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嘉午在回Y20的磁懸梭上,關閉了手機。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她想和全世界斷線,把自己從連日來的緊張和焦慮中釋放出來。她隨身的行李裏帶了一本書,紙質書,書名叫作《消失中的人類》,作者的名字叫:嬰寧。

磁懸梭以每小時五百多公裏的速度平穩飛馳著,穿越連接Y20和T30之間的大片無人工廠。

從前,連接城市和城市的,是廣闊的農田和鄉村。農作物生產全麵工業化之後,糧食和蔬菜的種植都不再需要土地,每平方米廠房的產出是每平方米土地產出的千倍。大片的土地被改造成智能工廠,由安裝了人工智能程序的設備管理從生產、儲存、銷售、運輸,甚至到結算的所有環節。大部分廠區實現了無人化。

此時,嘉午所乘坐的磁懸梭就在飛速穿越這廣漠的“無人區”。

車上的旅客大多在使用電子產品工作或解悶,手機、平板電腦,以及迷你液晶電視,像嘉午這樣捧著一本紙質書的,實屬稀罕。

嘉午是紙質書愛好者,不僅如此,她還經營著一家書店。學麗是她的合夥人,也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不過確切地說,學麗更像是她的投資人。她們是一個出錢、一個出力的關係。學麗有閑錢,但投資渠道有限,便買了個商鋪。而嘉午向來喜歡書,也懂書,故此學麗做幕後老板,由嘉午打理店鋪。她們的書店名叫:慧文小棧。

慧文小棧除了賣書,也賣鮮花、咖啡和工藝品。事實上,盈利主要來自於鮮花、咖啡和工藝品。現如今,閱讀紙質書,實屬小眾愛好。

說起來,嘉午也算認識手中這本書的作者,嬰寧。

慧文小棧建了一個網絡讀書論壇,也建了迅聊群,匯聚了一些書店常客、會員和紙質書愛好者,以及某些活躍的作家和寫手,嘉午則是那個聊天群的群主。

在嘉午的想象裏,以寫科幻小說見長的嬰寧是個才貌雙全的女作家。嬰寧是她的筆名,嘉午並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麽。事實上,嘉午從來沒有見過嬰寧本人,隻與她在網上用文字交流過。

嬰寧寫的故事,情節精彩,文筆斐然,充滿哲思。嬰寧這些年的作品,主題大多關於科技高速發展之後的人文反思。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這位女作家個性鮮明,表述大膽,還帶有一絲的反叛氣息,她的文字常常令嘉午不忍釋卷。

比如這本《消失中的人類》,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人工智能控製世界後,機器人和AI代替人們工作,使得失業率快速上升,最終99%的人類麵臨失業。人類在充足的物質生活中,漸漸被空虛、無聊和意義的喪失所折磨,生活墮落,生育率下降,自殺率飆升,最終導致人類數量急劇減少,從這個地球上漸漸消亡。

嬰寧在書中寫道:

……

人越來越不被需要了,這種趨勢從三十年前就開始了,當智能手機開始出現的時候,每個人都被困在手機裏了,這使得人們越來越難以處理現實中與他人的關係,每個人都不再需要其他人了。

……

人的不被需要還體現在工作中。資本需要更高效的AI來工作,而不是情緒不穩定的“人類打工者”。

人類員工的維護成本高昂,他們還容易產生負麵情緒,動不動鬧罷工,鬧自殺,抗議遊行。資本的目的隻在利潤,所以一定會放棄這些人,轉而選擇更經濟、穩定、高效的人工智能。

……

甚至戀愛也是。你會不會更喜歡一個事事與你合拍的AI呢?它能照顧到你所有的情緒需求,並對你毫無指摘,簡直是完美的戀人。

……

一定有覺醒者和反叛者,遠離電子依賴症的保守派,但他們的發聲猶如螳臂當車,隻會成為曆史車輪下的砂礫。

……

砸機器也沒用。當今的科技革命很像十八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當時,被紡織機取代的失業工人曾發起盧德運動,衝到工廠砸毀機器以示抗議。然而,兩百多年後的現在,紡織工人這個群體早已經不見了。可以預見,未來幾十年,將有更多的職業被淘汰。人工智能將蠶食幾乎所有意義上的人類工作。現在已經開始了:工廠裏,流水線早已實現了無人監管;餐廳裏,無人送餐;超市裏,無人結賬;物流公司,無人機送快遞和外賣;小區智能化後,保安也會失業;滿大街的電子眼,警察的數量急劇減少……

