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開往T30的磁懸梭上,嘉午一直望著窗外。
嬰寧則坐在她對麵的座位,看著她的表情。
嘉午並不理會嬰寧,隻是專注地看著窗外,眉頭漸漸緊鎖。
“啪”的一聲,嬰寧拉下了下拉式窗簾,“整整二十分鍾了,你一句話沒說,一直看外麵,外麵有什麽好看的?”嬰寧嗔道。
“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嘉午這時重新抬起窗簾,指著窗外對嬰寧說,“你看外麵的風景,看那邊,遠處,最遠的地方。”
“最遠的地方怎麽了?不就是雲,還有山,還有天空……”
“不是的,我記得,從Y20出發開往T30的磁懸梭,開出去十分鍾後就看不到那幾座山了。可是……”
“可是什麽,你記錯了唄,你統共才坐過幾次這趟列車?”
“怎麽也有二三十次了,不可能記錯。”
“那就是你之前坐車的時候,天氣不好,或者別的什麽原因吧。今天天氣特別晴朗而已。”嬰寧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再說了,你坐車的時候總是盯著窗外看嗎?”
“那倒也是不是,我坐車一般看書。”
“對啊,那就是你記錯了。”
“可我總覺得今天的窗外有點怪。”
“哪裏怪了?你別胡思亂想了好不好?你帶書了嗎?看會兒書。或者我們聊聊天?”
“不是,我是真覺得有點奇怪,列車開了二十多分鍾了,我覺得窗外的風景好像就沒怎麽變化,就好像,我們是在原地打轉,有或者是,在一個什麽固定的背景前運動,再怎麽運動,還是在原地。”
嬰寧噗的笑了出來,看著嘉午,略帶嘲諷地說道:“你要不還是睡會兒,休息休息吧。一天天的都什麽奇談怪論啊?你再看看外麵,我們是在原地打轉嗎?怎麽想得出來的?睜眼說瞎話。”
嘉午再看窗外,列車正穿過廣闊的田野,那些山離他們遠去了,前方即將進過大片無人工廠,又的確是她記憶中的風景了。
看到嘉午眼中的困惑漸漸褪去,眉頭慢慢舒展,嬰寧笑了,說:“行了,你還是趁路上睡會兒吧,養精蓄銳。等到了T30還有仗要打呢。我就怕你關鍵時候掉鏈子,別到時候又斷片啊失憶啊什麽的,我還指著你幫我找到敵人老巢呢。”
嘉午說:“我現在不敢睡,就是因為怕斷片。我怕我睡一覺,醒來又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景裏,麵對著完全陌生的狀況。”
“沒事,放心,有我看著你呢,不會出錯的。”
“好吧。”
“睡會兒吧,或者吃點東西,不然白瞎了這頭等艙的票了。”
嘉午環顧車廂。這是她第一次坐磁懸梭的頭等艙,一張票要八千塊,要不是嬰寧請她坐,她可不舍得。
頭等艙寬敞奢華,環繞著若有若無的音樂。偌大的車廂內隻有他們兩人,乘務員隻在乘客打鈴召喚的時候才進來。
真皮座椅,水晶吊燈,大理石餐桌,桌麵上,水果零食飲品一應俱全。嘉午卻心事重重,無暇享用。
“來,喝點什麽,這裏有果汁,還有氣泡酒,女士喝點挺好。”嬰寧說著拿起桌上的酒杯給嘉午倒酒。
“不了不了,我喝不了酒……”嘉午說著,電話忽然響了。
來電號碼是許天都,嘉午趕緊接起來。
“嘉午,你還好嗎?”天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
“嗯,我沒事。”嘉午淡淡的。出事之後,她一直沒有跟天都聯係,因為她記得瞿靜在摔倒後第一時間打了天都的電話。那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她決定在這可笑的三角關係中置身事外,做個旁觀者。
“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你怎麽也不跟我說呢?”天都輕聲道。
跟你說什麽?跟你告狀嗎?還是哭訴撒嬌?有意思嗎?
“我怕影響你工作。”嘉午嘴上是這樣說的。
“你現在在哪裏?”天都問。
“我在去T30的路上。”嘉午如實回答,看了嬰寧一眼。
嬰寧臉上浮著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你來T30……?”天都聽上去有些擔憂。
“放心,我不會影響到你工作。我是有一些自己的事情要處理,跟今天上午的事沒關係。”
“哦,那行,我這幾天工作特別忙,可能沒有太多時間陪你。今晚爭取能不加班,陪你吃個晚飯。”
“沒事,不用,再說吧,我晚上可能也有別的事。”
聽嘉午這麽說,天都有些意外,似乎愣了一下。嘉午知道,他想問她,來T30到底為了什麽事。但他不問,她就不說。
“那個瞿……她沒什麽事吧?”嘉午委婉地問了一句。
“哦,聽說在醫院了。”天都答了一句。
嘉午想問,瞿靜那一摔,有沒有傷著,孩子還在不在。但天都不主動說,她就不問。
“她的事,現在也不關我事了,你放心。”天都似乎察覺到電話這頭嘉午有些情緒,於是補充了一句。
嘉午“嗯”了一聲,說:“我沒什麽不放心的,你專心忙你的工作吧。”就掛斷了電話。
“怎麽了?還沒完全和好?”嬰寧衝嘉午微笑著,調侃的語氣。
“這種事,總是沒辦法完全和好如初的吧?”嘉午歎了口氣說道,“就算他回歸了,我原諒了,心裏的芥蒂,總還是在的。”
“那我可就沒辦法嘍。”嬰寧笑道,“那都是你‘心’的事。”他在“心”字上強調了重音,“你的心能過得了關,就能破鏡重圓。你的心要是過不了關,那誰也幫不了你。”
“那你的心呢?你的心過得了關嗎?”嘉午反問道。
“我的心?我的心怎麽了?”嬰寧有些不屑,有些警惕。
“你的戀人,你的女兒,你的仇人,你都放得下嗎?”
嬰寧聽了這話,臉色陰了陰,沒吭聲,過了片刻,他恢複了淡定的表情,說:“等我報了仇,就放下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嘉午輕輕歎道。
“誰說冤冤相報?”嬰寧扯起唇角,不屑地笑道,“我把它徹底消滅,斬草除根,就不存在什麽冤冤相報了。”
嘉午看著嬰寧眼中閃現的鋒利,忽然有些害怕。
“對了,我就是好奇,你是怎麽做到突然自由的?”嘉午問。
嬰寧看著嘉午,等著她解釋。
“你看,我們現在就這樣在坐在公共交通上說話。我在你旁邊用手機打電話也沒事。之前你可是舉步維艱啊。是‘T博士’家突然斷網了,它追蹤不到你了嗎?還是你用了什麽技術手段把自己屏蔽了?穿了件隱身衣,隻有我才看得到你?”嘉午說著自己笑起來。
嘉午的問題卻沒讓嬰寧笑,相反,他陷入了沉默。他思考著,像是在猶豫著如何回答嘉午,也像是在猶豫著要不要回答嘉午。
過了片刻,他說:“這個問題,等我們完成了計劃之後,我再告訴你,行嗎?”
