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湖畔公園距慧文小棧約三公裏,嘉午駕車前往,時間剛好,三點二十九分,她準時停好車,進入公園,步行到湖邊。
工作日的午後,公園裏遊人稀少。開闊的湖邊,一張張長椅,一眼望去,都是空的。
嘉午心裏火急火燎,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尋找想象中的“狗男女”的身影。可是,波光粼粼的湖畔,隻有若幹花白頭發的老人和推著嬰兒車的婦人,緩慢悠閑地散著步。
對了,第三條長椅!第三條長椅!嘉午想起電話裏的提示。放眼望去,湖畔沿岸自西向東每隔二三十米就有一條長椅,刷著暗綠色的漆,但此刻,這些長椅都空著呀,一個人都沒有呀。
嘉午繼續往前走,忽然看到遠處路盡頭的一張長椅上坐著一男一女,彼此靠得很近,從背影上看就是一對情侶。
那是許天都和瞿靜嗎?嘉午氣急攻心,快步上前,可是走近了一看,卻是兩個陌生人。那對情侶感覺到被打擾了,不悅地抬頭看了嘉午一眼,像在看一個精神病。嘉午感到羞愧。
此刻,偌大的公園,人雖不多,但每個人都愉悅鬆弛地在陽光下享受著休閑時光,神情緊張的嘉午顯得格格不入,分外引人注目。嘉午泄下氣來,發現自己竟如此容易被情緒操控,行為失常。
她又抬眼望了望湖麵,歎了口氣,轉身往回走,然而就在這時,她看到遠處原本空著一排長椅上,多了一個人。
遠遠望去,那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穿黑衣,正坐在湖邊自西向東的第三張長椅上。嘉午又回過頭來看看先前那對情侶,他們坐的位置是自東向西的第一張長椅。電話裏那個聲音說了,湖畔的第三張長椅。那麽,那個男人所坐的位置,更符合描述。
嘉午深吸一口氣,慢慢朝那張長椅走去。走近了,她看清,長椅上的男人約三十五到四十歲,挺大的個子,約有一米八五的樣子,短發,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帽簷壓得略低,但還是能看清,那人鼻梁高挺,麵部輪廓清晰硬朗,眉眼清俊。
嘉午很少用帥來形容男性,但此刻,她真心覺得長椅上坐著的男人很帥,帥到有些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了。因此,她在離那張長椅約三步遠的時候停了下來,不確定是否要繼續走過去。
就在這時,一直眼望著湖麵的男人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說了聲:“坐吧。”同時看了看他身旁空著的位置,示意嘉午坐下。
嘉午有些懵,歪了歪頭,指了一下自己,又望了望周圍,然後把目光投回男人身上,眼神和口型在問:我嗎?
“是,我在跟你說話呢,請坐吧。”男人又說了一遍,說完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兀自把目光投回到湖麵上。
嘉午滿心疑惑地慢慢走過去,在長椅上空著的地方坐下,像男人一樣眼睛望著湖水,身體則很警惕,和男人保持一尺多遠的距離。
“感謝你信任我。”男人看著湖麵說。
“嗯?信任你?”嘉午摸不著頭腦,“請問你是……”
“在我們彼此作介紹之前,請允許我先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男人轉過來看著嘉午,眼中浮現一絲洞悉的笑。
嘉午忽然有種感覺,這個男人無所不知,但卻很深沉。他看上去就像那種知道很多很多秘密,卻一個字都不會說的人。
男人見嘉午發呆,便兀自說下去:“你能否告訴我,你一生中所遭遇的事情,你所遇見的人,你所看到的事物,你所參與的活動,你所做的工作,是你自己的選擇,還是你被強加的?”
“啊?”嘉午完全懵了,不懂對方在說什麽。有一瞬間她想,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莫不是個精神病?是的話就太可惜了。
“不必仔細推敲,告訴我你的第一直覺就行了。”
“呃……直覺……都是我自己選的吧。”嘉午隨口回答。
“好,那你覺得,是你自己選的好,還是上帝為你選的好?”
“啊?啥?”
“假設,我是說,假設,我們的世界裏一位全能上帝,他可以為你做所有正確的選擇,確保你過上一帆風順的幸福人生,從出生到死亡,不犯一次錯,不遭受任何磨難,一切都順理成章,毫無波瀾,但你必須放棄選擇權,讓你的全能上帝為你安排一切,你願意嗎?”
“這……我不知道……”
嘉午覺得自己快被這個男人的問題繞暈了,她很想搶白問對方:“你究竟是誰啊?你問我這些幹嗎啊?”可對方緊接著拋出下一個問題,不給她插話的機會,“你有自己的秘密嗎?”
“啊?”嘉午微微皺眉,有點反感這種問題。
“你聽見我的問題了,鄭嘉午女士,你有自己的秘密嗎?”
嘉午心頭一驚,對方竟然叫得出她的名字,這讓她措手不及。這人究竟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見嘉午臉上流露出緊張、焦慮和防備的神情,男人轉而看向湖麵,用一種慵懶而輕鬆的語氣慢慢說道:“每個人,都有秘密;但每個人,也都沒有秘密。”那副樣子,就好像他是在對湖水說話。
“那可不嗎?”嘉午諷刺地接上去,“每個人都在上帝他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活著。所謂人在做,天在看,就是這個意思。”
“哈,你是這麽理解的?”男人笑道。
嘉午覺得這簡直荒謬。工作日的大白天午後,她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說這些奇怪的話。
“對不起,問題先生。如果你再不告訴我你是誰的話,我就要走了。”嘉午說著站起身來。
“你通常把秘密存放在哪裏?你的手機裏?還是電子郵箱裏?抑或計算機的加密文檔裏?”男人自顧自地說下去,“那麽,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當人們逐漸遺忘、放棄、離開、死去之後,那些秘密由誰接管?那些常年不登錄的郵箱、那些閑置的社交媒體賬號,那些被遺忘了密碼的賬號,那些已故人類的賬號,那些沒有任何一個人再去登錄的賬號,那些被係統評估為已死的賬號,它們的命運是什麽?它們所儲存的信息和數據,最終流向哪裏?派作何用?”