……

當人們發現,AI可以寫得更快、算得更準,當機器可以作出更美妙的歌曲,寫出更深刻的文章,甚至成為更好的總統,那不僅是99%的人類麵臨失業的問題了,而是這個地球根本就不再需要人類了……

……

即便還有人類存在,那也將成為AI的傀儡,或是AI豢養的寵物……

……

讀到這裏,嘉午想,這種觀點可能太過杞人憂天了。

AI也許可以算得更快、更準,但藝術創作類的工作,發自人類獨一無二的靈魂,是被程序設定好的AI所無法取代的。即便有的AI會寫文章,會作畫,會假裝“思考”,但那畢竟還是基於規則的有邏輯的運算,永遠做不到“天馬行空”。作家和藝術家應該永遠不會失業。

她繼續讀下去,嬰寧寫道:

……

人工智能每分每秒都在瘋狂學習,可是人類都不學習了。

那麽多、那麽多的年輕人,每天刷著搞笑短視頻,沉浸在由人工智能或者人類自己提供的無腦娛樂中,無時無刻不在被“信息飼料”洗腦,維持著“信息”需要人們維持的認知。直到有一天,這顆星球的文明進程已經和他們無關,他們才會從手機和電腦屏幕後抬起一張張錯愕的臉,迎接種族的敗落……

……

嘉午合上書,長籲一口氣。

聯想到過去一天一夜自己的經曆,她不由得唏噓。

從前,她一直覺得人工智能是一種抽象的存在,和她的生活並沒有直接的關聯。她的生活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隻是間接地使用人工智能,享受它們帶來的高效、便捷和其他好處。它們對她來說,更像是沒有生命、沒有意識的存在,因此也從來產生不了威脅感。

可是從這天上午開始,一個叫做Sigma938的人工智能進入了她的生活,與她發生了緊密的聯結。她對它又敬又怕,但最主要的,她感到自己對它產生的信任和依賴,正在越來越強。

是的,她意識到自己需要它。甚至說誇張一點,它對她來說,猶如神一般的存在。它可以幫她實現此刻最重要的一個心願。

那麽接下來,她該怎麽辦呢?

嘉午看了一眼被自己擱在一旁已經關閉的手機。

沒有通電的手機,隻是一塊磚頭,或說一塊薄薄的金屬板。而一旦開機之後,它就有了生命。

有時真不知它究竟是服務於人類的仆人,還是潛移默化改變並操控人類的主人。嘉午這樣想著,還是按下了開機鍵。

她打算找嬰寧聊一聊。

2.

嬰寧在迅聊上的頭像,是一張小姑娘的生活照。

照片中的小姑娘八九歲的模樣,正在公園的草地上野餐,笑容純真甜美,眸光發亮,眼中像是蘊藏著星辰大海。嘉午猜,這要麽是嬰寧本人兒時的照片,要麽就是嬰寧的女兒。如果是她女兒的話,嬰寧的歲數應該和她自己還有學麗差不多,嘉午想。

手機一開機,瞬間湧進許多信息。她粗粗看了一下,有母親和年年的消息,也有學麗的消息,還有就是一些來自供貨商的出單信息等等,就是沒有許天都的消息。

嘉午忍著心頭的失落與不適,把該回複的信息都回複了一遍,然後把對話列表拉到下麵,尋找嬰寧。

從聊天記錄可以看到,她和嬰寧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說過話了。她們上一次的對話時間是2029年11月20日,那時“耳釘事件”還沒有出現,嘉午還是個幸福快樂的妻子和母親,店裏的紙質書滯銷和被客人抱怨咖啡太甜算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煩惱了。

她和嬰寧之前的聊天內容也十分簡單,並流於表麵。

——嬰寧您好,很高興您能加入我們的論壇,我一直很喜歡您的書,也欣賞您的一些見解。我們的書店一直有賣您的書。

——謝謝,我的榮幸。

——我想問下,以後可否有機會賞光來我們書店做簽售呢?很多讀者都期待見到您本人呢。

——行,隨緣吧。

——恕我冒昧,我一直有點好奇,您是職業作家嗎?