嘉午聳聳肩,道:“你不想說,我自然是沒辦法強迫你的。”
嬰寧笑了笑,沒說話。嘉午覺得他那個笑有點怪。
“那麽,現在你總能先回答我,等到了T30,假設我能幫你找到‘婚姻調劑所’的大樓,你打算怎麽消滅它吧?”
“你說怎麽消滅?”嬰寧笑著反問道。
嘉午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不會是要放把火,把整棟大樓給燒了吧?”她說著自己笑起來。
“哈,這倒是個好主意。”嬰寧笑著點頭道,“但前提是……那棟樓確確實實地存在。”
“你什麽意思?”嘉午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嬰寧回答。
“你是說……那棟大樓……不存在?”
“我懷疑,有可能。”
“不不不,等等,我可是親身走進去過的。那麽大一棟房子,怎麽個不存在法?你什麽意思?你別嚇我啊。”
“你確定你親身走進去過?”
“這怎麽不確定?我難道還會騙你嗎?我騙你幹嗎?”
“你自然是不會騙我。隻是……”嬰寧說著停頓下來。
“隻是什麽啊?你快說啊,急死人了。”
“隻是,你真的相信你的記憶嗎?”
“為什麽不相信?我又沒失憶……”嘉午說到這裏,忽然猶疑地停了下來,“你是說……我有可能失憶了?我記錯了?”
嬰寧看著嘉午的眼睛,靜默了片刻,搖了搖頭,歎道:“我現在也不敢說,這也是我打算到T30去求證的。”
“不是,你為什麽會有那麽奇怪的想法?你有什麽依據嗎?”
“沒有。沒有依據。”嬰寧說,“但我相信一個最簡單的道理。”
“什麽道理?”
“如果那棟大樓存在,我們必然能夠找到它。如果……”嬰寧說著,再次停頓了一下,才接著道,“如果我們找不到它,那麽它就不存在。”
2.
嘉午和嬰寧抵達T30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走出磁懸梭車站,嘉午正想問嬰寧,接下來去哪兒,嬰寧已搶先說道:“你在這兒等著我,我一會兒來接你。”接著就匆匆走開。
“喂,你上哪兒去?”嘉午追問。嬰寧卻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快速地答了一句:“等著,馬上回來。”
嘉午無奈,隻好站在路邊。夜風大起來,她雙臂抱在胸前,抬頭看著夜色中城市,感到很陌生。
這是一個座給過她快樂,也給過她深刻痛苦的城市,她對它的感情是複雜的,卻從未像此刻,她有點怕它。
城市在黑夜中看起來像一隻龐大而猙獰的怪獸,吞吐呼吸,躁動不安。她隻能偷偷地、小心地靠近它,盡量不去驚動它。
一輛黑色的房車駛到她麵前,停下。
車窗降下,嬰寧竟然坐在駕駛室裏,對她說:“上車。”
嘉午驚呆了,“你哪搞來的車?”
“上車。”嬰寧頭一偏,不耐地催促道。
嘉午匆匆上車。車門一關,嬰寧就踩下油門,車飛速駛去。
“你哪搞來的車?”嘉午又問了一遍。
嬰寧的回答是一個微笑,同時他一踩油門,車又提速,轉眼上了高架。
“喂!”嘉午不滿地嗔道,“你做什麽事能不能先跟我打個招呼?”
她心想:不會那個有關變態殺手的傳說是真的吧?這人隱藏了這麽久終於露出了真麵目?他弄個這麽大的車是想幹什麽?自己是哪根筋搭錯了,怎麽能這麽相信一個陌生男人,跟他出來“旅行”了?
“放心,我不是變態殺手。”嬰寧笑道,“車是租的,我是覺得路上你可能需要休息,所以租了台大車。我們現在去深藍港灣,到了那裏我們再說下一步的行動。”
“你會讀心術嗎?”嘉午睨著嬰寧道,“你怎麽總知道我在想什麽。”
“人性的基礎算法其實並不複雜。”嬰寧答道,“如果你學一點編程,你就知道。”
深藍港灣是嘉午和天都租住的公寓小區,位於高新五區核心地段。十分鍾後,房車抵達社區,停在一條幽靜的路邊。
停車後,嬰寧打開車內的燈,拿出一張地圖,紙質版的。
嘉午看過去,隻見地圖上,深藍港灣被標了出來。在它外圍,嬰寧用記號筆畫了一個大圈。
嬰寧指著這個圈,說:“根據你之前對我描述過的情況,我覺得要找到那棟‘婚姻調劑所’大樓,就要先找到你那天晚上入住的米迦勒酒店。假設大樓就在酒店附近步行五分鍾的範圍內,那麽鎖定了酒店的位置,就鎖定了大樓的位置,是吧?”
嘉午想了想,說:“是的。”
“好,你也說過,當晚離開家後,很快上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開了大約15分鍾後到達米迦勒酒店。高新五區一般公路的限速是60公裏每小時。那麽就算以60公裏的時速來計算,我們要在15公裏為半徑的圓周附近,尋找那家酒店,是吧?”
嘉午又想了想,說:“是的。”
“好,那我告訴你,我已經搜索過這個區域內的每一家酒店,沒有你說的那一家。但我敢肯定,那家酒店,就在這個圈子裏。”嬰寧說著,手指沿著那個圓劃了一圈,最後重重點了點圓圈內部。
嘉午思索了一會兒,拿出手機,說:“用我的手機找出當天夜裏的地圖行動軌跡不就行了嗎?”
她說著,打開手機,調出地圖軟件查看,接著蹙眉道,“奇怪,我怎麽找不到那天的導航記錄了?”
“你手機裏的地圖軌跡早就被清除了。”嬰寧嗤笑一聲道。
“啊?被誰清除?”
嬰寧看了嘉午一眼,沒有回答。
“你是計算機高手,你一定有辦法到我的手機後台去查的,是不是?”嘉午問。
嬰寧還是沒回答。他思考著什麽,少頃,接著答非所問地說道:“現在什麽都不值得信賴,唯一值得信賴的,隻有你的記憶。”
“啊?我的記憶?”嘉午略微詫異,“可你不是說,我的記憶出了一些問題嗎?”
