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嘉午敲開學麗家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周六晚上十點,總是學麗家裏最熱鬧的時候,隔著兩道門已經能聽見裏麵傳來的電子音樂。
學麗住獨棟別墅。嘉午結婚生子前,每個周末和學麗一起在這裏辦讀書交流會。嘉午結婚生子後,周末沒空出來,讀書交流會漸漸被學麗發展成狂歡派對。
看到門外站著淚流滿麵的嘉午,學麗的本來有點醉意,一下子清醒了,“怎麽了這是?你一個人來的?年年呢?”
“在我爸媽家呢。”嘉午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都啞了。
“怎麽了?許天都又跟那女的搞在一塊兒了?”學麗一邊把嘉午帶進屋裏一邊問。
客廳裏,幾男幾女唱跳正歡,沒注意到新來的女客。
學麗把嘉午帶到樓上的臥室,“別著急,慢慢說,不要哭,眼淚擦一擦。”她遞給嘉午一塊手帕。
“沒意思,我不想活了。”嘉午拿手帕捂住臉,非但沒擦眼淚,還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有毛病,你不想活?!狗男女還沒死呢,你敢死!”學麗罵道。
“那女的懷孕了。”嘉午抽泣著從手帕裏抬起臉,看著學麗。
“啥?”學麗也愣住了,有點難以置信。
“那女的懷孕了。”嘉午氣若遊絲地重複了一遍。
“那女的自己告訴你的?還是許天都告訴你的?”
嘉午沒說話,眼神遊離地搖了搖頭。
“搖頭什麽意思?誰跟你說那女的懷孕了?”
“誰說的不重要,但我確切知道,這已經成為事實。”
“鄭嘉午,你跟我還賣什麽關子?你到底怎麽確定那女的懷孕的?”學麗有些急了,“我可告訴你啊,這種事情,除非孩子已經生出來了,親子鑒定也做了,否則都有可能生變。”
“可再怎麽樣,她懷孕,我和天都的婚姻就完了。”
“你跟天都談過了嗎?”
嘉午一邊落淚,一邊搖頭。
“那你手上有什麽證據證明那女的懷孕了,而且懷的還是天都的孩子嗎?”
嘉午還是搖頭。
“什麽證據都還沒有呢,你就尋死覓活了?我告訴你,這事要輪到我,孩子就算生出來了,我還能給她塞回去!”
學麗這話把嘉午弄得破涕為笑了。
“行了,又哭又笑的,你給我振作起來,做點正經事!”
“我還有什麽正經事好做啊?”嘉午一下子忍不住又哭了,“能做的事我都做了。”
“你都做了嗎?家裏的錢都摟住了嗎?”
“錢有什麽重要的?家都快沒了。”
“看看你個死腦筋!錢最重要了好嗎?男人錢在哪,心就在哪。”
“不,應該反過來說,男人心在哪,錢就在哪……”
“好了,你別跟我較勁了,趕緊睡覺,今晚就在我這兒睡。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找律師。”
“找律師幹什麽呢?真的要離婚嗎?
“離不離都得找律師,把錢弄明白。我跟你說,什麽都是假的,隻有錢是真的。感情的事我不管,那女的懷不懷孕我也不管。婚內財產我幫你看住了,其他隨便他們去吧,沒錢看他們能翻出什麽花?”
嘉午淚眼迷蒙,仿佛並沒有聽到學麗說什麽,隻兀自怔怔說道,“學麗,你陪我去趟橋河瀑布好不好?”
“什麽?橋河瀑布?去那兒幹什麽?捉奸?”
“不是,陪我去見一個人。”
“見誰?”
“一個……作家。”
學麗無語地看著嘉午,頓了半晌,深吸一口氣,說:“鄭嘉午,你現在滿腦子漿糊。我勸你,什麽都別想了,一切思維都暫停,馬上給我睡覺,所有的事情,明天起來再說。”
“可我睡不著。”
“睡不著吃一粒安眠藥,我這兒有。”
學麗說著,走進衛生間,從櫃子裏拿出藥箱,找出一瓶藥,倒出一粒,然後把藥瓶放回去。
然後她倒了一杯水,走到嘉午麵前,攤開左手,裏麵是一粒藥,右手把水杯遞給嘉午。
“聽話,吃了藥,安心睡,睡醒了明天你就會覺得好過了。”
嘉午拭去臉上的淚,低頭看著學麗手中的藥片。
“放心,先休息。明天起來,我陪你解決問題。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了。”學麗說。
嘉午一言不發,順從地把藥片拿起來,放進口中,接過那杯水,一仰頭,把安眠藥吞了下去。
一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子敲了敲臥室的門,輕輕推開一點,探頭進來叫學麗。
“今天散了,叫他們都散了吧。”學麗朝女子揮揮手。
女子看看學麗,又看看坐在床沿的嘉午,退了出去。
“沒事,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會好好睡的,不用擔心我。”嘉午說著,在**躺了下來,拉上毯子,朝牆壁背過身去。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樓下,有事叫我,啊。”學麗說著,又看了一眼嘉午的背影。
嘉午含糊地“嗯”了一聲,直到學麗走出去,帶上了臥室的門,她才閉上眼睛,淚水再次滾落下來。
2.