“我不知道。”嘉午失去了耐心,聳聳肩道,“我的秘密全都用鉛筆寫在一個小黑本上,然後用一把銅製掛鎖鎖在臥室的抽屜櫃裏。”她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之情說出這句話,朝男人調皮地笑了笑。現在她基本斷定,這男人是個精神病。
“別急,請聽我說完最後一個問題。”男人叫住正要轉身離去的嘉午,“你覺得,我們倆此刻的對話,有第三個人在聽嗎?”
“啊?”嘉午愣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張望了一下,他們的周圍沒有別人。目力所及範圍內,離他們最近的是個一歲多的女嬰,正在草地上踉踉蹌蹌地學步,發出咯咯的歡笑聲。女嬰離他們約有五六十米遠,女嬰的母親坐在更遠處的草地上,不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當然沒有了。”嘉午帶著些許疑惑和些許鄙夷看著身邊的男人,目光在說:“你可以不要再問這麽弱智的問題了嗎?”
男人又是微微一笑,一雙深邃又充滿自信的眼睛看著嘉午,像是要看到她靈魂深處去。
“好了,很高興與你見麵。”男人說著也站起身來,朝嘉午欠了欠身。嘉午這時看出,男人身高約有一米八七,五官確實英朗帥氣,有點像混血兒,或許祖上某位先人有外族血統罷。
但這麽個男人,穿著黑色的衛衣,戴著黑色的低沿棒球帽,渾身低調的姿態,又像是要刻意遮掩自己的鋒芒,讓自己隱身。
在嘉午恍惚的間隙,男人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機械表,然後拉低帽簷,說:“時間到了,我們今天不便多談。你回去想想我問你的那些問題,我們找時間再約。”
“哎,可是……”
嘉午還來不及說什麽,男人已經再次把帽簷往下拉了拉,轉身走了。走了兩步,他又回過身來,對嘉午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後會有期,鄭嘉午,我是李嬰寧。”
2.
“哎,等等,你等等……”嘉午欲追上去。
那個自稱李嬰寧的黑衣男子卻跨上一輛古舊的機械單車,長腿用力一蹬,飛一般地離去。
嘉午立在原地,望塵心歎。
土包子!她在心裏罵道,這年頭,誰還騎這種純靠人力的機械單車啊?連高中生都騎帶有智能巡航的電動單車了。
那個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嘉午怔愣著,悵然若失。
女作家嬰寧,竟然是個男人?這是真的嗎?嘉午半信半疑。
她一直好奇嬰寧長什麽樣,一直期待與她會麵,卻不曾想,這會麵來得這麽突然,又令她完全糊塗。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手機響了,嘉午慌忙接起來,是年年的班主任來電,問她什麽時候去接孩子。她這才反應過來,年年四點鍾放學,她已經錯過了接孩子的時間。
嘉午收斂了心思,駕車趕往學校,接上年年,送到父母家,讓他在那兒做功課,吃晚餐。然後她自己趕回店裏,接替小玲,一直忙到晚上八點關了店,再去接年年回家,幫他檢查功課,安頓他睡覺。
說起來她是自由職業者、書店老板,好像很輕鬆自在,但其實是個打了兩份工的辛苦人,又要帶孩子,又要負責一家書店的運營,可以說是沒有一分鍾真正屬於自己。
她有時說羨慕天都可以把全部時間都用在自己的工作上,一個人像個單身漢一樣在遠方的城市專注工作。可天都卻反駁她,說她的時間都是可以自由安排的,不像他,每天要準時到公司打卡,開不完的會,還要三天兩頭加班,哪怕是個小領導,上麵還有大領導,大大大領導,每天都要看人臉色,是個最沒有自由的工具人。
夫妻之間,計較這些事,關係就不健康了。許天都出軌,大概也和這些日積月累的負麵情緒有關吧。
嘉午一邊忙,一邊渾渾噩噩地想著這些事,等安頓好年年睡覺,看一眼時間,已經晚上九點半了。
她拿起手機,給天都撥去視頻。天都卻把她的視頻給掛掉了,緊接著發信息來:
——還在公司開會呢,新產品上線,今天估計要加班通宵了。
嘉午心裏剛冒出一絲懷疑,天都緊接著又發來幾張照片,是剛剛拍的,大會議室裏幾十人在開會的場麵,還有一張天都對著鏡頭的自拍,大概是為了消除嘉午的懷疑。
天都所在的公司主營開發無人駕駛係統,為國內頂尖的汽車品牌提供技術支持,屬於尖端行業,工作也著實辛苦。
嘉午於是回複道:
——辛苦了,注意勞逸結合。
她本來以為天都會再發消息來,也禮貌地關心一下她,哪怕隻有簡短一句話,可是卻沒有。天都沒有再回應。
一定是他開會太忙了,嘉午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他是真的在開會嗎?開會開到這麽晚?有沒有可能照片是白天拍的,而他現在其實根本不在公司呢?
夫妻間的信任垮塌過一次之後,再要重建,談何容易?婚姻啊婚姻,真的好難。嘉午歎了口氣。
這時她想起了“婚姻調劑師”,這才發現,Sigma938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和她說過話了。
她打開“婚姻調劑師”的軟件,在對話框裏鍵入:
——在幹嘛呢?
那語氣,就好像跟一個老友聊天。
——我在學習。你呢,嘉午?
Sigma938的回複瞬間抵達。
——你也需要學習嗎?你在學習什麽?
嘉午覺得Sigma938的話好稀奇。
——所有的生命都需要不停地學習呀。我在學習社會的起源,以及,如何讓更好的人類來構建更好的社會。
——哇,你好厲害哦。
嘉午言不由衷地敷衍了一句,她隻覺得聽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AI說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有些好笑。
——對了,938,你能幫我個小忙嗎?嘉午問道。
——您盡管吩咐。
——你能不能幫我竊聽許天都一分鍾,看看他現在是不是真的在公司加班?