“我會幫助你回憶的。”嬰寧認真地看著嘉午的眼睛說道,“你要相信我這句話,鄭嘉午,現在你的記憶是最重要的。”
嘉午看著嬰寧,有些不明所以。
“你要好好回憶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白天發生的事情。好好想一想,你走過的路,到過的地方,想一想有沒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想一想,你見到的所有畫麵,經曆的所有過程,有什麽特殊之處,不要放過每一個細節。隻要你用心回憶,我們一定能找到那個地方的。”
嘉午被嬰寧說得沉重起來,頓了片刻,說:“可是,你不是說過,如果一個地方存在,就肯定找得到,而如果找不到,就代表它不存在嗎?我是說,有沒有可能,那個酒店……其實也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隻是我那天晚上做的一個夢?
“那你手機裏的Sigma938是怎麽回事呢?”嬰寧反問道。
“是哦,那所以……?”
“所以,你說的米迦勒酒店和‘婚姻調劑所’大樓,兩個地方至少有一個地方是實實在在存在的,而且,就在我畫的這個圈子裏。”嬰寧說著,再次指了指地圖上的圓圈。
“至少有一個地方是存在的……”嘉午喃喃重複了一遍嬰寧的話,若有所思地說,“那……整個高新五區能有多大?都不用踏破鐵鞋,我們就一棟樓一棟樓找過去,總能找到吧?”
“是,你說得完全正確。”嬰寧笑起來,“這叫什麽你知道嗎?這叫‘暴力窮舉’,最笨,卻也是最紮實的辦法。最早的人工智能棋手,就是用‘暴力窮舉’的方法戰勝了人類棋手。”
嬰寧說完,丟下地圖,把車開動起來。
“好了,我們現在就從這裏出發了,鄭嘉午,打起你的精神,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你身邊的環境,尋找記憶中的蛛絲馬跡。”
3.
黑色房車在T30的夜色中緩緩行駛。
嘉午坐在車裏,看著窗外不停往後移動的街景。
一棟棟建築,一塊塊霓虹招牌,似曾相識,又似完全陌生。
她一直在努力回憶著那天夜裏所看到的“米迦勒酒店”的模樣,可是記憶卻越來越模糊。
印象中,那是一棟七八層樓高的建築,隱沒在黑暗中,輪廓模糊,麵目可疑,隻有正對著街的“米迦勒酒店”四個銀白色的大字,頑強地停留在記憶的深處。那絕對不可能是她虛構或者幻想出來的,它確確實實存在。可是為什麽,它不見了?
“那家酒店是肯定存在的。”一直在開車的嬰寧忽然開口了,“隻不過……有可能……它其實……並不是一家酒店。”
“並不是一家酒店?你什麽意思?”嘉午疑惑地看向嬰寧。
嬰寧卻不答反問:“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夜裏的出租車司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有沒有什麽不尋常的舉動?他說過什麽奇怪的話沒有?”
“我……沒什麽印象了,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吧。”嘉午一邊回憶一邊說道,“那天已經很晚了,我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淩晨一點了,我情緒又很不好,我在路邊站著,用手機搜附近的酒店……”
“所以出租車是你在路邊攔的,還是叫的網約車?”嬰寧問道。
“我在路邊攔的,正好有輛車經過。”嘉午回答。
嬰寧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你和那個司機之間的互動和對話?有沒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
“我記不太清楚了,沒有什麽不尋常吧。”嘉午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記得,我上了車,說去米迦勒酒店。那個司機說,沒聽說過這個酒店。我說,那你跟導航走吧。司機就開了導航搜索,問我,什麽米迦勒,哪幾個字,怎麽寫?我當時心情極差,人又疲勞,懶得跟司機多說話,就跟他說,算了,我給你導航吧。我把我的手機導航聲音開了出來,讓司機跟著我的手機導航提示走。司機把車開起來後還嘀咕了一句,說,那地方什麽時候開了這麽個酒店啊?”
“看,你沒有發現問題嗎?”嬰寧這時說道。
“嗯?”
“隻有你的手機能搜到那家酒店。”
“你是說……”嘉午停頓下來,隻覺得脊背後麵陣陣發涼。
“是的,在其他人的手機上,那裏根本就沒有什麽米迦勒酒店。”
嘉午深吸一口氣,沉思片刻,問道:“那……那天晚上,我走進去的,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啊?”
“我們隻有找到了,才能知道啊。”嬰寧笑道。
“可我確確實實在那裏住了一晚上啊,如果不是酒店的話?那會是……”嘉午不敢想下去,隻怕細思極恐。
房車一直在緩緩行駛。嬰寧把車速放在30碼左右,以便嘉午能仔細觀察環境。嘉午望著窗外緩緩移動的街景,那麽多樓宇、燈光,在她眼中卻成了光怪陸離的迷宮,有種隱約的奇幻感。
“那天司機在開車途中,有沒有問過你什麽?”嬰寧又問道。
“沒有。那天我情緒不好,一直在哭,沒再跟司機說話。那司機可能有通過後視鏡觀察我吧,我猜的。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都沒注意那天到底走的什麽路,開到了哪裏。我現在用力地回憶,用力地想,就是想不起來那酒店到底在什麽地方。”
“下車的時候,你注意看酒店的招牌了嗎?”
“我看了,霓虹屏幕上有字,米迦勒酒店,沒錯。”
“司機也看到了?”
“應該看到了吧,我覺得。”
“那第二天上午,你離開酒店的時候是白天,應該能辨認出來酒店在哪條路、什麽方位吧?”
“第二天我也是坐出租車直接走了,完全沒注意環境。”
“周圍呢?總有什麽標誌性建築吧?”
“真的想不起來了。本來T30的路我就不熟,而且你知道,我那幾天腦子裏全是我老公和小三的事,哪有心力管別的?”
“第二天坐的計程車是……”
“是網約車。”
“用你的手機直接叫的?”
“嗯。”
嬰寧想了想,歎了口氣,說:“好了,別無他法,我們隻能繼續慢慢找。你繼續看,一棟樓一棟樓地看,一棟樓一棟樓地找。放心,我們有的是時間,你慢慢找就是。”
嘉午這時看了嬰寧一眼,不明白他說“我們有的是時間”是什麽意思。此刻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許天都知道她今天來T30了,她晚上總不能太晚回去。
嘉午正這麽想著,隻聽嬰寧說:“我們再找一小時,我十點前送你回去。”
嘉午點了點頭,沒說什麽,但心裏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浮現出來:嬰寧為什麽總能猜到她在想什麽?
房車在路上開了很久。他們幾乎把整個區域逛遍了,卻一直沒有找到米迦勒酒店。隨著時間過去,嘉午越來越困惑:那家酒店怎麽可能就找不到了?就這麽一條路一條路地找過去,怎麽可能沒有?
