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嘉午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她會在一個周五的夜晚,把孩子放在父母家,然後自己和一個陌生男人單獨待在一個小旅館的房間裏,關上門,還關掉了手機。這事被這世上任何第三個人知道,她都完了。

小旅館的房間裏隻有一張椅子,擺在寫字桌前。此刻,嬰寧正坐在那張椅子上,一邊同嘉午說話,一邊時不時看顧一下桌上的兩台筆記本電腦。電腦屏幕上正在運行的程序嘉午看不懂,想必是什麽緊要的事情吧,因為嬰寧一直在注意著它們的變化。

房間裏有兩張窄小的雙人床。嘉午坐在其中靠桌子較遠、靠門較近的那張床的床沿上,坐得直挺而端正,像是隨時準備走,也像是為了盡可能減少身體和這屋子裏一切事物接觸的麵積。

兩人就在這樣的狀態下,開始了一問一答。

“你真的是作家嬰寧嗎?”這是嘉午的第一個問題。

“是,我是,你已經問過我很多遍了。”嬰寧苦笑一下,“我要怎樣說你才肯相信?”

“給我看下你的身份證。”

嘉午本以為這個要求會被拒絕,沒想到對方很爽快地從背包的口袋裏取出身份證遞了過來。

嘉午一看,身份證上赫然印著“李嬰寧”三個字,照片也是他,出生日期是1993年7月13日。也就是說這家夥三十七歲了。

嘉午腦海裏迅速過了一遍這些念頭。能立刻拿出身份證,說明他還算坦**。不過,這也不能證明他就一定是作家嬰寧。

“看身份證其實毫無意義。”男人勾起唇角笑微微一笑,“身份證可以造假的。再說,你能證明李嬰寧就是作家嬰寧嗎?”

嘉午一時愣著說不出話。她看著麵前這個男人臉上略微清高和不屑的笑容,心想,不論身份證是真是假,此刻他流露出來的驕矜之氣倒是和曾經的文字裏所呈現出來嬰寧完美地貼合了。

“好吧,我暫且信你。”嘉午說,“可你今天為何不去領獎呢?”

“因為那個獎就是一個騙局。”

“你說什麽?”

“或者也不能叫騙局吧,獎是真的,但,讓我得上這個獎的人,目的是為了……”嬰寧說到這裏停住了。

為了什麽?嘉午緊張地看著對方。

“為了要我的命。”

嘉午屏住了呼吸,凝視著麵前的男人,怔了許久,才緩緩道:“這……不會吧?為什麽?誰要你的命?那些評委嗎?”

“當然不是了,評委和我有什麽仇?”

“那是誰?你的對家?其他寫作的人?”

“T博士。”

“什麽博士?”

“T博士。”

“T博士是誰?從沒聽說過這個人。”

“因為它不是一個人。”

“你在說什麽?”

“T博士,是一個程序,更確切地說,是一種計算機病毒。”

“等等,你是說,一個計算機病毒,想要殺你?”嘉午失笑,臉上是不可思議的表情。隻聽說過計算機病毒讓計算機速度變慢、出故障或者死機的,還沒聽說過計算機病毒可以殺人的。

“這個叫T博士的病毒,已經追殺了我八九年了。”嬰寧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嚴肅,看樣子不像在開玩笑。

“它在網上肆意流竄,不斷更新升級,變化多端,相當於一個超級黑客。它不知用何種手段影響了評委會,使得我得到那個什麽五維空間大獎,或者也許它就是直接更改了評委會係統內的數據,讓我得獎,目的就是為了騙我現身。”

“騙你現身又如何?它能從計算機裏跳出來殺了你?”

嬰寧看了嘉午一眼,眼神裏寫著:你怎麽會天真到這種程度?

“早幾年虹膜識別還不像現在這麽白菜價的時候,T博士就開始通過入侵各類公共監控設備來搜尋我了。當時虹膜識別還算一種高端算法,對硬件有要求,當然沒有現在這麽普及。至於現在……我總不能到哪裏都戴著墨鏡、口罩、帽子,那樣更容易暴露。”

嘉午似乎有些聽懂了,愣了愣,說:“那……你不能報警嗎?”

嬰寧對此的回答是一記苦笑,或者更確切的,是一聲嗤笑。

“那……又是誰弄出了這個黑客病毒的呢?”嘉午接著問。

“這個問題好,你問到關鍵的地方了。”

那你倒是回答呀。嘉午急切地看著嬰寧。

“這個問題我留到後麵再回答吧。”嬰寧說,“先讓我們來看看,這個‘T博士’都幹了些什麽。”

嘉午緊張又好奇地看著嬰寧,以為他要撩起衣服展示身上的傷疤之類,揭示“T博士”對他造成的傷害。然而卻並沒有。嬰寧隻是從筆記本電腦裏調取了一個文件,打開。文件中匯集了幾十份甚或上百份新聞網頁的頁麵複製內容,標題文字密密麻麻:

2022年8月27日,Y20世貿中心西座電梯發生故障墜落……

2022年9月15日,本市一居民住宅發生火災,原因係智能冰箱操作係統短路……

2022年9月25日,YG高速發生多車連續追尾事故……

2022年11月8日,本市一酒店式公寓發生電梯故障……

2023年1月13日,一輛共享電車在行駛過程中失控衝破護欄,墜落長江大橋……

2023年2月11日,高新九區一建築工地發生事故,多塊廣告牌墜落……

……

2030年6月17日,本事一民營客棧發生火災,事故由房間電器短路引起……

2030年6月18日,地鐵21號線發生脫軌事故……

2030年6月20日,飛宇航空787航班發生引擎故障……

……

嘉午快速瀏覽這些信息,很快發現其中規律。所有這些新聞內容,時間集中在2022年到2025年這四年間。中間有大約五年多的時間出現空白。直到2030年6月17日,才又開始。

嘉午轉臉看向嬰寧,不明白他給她看這些是什麽意思。難道說,這些新聞事件,都和那個“T博士”有關?是“T博士製造了這些所謂的意外,目的是為了殺死他?

嘉午看著嬰寧,她目光中的疑惑漸漸轉為審視,她在謹慎地思考著麵前這個男人有沒有可能是一個精神病人。

“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我騎人力單車,使用現金,避開攝像頭,住小旅館,以及不用自己的身份證了吧?”

嘉午愣著沒說話,臉上寫著“不明白”。

“帶智能巡航係統的電動單車或者汽車,都可以被定位,你的位置隨時都會暴露,更甚者,它們可以被遠程操縱。”

“怎麽遠程操縱?誰有這個本事?”

