係天下,關心全人類的命運,對吧?”

男人看了嘉午一眼,微微動容,少頃,歎道:“宋恩光也曾認為他心係天下,關心全人類的命運。他認為‘婚姻調劑所係統’可以幫助人類維持良好的社會秩序,有利於人類的繁衍和文明的發展。他當然也預見了這個係統的自我進化能力,最終可能會參與管理全人類的婚姻和家庭關係,但他覺得那樣很好,正符合他的設想,那將會是一個道德完美、運轉高效、人人安居樂業的社會。”

“那為何他又失敗了呢?”嘉午問道,“我是說……至少……在他的女兒身上,他創造的AI沒起作用,對不對?”

其實嘉午真正想問的是,宋慧文後來怎麽樣了,他們是怎麽分手的,以及宋慧文是怎麽去世的。但她不敢問,怕觸動男人的傷心事。

隻見男人怔怔的,望著洞口嘩嘩作響的水幕,沉默著,思緒像是飄**到很遠的地方。許久,他幽幽歎道:“何止是沒起作用呢?他親手創造的AI,最後害死了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