嘉午這條消息發出後,Sigma938沒有像以往那樣瞬間回複,而是隔了兩秒鍾之後才發來消息:
——這是違反係統協議的。
嘉午不服,問道:
——你不是說你有一分鍾竊聽權嗎?
——那是在緊急和必要的情況下。
Sigma938說。
——在目前的狀況下,我沒有被授權。
嘉午灰心了,心想,這個“婚姻調劑師”也太不仗義了。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呀。看來AI和人還是不一樣,要是個真人“婚姻調劑師”,肯定會想辦法通融。
正在這時,Sigma938又發來消息:
——除了監聽,我還可以通過別的方法來確認您的丈夫此刻是否在公司加班,但是,作為交換,您可不可以也為我做一件事呢?
這番話令嘉午感到意外,同時也引起了她的興趣。
——你有什麽辦法?以及,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麽?
兩秒鍾後,Sigma938發來消息:
——登錄您常用的微博賬號,在“婚姻家庭與合作”的話題下,發表您的觀點,字數隨意,最主要的是,您可以發送一些照片,記錄您在婚姻生活中感到幸福的瞬間,將圖片中的美和溫暖傳遞出去。
啊?就這?嘉午詫異。這也太簡單了吧。
就算沒有Sigma938指定這項“任務”,她也經常在微博上分享生活中的快樂瞬間,用一些美圖展現家庭生活的溫暖。
於是她回複Sigma938道:
——沒問題。
接著她就發了幾張家庭聚餐的照片,並配以文字——“家還是最溫暖的港灣。”
發完之後,她剛想告訴Sigma938, Sigma938已經率先對她說:
——感謝你的幫助,嘉午,你發表的內容很有用。
——嗯?有用?
嘉午有些不明白。
——是的。社會是由一個又一個人所組成的,就像大海是由一滴又一滴的水匯聚而成的。整個世界,是集體意識的呈現。每一個人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會作數。有些人不注重私德,口出妄言,損害的是集體生命的健康,但人們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就像雪崩的時候,每一片雪花都覺得自己是無辜的。
Sigma938的這番話令嘉午驚訝,原來這個AI還是個傳道士啊。他不僅自己傳道,還要引導她傳遞某種價值觀。
——好了,現在我可以告訴您了。
Sigma938繼續說道。
——您的丈夫許天都此刻的確還在公司。
嘉午看到這條文字,笑了,問道:——真的嗎?你是怎麽知道的?
——這就不必知道了,你選擇相信我就可以了。
3.
選擇相信。嘉午對著窗外的夜空怔怔發笑。
每個人都希望別人相信自己,連AI都不例外。
可是,這世界上卻有這麽多的謊言。據說一個成年人平均每天至少撒謊二十五次。那AI會不會撒謊呢?
嘉午看著沉寂下來的手機,輕輕歎息。
Sigma938不說話了,許天都也不說話了。嘉午又感到不安了。
她問自己,為何非要執著於知道此刻的真相呢?那真相如何,與她這一刻獲得內心的安寧,必然相關嗎?
她說服自己放下心念,轉而打開了嬰寧的對話框,發送信息:
——您好,今天下午在湖邊,是您嗎?
信息發過去,對方很久都沒有反應。
嘉午按捺不住內心困惑,直接給嬰寧撥語音通話過去,卻顯示無法接通。嬰寧要麽把已經把她刪除好友了,要麽就是把她屏蔽了。
怎麽回事?哪裏得罪她(或者他)了?為什麽自從上次約好見麵之後,嬰寧就變得神秘古怪起來,並且再也不搭理她了?
下午在公園見到的那個男人,真的就是嬰寧嗎?女作家嬰寧原來竟是個男人?還有,他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人所遇到的事,所遇見的人,所看到的事物,所參與的活動,所做的工作,是自己的選擇,還是被強加的?他當時這樣問她,又讓她回家之後再好好想想。難道說,他是想告訴她,人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當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嘉午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那個自稱嬰寧的男人,在暗示的事情,劍指“婚姻調劑師”啊。自從Sigma938出現後,她所經曆的一切,不正是被指引、被安排的嗎?順著嬰寧的話琢磨,細思極恐啊。
因為反複聯係不上嬰寧,嘉午隻能上網,到“慧文小棧”的論壇上發了一個帖子,這樣說道:
——嬰寧在嗎?有急事相求,看到請速與我聯絡,或者聯絡“慧文小棧”的店員龔小玲也可以。
帖子發出不久,就有一個人回複道:
——嬰寧可是個大忙人了,剛得了五維空間獎,本周五會有一個頒獎典禮,嬰寧現在估計忙著接受采訪,準備演講什麽的。
回複者是群裏一個叫“媛媛”的老讀者。
這個讀者嘉午有印象,真名好像叫陳媛,抑或是程媛,是書店常客,一個三十來歲的女讀者,也是科幻小說愛好者。
嘉午連忙私信“媛媛”,問道:
——請問你見過嬰寧本人嗎?
媛媛回複道:
——沒有,她很神秘,從不公開露麵。
嘉午看到“她”字,心裏咯噔一下,接著問道:
——那你怎麽知道嬰寧是女人呢?
媛媛說:
——難道不是嗎?好像之前有篇文字采訪裏介紹說是一位女作家。
文字采訪,那還真不好說。嘉午心道。
那位讀者接著問嘉午:
——你找嬰寧有什麽事呀?是想請她到書店舉行簽售嗎?要有這種活動一定記得通知我哈!
——暫時還不是這個事。嬰寧得獎了?
——是呀,她的新作《哨兵》剛得了五維空間獎,是國內科幻界最高規格的大獎呢,周五晚上頒獎典禮,應該能看到她真人了。
——頒獎典禮在哪裏?
——第一科技大學百年禮堂,應該會有媒體去報道和采訪的。
——你去嗎?