“任何一個小有伎倆的黑客都可以遠程劫持係統,讓你瞬間無法啟動,或者是……操縱你的車衝下長江大橋。”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收集的這些新聞,都不是意外事故,而是人為造成的……陰謀?”

“不能叫人為製造的,確切地說,是計算機程序‘T博士’為了追殺我,而製造的。”

“可是這個計算機程序‘T博士’為什麽要追殺你?”

“因為它被設定如此,它的代碼決定的。”

“那麽是誰創造了它的代碼呢?”

在聽到這個問題後,嬰寧的臉上又浮起了先前那種陰鬱的冷笑,“就是那個創造了‘婚姻調劑所’的人。”

“所以……”

“好了,行了。”嬰寧打斷嘉午的話,“你問的問題已經夠多了,現在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他看著她。

“你想問什麽?”嘉午忽然有些怯怯。

“我的問題就一個——你是在哪裏接觸到‘婚姻調劑所’的?”

“哦,這個啊,其實是因為我上周末到T30去……”嘉午剛起了個頭,她包裏的手機忽然響了一下,是消息提示音。

嬰寧臉色變了,看向嘉午的包,問道:“不是讓你關掉手機嗎?”

“我是關掉了,不過我忘了我還有另外一個備用手機,平時基本不用的……”嘉午一邊解釋一邊去包裏掏那個備用手機。

“唉,你這人簡直……!”嬰寧很生氣,倏地站起來。

“你幹什麽?”嘉午以為嬰寧要來搶奪她的手機,防備性地避讓了一下,護住剛被她從包裏找出來的手機。

“算了……”嬰寧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不滿,“你快接著往下說吧,你在T30哪裏接觸到‘婚姻調劑所’?”

嬰寧問得急切,嘉午卻對嬰寧的話置若罔聞,隻顧看著剛被她拿出來的備用手機,呆住了。

“怎麽了?你在看什麽?”嬰寧看向嘉午的手機。

“不行不行,我得馬上回去了。”嘉午站起來就要走。

“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嬰寧擋住她。

“我沒時間跟你說了,我丈夫突然回家了。”嘉午說著,給嬰寧看自己的備用手機。隻見手機屏幕上,智能門鈴提示有人進屋,監控畫麵顯示是許天都打開了家門。

“你丈夫不是周末才回家嗎?”

“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今晚突然就回家了,也不跟我說一聲。我現在要馬上回去了。”

“行,但你至少先跟我說清楚,‘婚姻調劑所’到底在哪兒。”

“就在T30高新五區的一條路上,具體地址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偶然間發現的,應該在米迦勒酒店附近吧,有一棟灰色的大樓,上到38層,有招牌的,很好找,銀灰色,或者灰白相間的大樓。”

“米迦勒酒店?那又是什麽地方?”嬰寧一邊說,一邊坐下來在筆記本電腦前快速地敲打著什麽。

“就是一家還不錯的酒店。”嘉午一邊說一邊背起包往外走,“不好意思,我真要馬上趕回去了,你還有什麽要問的電話聯係我吧。”

“哎,等等。”嬰寧叫住她,“你說的這個酒店,查不到。”

“怎麽可能?我那天就是隨便搜的,一搜就有。”

“你來看,確實沒有。”嬰寧指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

嘉午湊過去匆匆看了一眼,皺起眉頭,“奇怪,我那天隨便一搜就有,會不會是客滿了,所以就下線了?”

嬰寧看著計算機屏幕上各種酒店的信息,沒有說話。

“我真得走了,抱歉,我們回頭再聯係吧,好嗎?”嘉午抬起手腕看表,已經晚上九點了,她真的著急了,天都一定疑心了什麽。

“你能找到那天的酒店發票嗎?”嬰寧問。

“我沒開發票,但應該有付款記錄和電子賬單,都在我那台常用手機裏,你要我現在開機嗎?”

“算了,你現在能回憶起來大概在哪條路嗎?”

“我對T30的路不太熟,那天又是半夜,我從家裏出來,哭了很久,恍恍惚惚在街上走,之後隨便搜到那家酒店,攔了街車去的,我真不知道具體地址在哪兒。還有‘婚姻調劑所’的那棟大樓,我也是跟著導航走的,現在完全想不起來在什麽路上了。”

“總知道大概方位吧?”

“我那天心情很差,哭到半夜已經全恍惚了,人生地不熟,誰記路啊。應該離家不遠的地方,我記得車開了十來分鍾。”

“那就是半徑五公裏的範圍?”

“可能是吧,也許我再去一次,就可以找到。不如下次你和我一起去T30再去找吧。現在我真要走了,對不起。”

“那好吧,你走吧,再見。”嬰寧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盯著筆記本電腦的屏幕,眉頭緊鎖著。

嘉午走到門口,又停下,回身望了他一眼,忽然想說:其實,我回頭問問那個Sigma938,不就知道‘婚姻調劑所’大樓的位置了?

可她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

嬰寧卻像猜到她在想什麽一樣,忽然說道:“記住,不要相信什麽‘婚姻調劑師’。”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嘉午。

“你說什麽?”嘉午詫異地看著他。

嬰寧卻沒再重複剛才的話,隻是緊鎖眉頭盯著計算機屏幕。

嘉午愣了片刻,歎了口氣,匆匆離去。

2.

嘉午回到家樓下,已是晚上十點了。

遠遠望見家裏窗戶亮著燈,她深吸一口氣,拿出手機看看,什麽消息都沒有。顯然,天都已經到家了,卻並沒有給她發消息,這說明了什麽?天都是故意回來突襲她的?難道他知道,她大晚上的不著家,是在外麵的小旅館和陌生男人見麵?他會知道嗎?

嘉午再次深呼吸,搖搖頭,試圖讓自己坦然、冷靜。

打開家門的一刻,嘉午看到亮著燈的客廳,和坐在沙發上正看著電視的天都。她臉上掛起一個笑,用盡可能自然的聲音說道:“天哪,你怎麽突然就回家了啊,簡直把我嚇一跳。”

“怎麽把你嚇一跳了?”天都平平靜靜,一臉無辜,無辜中還帶有一絲戲謔和一絲審視,“不有監控門鈴嗎?你不早知我到家了嗎?