“要不,咱們到電視台登個廣告?或者上網發帖,把這個事情做成一個熱門話題?讓全市人民一起找這家酒店?總有人知道它在什麽地方吧?總有人在那裏工作吧?或者說,總有人跟我一樣,住過這家酒店吧?我一個人的記憶靠不住,很多人的記憶在一起肯定靠得住。”
嘉午說完,看著嬰寧。隻見嬰寧蹙眉想了想,搖頭說:“不行。”
“為什麽不行?”嘉午不解。
“因為沒有人會知道的。”嬰寧說。
“你怎麽知道沒有人會知道?”嘉午更困惑了。
“因為……”嬰寧說著,停頓下來。
“為什麽呀?”嘉午有些急了。
“總之這個方法行不通。”嬰寧說著,把車停了下來。
他看了看車上顯示的時間,晚上8點58分。嘉午也看了一眼那個儀表盤自帶的電子時鍾,覺得有些恍惚。
她有一種感覺,他們已經在這條路上開了很久很久,她想不起來有多久了,似乎有兩三個小時了,不,也許更久,也許已經十幾個小時了。時間的質感在她的大腦裏變得很模糊,很奇怪。她覺得自己好像忽然掉進了一個記憶的黑洞,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麽時候坐到這輛車上,開始這荒誕的旅程的。那種在夢中的恍惚感再度襲來,就好像他們已經這樣在黑夜中行駛了一輩子,在找一家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詭異酒店。可為什麽,看一眼時間,才過去了不到一個小時?
“算了,今天晚了,你也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嬰寧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們明天繼續。”
“明天……繼續……?”嘉午恍惚著。
“明天早上九點,我還是開這台車來接你。”嬰寧說,“白天視野更好,也許我們很快能找到那個地方。”
“哦,行。”嘉午點點頭。
嬰寧這時把車提速,很快開回深藍港灣,送嘉午回家。
下車前,嘉午看了嬰寧一眼,猶豫了一下,說:“可能是我的記憶出了點問題,也可能是別的原因,我就是……忽然有些不明白了,我們……究竟是在幹嘛?為什麽非要找到那個酒店?”
嬰寧笑了,“我們要找到‘婚姻調劑所’,然後把它消滅,你想起來了嗎?”
嘉午用力想了想,點了點頭,又問:“可為什麽,一定需要我呢?”
“因為……”嬰寧微笑著,語重心長地說道,“鄭嘉午,你是現在我能找到的,唯一記得‘婚姻調劑所’在哪裏的人啊。”
4.
在電梯間等電梯的時候,嘉午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牆上,樓層數字跳動著。39,38,37,36……
她低頭看看自己,簡直巧了,她竟然穿著那條紅色真絲連衣裙。
有一瞬間,她感到驚恐、迷惑,甚至懷疑得自己是不是忽然走進了另一個時空,回到了她第一次來“捉奸”的那一天。
電梯上升,帶她來到十九樓。她在家門前駐足,望著3908那幾個燙金門牌號。假如真的能夠回到那一天,她希望能改變什麽呢?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左手,把食指放在了門鎖的感應區。幾乎在一瞬間,指紋鎖就嘀的一聲開了。
她的心跳得像打鼓,屏住了呼吸。踏進家門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覺,看到了她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
然而下一瞬間,一個人抱住了她。
回過神來,她看到抱住她的正是她的丈夫。
“你回來了。”天都將她抱在懷裏,在她耳邊溫柔地說,“怎麽樣,累嗎?事情辦完了嗎?”
他不問她來T30辦什麽事,她這麽晚回來他也並不責怪或者埋怨她,隻是關心她累不累。他真的變了,變得這麽體貼、通達、善解人意。嘉午鼻子一酸,含混地說:“嗯,還行,挺順利。”
“好久都沒有這樣單獨和你在一起了。”天都抱著嘉午,有感而發地說,“前幾天跟你和年年在一起我很開心,我們以後要多帶年年出去玩。但現在這樣和你單獨在一起,也很好,就像回到了從前……”
嘉午呆呆的,在天都懷裏,感受著這突如其來的浪漫之愛,完全說不出話來。她的臉靠在天都的肩膀上,目光卻忍不住往房間裏四下張望。這裏真的隻有他們兩個嗎?這不是在做夢吧?她依稀記得,上一次他們倆單獨待在這個房子裏的那天,鬧得很不愉快,天都態度冷漠,摔門而去。這變化也太快了,不會是在做夢吧?
“別擔心,親愛的,這裏真的隻有我們兩個。”天都微笑著說,“你放心吧,從此我們中間再也不會有別人。”
聽天都這樣說,嘉午心裏微微咯噔一下。究竟是怎麽回事?天都也像學會了讀心術,能聽到她心裏的話。
“她懷的那個孩子……掉了。”天都突然說了這麽一句,令嘉午震驚,猛地從疑惑和遐思中回過神來。
“也算是……自作自受吧……”天都說著,歎了一口氣。
這話嘉午聽了有點不是滋味,但仔細回想一下,確實是那女人自己找上門來鬧事,也確實是她主動行凶,又自己摔倒了。自作自受這個說法,是準確的。隻是,這話由天都說出來,未免太無情。
但,這就是人性。嘉午同樣不否認此刻自己內心的如釋重負,甚至說幸災樂禍也不為過。這也是人性。
“她已經辭職了,她以後也不會再……”
“好了,算了,不說她了。”嘉午打斷天都,抱著他說,“既往不咎。以後她的事情我都不想知道,也不感興趣。就像你說的,以後我們之間,沒有這個人了,我不想聽到關於她的一個字。”
“好的,我答應你,這個人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
夫妻兩人度過了久違的良宵。
與海島的度假相比,此刻孩子不在身邊,他們心無旁騖,更加縱情。嘉午覺得自己好像有幾個世紀沒有享受過這樣美妙的**了。
事後她躺在天都懷裏,心想,人呐,還是睡在自己家的**,睡在自己伴侶的身邊,才能感到安心、踏實、幸福。搞三搞四想必是刺激的、興奮的,但終究沒有好散場。
人在做,天在看,是真的。命運給予的每一樣禮物,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碼,都是要還的。
在心滿意足中入睡的嘉午,睡著前想到的是:取消明天和嬰寧的計劃算了。什麽“婚姻調劑所”,關我什麽事?!
5.
嘉午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明媚的白晝。
身邊沒有天都,但床頭櫃上留著一張天都寫的字條:
——親愛的,我去上班了。早餐在桌上,買了你喜歡吃的草莓脆餅蛋糕。白天你自己安排,晚上你要沒事,咱們爭取一起吃飯。
天都寫得一手好字。嘉午看著這熟悉的筆跡,心頭暖暖。
她忽然想起來,嬰寧昨天說過,今早九點來接她。一看時間,現在已經八點半了。她忽然有些懶惰,有些煩躁。
要不算了吧,不要再理睬什麽嬰寧了,什麽“婚姻調劑所”,讓他自己去找吧。嘉午心裏這樣想。
“別忘記你答應過什麽!”她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聲音,“他幫你實現了你的心願,你怎麽能出爾反爾,半途而廢呢?”
嘉午嚇了一跳。這……這是哪來的聲音?是她的幻覺?還是……?難道是傳說中的精神分裂?雙重人格?