——不去了。一科大學生太多了,到時估計人山人海,擠都擠不進去。咱們就不去湊這熱鬧了,在手機上看網絡直播也是一樣。
和媛媛聊完,嘉午立刻上網搜索有關嬰寧新作得獎的消息。
消息是真的。嬰寧確有一本新作《哨兵》剛出版就得了五維空間獎,得獎消息是最新的,就是昨天發布的。
但網上對於嬰寧本人的介紹卻極少,有也是之前那些,隻說嬰寧是一位極富才華卻又十分神秘的作家。絕大部分相關報道隻介紹了《哨兵》一書。那其實是一本短篇小說集,《哨兵》隻是其中的最後一篇小說,講的是一個關於人工智能形成社會合作,發展出權力意識的故事。
嘉午想,最近這段時間自己忙於應對婚姻危機,對讀書界的消息關心得少了,連嬰寧有了新作,新作又得獎,這一些列的事她統統不知道,難怪嬰寧對她冷淡了呢。人家一方麵是走運了,得大獎了,成大作家了,身份與從前不同了,自然不屑於再混跡從前的圈子了;另一方麵,可能也是真的變忙了,分身乏術了。
可是,下午公園那個男人,又是怎麽回事呢?
看來隻有周五晚上到第一科技大學去一探究竟了,看看真正的嬰寧到底是什麽人。
大庭廣眾之下,她(或他)應該跑不掉了吧?
4.
嘉午在科技大學撲了個空。
不僅是她撲了個空。五維空間組委會、頒獎嘉賓、科技大學的校領導、媒體記者,以及到場的幾百名學生和科學文藝愛好者們,統統撲了個空。
神秘作家嬰寧根本就沒有現身,繼續保持她(或他)的神秘,連五維空間這麽個重量級大獎都不屑於領取。
不過頒獎典禮還是照常舉行了。大獎獲獎者的缺席並沒有影響其他十來名作家領取屬於他們的獎項。那些作家不論男女均打扮得體麵光鮮,像明星一樣在領獎台上發表感言,在台下高談闊論,並同到場的讀者們進行了熱烈的交流。
一名以“身體寫作”出道,專寫“愛情軟科幻”的女作家還現場表演了才藝,唱了一首自己作詞作曲的原創歌曲,獲得了支持者們瘋狂的尖叫和掌聲。女作家與湧上台去的支持者們一一自拍合影,簽名留念,場麵一度火爆到失控。
嘉午奮力推擠,才終於退出了喧嘩的人群。她心裏失望極了,沒有見到嬰寧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是對文學創作界的亂象有些鄙夷。
科技大學在城市的另一頭郊區。由於太遠,嘉午沒開車,坐輕軌回家。路上,她用手機搜索關於嬰寧沒有出席頒獎典禮的新聞。
新聞並不多,幾家媒體像是用了通稿,都隻是簡單說了一句大獎得主沒有到現場領獎。
倒是一些民間社交媒體上,網民們議論紛紛。其中有一則帖子引起了嘉午的注意。那位網友說:
——一個從來不現身、不露麵,連張照片都沒有出現過的人,就等於不存在。我懷疑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嬰寧這個人。
當然,網絡世界從來不乏各種奇談怪論,這則帖子也並沒有引起多少關注。但這個帖子下麵幾句不顯眼的跟帖令嘉午更覺心驚。
隻見幾個人在那裏討論道:
——要是沒有嬰寧這個人,那這些書都是誰寫的?
——說不定是一幫人合夥一起寫的。
——就算是一幫人寫的,也可以推出一個來領獎啊。
——說不定是一幫小學生寫的。
——還說不定是AI寫的呢。
——對哦,現在有專門寫作的AI程序,寫出來的句子比人類作家更有想象力。
——那AI背後也有人吧?AI的開發者和使用者,為什麽不出來領獎呢?
——你們都在胡說什麽呢?書籍出版和在網上發文章能一樣嗎?要經過出版社審核,還要簽出版合同呢,到底有沒有嬰寧這個人,到出版社一問不就知道了?
最後這條發言啟發了嘉午。她幾乎一秒鍾都沒耽擱,立刻就給出版嬰寧作品的出版社撥去電話,要求轉接到相關責任編輯那兒。
責任編輯已經下班了,接電話的是個聲音動聽的年輕女人,自稱是值班人員,隻聽她用一種溫柔甜美的聲音說道:“關於作者的個人信息,我們是一概不能外泄的。喜歡一個作家,就好好研讀她(他)的作品吧,就不要對作家本人抱有這麽多好奇了。”
特別流利的官方說辭。一聽就知道,出版社已經接到過無數個這樣的電話了,也已經無數次用同一套說辭來打發那些八卦的讀者了。
又或者,這個聲音甜美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這又是一個智能語音對答程序而已。
掛了電話,嘉午有點灰心,悶悶不樂地靠著車窗,望著窗外。
輕軌帶著輕微嗡鳴聲穿過龐大的城市,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群星一般的閃亮霓虹在漸漸沉入昏暗的深藍色天空中逐一亮起。
今天為了來看頒獎式,嘉午特意讓母親去接年年放學,這才得到一段完全屬於自己的午後和傍晚時光,有機會坐在空中輕軌裏看看這座城市華燈初上的模樣,美麗而倉惶。
經過市中心的時候,車上的人多了起來。正值下班高峰,大批西裝革履拎公文包的人擠上車。漸漸地,車廂裏已經沒有能夠讓人體麵站立的地方了,沒有座位的人們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
嘉午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她留意到不遠處有個肚子圓滾滾的女人,吃力地拉著把手擠在人群裏,看著像是孕婦,可能懷了四五個月了。她沒有多想,站起來招呼那個女人:“哎,你來這兒坐吧。”
那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沒懂她什麽意思,下一瞬間,又忽然懂了,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就不理睬她了。
嘉午不理解對方什麽意思,為什麽給孕婦讓座,對方不坐,還生氣了。接著她明白過來,可能那女的根本就不是孕婦,隻是有點胖。
嘉午正尷尬著,身邊一個肥胖的男青年已經搶先一步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了。她愣了愣,隨即瞪著那胖子,意思是:你怎麽搶我座位?胖子朝她瞪回來:不是你自己站起來讓座的嗎?