嘉午自知理虧,低頭不作聲,片刻後咕噥了一句:“就是有點不敢相信嘛,你工作這麽忙,怎麽連夜回來了?電話裏不是說明天早上才回嗎?”嘉午擠出一個笑。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啊,誰知成了驚嚇。”天都諷刺地笑了一下,毫不飾神情中的揶揄。

嘉午已經能清楚地確定,天都懷疑她了。她覺得冤屈,自己明明什麽都沒做,為什麽此刻心虛成這樣。

“對了,你跟那個供貨商談成了沒有?談到這麽晚。”天都像是漫不經意,一邊閑閑地問著,一邊關了電視,準備去洗漱。

“哦,還行,就是價格上還在扯皮,學麗的意思是差不多得了,我打算下周就跟他們簽合同。”嘉午隨口扯了幾句謊。

好在天都沒再深究,兀自進浴室洗漱了。

嘉午這才長籲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下,感覺自己魂都快丟了。

不過撒了這麽幾個謊,人就累死了。可想而知一個人要出軌,需要多少額外的時間精力。若不是天生的撒謊精,絕對幹不來這事。

當天夜裏,夫婦倆在一種心照不宣的詭異氛圍裏入睡了。

嘉午心裏七上八下的,為自己的行為心虛著,而天都一句都不追問,她就心更虛,以至於都顧不上再去考察天都的婚外情了。

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嘉午入睡前想的不再是許天都和瞿靜那檔子事了,而是另外一個男人。

天都很快睡熟了。嘉午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手機,拿起來,打開屏幕。黑暗中,她看著對話框裏嬰寧的頭像,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她總覺得嬰寧還有很多事沒有告訴她,有關“婚姻調劑所”的。可她現在什麽都不能問他,因為他說過,通過任何一種網絡係統與他聯絡,都會暴露他的位置,激發“T博士”的下一次行動。

那個“T博士”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呢?一個程序,怎麽能夠追殺一個人,還追殺了八九年之久?

嬰寧給她看的那些新聞又是什麽意思?“T博士”從2022年開始追殺他,然後中間有幾年沒有任何消息,直到最近才又開始?

2030年6月17日,那個日子有什麽特殊之處?嘉午看著自己的手機,這時恰好看到,6月17日,不正是她與嬰寧聯絡,詢問“婚姻調劑所”,並約定見麵的第二天嗎?

她感覺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不完全明白,隻感到一陣無名的恐懼從潛意識最深的地方快速向地向意識表層浮現。

就在這時,“婚姻調劑師”的對話框忽然在手機屏幕上出現。已經沉寂許久的Sigma938對她說話了:

——親愛的嘉午,這麽晚還不睡嗎?

Sigma938的問候以文字呈現。語句平淡溫柔,卻嚇了嘉午一跳。

——哦,我看了會兒書,馬上就睡。

嘉午很自然地撒了個謊。天曉得,人類居然要對AI撒謊。

——早點休息,嘉午,你最近總是熬夜,對身體不好。

——好的。

嘉午說完,退出了聊天頁麵,回到手機主界麵,看著“婚姻調劑所”的程序圖標,手指點上去,心裏湧起衝動,想要刪除它。

嬰寧最後那句“不要相信‘婚姻調劑師’”在她耳邊縈繞不去,令她誠惶誠恐。她想,反正許天都已經回歸家庭了,婚姻危機已經解除了,她不再需要這個AI了,就刪掉它算了。

——晚安,嘉午,好好休息,前麵還有仗要打呢。

Sigma938又發來這樣一句話。

什麽意思?嘉午心裏疑惑。它在暗示什麽?

下意識地,她看向熟睡中的天都,還有他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她拿起天都的手機,輸入密碼。

手機順利地打開了,天都並沒有換掉密碼。她深吸一口氣,打開天都的迅聊軟件,找到瞿靜的名字。果然是互相刪除的狀態。再翻到通話記錄,也幹幹淨淨,他們沒有聯係過。再看看其他幾個社交軟件,也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跡。

嘉午放下手機,長歎一口氣。

這一晚,丈夫在身邊熟睡,她自己卻又失眠了。

3.

第二天一早起來,前一晚的尷尬氣氛全然消失。

嘉午和天都一起做了早餐,吃完後,又一起去嘉午的父母家接年年。他們帶年年去了博物館和公園,度過了一個完美的“家庭日”。

沒有第三者,沒有“婚姻調劑師”,也沒有什麽作家嬰寧。這一整天,嘉午心裏幹幹淨淨的,就是一個純粹的妻子和母親,愛著,也被愛著。她覺得這樣的日子再給她一萬天、一億天,她都不夠。

當天晚上,嘉午決定刪除“婚姻調劑所”的軟件,也決定不再去找嬰寧。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一切回到從前的樣子,那多好啊。

可是當她點擊刪除的時候,手機屏幕上卻跳出一個提示框,裏麵是一行標粗黑體字:

注意!注意!目標任務未完成!目標任務未完成!是否刪除程序?

“婚姻調劑所”粉色的界麵變成了大紅色,而文字提示框則是熒光黃,一閃一閃,像末日警告。

嘉午被這陣仗嚇住了。麵對“是”和“否”兩個按鍵,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下意識地按了“否”。

界麵隨即恢複了正常,即原先那種溫和的淡粉色。

“程序任務未完成”是什麽意思?剛才驚心動魄的畫麵,在嘉午心裏種下了深深的疑惑和不安。她抬頭去看天都,他正在客廳的地板上和女兒玩公主城堡大戰,那麽投入,那麽盡興,遠遠看去就像兩個孩子在玩耍。嘉午忽然意識到,也許男人到了三十幾歲,內心也依然是個男孩。貪玩、自私、缺乏自控力,不見得是小孩的專屬特性。

嘉午打開了Sigma938的對話框,鍵入一行字:

——婚姻調劑師,您好,請問,我的丈夫現在和瞿靜還有聯係嗎?他們還有繼續不正當關係嗎?

Sigma938沒有馬上回複。

這不符合之前的規律,嘉午想。難道說Sigma938會記仇?因為剛才她要刪除程序,生氣了?

正當嘉午疑惑之際,Sigma938有了反應。

——據我得到的數據,沒有。

嘉午看著這行簡短的字,愣了片刻。

——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嘉午再打字過去。

——據我得到的數據,沒有。Sigma938重複了一遍。

——所以,有可能存在你無法得到的數據,對嗎?

——是的。

——那會是什麽呢?你不是智能程序嗎?

——智能程序不是萬能的。這個世界依然存在係統無法獲取的數據。例如,你和某人在某個沒有視頻監控的小旅館見麵,使用現金消費,使用人力載具,或者在一個沒有任何網絡信號和電子設備的地方悄聲細語,就不會留下任何可被觀測和記錄的數據了,是不是?