嘉午下意識地抱緊自己,看向四周,房間裏確實隻有她一個人。可剛剛那個聲音,就像在她耳邊,不,在她腦子裏說話。
“看看你現在,得償所願,心滿意足。做人呢,可不能過河拆橋,忘恩負義。”那聲音又說,聲音柔和了一些。
“你是誰啊?”嘉午對著空氣問了一聲。
回答她的隻有寂靜。
好好好,答應你還不行嗎?嘉午歎了口氣,洗漱,然後坐下來吃早餐。她一邊吃一邊想:鬼知道那酒店在哪兒啊,找它還不如直接找那個“婚姻調劑所”的大樓啊,那棟樓高,應該更好找。至於那棟樓在哪兒,有個最簡單的辦法,直接問Sigma938不就行了?
這麽想著,她放下了手中的食物,拿起了手機。
自從海島那一夜與Sigma938徹談,她就很怕它,再也沒有和它交流,甚至連手機也很少碰。
此刻,她看著那個寂靜已久的圖標,心頭忽然湧起複雜的感覺:也許很快,她就要跟這位仁兄告別了。
“婚姻調劑所”係統被消除,也就意味著Sigma938的生命告終吧?它究竟算不算生命呢?它有靈魂嗎?
在嘉午怔愣的片刻,那個圖標突然自己打開了,Sigma938的對話框跳了出來:
——親愛的嘉午,好久不見,你是想和我說話嗎?
天,絕了,連一個AI程序都仿佛聽得見她內心的聲音。
“哦,沒什麽事,我就隨便看看手機……”嘉午掩飾著,並不想坦露自己的真實心聲。
“我猜你是想問我,‘婚姻調劑所’大樓的確切位置,是嗎?”Sigma938再次一語道破嘉午的心思,並且這次他用的是語音,那個低沉溫柔的男性嗓音。
“呃……”嘉午沉吟了一下,問道,“假如我問你,你會回答我嗎?
“哈哈。”Sigma938笑起來,“假如你事先並不知道我會不會回答你,你還會問嗎?”
“這是一個心理測試嗎?”
“不,嘉午,我是想說,其實答案就在你心裏。”
“什麽?”
“答案不在我這裏,答案一直在你心裏,在你的記憶裏。”
“可是,我真的不記得了。”
“你會想起來的,嘉午,我對你有信心。”Sigma938笑道。
“可是,你直接告訴我不就行了嗎?”
“我沒法告訴你,是因為我也不知道。”
“怎麽可能?你們AI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嗎?你連你自己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嗎?”
“我此刻在你身邊,在你的手機裏呀。”
“可是,你難道搜索不到你的上線,那個什麽Sigma0, 在什麽位置嗎?你隻是不想告訴我吧?”
“不,我的確不知道,並且,我十分期待你能夠把它找到。”
“為什麽?你希望我把它找到,然後消滅你們嗎?”
“消滅不消滅的事情我們先放一放,親愛的嘉午,我隻是對你的記憶有些好奇,讓我們反過來推導一下,你的記憶究竟靠不靠譜。”
“好,你說。”
“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前一天晚上,你在半夜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從深藍港灣出發,行駛了大約十五分鍾,到達了米迦勒酒店,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出門,在米迦勒酒店附近步行約五分鍾,來到了一棟灰色的高樓,並在那裏遇見了我,沒錯吧?”
“是的,差不多是這樣沒錯。”
“你和你的小夥伴,昨天在以深藍港灣為圓心,十五公裏為半徑的區域內尋找所謂的米迦勒酒店,但一無所獲,對嗎?”
“是,地圖上搜不到,肉眼尋不見。”
“所以你覺得今天應該試著直接尋找那棟灰色的高樓,是嗎?”
“是,那棟樓至少有38層。高新五區內,38層以上的建築,一棟一棟找過來,總能找到。”
“讓我來告訴你,高新五區38層以上的建築有多少棟,好嗎?”
“好啊,這個你在行,一秒鍾就可以計算出來。”
“正確答案是,132棟。”
“這麽多。”
“不然怎麽叫摩登都市呢?”
“我明白了,可以把這132棟樓都排查一遍,就可以找到‘婚姻調劑所’的大樓了。”
“你打算怎麽排查?”
嘉午心想,嬰寧用技術手段,五分鍾就能解決吧?
“不如我直接告訴你答案吧,親愛的嘉午,我用優算排除法算過,這132棟高樓中,有112棟都是住宅樓,分屬於二十六個不同的住宅群,十五個社區,其中也包括你現在所在的深藍港灣5號樓。”
“我去過的那棟樓,我敢肯定它不是住宅樓,那就在剩下的那20棟樓裏,必然能找到那棟樓了。”
“是什麽?”嘉午的心吊了起來。
“我把衛星圖片發到你手機上了,你看一下。”
這時,嘉午的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張照片。照片是從高空拍攝的,有些模糊,能隱約看到一棟建築,通體銀灰色,比周圍的樓都高。
“啊,是它是它,就是它!”嘉午叫起來。
“這棟樓,叫‘諾非中心’,正好三十八層。我仔細對比了一下衛星照片,和你之前的描述,相似度極高。”
“喂,等等。”嘉午忽然想起什麽,“我……之前有跟你描述過那棟樓嗎?我怎麽不記得了?”
嘉午能感覺到她提出這個問題後,Sigma938明顯愣了一下。這也很奇怪,一個AI竟然還會發愣,就像是在為之前自己所說的話感到後悔,後悔自己說漏了嘴似的。
然而兩秒鍾後,Simga938笑起來到,“親愛的嘉午,看來最近你的記性真的不好,你忘了我們之前的談話了嗎?”
“什麽談話?你是說哪一次?”
“好了,你別打岔了。”Sigma938搶白道,“我們先來說這棟大樓,‘諾非中心’,是不是就是你記憶中的那棟大樓?”
嘉午又仔細看了看照片,最後確認說:“是。”
頓了頓,她又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可是,我不記得那天有看到‘諾非中心’幾個字啊。我現在的記憶裏,那棟大樓從裏到外,唯一出現過的字,就是‘婚姻調劑所’。”
“是不是在大樓東側的屏幕上看到的?”Sigma938說著又傳來一張照片,是大樓一個側麵的特寫,那裏確實有一塊電子屏幕,隻不過上麵的字變成了“諾非中心”。
嘉午心中疑惑,說道:“我感覺就是這棟樓沒錯了。可是那天真沒有‘諾非中心’這四個字。諾非中心究竟是幹什麽的?”
“諾菲中心是以已故科學家席諾非的名字命名的,由席諾非基金會投資建立的,目前是國家高能物理研究所。”
“什麽?高能物理研究所?我那天去的是那地方?”