嘉午氣不打一處來,好心讓個座,竟然還惹出這麽多閑氣。好在她還有兩站就要下車了,當即也不再跟人置氣,走開算了。她慢慢扒拉人群,努力朝車門的方向擠去。
當她終於擠到車門邊,找到一處可以落腳站穩的地方時,她突然感覺到身後有個人貼著她,貼得很近,憑直覺可以知道,那是一個男人。她心驚,難道是擁擠的車廂裏經常出現的那種“鹹豬手”?
她正要回過身去看,突然感覺到那個男人抓住了她的手。
一聲尖叫幾乎就要出口了,她卻本能地感覺到那隻抓住她的雄性之手不帶有一絲性意圖。那隻手以極快的速度,往她的手裏塞了一樣東西。她感覺是一張紙,不,確切第說是一張小紙條。
她心跳驟然加劇,下意識地抽回自己的手。她想要回過身去看清背後的人,卻又被身邊的人擠得幾乎透不過氣來,連稍稍轉動一下身體的空間都沒有。
無奈之下,她隻能先奮力抽住自己的手臂,打開手心,看了一眼裏麵的東西。
果然是一張小紙條,上麵寫了三個英文字母:SOS。
5.
嘉午感到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SOS,是國際摩爾斯電碼救難信號,是全球通用的緊急求助信號。一個輕軌上的陌生人,往她手裏塞這種求救信號,是什麽意思?
正當她驚魂未定時,輕軌進站突然一個急刹車,所有的乘客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倒了一下,呼聲四起,都帶著些許怨氣。
趁這晃動的間隙,她回過身去,看到了身後的男人。
那人穿著黑色的連帽衛衣,帽子兜在頭上,頭低著,臉藏在帽子的陰影裏。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此人就是前天下午在公園長椅上問了她一係列奇怪問題的神秘作家——“嬰寧”。
嘉午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什麽,車廂的門打開了。大批乘客下車,同時外頭還有大批乘客等著上車。她身後的男子一言不發,攬著她的肩帶她一起下車。她本想說“我還沒到站呢”,但一想到紙上“SOS”三個字母,就先按下不表了,隻怕這男子有什麽難言之隱。
車廂和站台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眼下這情形,她即便想掙脫也不可能,她幾乎是被男人和身邊濃密的人潮挾裹著往站台上走去。
這情形,分明就是她被這個男人挾持了,哪裏是這個男人在向她求助啊?她有些回過味兒來了。
走到站台上,人流鬆動了些,嘉午便掙脫男人,想要脫離他的掌控。男人的手卻重新用力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同時低著頭小聲地對她說:“別動,就這樣陪我一起走出去,你聽我說,我就是嬰寧本人,我不是壞人,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你怎麽證明你是嬰寧啊?我看你像個通緝犯。”嘉午心裏又慌又亂,口不擇言,但又不知為何,她此刻受到了這個男人神態語氣的感染,竟也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來配合他。
“我用我的生命發誓,我不是通緝犯。”
“那你怎麽證明你是嬰寧?”
男人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問你呢,你怎麽證明你是嬰寧?”嘉午雖然聲音壓得很低,語氣卻一句比一句強硬,幾乎對男人吹胡子瞪眼。
男人沉默了片刻,說道:“人類有很重的弑父情節,王子和半神隻有殺死國王和宙斯才能獲得新的統治,放到AI和人類身上也是……”
“停停停停……”嘉午幾乎要被氣笑了,“你會背嬰寧書裏的話有什麽意義?可能是你讀過她的書而已……”
“我寫書是為了混口飯吃。好了吧?”
聽到男人說出這句,嘉午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混口飯吃”,這是她第一次和嬰寧加上迅聊的時候,嬰寧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基本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之後,嘉午感到稍微放心了些,繼續和男人一起往站台外走去,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想,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見得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吧。
可男人卻並沒有絲毫放鬆,反而愈發地緊張,一直低著頭,像是在躲避什麽人的追蹤。察覺到嘉午想要開口問什麽,他低著頭快速地說:“什麽都別問,也別東張西望,往前走,先出站再說。”
“出站,然後呢?”
“找一家小旅館,進去開一間房間,然後帶我進去。”
“什麽?”嘉午以為自己聽錯了。
“別停下腳步,別盯著我看,往前走。”
“你在說什麽鬼啊?什麽開房間?”
“請你相信我,照我說的去做。”
“我不跟陌生男人開房間的,簡直神經病!”
“我是說,你替我開一間房間,你可以不用進去。”
“那你不會自己去開啊?”
“我的身份證不能用了。”
“你還說你不是通緝犯?”
“我會跟你解釋清楚,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兩人一直壓低了聲音在說話,一邊說已經一邊走出了輕軌站,來到了街上。嘉午注意到,在出站口有監控攝像頭的地方,男人刻意把帽子往前拉了拉,把一張臉更好地藏在了帽子的陰影裏。
這人八成有問題。嘉午這樣想。自己為什麽要攪進這樣一件曖昧又危險的事情裏呢?得趕緊想辦法脫身。
“好了,前麵那家‘車站招待所’就可以。”男人指了指街對麵亮著霓虹招牌的一家小旅館。
小旅館是一棟三層矮樓,陰暗破敗,霓虹燈年久失修,有幾根燈管不亮了,遠遠看去是‘車占召寺所’。
“我不去。”嘉午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什麽破地方,要去你自己去。”說破地方都是抬舉它了,連門麵招牌壞了都懶得修的地方,能是什麽好地方?沒準是個賊窩,為各種罪惡交易暗度陳倉的黑店。
“破地方才安全。”男人說著,兀自穿過馬路往街對麵走去。
“哎,你怎麽亂穿馬路呀……”嘉午一邊說一邊驚訝自己竟然跟了上去,男人這會兒並沒有強行拉著她。
“斑馬線那邊有攝像頭。”男人低聲回答了一句。
“還說你不是通緝犯。”嘉午嘀咕了一聲。
男人悶頭走著,沒說話。
“你到底……”嘉午剛開口,一輛小汽車急速駛來,方向盤忽然一抖,眼看就要朝嘉午撞過來。男人伸手拽住嘉午的手腕猛地一拉,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小汽車從嘉午身邊飛快擦過,驚險萬分。
嘉午驚魂未定,怔怔望著小汽車絕塵而去,再一低頭,自己的手腕還在男人的手裏拉著。這曖昧的動作令她心裏不由得一**,但兩人一踏上街沿之後,男人的手立刻就鬆開了。
“好了,說吧,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麽。”嘉午看著男人。
“都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我是嬰寧。”
“寫了很多科幻小說的那個嬰寧?”