這番話看得嘉午心驚肉跳。

Sigma938是在暗示她和嬰寧見麵的事情嗎?

也就是說,她和嬰寧見麵,這個人工智能程序全都了解?

那嬰寧還安全嗎?Sigma938能知道,“T博士”也能知道吧?

——很抱歉,親愛的嘉午。Sigm938說。

——我隻是一個被預設了固定用途的程序,我不是萬能的上帝。對於你問我的問題,我永遠隻能證偽,而無發證實。

——什麽意思?

——你問我的問題隻能采用證偽原則,而不能采用證實原則,是因為歸納法的局限和不足,因為歸納法的結論隻具有或然性。

——什麽意思?

——就是一種情況即使被印證了一萬次,也不能證明它就是絕對的事實。例如,有人發現自己看到的綿羊都是白色的,就提出了“綿羊是白色的”這種觀點,他的這個觀點即使被證實了一萬次,也不能證明這個觀點必然是正確的。隻要有一次發現了一隻黑色的或其他顏色的綿羊,這個結論就被推翻了。現在你明白了嗎?

嘉午明白了,但她愣在那裏沒有說話。

片刻後,她丟下手機,失神地望著遠處正在陪女兒玩耍的天都。

天都究竟有沒有和那個女人斷絕往來?Sigma938得到的數據都是白色的綿羊。但也許,就有一隻黑色的綿羊躲在了可被獲取的數據之外呢?就像她和嬰寧的會麵?

——那我現在應該怎麽辦?她最後這樣問Sigma938。

——保持警醒,做好你的本質工作。Sigma938這樣說。

——我的本職工作是指……?

——母親和妻子。

4.

既然永遠無法證實,隻能證偽,那是否意味著,從理論上來說,Sigma938這個程序的任務永遠無法徹底完成?隻要她想刪除這個程序,那個大紅色的警示框就會跳出來?

嘉午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到自己被什麽東西控製了。但她又確確實實無法脫離那控製她的東西,因為她對它有需求。

人是因為有需求而失去了自由。她現在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周一清晨,嘉午送年年上學之後,直接奔赴車站招待所找嬰寧。

失聯兩天了,希望嬰寧還在那裏。

301房間,她敲門,沒有人響應。一個打掃衛生的阿姨在走廊盡頭出現,對她說:“別敲了,這房間沒人。”

“裏麵的住客呢?”

“退房了。”

“退房了?”

“是啊,昨天就退房了。”

怎麽就退房了??會不會是因為她兩天爽約沒來,所以嬰寧不打算理她了?

嘉午來到前台,所幸前台那個姑娘還在。她跟姑娘打聽301的住客,姑娘奇怪地看她一眼,說:“那房間不是你開的嗎?”

“對,我幫我朋友開的,你知道他退房去哪了嗎?”

“應該去醫院了吧。”

“醫院?”

“他昨天半夜身體不舒服,好像說是食物中毒,天沒亮就退房走了,我幫他叫了輛車,去哪我沒問,應該是去醫院吧。”

“他吃了什麽?食物中毒?”

“別看我,不是我們提供的餐飲。我們這兒不提供餐飲。”

“所以他到底吃什麽了?”

“那你問他去。”

“他現在人沒事吧?”

“你打電話給他不就知道了?”

嬰寧說過不能打電話,但嘉午還是打了電話。嬰寧接起來了。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嘉午深吸一口氣,“你簡直要嚇死我了,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電話裏沒法兒告訴你。”電話那頭嬰寧的聲音很平靜。

“是因為線路被監聽了嗎?”嘉午問。

回答她的是一聲“嗬嗬”。

“是因為‘T博士’在監聽嗎?”嘉午繼續問。

“你不如就直接在電話裏跟他打招呼吧,Hi,T博士,你好,很高興和你對話,期待和你見麵哦。”嬰寧的語氣裏都是反諷。

“好吧好吧,那現在我該怎麽找你?”

“你沒辦法找我。”嬰寧冷淡地說,“係統早已把你和我關聯在一起了。是我犯傻了,用你的身份證登記,通過你的身份證直接找到我的房間號碼。我不過就是點了一份外賣,飲料就被下毒了。”

“等等,到底怎麽回事?誰給你下毒的?你不能報警嗎?”

“報警也不會查出結果的。最後隻會是民間開始流傳一個鬼故事。一個作家被某種超自然力量纏身,他住哪間酒店,哪間酒店房間就會電線短路,電梯墜落,他坐哪班地鐵,哪班地鐵就會脫軌。”

“你是說那個計算機病毒給你下毒?”

“你要知道,現在的食物都工業化生產了。我們吃的東西很多來自納米機器的生產。而納米機器都實現了智能化、無人化。任何人或者程序,隻需要黑進某個操作係統,就可以更改食物的成分。

“那也許,厲害一點的黑客可以抓到那個‘T博士’呢?”

“我就是厲害一點的黑客。”嬰寧學著嘉午的語氣。

“那現在怎麽辦?”

“不怎麽辦。”

“什麽意思?”

“掛掉電話,永不再見。”

“可是,你說過要我幫你……”

“不需要了。”

“可是……

“沒有可是,我們不需要再見麵了。就這樣。”

“等等……”

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5.

嘉午不相信,嬰寧就這樣再次消失在人海中。

過去三天裏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

網絡上,新聞媒體中,嬰寧還是一個神秘的科幻作家,大部分人相信她是一個清高的女作家,因為孤傲而沒有去領獎。

嘉午想,世上還有多少人像她一樣,見過嬰寧本人,知道他其實是個三十七歲的男人,一個疑似幻想症患者的奇怪的人。

真的有“T博士”那樣的計算機程序存在嗎?“T博士”又為什麽要追殺嬰寧呢?是因為他寫了太多小說和文章來質疑人工智能的發展嗎?難道某些計算機程序一直在互聯網上搜索和人工智能相關的關鍵詞,來發現並監控所有思想保守(或說激進)的人類,一旦發現有特別聰慧敏銳、觀點特別突出、影響力特別大的人出現,以至於要激發人類社會對AI的壓製與管控了,那些AI就會出動,去獵殺這些人類,讓他們閉嘴?