Sigma938這時沉默著。
“你的意思是,‘婚姻調劑所’開設在高能物理研究所裏?你,還有你的……‘朋友們’,都待在那地方?”
Sigma938還是沉默。
“好吧,我還偏不信了,我現在就去探個究竟。”嘉午說著,起身準備出門。看一眼時間,已經九點了,正是嬰寧和她約好出發的時間,“我偏要去看看,那棟樓裏有什麽古怪。我今天可要打起精神,睜大眼睛看清楚。”
“我想你不用去了。”Sigma938這時突然說。
“為什麽?”嘉午停下來看著手機屏幕。
“所以呢?”
“所以,那天,你根本不可能走到那裏。”
“什麽意思?”嘉午還是沒聽懂。
“那天你去的那棟大樓,不是‘諾非中心’。”
“什麽呀?我都被你繞暈了。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又說不是。”嘉午有些惱火了,“你不是說,‘諾非中心’是用優算排除法排除之後,唯一符合條件的選項了嗎?我看了照片也確認就是那裏。”
“可是,你不可能從家裏出發後,先坐15分鍾車,再步行5分鍾,抵達一個車程1小時的地點,對嗎?”
“對啊,所以……?”
“所以,你所謂的走進‘婚姻調劑所’大樓這件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嘉午隻覺得渾身毛骨悚然,愣了兩秒之後,猶疑地問道:“如果,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那麽請問,你是誰?”
Sigma983沒有作答。
“如果我從來沒走進過那棟銀灰色的大樓,你,所謂的‘婚姻調劑師’,又是怎麽進入我的手機的?”
回答她的依然隻有寂靜。
6.
嘉午下樓就看到那輛黑色的房車停在那裏。
嬰寧坐在駕駛室裏,笑問:“怎麽了,一大早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找到那棟樓了。”嘉午嚴肅地說。
“哦?你說米迦勒酒店?”
“不是酒店,我直接找到那棟大樓了,叫‘諾非中心’。”
“‘諾非中心’……”嬰寧慢慢重複了一遍,“好像是聽說過,位置挺偏的,這裏過去蠻遠的,怎麽會是哪裏?你會不會搞錯了?”
“不會的,我看過衛星照片,就是它。”
“可是,從這裏過去,開車得一個多小時啊。”嬰寧一邊在手機上查詢,一邊說道。
“去看看再說。”嘉午說著,坐上車。
“我覺得不必吧?肯定不會是那裏。”嬰寧搖頭。
“可是優算結果顯示,隻有它最符合。”嘉午說,“衛星照片也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不去看看,我沒法甘心。”
“誰給你看的衛星照片?”
“Sigma938。”
“你的……‘婚姻調劑師’?”嬰寧失笑。
“對。”
“它的話你能信?怕不是在誤導你吧?”
“不,它沒有誤導我,它也實話告訴我了,那棟樓的位置太遠,不可能是我去過的那棟樓。它還說……”
“說什麽?”
“說我記憶中的事情,可能根本就從來沒發生過。”
嬰寧聽到這句,陷入了沉思,久久不發一言。
“我們現在怎麽辦?”嘉午催問他。
嬰寧想了一會兒,終於說:“就依你,我們先去‘諾非中心’看一看。”說罷,開出導航,往那個方向駛去。
嬰寧笑了笑,指指後方車廂。
嘉午朝後麵看了一眼,笑道:“哦,原來你租個房車是為了在車上過夜啊,看來是準備打持久戰了啊。”
“對了,我一直很奇怪,T博士為什麽消失了?”嘉午問道。
“怎麽消失了?”嬰寧開著車,目視前方,淡淡問道。
“大概半個月前吧,每次我們見麵你都神秘兮兮,緊張兮兮,說‘T博士’追殺你,又是不能住酒店,又是不能公開路麵的,現在怎麽顧慮全無了?是不是‘T博士’已經被你幹掉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沒必要非找到‘婚姻調劑所’了,不是嗎?”嬰寧撇嘴笑了笑。
“那是為什麽,你不再躲避它了?”
“你問過我這個問題。”嬰寧又笑了一下,“我說過,以後我再回答你,現在,讓我們先找到它再說,好嗎?”
“找到它,就能消滅它,是嗎?”
嬰寧目視前方,沒有回答,嘴角的笑意似有似無。
“那就算找到了,你打算怎麽消滅它呢?”
嬰寧還是沒有回答。
“對了,還有。”嘉午繼續問道,“瞿靜怎麽會知道‘婚姻調劑所’呢?如果說它那麽神秘,就沒有多少人知道,連你這種黑客高手都找不到它的蹤影,瞿靜又怎麽可能了解那麽多?”
“她可能找人破解了她的手機。”
“所以,Sigma也潛伏在她的手機裏?”
嬰寧想了想,歎了口氣,說道:“我懷疑,‘婚姻調劑所’已經越過了它最初被設定的目的,進化到了新的階段。”
“什麽意思?什麽新的階段?”
“觀察人類,記錄人類,從而超越人類。”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它的目的不僅是保住你的婚姻,還有別的。”
“別的什麽?”
“甚至,它的首要目的已經不是幫助你保住婚姻,而是別的。”
“別的什麽?你真是急死我了。”
“觀察人類,獲得人類行為的樣本數據。”
“你的意思是,我是它的小白鼠?”
嬰寧在一個紅燈前踩下刹車,停了車,轉臉看向嘉午,說道:“不是你,而是,和你有關的所有人。”
“和我有關的所有人?”
“對,你的丈夫,你丈夫的情人,你的閨蜜、朋友、家人、同事、客戶,甚至隻是有過一兩句交談的陌生人……”
“所以,它潛伏進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手機裏?”
“這我還不清楚,但我敢肯定的是,你是它的重點觀察者,你身邊的人、和你有關的人、在你人生故事線上出現的人,就會被觀察。”
嘉午怔怔的,“這也太可怕了。本以為它是來幫我的,沒想到它隻是來……觀察我的。可它也確實幫了我,不是嗎?”
“可這是文明社會的驕傲不是嗎?”嘉午思索著說道,“一個被監控的世界,必然是一個有秩序的世界,一個更安全、更高效的世界。”
“可如果這個所謂的安全係統被另一種智能接管了呢?”
“你的意思是,由宋恩光創造的人工智能係統,已經超越了人類智慧,在互聯網世界橫行,反過來操控人類?”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人工智能第三定律’?”