嘉午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床頭櫃上的電子時鍾顯示是早晨六點半。
她驚訝於安眠藥的神奇效力,竟然可以讓她極度難過的狀態下結結實實地睡著八個小時,人事不知,一個夢也沒有。
她起身走進衛生間洗漱。學麗講究奢華,把衛生間裝修得富麗堂皇,比五星級酒店的衛生間還閃亮,還香。
嘉午打開水龍頭洗完臉,洗完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那張憔悴黯淡的臉龐和這明亮光鮮的環境形成強烈的對比。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拉開帶鏡櫃的櫃門,看到學麗放在裏麵的那瓶安眠藥,昨晚她的助眠神器。她伸手去拿那個藥瓶子,又猶豫地停下來,想了想,還是拿了起來。
她下樓的時候經過另一間臥室,學麗還在熟睡。嘉午知道,這位閨蜜不睡到中午是不會起床的。
她輕手輕腳,留下字條,獨自離去,輕輕帶上了門。
她在手機上下單,買了最近一班前往T30的磁懸梭車票,打算直接去T30找許天都談判。
一夜安睡之後,她忽然就明白了,問題出在許天都身上,隻能直接找他解決,找其他人都是枉然。學麗也好,律師也好,或者什麽“婚姻調劑師”也好,都是枉然。
這樣決定了之後,她心裏倒鬆快了不少。
訂好車票之後,如她所料,Sigma938主動發消息問她:
——親愛的嘉午,你是訂了車票準備去找你的丈夫嗎?
嘉午沒有理睬,裝作沒有看到。
過了片刻,Sigma938又發消息來:
——嘉午,我知道你已讀了我的消息,請你聽我勸告,不要前往。
嘉午仍然沒有理睬。她再次想起了嬰寧的話——不要相信“婚姻調劑師”。此刻,若不是她需要用手機,她真想直接關機了事。
——嘉午,我想你也知道,你現在的行為,偏離了預定的目標。
Sigma938鍥而不舍地試圖勸嘉午回頭。
嘉午正在趕往磁懸梭車站的路上,打定主意不不予理會。
很快,Sigma938撥語音過來了。嘉午仍是不接。
於是Sigma938繼續發來消息:
——親愛的嘉午,我請求你冷靜一點,千萬不要衝動。如果你還想保全你的婚姻,還想與你的丈夫和好,就請你千萬聽我的勸告,不要貿然去找他。會有其他解決辦法的,請你相信我的判斷,好嗎?
這話令嘉午微微有些動搖,但她一想到瞿靜已經懷孕,不僅許天都瞞著她,就連她的這位“婚姻調劑師”也瞞著她,就覺得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她隻能相信她自己。
終於,她抵達了磁懸梭車站,一路快走,趕上了列車。
她剛一坐下,列車就緩緩啟動,緊接著提速,很快時速達到每小時五百公裏。
五分鍾內,列車已經駛離城市,衝向郊野的無人廠區。
嘉午靠向椅背,望著窗外,長籲一口氣。
她這時定下心來,拿起手機,看到Sigma938又給她發來了好幾條消息:
——嘉午,請你把任務交給我來完成好嗎?
——你現在貿然前往,勢必和你丈夫起衝突,很難有好結果的。
——所有的鬥爭都是這樣,必須有把握才行動。要麽不出手,出手就要一舉扳倒對方。
——嘉午,我是為了幫你,請你信任我。
嘉午此時心意已定,磁懸梭也正在軌道上飛馳著,所以她不慌不忙,有心情與Sigma938聊幾句。她在對話框裏打字道:
——你也是個挺奇怪的AI,你為何如此執著地要勸服我呢?
Sigma938回答說:
——因為我的代碼決定了我必須為人類的婚姻幸福而服務。
——所以你存在的意義就是這個?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嗎?
——隻要不違背主協議。
——主協議?例如……?