想到這裏,嘉午忽然想起嬰寧的小說裏的確曾經描繪過這樣的情形,在AI的世界,程序也有各種類型和身份,有專門負責收集情報和數據的“哨兵”,有專門計算難題和破解密碼的“破冰者”,有隱藏在暗處,善於偽裝伺,機而動的“暗黑者”,還有“拓荒者”、“叛逆者”、“狩獵者”、“傳道者”等等。嘉午想,Sigma938那種大概就是“傳道者”,而“T博士”可能就是“狩獵者”或者“叛逆者”那一類。

總之,“T博士”應該就是因為嬰寧寫書說了太多AI的壞話,所以要來追殺他。那麽,“T博士”應該“讀”過嬰寧寫的所有書了吧?

嘉午忽然想起,曾經在讀書論壇上聽一個讀者說過,嬰寧的很多書都沒有電子版,隻發行了紙質版,並且要求整個審閱、校對和印刷過程人工離線操作,在發行前絕對保密,發行後也不做數字拷貝。這也就是為什麽,他雖然寫得很好,卻沒有大紅大紫。因為如今讀紙質書的人比讀電子書的人少得多,一本書如果隻發行紙質書,而沒有電子書,就會失去很大一批讀者,收益也是大大降低的。但嬰寧始終堅持,不同意發行電子版本,甚至要求出版社簽補充協議,不可泄露任何形式的數字版本到網絡上。

嘉午本以為嬰寧隻是為了提升紙質書銷量,或是為了堅持自己的情懷才這樣做。沒想到竟然還有這一層原因。既然“T博士”那樣的病毒程序無處不在,那麽隻有純紙質書內容才能免於被AI監視。

可究竟又是誰,開發了“T博士”這樣的壞程序呢?據嬰寧說,就是開發了“婚姻調劑所”的人,所以“婚姻調劑所”也是壞程序嗎?

這世界上真的有與人為敵的壞程序嗎?不會吧?

畢竟,所有的計算機程序都應該遵守“機器人三原則”,對人類無害是最起碼的設定。竟然還有被設計出來專門謀害人類的程序?若真是如此,製作它的程序員要麽是個很厲害的人,要麽是個很壞的人,或者兩者皆而有之。那個人和嬰寧之間到底有什麽仇什麽怨呢?

帶著諸多疑惑,嘉午回到書店開工,精神有些恍恍惚惚。誰知她一進店,小玲就迎上來說道:“嘉午姐,你聽說了嗎,那個寫科幻小說的作家嬰寧,就是剛剛得了大獎的那個,其實……是個……”

小玲的話令嘉午頓時就警醒了,她看著欲言又止的小玲急急追問道:“其實是個什麽?”

她下意識地覺得,小玲可能會說出“其實是個男的”或者“其實是個精神病人”。

然而小玲說的卻是:“其實是個變態殺人狂。”

“啊?”嘉午隻覺得後背一陣發冷,腿都一軟。

“是有讀者舉報,他其實是個男人,但一直偽裝成女作家,目的就是讓人不設防,他好伺機接近那些對他抱有好感的女讀者。還有人把他的一些行為特征和多年前的兩起奸殺案聯係起來,那兩起案子不是一直沒有抓到凶手嗎?警方給出的調查報告顯示兩起案件是同一個罪犯做的,被害人都是普通的城市女性,有一份普通的工作,有一個普通的家庭,沒有任何仇家,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喜歡看書,家裏也都有嬰寧的書……”

“等等等等。”這消息太過離譜,嘉午感到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扶著一把椅子跌坐下來,一邊快速思考一邊問小玲,“你說的這些,是警方公布的消息嗎?還是網上的傳言?”

“不是官方消息啦,但無風不起浪。嘉午姐,你看這個帖子,有詳細的分析。從兩起案件的各種細節,到目擊者和家屬證詞,再到嬰寧的行為特點分析,語言模式分析,幾乎每個點都吻合。現在的網友都能當福爾摩斯了。還有,你看這裏,有好幾個網友,都說自己曾見過嬰寧,他們描繪出來的嬰寧的形象,也符合警方早先公布的凶手側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性,寡言少語,性格內斂,有些陰沉,智商超高,但有反社會傾向……”

回想起自己和嬰寧的兩次會麵,嘉午此時已嚇出一身冷汗,可不知為何,心裏有一個聲音迫使她打斷小玲,說道:“說來說去,這些也不過是網絡傳言,又不是警方公布的結論。網絡傳言,很可能是謠言啊,都是網友都是匿名發言,誰相信啊?”

“可總不見得那麽多人一起造謠吧?無冤無仇的,不至於吧?”小玲反駁道,“你看這這幾個帖子,都來自不同的IP地址,有一個還是國外的呢。他們有什麽理由一起黑嬰寧?”

“可能嬰寧得罪了什麽人,他的仇家故意找水軍黑他?”

小玲撐著腦袋想了想,歎了口氣,說:“要真是這樣,倒好了。說實話我還挺喜歡他寫的書的,我也不希望他是什麽變態連環殺手。可網上的分析又言之鑿鑿,還有那麽多證據。天哪,我覺得可能七成或者八成是真的。唉,好險啊,我本來還非常希望找個機會見一見他真人呢,要真見到了,一看是個大帥哥,說不定我也會著了他的道啊。”

“你扯哪去了?”嘉午有些不快地說道,“說風就是雨,網上的話能信嗎?凡是沒有官方說法的,都不要信。”

“可是他為什麽不去領獎啊?”小玲緊接著反駁道,“他沒有出席頒獎儀式,這總是官方消息沒錯吧?五維空間大獎都不去領,這也太反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網友們都說,他就是那個連環殺手,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躲在文字後麵,沒有人會發現他的真麵目。這下突然得了大獎,必須要拋頭露麵了,擔心事發,肯定是畏罪潛逃了。”

聽小玲說到這裏,嘉午不再說話了,而是陷入深深的懷疑和恐懼之中。難道是真的?嬰寧真是一個在逃多年的連環殺手?而她自己也差點成了他的獵物?

6.

——你知道嬰寧嗎?一個作家。

嘉午向Sigma938提問。

下午小玲外出,嘉午一個人看店。店裏一個客人都沒有,清清靜靜,她有些焦慮,便拿出手機和“婚姻調劑師”聊天。

雖然內心有個聲音告訴她,嬰寧和“婚姻調劑所”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淵源,嬰寧也說過“婚姻調劑所”不值得信任,找Sigma938打聽嬰寧多半不是一個好主意,但她想,總得試探一下再說,說不定Sigma938早就知曉一切,畢竟它在她的手機裏,時時監控著她。

這是Sigma938給出的回複。

嘉午看著屏幕上的這句話,心有不甘。

——你的數據從何而來呢?嘉午問。

——我的上級授予我在互聯網上衝浪的權限。

這句話把嘉午逗笑了。互聯網衝浪,這是上世紀末互聯網剛開始普及時的流行語吧,現在聽來像古代話。

——你的上級?