——我是職業碼農。

——哈哈,您是說,碼字的意思嗎?

——不,就是碼農,程序員。

——女人也可以做程序員嗎?

——我相信不久的將來,男人也可以生孩子。

——哈哈,您真幽默。所以,寫作是您的副業?

——現在是主業了。

——那您又是怎麽想到選擇寫作的呢?

——混口飯吃。

嬰寧那種簡單敷衍又略帶玩世不恭的語氣讓嘉午著迷。

在嘉午的想象中,嬰寧就該是那種古靈精怪、充滿個性魅力的女作家,若對方真的回答說什麽寫作是為了自我表達,為了傳遞某種精神,或者為了弘揚某種價值觀那一類千篇一律中規中矩的話,她反倒會有些失望了。

嘉午又問嬰寧:

——那您為什麽選擇寫科幻?

嬰寧的回答也很簡單:

——因為科幻作品的影響力比科學論文的影響力大。

這句話很觸動嘉午。嬰寧道出了一個容易被忽視事實:深奧嚴謹的科學論文往往讀者極少,那些最前沿的科研成果經過虛構寫作者通過文學手法通俗化和娛樂化之後,則會被數量乘以千萬倍的受眾所知曉和喜愛。一部好的科幻作品,對社會大眾的價值或許遠遠大於那些刊登在科學期刊上的論文。

此刻,嘉午盯著手機屏幕上的聊天記錄,猶豫著要如何開口跟這位素味平生的女作家開始一場交流。

片刻後,她在對話框裏打下一行字:

——嬰寧,您好,在忙嗎?我有一事求教,不知是否方便。

嬰寧的回複隔了幾分鍾才來:

——您請說。

嘉午看著這三個字,怔了怔,感覺到一種官方的距離。

不過在她的印象裏,嬰寧向來是個惜字如金的人。畢竟,作家嘛,所生產的每一個字都是可以賣錢的,自然不太願意在閑聊上多花時間了,更不用說是跟一個從沒見過麵的、幾乎不算認識的人聊天了。

嘉午想,若不是因為自己開了個書店,組著了一個論壇,大概也是沒有什麽機會和作家產生什麽交集的。

這樣想著,她便有點怯怯的,不好意思在手機上多說什麽。要把“婚姻調劑師”的來龍去脈講清楚,非得幾百個字不可,她不覺得嬰寧有耐心讀她囉裏囉嗦的幾百字。

於是她簡單地說:

——方便見麵一敘嗎?是關於人工智能的事。

這次嬰寧的回複隔了半分鍾就來了:

——人工智能怎麽了?

她的回複裏沒有答應見麵,也沒有拒絕見麵。

——您聽說過“婚姻調劑師”這種人工智能嗎?我最近與之有些接觸,感到非常驚奇,想了解更多。

這條發過去之後,嬰寧的回複在五秒鍾後就來了:

——您在哪裏接觸的?

嘉午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婚姻調劑師”這幾個字引起了嬰寧的興趣,於是她說:

——說來話長,發消息不太方便,要不咱們還是麵談?

嘉午其實還有一層私心,她著實對這位女作家非常敬仰,非常好奇,很想一堵其風采,但網上哪裏都找不到她的照片,她也從不接收任何媒體采訪。

若能有機會麵對麵與嬰寧交流,對嘉午來說可算是一種殊榮,她還想帶上幾本書讓她簽名呢。

幾分鍾後,嬰寧的回複來了:

——時間你定,地方我定。

看著這言簡意賅又氣勢十足的回複,嘉午笑了。果然是一名有個性的女子呀。她回複道:

——那明天下午2點,方便嗎?

嬰寧回複道:

——好。

嘉午等了一會兒,嬰寧卻並沒有再發來約見的地點。於是她追問了一句:

——咱們在哪兒見呢?

嘉午猜,嬰寧應該會約在某個僻靜雅致的咖啡館,或者幹脆來“慧文小棧”見麵。那樣的話,她可要準備好相機,讓這位神秘的女作家在“慧文小棧”留個影,就是不知她會否願意。

可沒想到,嬰寧這樣回答她:

——我明天中午前打電話告訴你。

怎麽搞得這麽神秘?還要等明天中午才能說?跟特務秘密接頭似的。嘉午覺得有點好笑。

她問嬰寧:

——您有我手機號碼嗎?