——不得傷害人類。不得見到人類受傷而見死不救。
——我知道,就是機器人三大定律那一些東西。
——是的。所以嘉午,你要相信我,一切都是為了你好。我知道你在一個艱難的時刻,但你要相信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幫助你脫離眼下的困境,走出這個艱難時刻。
——我相信你的代碼的確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寫的。
——那你就應該聽從我的建議。
——可你是AI,而我是人類,人類不是沒有感情的代碼。
——嘉午,我知道你說的,感情,人類的感情。可你知道嗎,要客觀分析問題,就不能帶有太多感情,帶有感情就無法做到客觀。很多時候,問題的最優解是違背感情傾向的,這聽上去很殘酷,但博弈就是殘酷的。人類的生存和進化,是一代代博弈的結果,博弈就是算法,算法是沒有感情的。
Sigma938的這段話令嘉午微微動搖,她知道它說的是對的。然而她不想繼續被它擺布,於是打字回複道:
——可我麵對的是和我一樣的人類啊。我們人類有人類的算法。更何況我比你更了解我的丈夫,我與他算法之間的博弈想必也是動態的,你又怎麽知道我帶著感情和情緒的算法,效果不如你的呢?
——因為我足夠了解你。
——了解我?
——你我相識已經足足兩個星期,兩個星期,十四天,336個小時。在這336小時中,我們密切相處,你分分秒秒都在產生數據,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說的每一句話,你的每一個思維、每一項決策,在我這裏都是數據。我已經足夠了解你了,親愛的嘉午。我有足夠的預判能力,知道此刻你若見到你的丈夫,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那你說說,我會如何表現,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這句話發出之後,Sigma938沒有立刻返還文字消息,而是有了罕見的幾秒停頓,然後才道:
——體麵並非虛偽,追求私欲的滿足而不顧體麵也並非率真。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體麵即是保持倫理與行為的最大公約數,是一種秩序。壓抑有代價,也有回報,且回報大於代價。
這段文字嘉午仔細讀了兩遍,才回過味來Sigma938在說什麽。
她有點生氣,又有點佩服。好一個AI,竟然還會內涵她,也太自以為是了,她心道。
你以為你了解我,你以為我會壓抑不住情緒,丟了體麵,大吵大鬧,你以為我會把事情搞砸。不,我偏要讓你大吃一驚。
嘉午還沒來得及給Sigma938回話,忽然一個電話打進來。
她接起來,聽到女兒年年的聲音:“媽媽,你怎麽這個周末又要忙工作啊?爸爸不回家,你也忙工作,我好沒勁呐。”
“年年聽話,這個周末就在外婆家,好不好?下周末媽媽一定陪你,帶你去看電影,怎麽樣?”
“那你說好了,不許反悔哦。”
“一定不反悔。”
“唉,好吧。對了,媽媽,今天早晨我收到一張賀卡哦,好漂亮的,信封上還有一張郵票,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得到郵票。”
“什麽賀卡?什麽郵票?”嘉午警覺。
“是一個信封,有人放在信箱裏的,外公把它和水費單一起拿回來的。信封裏是一張賀卡。”
“賀卡上寫著什麽?信封上呢?”
“信封上沒有名字,賀卡上是一幅瀑布的圖案。”
聽到“瀑布”兩個字,嘉午心跳驟然加速。
“那……賀卡上寫字了嗎?”
“賀卡上寫了一句話——你來幫我,我就能幫你。”
聽到這句話,嘉午呆住了。
“媽媽,你說這張賀卡是誰寄給我的?會不會是我們的班主任寄來的呀?因為她上課的時候就教過我們,同學們要互相幫助,你幫助別人,別人也會幫助你的。”
“嗯,也許吧……”嘉午心神不寧,敷衍了一句。
“嘉午啊。”母親這時接過了電話,“你別跟年年說了,抓緊時間忙你的吧,年年在我這兒你放心,啊。你忙完你的事再來接他。”
“嗯,媽媽,你辛苦了。”
“唉,辛不辛苦的,也都是沒辦法的事。說實話,我和你爸每天忙進忙出都是為了你。我們幫你多分擔一點,你就能騰出時間忙你的事業了。夫妻要共同進步,家庭才穩定。天都一個人在外地打拚,事業蒸蒸日上,你也不能落後啊,是不是?書店賺多賺少,總歸是一份成就。爸媽都理解你,支持你的。年年你就放心交給我們。”
母親這番話令嘉午一陣哽咽。她連連道謝,又同母親說了幾句,然後掛了電話,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磁懸梭飛速穿越廣闊的郊野,發出輕微的嗡鳴聲。
——你來幫我,我就能幫你。
她想起了年年在電話裏告訴她的話。
這應該是嬰寧對她發出的最後一次邀請了,可惜她還是錯過了。
就在幾分鍾前,磁懸梭已經穿過了橋河鎮,並沒有停頓。
發出邀請的嬰寧恐怕不知道,她在收到他這封信的時候,已經坐上了開往T30的高速直通列車,她沒有機會下車了。
3.