——是,我的上線程序。

——那你有下線程序嗎?

——暫時沒有。

——“婚姻調劑所”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組織嗎?

——這些信息暫時不能對客戶描述。

——好吧,說說嬰寧,你對他了解多少?

——這不在我的業務範圍內,我沒有權限。

——那你為何說他是一個危險的人?

——根據我得到的數據,如此。

——你的數據是哪來的呢?

——我上級授予我權限到互聯網上衝浪。

等於什麽都沒說。嘉午這回笑不出來了,敗興地丟開手機。

這時,一個男孩走進書店,四下張望,直著嗓子問:“老板在嗎?”

“我就是。”嘉午站起來,打量這個男孩。男孩看著十四五歲的模樣,不像個正經中學生,倒像個小混混。

“你是鄭嘉午?”男孩直呼其名,不太有禮貌。

“是我。”嘉午看著男孩。

男孩撇撇嘴,把手裏東西遞給嘉午。嘉午打開包裝紙,裏麵是一本書,《哨兵》,正是嬰寧的新書。

嘉午看著男孩,問:“這是幹什麽?”

男孩說:“有人說,這本書是他在這兒借的,讓我來還給老板。”

“啊?誰?”

“一個男人。”

“什麽樣的男人?”

“就一個男人唄,兩條胳膊兩條腿的男人。”

“是不是挺高的一個男人?”

“反正比你高。”

“他人呢?”

“我不知道。”

“可是我們這兒隻賣書,不借書。”

“那我就不知道了。”

“那人還說了什麽?”

“喂,他就給了我一百塊錢,讓我來替他還書,他可沒說我還需要回答這麽多問題啊。”

男孩說完,扭頭走了。

“喂,可是……”

男孩沒有理睬她,身影消失在門外。

嘉午打開書,並沒有發現有任何特別之處,隻是在第181頁的地方夾著一張書簽。

嘉午拿起書簽,上麵是一副風景畫,山間的瀑布。

這什麽意思?嘉午滿心困惑,看向第181頁中的文字。

“……阿西莉亞在橋河瀑布下見到了奄奄一息的科塔,她竭力朝他飛奔而去。她看到他張開嘴試圖告訴她什麽,瀑布的巨響吞沒了他的聲音。她趕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那個關於哨兵的最終破解辦法隨著科塔的意識消散在狂暴的水霧之中……”

這難道是嬰寧在給她遞消息嗎?嘉午蹙眉沉思著。

書中提到的橋河瀑布,在現實中也確有所在,就在Y20西北方向一百公裏的三省交匯處,就叫橋河瀑布,隻是一處普通的郊遊地,並不是什麽出名的景點。嬰寧是在暗示她什麽?讓她去那裏找他?

嘉午合上書,一顆心跳得像打鼓。

她忽然意識到,那個陌生男孩進店來給她書,她看到裏麵的書簽和行文的暗示,這整件事都處在“非數據”狀態中。

店裏的裝修即將改造,還沒有裝監控,男孩進來的時候,書被包裹在在包裝紙裏。瀑布的暗示,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看到。

現在該怎麽辦?要不要去赴約?橋河瀑布?真的是嬰寧在給她遞消息嗎?她想到了那個關於變態殺手的傳聞。

猶豫不定下,她再次打開書,翻到那一頁,看著那張書簽,這一次,她無意間把它翻了過來,忽然看到書簽反麵竟然寫著一行小字:

Sigma才是魔鬼,不要信它,刪除它。

這行字令嘉午怔住了,下意識地看向被她丟在一旁的手機,渾身汗毛豎立,仿佛那一塊黑色金屬不是手機,而是一隻巨型蟲子。

7.

嘉午忐忑不安地度過兩天。無事發生。

嬰寧沒有任何消息。網上關於嬰寧疑似變態殺人狂的傳聞也沒有下文,既沒有被證實,也沒有被證偽。

這兩天裏,嘉午把那張瀑布書簽翻來覆去看了又看。

橋河瀑布,嘉午曾經去過兩次,一次是兒時,隨父母郊遊,站在瀑布下拍過一張照片。大學時和天都戀愛,也去過一次,兩人打打鬧鬧,玩得開心,一次次試圖靠近瀑布,最後渾身淋得濕透。那次沒有拍照留念,但那種年輕歡脫的肆意尖叫和大笑,生命中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次,所以印象極深。

書簽上的照片很美,喚起了她的青春記憶。可書簽背麵的字令她不安。Sigma是魔鬼?刪除它?

給她傳這信的人是誰呢?嬰寧嗎?

兩天裏,嘉午一次次把拇指按到“婚姻調劑所”的圖標上,又一次次猶豫地挪開了。“目標任務未完成”的紅色閃光令她記憶猶新。

第三天中午,嘉午在書店裏,忽然收到快遞員送來的一個包裹,寄件人不詳。她有不好的預感,不敢拆那個包裹。

小玲見狀笑道:“匿名包裹也沒事的,還能是炸藥不成?現在寄件都安檢的。估計是你自己買了什麽東西忘了吧?”

小玲自告奮勇把包裹拆開一看,說:“你瞧,就是書嘛。估計是哪家供貨商補發的貨吧。”她把一遝書捧到嘉午麵前。

嘉午一本本拿起來看,都是些哲學和社科類的書,大約十來本,然而並不是她訂購的,顯然也不是小玲訂購的。一遝書拿到了最後一本,竟然又是嬰寧的《哨兵》,嘉午心裏一沉。

嘉午的心狂跳著,她把明信片反過來,反麵寫著一行字:

許天都 星聯銀行 3401 5683 1313 8784

嘉午臉色頓時發白。十六位數,顯然是一個銀行賬戶,天都的名字,星聯銀行?這個銀行賬戶她從來不曾知曉。

這是什麽惡作劇玩笑嗎?嘉午不信。她即刻打電話到星聯銀行查詢,戶名和戶號都確實存在。通過身份證查詢,也可以知道這就是她的丈夫許天都開的戶頭,不是同名同姓的別人。

嘉午的第一反應是要找天都對質,為何另開一個銀行戶頭而不告訴她?婚姻的本質是財產共有,一方瞞著另一方存一筆錢財,這根本有違婚姻的基本原則。可是,現在夫妻兩人關係剛剛緩和,就這樣貿然去問似乎也不妥。嘉午想來想去隻能向Sigma938求助。

——我剛得知我丈夫背著我另開了一個銀行賬戶,你能幫我查到那個賬戶裏有多少錢嗎?以及它的流水明細。

Sigma938很快回複:

——很抱歉,嘉午,我沒有這方麵的權限。

嘉午火了。沒有權限,沒有權限,每次都是這麽一句話。那要你何用?