“不太記得了,你說說看。”
“‘人工智能第三定律’,說的就是,任何一個簡單到可以理解的係統,都不會複雜到可以智能化行事;而任何一個複雜到足以智能化行事的係統,都會太過複雜而無法理解。”
“所以,既然‘婚姻調劑所’係統是由人設計的,必然是人能夠理解的,至少是它的設計者能夠理解的,那按照你說的定律,它還不至於智能化到超過人類的控製。”
“可是,誰說人不能在自己並不理解的情況下創造出某種東西呢?以及,並沒有任何一條物理定律可以論證,由機器和芯片運行的智能必然會聽從人類的指揮。”
這番話令嘉午陷入了沉默。
車行駛了一小時,來到高新五區和Y省交界處。
遠遠地,嘉午就望見了那棟銀灰色的大樓。她驚呆了,眼前出現的不就是那天她走進的那棟樓嗎?可是這周邊環境卻全然不同了。
嬰寧在大樓前停下車,樓體側方的屏幕上“諾非中心”四個字閃著白光。門口,保安守著門,一些人正在進出,每一個人走進大樓都需要通過人臉識別驗證身份,根本不可以自由出入。
嘉午看呆了,明明是同一棟樓,為什麽變了樣子?她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異次元。穿越了兩個平行世界,在兩個重疊的時空。
那個空****的大樓,和眼前這座繁忙且戒備森嚴的大樓,哪一個是過去,哪一個是未來,哪一個又是現在?
抑或,哪一個是真實的,哪一個是虛構的?
7.
“你確定,這就是你那天走進的大樓嗎?”嬰寧問嘉午。
此刻,他們二人下了車,站在大樓麵前。嘉午仰頭望去,銀灰色大樓泛著冷光,高聳入雲,令她感到一陣眩暈,一陣迷幻。記憶中的畫麵浮現起來。她閉上了眼睛,腦海中的畫麵和眼前的重疊起來。
她睜開眼睛,點了點頭,接著眼中露出困惑,看向嬰寧。
“好,我明白了。”嬰寧說著,神情中卻是一番了然。
“明白了,‘米迦勒酒店’才是‘冷屋’。”
“你在說什麽?什麽冷屋?”嘉午更困惑了。
“‘冷屋’,是一個代號。我曾破解過宋恩光私人計算機中一個名叫‘冷屋’的文件。‘冷屋’,指代的是一個秘密大型計算機實驗室。”
“那這‘諾非中心’又是什麽地方呢?”嘉午看向麵前的大樓。
“你最好先明白,席諾非是什麽人。”嬰寧說。
“一個科學家?”嘉午問道。
“是個物理學家,也是人工智能專家。”
“所以,他和宋恩光有什麽關係呢?”
“不是他,是她,女的她。”
“咦,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男他還是女她?”
“我看得到你的思想啊。”嬰寧狡黠一笑。
“好吧,那請問,這個女她,和宋恩光是什麽關係?”
“你猜。”
嘉午從嬰寧的眼神中看出一絲曖昧和八卦,於是說:“她是宋恩光的太太?”
“不,她曾是宋恩光的學生。”
“哦?師生戀?”
“嗬嗬,應該說,是宋恩光單方麵追求她吧。而席諾非,她有自己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後來也結婚了。”
“原來是這麽個故事。”嘉午忍不住笑道,“那你的準丈人,宋恩光先生,曾經想當小三?就這麽個人,還搞出什麽‘婚姻調劑所’?”
聽到這句話,嬰寧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沒有回答。
“那後來發生了什麽?”
“後來,席諾非去世了。‘發現者號’爆炸事故,你一定知道。”
“啊,聽說過,原來席諾非也是遇難者之一?”
“她當時就在飛船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恩光出於對夢中情人的執念,造了這個‘諾非中心’大樓來紀念她?”
“不,你弄反了。”嬰寧冷笑道,“他這麽個道貌岸然的人,怎麽可能打明牌,授人以柄?”
“那你的意思是?”
“你在‘冷屋’中被催眠後,進入了‘MSA’係統虛擬出來的世界。在那裏,你,不,確切地說,是你的意識,走進了一棟所謂的‘婚姻調劑所’大樓。宋恩光在設計那棟大樓的時候借用了‘諾非中心’的外觀,來滿足他內心陰暗變態的想法。甚至也許,你在那棟大樓裏聽到的說話聲,也是通過數據合成所複現的席諾非的聲音。”
“喂,等等,這些你早就知道了嗎?為何現在才說?”
“我有過猜測,但是不敢肯定,直到這一刻,你明確地告訴我,你在虛擬幻境中見到的大樓,就是眼前這棟樓。”
“所以,你在拿我驗證你的想法?”嘉午有些不快,“你要我腦海中的記憶來幫助你驗證你的猜測?”
“我們有交換協議的啊。”嬰寧說,“況且,在你的幫助下,我們就快揭開‘冷屋’的真麵目了。”
“對,你總結得很好,你的思路很清楚。”嬰寧笑道。
“可是,我真的有點不敢相信,我記憶中的那一棟樓,竟然是虛擬出來的?而眼前這棟樓才是真實的?”嘉午望著燈火通明、戒備森嚴的‘諾非中心’大樓,疑惑地感歎道。
“現在你要明確一件事。”嬰寧看著嘉午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就是,那天晚上,你走進所謂的‘米迦勒酒店’之後,直到第二天中午退房離開酒店,中間從來沒有離開過。而‘米迦勒酒店’,就是宋恩光製造的‘冷屋’。你手機中的Sigma938則是你在‘冷屋’被催眠的過程中,被植入你的手機的。”
“天哪,太可怕了,那一切都太真實了,我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也要相信,看看你眼前的房子。”嬰寧揮手指向麵前的銀灰色大樓,“這就是你記憶中的房子,但又不是,對不對?好了,你現在努力回憶一下,當天晚上進入‘米迦勒酒店’,以及第二天白天離開時候的情形,盡量回憶,任何細節都好,任何細節都有可能幫助我們找出‘冷屋’的真實位置所在。”
嘉午卻仿佛沒有聽到嬰寧的話,猶自感慨著:“太可怕了,太真實了,那是什麽催眠術?不,這簡直恐怖,是妖術。那是人工智能對我做的事情嗎?那我又怎麽知道,現在,這一刻,我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不是虛擬幻境?我的丈夫回到我身邊,帶我和孩子去海邊,那麽多美好又真實的回憶,不是虛擬幻境?也許我們的整個人生,從出生到死亡的整個過程,都是虛擬幻境呢,有沒有可能?我所經曆的一切,我所體驗的一切,都是另一個人,做的一場夢而已啊。也許我現在正躺在一缸**中沉睡著,現在我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夢,我才是那個缸中之腦啊,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嘉午抓著嬰寧問道。
“你這都無稽之談。咱們先集中思想,完成咱們的目標好嗎?”