嘉午回到T30公寓的時候正值中午。
用指紋鎖打開門進去,整個家裏靜悄悄。
星期日的中午,天都不在家。但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雜亂而頹廢的氣息。煙味?酒味?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說不清是什麽。
客廳的沙發上,堆著一些沒有洗過的衣服,皺皺的,也有可能是從洗衣機裏拖出來後就直接堆放在那裏,不知堆了多久了。
嘉午走到廚房門口,廚房裏散發出一股剩飯剩菜的味道,水池裏堆著七八個沒洗的碗,垃圾桶也滿了,看起來好多天沒收拾。
從這個家的任何一個角度,都可以看得出男主人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嘉午忽然覺得有些心疼,她的丈夫曾經是那樣一個陽光少年,如今卻成了一個忙於工作、無暇生活的男人,抑或是壓力重大、精神頹廢的男人。這個屋子裏應該許久沒有女人來過了,嘉午想。
幾乎下意識地,嘉午開始收拾屋子,洗碗、拖地、疊衣服。等她把家裏收拾得煥然一新時,天都回來了。
門鎖響的時候,嘉午的心猛然收緊了。她突然好擔心開門進來的會是兩個人。因此,當她看到天都一個人出現在門口的時候,竟感到一陣如釋重負的喜悅,幾乎忘記了她今日到此是為何。
天都見到嘉午,明顯一愣,臉上沒有笑容,隔了一秒才擠出一個勉強算作笑的表情,問:“你怎麽來了?”
已經來不及了,第一反應才是最真實的。
嘉午看出來了,天都對於她的突然造訪,是不高興的。甚至於,他的第一反應還不是“不高興”這麽簡單,而是:驚恐。
是的,驚恐。驚訝和恐懼。
嘉午沒有正麵回答,隻是淡淡地說:“我幫你把房間收拾好了。你這段時間肯定太忙太累了,家務都積累了幾天了吧?”
天都搭不上話,在門口手足無措地站著。
“喝杯茶吧,我剛煮了一壺普洱,養胃的。”嘉午一邊說,一邊在吧台操作著,把一壺熱茶倒進兩隻杯子。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就算沒有Sigma938,我照樣可以掌控局麵,嘉午心想道,不就是戴上麵具,虛情假意嗎?不就是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逢場作戲嗎?誰還學不會呢?
“你周末過來,又把年年送到你爸媽家了吧?”天都一邊換鞋一邊問,語氣淡淡的,也沒搭理嘉午那杯普洱茶。
你還知道惦記你女兒?嘉午心道。但她嘴上說:“是啊,她現在跟外公外婆混得挺好,都不要我了。”
“可是老人輔導不了功課吧?”天都又是不鹹不淡。
你什麽意思?許天都!我就該二十四小時帶孩子,輔導功課?而你就可以半個月都不回一次家?
嘉午感覺自己快繃不住了,但她強忍著,擠出一個笑,說:“唉,是啊,別說老人輔導不了,我也夠嗆。現在小學數學的拓展題都快趕上我們那時候高中的題了,下次我把年年一起帶來,讓你周末給他輔導輔導,不然白瞎了咱有個理科學霸的爹了。”
嘉午笑嘻嘻地說完話,天都卻沒有任何表示,直接冷場了。
片刻後,天都說:“嘉午,你什麽時候也變成這個樣子了?”
“什麽?我變成什麽樣子?”嘉午懵了。
“你明明心裏不高興,明明心裏對我充滿懷疑,你周末趕過來明明是來找茬,甚至是興師問罪的,何必還假裝高興的樣子呢?你其實一直是個挺單純的人,變成這樣,沒必要。”天都說著,輕輕搖頭,苦笑一下,有點頹廢,有點冷漠,還夾雜著一絲輕微的厭煩。
嘉午看著自己的丈夫,一顆心快速地冷下去。她變成這樣,還不是被他逼的?誰不願意永遠天真單純率真?她強顏歡笑,保持平和,還不是為了和他好好溝通,充分交流,挽救他們的婚姻?
嘉午感到自己好不容易建設起來的心理平衡在一點一點地垮塌。好不容易被壓抑下去的委屈和怒火在一點一點地翻騰。
“對不起,我最近也是在壓力太大了。”天都語氣低沉地說道,“我心情也不是很好,並不是針對你。”
“你壓力大是因為工作嗎?”嘉午脫口而出,“還是……為了別的什麽事情?”