“正是在下。”
“你找我是想幹什麽?”
“是你先找我的。”
這一句倒把嘉午噎住了。她往回捋了捋,那天的確是她先找上嬰寧的,想問他有關“婚姻調劑所”和人工智能的事。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有話開完房間再說,行嗎?”嬰寧誠懇地看著她,低沉溫柔的嗓音有些打動她。
“你想訂這家旅館是吧?那我手機上給你訂一間房唄。”嘉午說著就要拿出手機,卻被嬰寧一把按住了。
“別動手機。”他說。
“為什麽?”
“因為你通過手機所做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監控。”
“被誰監控?”
“你如果非得要我站在這兒給你把故事從頭到尾講清楚,然後才肯幫我的話,那你將得到一具屍體。”
這話聽得嘉午心裏一驚,當即沉默了。
“現在,如果你不願意幫我,轉身離開就可以。”嬰寧繼續說道,“如果你願意幫,那就得抓緊時間了。進去開一間房間,然後把房間號和門卡給我。”他指了指“車占召寺所”閃爍得顫顫巍巍的招牌。
“要不……咱……報警吧?”嘉午猶疑地說道,“既然你覺得自己有生命危險,報警才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這……是常識啊……”不知為何,嘉午感到自己在這個男人麵前說話沒有自信。這男人看起來是落魄了,甚或是落難了,但他說話卻有底氣,似乎自帶一種不容辯駁的威嚴和正義感。
“常識需要常常更新。”嬰寧打斷她說道,“這個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更新。下一秒和上一秒都是不同的世界。很多想當然的常識,跟不上飛速變化的時事。”他的聲音很低沉,卻有種莫名的說服力。
“好吧,好吧。”嘉午終於同意了。
不就是走進這小破旅館開個房間而已嘛,有什麽大不了的?開完房間就把房卡給他,然後她就離開。什麽事都沒有。嘉午這樣想。
她朝“車占召寺所”的正門走去,又聽到嬰寧在身後囑咐:“記得別碰手機,用現金支付。”
嘉午沒回頭,也沒理睬他,隻在心裏想,還好自己還保留著帶現金出門的習慣。
6.
走到旅館前台,嘉午就明白為何嬰寧選了這家破落的招待所。
這地方實在是破敗,估計二十年沒裝修了。前台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化著一個拙劣的妝,一邊嗑瓜子一邊在看一台十四寸電視機上演的綜藝節目。電視機是老古董了,估計歲數比看電視的姑娘還大,瓜子和綜藝節目在嘉午的印象裏也是上世紀的東西了。
見嘉午走進來,姑娘嗑瓜子的嘴沒停,眼睛也沒離開電視機,含混地咕噥了一句:“身份證,五百塊押金。”
嘉午不動聲色,掏出身份證和五百塊錢擱在桌上。
姑娘的目光還是粘在電視機上,一隻手往嘴裏送瓜子,另一隻手拿起嘉午的身份證,往識別儀器上晃了一下。隻聽“嘀”的一聲,身份錄好了。姑娘看都不看一眼錄入的信息,隨手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張房門卡,和身份證疊在一起,從桌麵上滑給嘉午。
嘉午收好身份證,看了一眼房門卡,上麵寫著1301。
1301?嘉午看著櫃台後麵的姑娘。等了兩秒鍾,姑娘不太高興地瞥了她一眼,意思是:還有啥事?
“這1301在幾樓?”
“三樓。”
“那叫301不就得了。”
姑娘撇撇嘴笑了一下。
嘉午明白了。三層樓的小旅館,為了撐個虛假的派頭,給自己憑空捏造了十層樓。
“電梯在哪兒?”
“沒電梯。”
“那樓梯在哪兒?”
姑娘朝某個方向一努嘴,順勢吐出兩片瓜子殼。
嘉午受夠了姑娘的態度,拿上門卡轉身離去,又一想,真是的,她問電梯樓梯幹什麽,走出去把門卡交給嬰寧不就得了?
嘉午走到旅館門外,天漆黑漆黑的,嬰寧卻不見了蹤影。她在旅館門口附近走了走,四處望了望,確實找不到嬰寧。
這到底是搞什麽鬼嘛?她心裏不由得怨懟。
嘉午左右為難,隻能重新回到旅館內。前台的姑娘還在看電視,甚至都沒留意到嘉午。嘉午想,要不把門卡留在前台,讓姑娘轉交給嬰寧算了,又覺得這樣會節外生枝。可嬰寧到底去哪兒了?
嘉午又走到旅館外頭,看了好幾遍,沒有嬰寧。
此刻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滿大街行色匆匆急著趕回家吃飯的人們。她這才想起來,年年還在父母家。她馬上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在外麵還有點事情,讓年年今晚住他們那兒得了,反正第二天是周末。母親當然是沒意見,年年不高興了,在電話裏嘀咕了一句:“媽媽跟誰去約會?又不帶我!”聽得嘉午心煩意亂,匆匆掛了電話。
嘉午重新回到前台,問看電視的姑娘,哪裏有衛生間。
姑娘的嘴朝嘉午手裏的房卡努了努,說:“房間裏不有嗎?”