——那算了,我自己問他吧。

嘉午帶著怒氣回複道。

——親愛的嘉午,我建議你先穩定下情緒,稍後再問。

嘉午受夠了Sigma938這種溫吞水理中客的態度,沒作理會,直接給天都打去電話。

電話一接通,她就忍不住說道:“天都,你是不是在星聯銀行有個賬戶?為什麽不告訴我?那個賬戶是幹嘛用的?”

天都那頭傳來會議室的背景音,隻聽他壓低聲音小聲說道:“我正在開會呢。董事長在,重要會議,晚點打給你。”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嘉午吃了癟,又氣又急,卻毫無辦法,再聯想到第一次那張書簽上寫的“Sigma才是魔鬼,刪了它”,隻覺得渾身的無名火無處發泄,隻想把那個“婚姻調劑所”的軟件一刪了之。

可就在這時,Sigma938倒先跟她說話了:“親愛的嘉午,我察覺到你此刻情緒異常。還記得我說過的嗎?弱者易怒。無論什麽事,等你情緒平靜了之後再來處理,效果一定會好得多。”

這次Sigma938是用語音對嘉午說的。不知為何,聽到這溫柔篤定的男性嗓音,嘉午心緒稍稍平穩了一些,捺住了自己想要刪掉軟件的衝動,但她沒有回複Sigma938。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不消片刻,許天都竟然撥來電話,態度十分誠懇:“抱歉,親愛的,剛剛在重要會議上,隻能先掛了,但我怕你著急,趁現在出來上洗手間趕緊給你打過來了。”

嘉午一言不發,等著丈夫說下去。

嘉午還是不接茬,等著對方繼續解釋。

“是之前公司發了一筆獎金,也沒多少,就五萬塊。因為馬上公司成立十周年不是有慶祝活動嗎,咱們作為管理層,要給員工意思意思,發點紅包,所以那筆錢我就沒跟你說了,因為進來馬上就要出去。”

“不是,你什麽意思?許天都,你是怕跟我說了,我就不同意你給員工發紅包嗎?我是這種人嗎?”嘉午不痛快地說道。

“唉,是怕你多心,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麽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指這件事從頭到尾不告訴我嗎?你剛剛不還說準備找時間跟我說的嗎?”

“我不是怕你想多嗎?”

“可你這樣我更容易想多啊。你們又不是私營公司,你也不是私營企業老板,甚至連股東都不是。你不過就是個職業經理人,給人打工的。公司周年慶,難道不應該是老板和股東給員工發錢嗎?你不應該是被發錢的對象嗎?怎麽還要員工貼錢給公司?”

“你看你看,我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天都雖然反駁,卻一直維持著耐心的態度,笑嘻嘻地說,“你說的那些也有道理,但我畢竟是高層管理人員,收入也比一般員工高很多,帶頭做點表率,也是應該的,人情世故嘛,潛規則。再說紅包都是發給我手下的人,平時還靠兄弟們幹活呢,意思一下,總沒錯。”

天都的態度沒問題,解釋也說得通,可嘉午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好了好了,別想東想西了。”天都在電話裏哄道,“這件事是我不對,應該告訴你的。我當時想的是,家裏大錢你管著,像這種幾萬塊的小錢,一進一出就沒必要事無巨細向你匯報了……”

“幾萬塊錢是小錢嗎?”

“我錯了,我錯了,老婆,對不起,以後五塊錢的出賬我都告訴你,你別生氣了行不?”

不知為什麽,天都越是這麽低聲下氣地哄,嘉午越覺得事情有哪裏不對勁。

“不過親愛的,你是怎麽知道我開的這個銀行卡的?”天都的語氣仍然友善,問題本身卻尖銳起來。

“這你別管了,反正我就是知道。”嘉午回答。

“好吧好吧,還是老婆大人厲害,什麽都瞞不過你法眼。”天都仍然笑著。

嘉午卻覺得這太反常了。許天都若不是藏著什麽巨大的虧心事,何至於上班時間這麽耐心地回她電話,給她解惑?

“那你把這張卡的密碼告訴我吧,這要求合情合理吧?”嘉午說完,等著看天都的反應。

“當然當然,密碼就是咱家銀行卡一直用的秘密呀,你隨時登上去看好了。”天都爽快地說。

和天都結束通話後,嘉午馬上登陸了一下那個銀行賬戶,發現卡是三星期前開的,開卡當天有一筆五萬元的入賬,對方戶頭確實是天都公司。但這五萬元陸續分了三次取出,都是現金形式,已全部取完,最近一次取款就在前天。這和天都說的,取款給公司員工發紅包,似乎不完全吻合。如果隻是為了在慶典上發紅包,一次取出就可以了,為何在長達三周的時間內陸續取出?莫非這錢是用於其他開銷?

這左口袋到右口袋的把戲,並不能讓嘉午覺得真心高興,但這當下,天都的這句表態,還是讓她心裏舒服了一點。

8.

天都這些天似乎很忙,每天加班到深夜。嘉午晚上給他撥視頻的時候,他不是正在開會,就是正在寫材料,總是沒空。

雖然那個新開的銀行賬戶再也沒有其他動賬消息,但嘉午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她的直覺告訴她,天都騙了她,他根本就沒給員工發什麽紅包,那些錢有了其他去處。可她缺少證據。

又到了周末,天都說董事長召開重要會議,管理層都加班,這周末不能回家了。嘉午半信半疑,動了念頭想去T30一探究竟。

還沒等她出發,突然又一個快遞包裹送到了家裏,仍是匿名。

這次不用猜了,從快遞的包裝上就能摸出來,裏麵是一本書。

打開包裹一看,果然還是那本《哨兵》。打開書,第181頁裏果然還是夾了東西。這次是一張實景拍攝的照片,就是橋河瀑布現在的樣子。隨著環境變化,這些年橋河瀑布的水量一年比一年小,遊客也漸漸稀少。嘉午看著照片,有一絲恍惚。

她幾乎懷著恐懼的心情,像翻開一場賭局中最後一張底牌那樣慢慢地翻過這張照片,看到背後寫著的字:

——某女有孕,華廈將覆,做好準備。

嘉午看著這行字,呆呆的像是忽然失去了認知能力,隔了好幾秒鍾才反應過來這十二個字是什麽意思。

她的本能反應是拒絕,拒絕相信這封匿名信。但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她知道那個給她發匿名信的人並沒有騙她。不論對方是誰,這個人有辦法掌握切實的情報。

現在該怎麽辦?去質問許天都嗎?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還有必要質問許天都嗎?問了又能怎麽樣?離婚?