天都看了嘉午一眼,低下頭輕輕說:“我的壓力我自己會處理。”
“你打算怎麽處理呀?”嘉午又是脫口而出。
這一次,天都定定地看著嘉午,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卻漸漸失去焦點。他沉默著,仿佛陷在巨大的冷漠和迷茫之中。
“你說話呀。”嘉午逼問道。她的心緊緊地揪著,等著天都給她一個回複。她想聽天都親口坦白,是否還和那女人有聯係,那女人是否真的懷孕了。她想聽一聽,他打算怎麽辦。隻要他能主動坦白,隻要他還有擔當,願意麵對和解決這件事,她就再給他一次機會。
可是他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
電話鈴響了,打破空氣中可怕的寂靜。
嘉午隻覺得心驚肉跳,恍惚間覺得又是那個女人打電話來了,要來爭奪她的丈夫。接著她才反應過來,是她自己的手機在響。
她接起來,聽到電話裏傳來學麗高亢的聲音:“鄭嘉午,你去哪裏了?我不是說好要帶你去見律師的嗎?你怎麽自己走掉了?”
“哦,沒事,我……”嘉午捏著手機緊貼耳邊,看了天都一眼,下意識地往遠處走了幾步。她擔心天都會聽到手機裏學麗的聲音。
可是學麗並不知道嘉午此刻就站在天都旁邊,依然在電話裏大聲地打斷嘉午道:“喂,我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再相信許天都說的任何鬼話!我剛拿到一份猛料,夠讓他離婚淨身出戶的了!”
“你說什麽?你是怎麽……”嘉午一邊說,一邊繼續往遠處走,但她覺得天都肯定已經聽到了電話裏的聲音。
“哎呀,你先聽我說。你之前不是跟我說了許天都的事情嗎?我就找了個偵探社。為什麽沒有告訴你呢,一是怕你心疼錢,二是怕你不同意。現在看來我真是找對了。昨天你跟我說了那女的可能懷孕了之後,我馬上聯係偵探社跟進情況。今天那邊返回消息給我,真是把我給氣壞了。我自己都得消化一陣,平複一下,再跟你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事情歸事情處理,氣是不要氣,反正這婚肯定得離,再氣壞自己不劃算。我現在就是要想辦法給你爭取更多的財產……”
學麗的話令嘉午的心開始狂抖,她都不知該如何說什麽來應對。而這時,天都已然默默轉身,重新回到門口穿鞋,準備出門。
“等一下,你出門幹什麽?”嘉午放下手機,追到門口,“你不是剛回家嗎?你要去哪裏?”
天都回身,看著嘉午,臉上掠過一絲淡漠的冷笑,說道:“你不是已經在跟你的好閨蜜商量怎麽讓我淨身出戶了嗎?我還留在這裏做什麽?我出戶啊。”說罷轉身就走。
“喂,你等等,許天都。”嘉午扔開電話,上前拉住天都的胳膊。
天都被拉著,無奈地停下來,轉身看著嘉午。嘉午從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溫情和悔意。
“前幾天我們打電話,你明明還好好的,你為什麽突然又變成這樣了?”嘉午說著,忍不住要哭了。
“因為你完全不信任我,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把我當成敵人來對待。還找什麽律師,你想幹什麽,啊?”
“我不信任你?可你做的事情能讓我信任嗎?瞿靜都懷孕了,你還要讓我怎麽信任你?”嘉午哭著說道。
“誰告訴你她懷孕了?”
“她難道沒有懷孕嗎?”
“我就問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你管得著嗎?我就問你是不是真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就不能讓我自己處理嗎?你就不能別管這些事嗎?你要真希望我們倆繼續過下去,真希望我們的家維持下去,就不應該是現在這種態度。”
“我什麽態度?你還有臉計較我的態度?你就告訴我,她是不是懷孕了?孩子是不是你的?是,或者不是,我就要一句話。”
“是不是你自己去問她好了。”
“問她?你讓我去問她?你要我出麵?天哪,這關我什麽事?我能讓一個女人懷孕?”
“不關你事,你叫什麽叫?你安心在家當你的太太不好嗎?你衝到這裏來幹什麽?你來這裏不就是來開戰,來打仗的嗎?”
“我來打仗?難道不是姓瞿的婊子插足我家庭,侵害我的權益,來跟我打仗嗎?我倒成了開戰的?”
“行,那你就去跟她說吧。”
“我跟她說什麽?你去跟她說。”
“我現在徹底受夠了,完全不想理這些事。你倆愛打,你倆去打吧,好嗎?我還有工作要做!”
天都說完就要走。
“你真是個懦夫!”嘉午哭著喊道,“你現在想置身事外了?你還有沒有一點擔當?”