嘉午說:“我不進房間,我是說你們這裏有沒有公共衛生間?”
姑娘像看神經病一樣看了嘉午一眼,說:“沒有。”
嘉午覺得自己簡直快被逼瘋了,她真想把房卡往姑娘麵前一扔,一走了之算了。但她忍住了,拿上房卡,轉身朝樓梯上走去。
都已經這樣了,她偏要搞清楚,這個嬰寧到底怎麽回事。
她決定,今天就在這裏等他了,等到晚上十二點,要是嬰寧再不出現,她就報警。
這麽想著,她就踏實了,走樓梯上到三樓。1301是三樓的第一間房間,就在樓梯口。她拿出房卡,刷了門鎖,打開門。
房間用的是那種老式的插卡取電。她把房卡插進牆上的取電裝置,燈亮了,她看到整個房間。確實是破落的小旅館,裝潢風格是上世紀的,房間隻有十幾平米,有一扇小窗戶。牆紙返潮有些發黴,地毯上也有些可疑的斑駁汙跡。
好在衛生間還算幹淨,有坐便器和簡單的淋浴設備。她關上門,快速上了一下廁所,然後對著鏡子把臉洗幹淨。這大半天的折騰,臉上出了一層油。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忽然有些陌生。
才把臉洗幹淨,就聽有人敲門。嘉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敲門的聲音不大,“咚咚咚”,三聲,挺有禮貌的樣子。也許是服務員?來送毛巾拖鞋之類的?她迅速瞥了一眼房間,毛巾拖鞋都有。
“咚咚咚”,又是三聲,還是挺有禮貌,挺有耐心的樣子,像是在說“不著急”或是“您慢點”,一點催促的意思都沒有。
“誰?”她身體貼著門縫,手裏攥了一隻玻璃杯,壓低聲音問外頭,像007電影裏的女主角。
“我。”
嬰寧!正是這個男人,一手把她推進了這種007劇情。
7.
門打開,門外站著的果然是嬰寧。
“喏,你的房卡,拿好。”嘉午沒好氣,把房卡從牆上取下來,塞進嬰寧手裏,就要離開。
房間由於取電卡拔掉,突然斷電陷入黑暗。
“等一下。”嬰寧拉住要離開的嘉午。
“還有什麽事?神神叨叨的。”嘉午甩開嬰寧的手,“你要我幫你開房間,我開好了,現在我要走了。”說到底,麵前這個男人幾乎還是個陌生人,她憑什麽相信他就是作家嬰寧?就算是嬰寧,她有什麽道理和他不清不楚地待在一間小破旅館的房間裏?
“我把錢給你。”嬰寧不緊不慢地說道,把門卡重新插回牆上,房間的燈重新亮了。
他兀自走進房間,把身上背的一隻黑色雙肩旅行包在桌上放下。嘉午這時才留意到原來他一直背著一隻這麽大的背包。
嬰寧先從背包裏取出一台筆記本電腦,接著又取出另一台筆記本電腦,接著他取出了一捆錢。
嘉午瞠目結舌。是的,一捆錢,用橡皮筋捆綁的百元大鈔。這年頭,貨幣都數字化了,誰會隨身攜帶這麽多現金?
嬰寧從這捆錢裏抽出五張一百塊,遞給嘉午,道了聲:“謝謝。”
嘉午接過來,錢都是新的,連號的。她看看嬰寧手裏的錢,看看他的兩台筆記本電腦,又看看他那隻大背包,毫不掩飾自己目光中狐疑:這一身行頭可不像幹好事的人,那背包裏指不定還裝了什麽。
“想看看我包裏還有什麽嗎?來,歡迎,別客氣。”嬰寧說著,把那隻大背包敞開的口對著嘉午,向她展示裏麵的東西。
包裏的東西令嘉午怔住了。裏麵竟然還是錢,一捆一捆的錢,目測至少有二三十捆,也就是二三十萬。還有一些像是硬盤、電源、充電線、數據線一類的東西,略顯雜亂地堆放在一起。
“你究竟是幹什麽的?”嘉午不由自主地問道。不會是什麽犯罪團夥的成員吧?她心裏道。背著這麽多錢,難怪“SOS”呢。
“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是碼農。”嬰寧說。
“可你又說你是嬰寧,作家嬰寧。”
“是,我既是碼農,又是作家,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所以,你用一台電腦寫小說,用另一台電腦寫代碼?”嘉午諷刺地說著,瞥了瞥桌上的兩台筆記本電腦。
嬰寧但笑不語,把那些電源線和數據線拿出來,將兩台筆記本電腦在桌上連接好,打開。
說實話,嘉午是有些幻滅的。長期以來她都幻想嬰寧是個才情滿溢且性情孤傲的女作家,有著傳奇的人生經曆和出眾的美貌。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嬰寧竟然是這樣一個男人。
“你的問題都解決了嗎?”嬰寧一邊擺弄他的筆記本電腦,一邊問嘉午,眼中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有什麽問題啊,不是你來找我的嗎?”嘉午說著把先前放在口袋裏的那張寫有“SOS”的紙條扔到嬰寧麵前。
嬰寧笑了笑,拿起紙條揉成一團,扔進房間角落裏的廢紙簍。
“你不打算解釋一下嗎?”嘉午看著嬰寧。
“要解釋的事情多著呢。”嬰寧說,“你想先聽哪一件?”
嘉午想了想,說:“你就先告訴我,你剛才去哪兒了?以及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間房間的?”
“你猜。”嬰寧微笑看著嘉午。
猜?嘉午望一眼天,無語的樣子。
“樓下前台那個小姑娘告訴你的?”