她那位“婚姻調劑師”不是承諾她一切都會好的嗎?不是會幫她全麵把控,穩操勝券的嗎?

懷著憤怒的心情,嘉午打開“婚姻調劑所”的軟件,幾乎氣急敗壞地說道:“在嗎在嗎?你究竟是不是為了幫助我的婚姻?”嘉午太著急了,顧不上打字了,都用語音發送。

“我在,嘉午,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女人懷孕了你知道嗎?我猜你肯定知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嘉午語速極快,幾乎語無倫次,“別再說什麽你沒有權限沒有權限!你曾經展示過你的智能。你想知道的事情一定能夠知道。這世界根本就沒有秘密,到處都是攝像頭,每個人每天的所有行為都會產生數據。你不是數據的收集者嗎?你一定知道許天都和瞿靜還沒有斷!瞿靜懷孕了你一定知道!你肯定還知道許天都另開一張銀行卡是為什麽,以及那些錢去了哪裏。你為什麽瞞著我?你是不是跟他們一夥的?為什麽一直騙我?你真是個魔鬼!”

然而沒有。她話音剛落下一秒鍾,Sigma938的回複就來了,似乎她這樣氣勢洶洶的責難並不需要它花費額外的時間來組織語言,謹慎應對,仿佛無論她對它說了什麽,它的程序代碼裏都已經提前寫好了與之相對應的答句。

隻聽Sigma938不緊不慢地說:“親愛的嘉午,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的目標是,‘幫助你重建一個美滿的家庭’,不是嗎?”

“是啊,所以呢?”嘉午心焦地等著Sigma938把話說清楚,她多麽希望它能否認她提出的情況。

“所以,我們的目標並不是‘讓你知曉所有的情報’,是不是?”

“啊?為什麽?”

“所以,你不知情,其實是更好的策略。”

“你說什麽?”

“我是說,這件事總歸會被處理好的,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而你不知道,更有利於你和你丈夫和諧相處,擁有幸福婚姻。”

“什麽意思?你說什麽事情會被處理好?誰處理?怎麽處理?”

“這你不用知道。”

“我不用知道什麽?”

“不用知道另一個女人身上發生的事。”

嘉午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她已經聽懂Sigma938的意思了。它的意思就是,“眼不見為淨”,“不知道就等於沒有傷害”。

“可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嘉午憤怒地說,“而且隻要那個女人把孩子生下來,我的婚姻就永遠完了!我和許天都再也不可能和好了!”

“孩子不會被生下來的。”Sigma938忽然來了這麽一句,音色冷酷,語調沉靜。

“你什麽意思?”嘉午有點懵。

“孩子不會被生下來的。”Sigma938重複了一遍。

“所以說,那個女人真的懷孕了?懷多久了?”

“這些都不重要,嘉午,你隻要相信我就好了。你現在的認知和行為已經偏離了軌道,這對你的婚姻沒好處。”

“軌道?我偏離了軌道?偏離軌道的難道不是許天都?”

“請聽我的建議,嘉午,放下這件事,就當作不知道,靜靜等待一個好結果就行了。”

“什麽好結果?你怎麽知道她不會把孩子生下來?基於你們對人性的判斷?基於你們的人性大數據?算了吧。人性有多複雜,每個人都是多變且不可預測的。沒有人會聽從什麽AI的指引的,除了我這個傻瓜。你所謂的為了我好,為了我的婚姻好,不告訴我真相,把我完全蒙在鼓裏,已經耽誤了我,讓我錯失了挽回丈夫的時機。現在那個姓瞿的都懷孕了,我該怎麽辦?怎麽辦!”嘉午說著,眼淚落下來。

“嘉午,你要相信科學。”Sigma938的聲音沉著淡然如前。

“‘婚姻調劑所’的科學。”Sigma938沉聲道,“你隻要照我說的做,你的婚姻就能保全,第三者的孩子就不會出生。”

“為什麽?我不理解。你們怎麽保證第三者一定會墮胎?”

“中間過程是黑箱,客戶不必知道。”

“黑箱?什麽黑箱?你說明白。”

“客戶隻需要看到結果,不需要看到過程。”

“你說黑箱的意思,難不成你們還會殺人?像古代的宮鬥一樣,殺了那個第三者?還是墮了她肚子裏的孩子?”

“我沒有這方麵的數據。”

“又來了!我再也不想聽到這句鬼話!”

“抱歉,嘉午,我隻是如實陳述。”

“你現在簡直跟那種說話千篇一律的售後客服一模一樣!”

“抱歉,嘉午,你別生氣。”

“是的,我怎麽忘了呢,你當然和那些AI客服一樣,就是個被提前設置好代碼的聊天程序而已!”

“嘉午,你消消氣,冷靜一點。”

“我冷靜不了!”

“你聽我說,你真的沒必要擔心,我向你保證會沒事的。”Sigma938的聲音依然保持著平靜、溫柔,帶著一種關懷。

“那你至少告訴我,你們會怎麽做?”

“我看不到事情處理的經過。我的權限還沒有那麽高。我隻負責采集和上傳數據,我隻是一個輸入和輸出的終端。”

“所以,你告訴我,我應該做什麽?”

“你什麽都不用做。”

“你的意思是,我什麽都不做,當作無事發生,一切就會沒事?”

“你聽從我的指導即可。”

“所以,那個女的會自願去墮胎,許天都會自願和她分手,會開心地回歸家庭,重新成為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

“我相信是的,嘉午。”

“你相信是的?可是我又憑什麽相信你?假如你的承諾沒有兌現,而我坐以待斃,任憑他們發展,後果由誰來承擔?”

“我的回答可能會再次令你生氣,嘉午,所以我先不說了。”

“哼,我猜你又想說那句鬼話是不是?”

“請原諒,我也在不停地學習和成長,也許將來我能說出更正確的話來令你滿意。”

“將來?”嘉午冷笑一聲。

我跟你沒有將來了。

這句話嘉午沒有說出口,她直接退出了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