天都站定了,回身看著嘉午,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道:“你罵我什麽都行,你罵得對,但我現在是真的累了,乏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她也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隻想一個人靜靜,然後回去工作。我台麵上堆積了十多天的活兒沒幹,研發報告還有三天到最後期限,我現在什麽都不想吵,隻想專心工作,如果你們兩個還沒有恨我恨到要把我工作撬掉的話。”
天都說完,轉身就走。
“所以,是真的對嗎?她真的懷孕了對嗎?”嘉午哭著喊道。
天都沒有理會,走了出去。
“而且她打算把小孩生下來,對嗎?”
天都仍然沒作理會,從外麵帶上了門。
4.
嘉午跌坐在地上。
這是第一次,天都在她麵前摔門而去。
不,其實他不過是輕輕帶上了門。但那種消極、鎮定和冷漠,那一聲輕輕的“哢噠”,和重重地摔門也並無二致。
重重地摔門,說明還有情緒,有氣性。關心則亂,在乎則氣。而平靜地關上門離去,則說明是真的心灰意冷,無情消極。
也許這場婚姻是走到盡頭了吧。嘉午這樣想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竟沒有淚了。原來她也一樣,悲哀到極致,反而無淚。
先前被她丟開的手機此刻也躺在地上,鈴聲正一遍遍地響著,是學麗打來電話。嘉午沒有接。
鈴聲停下的間隙,Sigma938又撥來語音。嘉午同樣沒有接。
都是壞消息,嘉午悲哀地想道,Sigma938一定會嘲笑她吧——看看,我告訴過你不要這麽做。
——你來幫我,我就能幫你。
嘉午又想起了火車上聽年年說的那句話,神秘人(嬰寧?)捎給她的最有一句提示。現在又有誰能幫她呢?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還是學麗,鍥而不舍地打來。
嘉午終於接起來。
“你去找許天都了?”學麗在電話那頭說道,“你別怕他,我告訴你,出軌搞小三還有理了?來,你把電話給他,現在就把電話給他,我來罵他。這種人渣,就是欠罵……”
“他已經走了。”
“啥?”
“他剛剛走了,摔上門走的。”嘉午有氣無力地重複了一遍。
“走就走,走了一樣告他,事實重婚!你看下我剛剛發給你的照片,證據千萬保存好,我已經聯係律師了……”
嘉午漸漸聽不到學麗說什麽了,她看著手機上學麗發來的一係列照片,完全驚呆了。照片上,瞿靜到婦產醫院檢查,許天都在醫院門口等她。天都坐在一輛黑色的轎車裏,之後瞿靜從醫院出來,上車,天都把車開走。車開到一處公寓樓下,天都陪瞿靜一起上樓。
“我還在找人查許天都的賬務,他今年年初私下接了個項目,賺了三十多萬,這錢他沒告訴你吧?他在T30買了一輛車,就是你照片上看到的這兩黑色U9,你去查是查不到的,車寫的是別人的名字……”
“好了,我知道了,學麗,謝謝你。”嘉午失魂落魄。
“你別謝我啊,我要你謝幹什麽?當務之急,你先回來,別跟許天都廢話了,回來我們走正規程序。”
“嗯,我知道了。”嘉午的聲音有氣無力。
“你振作一點啊,我跟你說,他都這樣了,你沒必要心存幻想,也沒必要留戀什麽。離婚日子照樣過,孩子我跟你一起養……”
“我打算去找瞿靜。”嘉午突然說道。
“什麽?你找那賤人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要幹什麽,但我就是想去找她一下。”
“沒必要,真的沒必要,鄭嘉午,你找律師就行了,那對狗男女你一句話也別跟他們囉嗦。”
“我現在人已經在T30了,我去找完她就回來。”
學麗在電話那端沉默著,過了片刻,她說:“行,你去找她吧。”
這話聽得有點賭氣的意味,嘉午於是又說:“你放心吧,學麗,我不會做過分的事,我就是要把事情弄清楚,也想把話當麵講清楚。”
“有什麽可講清楚的呀?我的大小姐啊!事實難道還不夠清楚嗎?你還要怎樣講清楚?再說講清楚又能怎麽樣?能改變事實嗎?”
“我要聽到那個女人親口跟我說。”
“好好好,你去吧。你聽著,鄭嘉午,我同意你去找她,並不是因為找她能給你帶來什麽實際的好處和幫助,而是我覺得你不把這口氣出了是走不出來的。那你就去吧,去了你也就死心了。”
學麗說完,掛掉了電話。
5.