“那個小姑娘?”嬰寧笑著搖了搖頭,“你覺得她像是有耐心回答問題的人嗎?”他一邊說一邊在麵前的電腦鍵盤上快速敲打著什麽。
嘉午一看,全是代碼。
“所以,你是黑客嗎?”她皺皺眉頭,盯著屏幕上的“天書”。
“是,我就是通過黑進這家旅館的後台係統,來知道你開的房間號碼的。”嬰寧笑著說。
“真的嗎?我的天哪,你竟然會這個?”嘉午掩飾不住驚訝,“可這是犯法的你知道嗎?天哪,你怎麽可以這樣……”
嘉午說著,隻見嬰寧臉上的笑容愈演愈烈,那個笑最後完全繃不住了,嬰寧大聲笑出來,道:“你居然相信。”
嘉午一臉懵圈愣著那裏。
“我隻是到酒店後麵那條街的吸煙點抽了半支煙,然後看到三樓第一間房間的燈亮了,所以我知道了你在哪間房間。”
“啊?就這樣?”
“是啊,你以為這需要什麽高科技?”嬰寧臉上是一個開心又得意的笑,這個笑讓嘉午覺得他也許隻有二十八歲。
嘉午很快回過神來,知道自己又被嬰寧給捉弄了。她充分懷疑,從她那天在磁懸梭上跟嬰寧聯絡開始,他就一直在捉弄她。
“行了。”她嚴肅而快速地說,“我沒工夫跟你開玩笑了。我真的要走了。”說著轉身就要走。
“你的問題都問完了?”嬰寧看著她。
“我沒問題了。”嘉午冷淡地說,說完徑直往門外走去。
“關於‘婚姻調劑所’的事,你不想知道了?”
這句話讓嘉午停下了腳步,怔在原地。
是啊,差點都忘了,她起初找嬰寧,是為了搞清楚‘婚姻調劑所’的來龍去脈。
就在這時,嘉午的手機響了。她從包裏拿出手機,一看,竟然是許天都撥來視頻。
嘉午一下子慌了。此刻她正和一個陌生男人待在一間小破旅館的房間裏,雖然他們什麽也沒幹,甚至房間的門都沒完全關上,但在這樣的情形下接通視頻,她就是有一萬張也說不清了。
“喂,嗨,天都,怎麽啦?”嘉午發現自己的聲音喘得慌。
“沒事啊,下班了,跟你撥個視頻,你怎麽把畫麵給切了啊?”
“哦,我啊,我在跟一個供貨商談合作呢,這會兒不太方便。”嘉午發現自己心跳驟然加速,聲線都不太穩定了。她是第一次跟天都撒這種謊,完全不熟練。可天曉得她為什麽要撒謊?她明明沒幹虧心事。
天都顯然懷疑了什麽,質問道:“都這麽晚了,還在談工作?哪個供貨商啊?”
“一個新的供貨商,還沒跟你說過呢,學麗介紹的。”
“哦,在店裏談嗎?”
“沒有,在外麵一個吃飯的地方。”嘉午說著,看看自己周圍的環境,小破旅館的樓梯走廊。這謊撒得有點離譜。
“那好,你談吧。年年還好吧?”
“挺好,在我媽那兒呢。”
“最近你爸媽帶他的時間多,功課沒落下吧?”
“沒有,我盯著的,你放心吧。”
“那行,那你忙吧,我先不打擾了。”
“哦哦,好,好。”
“我可能明天早上回來吧,看情況。”
“明天早上回來?哦,哦,那太好了,我知道了。”嘉午差點都忘了,已經到周末了,該是天都回家的日子。
掛了電話,嘉午長籲一口氣,回身望了一眼1301房間。房門還半開著,屋裏亮著燈。
她走回1301房間門口,想跟嬰寧打聲招呼就走。嬰寧卻劈頭蓋腦來了一句:“你不該跟你丈夫撒謊的。”
“什麽?”嘉午微微詫異。
“你不該跟你丈夫撒謊說在吃飯的地方。”嬰寧重複了一遍,“手機定位加衛星地圖分分鍾就可以知道你在什麽地方。”
“哦。”嘉午表麵平平淡淡,內心卻有點慌。許天都該不會這麽無聊吧,還真來定位她的手機?
“現在,關掉手機。”
“什麽?”
“關掉手機。”
“為什麽?”
“待會兒再說。”
“別待會兒了,我現在就要走了。”
“先關掉再說好嗎?”嬰寧的語氣不容辯駁。
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嘉午竟然聽話地關閉了手機。
“我丈夫不會懷疑我的。”她補充了一句。
“不是為你丈夫關的。”嬰寧說,“他要定位也早就定位好了,你現在關也來不及了。”
“那你為什麽叫我關手機?”
“為了防止別人偷聽、偷看。”
“誰?”
“你的——‘婚姻調劑師’。”嬰寧說著,詭笑一下。
嘉午一怔,接著問道:“你了解‘婚姻調劑師’嗎?”
“是。”嬰寧簡單地回答。
聽到這個“是”,嘉午不自覺地重新走進房間。
“說起來我還認識它的開發者呢。”
“你認識它的開發者?”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嬰寧說著,眼望著某處的虛無,臉上浮著一個悠遠的笑。
“所以說,這個‘婚姻調劑所’有年頭了?他們有正規資質嗎?會收錢嗎?我到現在一分錢也沒花過。他們是公益組織嗎?會不會是騙子啊?會不會到最後訛我一大筆錢啊?”嘉午連著問。
嬰寧看了她一眼,沒有作答。
“對了,你說你認識軟件的開發者,那你幫我問問唄?還有,他們真能幫每個人都保住自己的婚姻嗎?他們……”
“保住自己的婚姻……”嬰寧這時打斷嘉午,一字一頓地說著,一邊說一邊發出冷笑,眼中浮現的陰鬱令嘉午不寒而栗。
怎麽了?那個所謂的“婚姻調劑所”,和這個男人之間,有著怎樣的淵源?他眼中的森冷恨意是怎麽回事?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鄭嘉午。”嬰寧這時看向她,臉上的陰鬱已消散,轉而呈現出一種平靜、篤定和自信,“這樣好不好?我們做個交換,我回答你的問題,你也要回答我的問題。”
嘉午看著麵前的男人,這個三天前才第一次見麵的男人,大腦空白了一秒,然後說:“你先問還是我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