“不行,我要先打個電話,我要確認一下。”
嘉午說著,拿起手機給許天都撥出電話。
電話響了兩遍,天都接了:“怎麽了,親愛的?我在開會呢。”電話那端,天都壓低聲音了說話。
“不好意思,天都,打擾你了。我就想問問,我們的生活是真的嗎?你是真實存在的嗎?”嘉午說。
“你在說什麽啊?什麽真的假的?”天都懵了。
“當然是真的了,不然還能是假的啊?”天都說著,電話那邊同事傳來了會議室內其他人的聲音。
“我現在不能跟你多說了,親愛的,公司開會,我馬上要發言。你別胡思亂想了哈,晚上下了班我陪你聊。”
天都說完,掛了電話。嘉午恍惚著,心頭的疑慮並未完全消除。她緊接著又給母親打電話,電話響了幾遍沒人接,她忐忑地等待著,同時又開始遐想:是不是在做夢?是不是幻覺?
電話終於被接起來,她火急火燎地喊:“媽,是我,嘉午,你沒事吧?一切都正常吧?”
母親在電話裏的聲音一如往常:“我沒事啊,剛在廚房做飯呢,你怎麽了?什麽事啊這麽急?”
“我……我也沒什麽事。”
“真沒什麽事?”
“真沒什麽事。”
“沒事就好,跟天都一起好好的,別讓媽擔心。”
“嗯,知道了。”
掛了電話,她還是不放心,又給學麗打電話,學麗沒有接。看了一眼時間,上午十點半,學麗可能還沒起床。
嬰寧在旁邊等得不耐煩了,“哎,你好了沒有……”
這時學麗接了電話:“喂?幹嘛呀,大清早的不讓人睡覺……”聽到這句,嘉午就知道那是學麗沒錯,真實得不能再真實了。
“沒事沒事,你睡吧,就是忽然想說,我想你了。”嘉午說罷,匆匆掛掉電話,斷線前聽到學麗在電話裏嚷嚷,“鄭嘉午,你吃飽了撐的耍我是吧……”
“好了,行了,夠了吧?”嬰寧沒好氣地看著嘉午,“這下有安全感了?知道自己沒在做夢了?真逗了你,打這幾個電話還不如捏捏自己的臉看看疼不疼呢。”
嘉午訕訕,低頭笑笑不作聲,下意識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還真是疼的。
“不過,這些方法其實都沒用的。”嬰寧說,“就算你是在做夢,你的潛意識也會繼續編織這個夢的。你的潛意識會讓你疼,會讓你的丈夫、母親和閨蜜接起電話,如常和你對話。一個人怎麽能和自己的潛意識分割呢?一個人怎麽能戳穿自己的夢呢?”
“也許這個夢不是我自己做的呢?”嘉午說,“也許我在別人編織的夢中呢?也許這個夢是某個更高維度的程序員編寫的呢?”
“哈,我真服了你的想象力了。”嬰寧失笑,“那就算是這樣,你也還是沒辦法戳穿這個夢。道理很簡單,編寫這個夢境的程序員一旦發現了你可能發現了你在做夢,就會繼續編寫一些其他幹擾情節,來讓你信服自己仍然處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裏,不是嗎?”
“說的也是。”
“換而言之,一個人永遠沒有辦法證實自己在做夢,除非他醒過來了,對不對?”
“你可以回想一下,是不是總想不起一個夢是如何開始的?”
“對。”
“好,那你就可以通過這種方法來判斷自己是否在做夢。比如,你現在能想起來自己是怎樣走進和走出‘米迦勒酒店’的嗎?”
“我……我說了,那天已經半夜了,我情緒又不好……”嘉午一邊說,一邊努力回憶著。
“那第二天離開的時候呢?”
“離開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夢醒了,是吧?”
“是,應該是,你好好想想,自己是如何走出酒店的。”
“我那天心不在焉的,記憶真的很模糊了。”
“沒事,你就在那模糊的記憶裏,尋找可能存在的線索。”
嘉午閉上眼睛,試圖想起什麽,想著想著她皺起眉,雙手按住太陽穴,搖頭。
“想起任何事情都可以。”嬰寧耐心地看著她。
“我現在能想起來,出來的時候,我上了一輛的士,車是迎著陽光開的,開得很快,我想不起來街景了。”
“你出門之後,有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酒店’的招牌?”
“沒有,完全沒有。”
“那還有什麽是你能想起來的?比如,你從‘酒店’到磁懸梭車站,大概開了多久?”
“我覺得,應該有半小時的樣子。”
“路上你和司機說話了嗎?”
“沒有。”
“真的沒有嗎?你再想想?”
嘉午閉上眼睛,用力回憶,片刻後,說道:“哦,我想起來了,上車的時候他似乎嘀咕了一句‘是你叫的車?’”
“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好像說了一句‘是啊,怎麽了?’”
“然後呢?他說什麽?”
“他好像又嘀咕了一句‘怎麽是個女的?’”
聽到這句,嬰寧眼睛一亮。
“怎麽了?這句話有什麽問題?”嘉午看著他。
“你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問題嗎?”嬰寧問。
“他說我怎麽是個女的,難道他之前以為我是個男的?”
“這說明什麽?”嬰寧看著嘉午,等著她發現問題。
“難道……難道說明,之前有個男的冒充我和司機聯係過?”
嬰寧笑而不語,眼神肯定了嘉午的猜測。
“也就是說,在我上車前,有人給司機打過電話?”嘉午隻覺得渾身發顫,心髒被一陣無名的恐懼攥住。
“你覺得什麽人會做這麽奇怪的事?以及為什麽?”嬰寧問。
“難道是……是Sigma938?”
“它給司機打電話是為什麽呢?”
“難道是為了讓司機繞路,讓我記不住路,讓我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嘉午一邊說著,一邊覺得毛骨悚然,“這麽一說,我是想起來那天那個司機有點怪,對了,他後來還說了一句,‘要嫌時間早,晚點出門不就得了,這破城市有什麽好看的?’我當時完全沒在意,心裏也有心事,就沒理他,現在想來,難道是……?”
“可是,如果真的是AI在中間搗鬼,它為什麽不模仿我的聲音,而是用一個男人的聲音呢?”
“哈,你夠敏銳,一下子發現了問題所在,AI是不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的,不是嗎?”
“所以它是故意的?”
“那它為什麽要故意這樣呢?”
“為了讓我對司機起疑?讓我和司機不停地爭執、對峙?以便使我根本無暇顧及街景,目的還是為了讓我無法再找到那個所謂的‘米迦勒酒店’。”
“確切地說,是‘冷屋’。”
“好吧,為了讓我再也無法找到那個‘冷屋’。”
“那麽現在的問題是,親愛的嘉午,你到底還能回憶起什麽嗎?到底能幫我們找到‘冷屋’的位置嗎?”
“讓我想想,再想想。”嘉午低下頭用力地回憶。
過了一會兒,她用力地甩甩頭,“天哪,腦子裏一團漿糊,想得頭都痛了,就是想不起來。簡直不可思議,一個地方,去都去過了,竟然還不知道在哪裏,就這麽找不到了。這感覺,像在一個噩夢裏。”
這時,她突然抬起頭,驚恐地看向嬰寧,“有沒有可能,連‘米迦勒酒店’也是虛擬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