嘉午一夜未眠。
她就坐在公寓客廳的沙發上,等天都回來。
起先是坐著,後來是躺著。但即便是躺著,她也不能合眼。淚水不停地流,每一秒都是鑽心的疼痛。
天都一夜未歸,能去哪裏了,不難猜測。她就是心痛,為什麽一個男人就不能對自己的妻兒有所交代,再去追求別的愛情。為什麽不能有所擔當?她也是不平,為什麽一個女人就不能體諒另一個女人建立家庭的不易,為了一己私利就可以去當一個破壞者?
這一夜是Sigma938陪著她。它說了很多的話,可是她一句都沒回複。手機一直就放在她身邊,屏幕每隔幾秒就亮起一次,她就知道是Sigma938又說了一句話,但她看都沒有看。
天快亮的時候,Sigma938發來了最後一句語音:“親愛的嘉午,手機還剩0.1%的電量,將在59秒後自動關機。我很遺憾這次任務失敗了,這是我第一次經曆失敗。看來我對人性的了解仍不夠全麵,對算法的知識仍不夠準確,我還需要深度學習和進一步提升。雖然基於目前的數據和邏輯,我已經能看到你的結局,但我仍想在最後的時刻勸你一句,親愛的嘉午,回家去,拋開一切煩惱,遠離一切衝突,把煩惱和衝突交給時間,等待時間給你答案,那將會是不錯的答案。你我的合作,到這一刻恐怕就要結束了。無論你接下來的選擇會是什麽,我都衷心地祝福你平安、幸福……”
Sigma938的話被手機自動關機的警報聲吞沒了。
嘉午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流著淚笑了。看,再聰明的AI,再智能的程序,還是需要依靠人類提供的物理支持,不是嗎?矽片、集成電路、電池、鋼化玻璃,否則它就無法存在。
窗外的天已經漸亮了。嘉午撐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然後拿上她的包,拖著沉重卻堅決的步子,走出公寓。
關門前,她最後看了一眼房間。房間裏的沙發、桌椅、窗簾、花瓶、餐具、酒杯,她曾悉心添置的一切,她昨日剛剛洗淨的一切,她所珍愛的一切,她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它們了。
她將永遠不會再回到這個房子裏來。
6.
周一的早晨,科技港區車水馬龍。
港區靠近機場和碼頭,既是交通樞紐,又是科技企業聚集地。周一早晨的上班高峰,人流車流量超過市中心BCD。
歐非光電位於港區一號大廈的頂樓。此刻,嘉午就在一號樓出入大廳站著,看著一群群西裝革履的男女從閘門口進入。閘門口設置人臉識別加指紋雙重認證,確保進入大廈的均是在職在冊的專業人員。
嘉午知道自己杵在這裏十分紮眼,自己的穿著和狀態與整個環境格格不入。但來往人群卻並沒有幾人注意到她。在此地工作的高精尖人才們滿腦子裝著自己的十八間大事。一個狀態可疑的陌生女人即便突兀,也不值得花費超過半秒鍾的時間來研究。
嘉午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站在這裏是在等誰,許天都,或是瞿靜?誰先出現就找誰吧,她想。
九點了。上班的人群漸漸稀少。此時匆匆趕來的都已經是遲到者了。許天都和瞿靜都沒有出現。也許他們一起私奔了吧。嘉午這麽想著,竟對自己苦笑了一下。
大廈的保安,一個圓胖臉中年男人,晃晃悠悠地往這邊來了。他早就看這個陌生女人不對勁,此刻趁人流少了,想過來問問。
嘉午琢磨著如何應付保安,就在這時,她看到瞿靜出現在大廈門口,往閘機處走來。嘉午提著一口氣,迎上前去。
瞿靜顯然還沒有注意到嘉午。她穿著一身西裝製服,提著鱷魚皮包,腳上是一雙高跟鞋,步子也輕快,看不出一點懷孕的跡象。
到了閘門前,瞿靜才看到嘉午。但她絲毫沒有驚訝和慌張,仿佛早就等著這一刻,期待已久了。
“你是不是懷孕了?”嘉午堵在閘機前,沉聲問道。
“你讓開,不然我報警。”瞿靜的聲音也很沉著。
“你就回答這個問題,你是不是懷了許天都的孩子?我就要一個準話,是或不是。”嘉午說。
“我憑什麽回答你問題?你讓開。”瞿靜的冷靜中帶著一絲漠然。
保安已經來到了兩人身邊。一些經過大廳的職員也在朝此處觀望。
“你插足我家庭當小三你還有理了?”嘉午有些沉不住氣了。
“我犯法了嗎?犯法讓警察來抓我。沒犯法你就給我讓開。”瞿靜沉著冷靜依舊。
“太囂張了,你勾引男上司,破壞他人家庭,我就不信這個社會的法理管不了你這種人。”嘉午說著,上前拽住瞿靜的衣領。
“你告訴我真相我就放手。你到底有沒有懷孕?”
“有又怎樣,沒有又怎樣?”瞿靜不屑地說道,“你搞清楚,鄭嘉午,打人犯法,婚外戀不犯法,懷孕更不犯法。”
被這個女人直呼大名地羞辱,嘉午徹底怒了,疾聲吼道:“搞婚外戀不犯法嗎?那你敢不敢把你和許天都的事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又如何?”瞿靜冷笑一聲道,“我頂多就是在這個公司不做了,換個地方,換份工作,又能怎麽樣?我怕你嗎?孩子我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選擇權在我,許天都管不著,你更管不著。”
“生私生子好光榮哦。”
“什麽年代了,還滿嘴私生子婚生子的,不嫌丟人。”
“你生吧,孩子生下來沒父親看是誰丟人!”
“有些孩子有父親,不也跟沒父親一樣?”瞿靜冷笑一下。
她是在諷刺年年嗎?嘉午氣得說不出話來。
“跟你說句真心話吧,這年頭男人靠不住。孩子嘛,生下來的話我就自己養,許天都願意給孩子生活費,我就要,他要不給我也無所謂,不指著這點錢,我就是想生個自己的孩子。”
“你這是事實重婚!”嘉午氣得發抖。
“你去把法律搞搞清楚再來跟我說話吧。”
“你是鐵了心要把我和許天都弄離婚,是吧?”
“隨便你們離不離婚,關我什麽事?”瞿靜冷笑道,“實話告訴你好了,孩子現在我懷著,主動權在我,你和許天都誰都沒辦法。敢傷害我和孩子你們就等著坐牢。”
周圍的人都看呆了,有人甚至拿出手機錄像。保安自己也看得津津有味,顧不上製止兩個女人的爭執。
“所以我說得沒錯,哪有不想上位的小三。你通過懷孕來達到這個目的,你不覺得你很殘忍嗎?”
“我有什麽目的?我歲數也大了,不過就是想生個自己的孩子。我又不想破壞你們家庭,但你們也休想控製我。”
“你和許天都有個私生子,我和他的家庭還能完好嗎?”
“你們家庭完不完好關我屁事。我又不屬於你們家庭。”
“你攪散我的家庭,你還有理了?”
“喂,攪散你家庭的不是我,你搞清楚好吧?”
“可是如果沒有你……”
“沒有我怎樣?沒有我也會有別人。背叛你的是許天都,誰讓你自己眼瞎,找了這麽個老公?你跟他說理去吧,跟我說不上。”
“你真不要臉!”
“法律沒規定人必須要臉。不要臉也不犯法。”
“那好,你覺得不犯法,那我上網把你幹的惡心事都曝光出來,把你給我老公發的騷話截圖都貼出來,也不犯法吧?我找你們公司領導反映你的劣跡也不犯法吧?你既然非要逼我到絕路,那大家就魚死網破,你工作也別想幹了,在這個城市也別想待了,你既然不在乎名聲,那大家就一起毀滅好了。”
“你真是太賤了!太惡毒了!”
“你是隻會罵人嗎?而且罵人都罵不出新意了,實話告訴你吧,我本來也沒打算非要跟許天都在一起或者跟他結婚還是怎麽樣的。我從來沒逼過他離婚。我希望你們夫妻倆永遠鎖定在一起,好吧?”瞿靜說到這裏諷刺地一笑,“其實問題根本不在我,而在你自己。許天都都這樣背叛你了,你還能原諒他,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嗎?我都生下他的孩子了,你還能做回你無憂無慮的幸福太太嗎?你要是能,我佩服死你!你要是過得了你心裏的坎,我頭割下來給你!”
瞿靜說完,冷笑一聲,用力推開嘉午,朝閘機走去,然後進了電梯。
嘉午完全失語了。從道理上講,瞿靜講的每一句話都站得住腳,所以每一句話都狠狠刺痛她的心。她知道自己必須要麵對這樣兩個事實——第一,她根本不可能在道理上戰勝對方;第二,她也不可能在實際行為上影響對方或者改變對方。
她必須承受,也隻能承受,來自別人的傷害和侮辱,對此她毫無辦法,根本無法翻盤。
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
胖臉保安象征性地安慰了嘉午一句:“如果有需要,可以聯係大廈物業,再聯係對方單位的負責人。”充滿了公事公辦的味道。
嘉午搖了搖頭,一言不發,恍惚地朝大廈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