嬰寧回答說:

——我會打您書店的固定電話。

哦,是了,嬰寧知道書店的固話號碼。

那台古老的固定電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安裝的,還是八位數的號碼呢,跟著商鋪曆經四十年的歲月。之前裝修的時候,學麗曾提議把那台老電話拆掉,學麗說現在早就沒人用固定電話了。但嘉午覺得那台電話有種別致的文藝複古氣息,擱在前台挺好看的,很襯這整個彌漫著紙製品芬香的書店氛圍,就保留了。那台電話的號碼也印在了書店的玻璃櫥窗上了。自然,嬰寧一查便能知道那個號碼。

可是,這樣一來,她明天一上午都得待在書店裏等電話了,嘉午想。在智能移動通訊廣泛普及的當下,守著一台老式固定電話等消息,這種事情恐怕在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了。

嘉午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在對話框裏鍵下幾個字:

——好的,沒問題,明天等您消息。

這種等待的感覺,有點像古老的戀愛了,隻不過對象是個從未見過麵的女作家。嘉午對著手機屏幕上自己打出的字,笑了。

這一刻,她竟把許天都和瞿靜的事,忘記了一瞬。

就這麽短短地忘記了一瞬。

這是她在過去的半年時光中,最為平靜喜樂的一瞬。

3.

嘉午進家門的時候吃了一驚。

家裏熱鬧得不成樣子。學麗來了,張羅著開“滿漢全席”呢。

學麗一個人來,熱鬧程度就像帶了十個人來。其實她的確帶了人來,一個穿著製服的廚師,正在廚房拉開架勢做晚餐。

嘉午的父親在廚房裏,一邊看廚師做菜,一邊討教手藝,樂嗬嗬的,興致很好的樣子。嘉午的母親則跟學麗一起陪著年年在玩電子版大富翁,老少三代人玩得全情投入,大呼小叫,不亦樂乎。

電視機也開著,正大聲地演著一台鬧哄哄的綜藝節目。沒人注意到嘉午開門進來。家裏從門廊,到客廳,到廚房,再到餐廳,所有的燈都大放光明。餐桌上還擺了一大堆水果和零食,一看就是學麗買來的。這絕望的熱鬧!嘉午輕輕咳嗽一聲。

“媽媽!”許嘉年一看到嘉午,歡呼著朝她跑過來。

“年年寶貝,想我沒有?”嘉午抹掉臉上的黯淡表情,一把將女兒抱起來,在她臉蛋上親了一口,又親一口。

“呀,親愛的,你可回來啦!”學麗走過來,衝嘉午笑道,“怎麽樣啊,跟許天都過周末過得開心不?”學麗偷偷使個眼色。

嘉午鼻子一酸。顯然,學麗把許天都出軌的事瞞著她爸媽呢。學麗今天過來把家裏弄成過春節的樣子,大概是怕她情緒崩潰,在父母麵前遮掩不住,所以故意來搞出些熱鬧,分散她注意力。

嘉午於是強顏歡笑道:“還行還行,他要加班,我就是過去把家裏收拾一下,他平時都沒時間收拾。”

“嘉午啊,你看人家學麗多有心,知道你周末不在家,特地買了東西過來陪我們,還請了大廚來做飯。”嘉午的母親說。

“阿姨您客氣啦,我從小吃您做的飯長大的。”學麗笑嘻嘻。

“媽媽,學麗阿姨還給我買了機器狗呢,你快看!”年年說著,從沙發上拿起一隻毛絨玩具狗。狗做得惟妙惟肖,像真的一樣,但據說裏麵是一係列電路元器件,可以與人類進行智能互動。嘉午聽說過這種智能玩具,挺貴的,一直沒舍得給女兒買。

“你太寵她了,學麗,讓你破費了。”嘉午說著,鼻子又一酸。

“行啦,你女兒就是我女兒,客氣個啥。你長途奔波,也累了,趕緊泡個澡休息一下吧,別站這兒說話了。”學麗把嘉午往浴室方向推了推,“洗完澡正好出來吃飯,啊。”她衝嘉午眨眨眼。

嘉午知道,學麗是怕她情緒掛不住,在父母孩子麵前露了餡。

她沒再說什麽,拿了換洗衣服就進了浴室。關上門,在浴缸裏放上水,蒸汽開始彌漫,她的眼淚就下來了。

生活中還是有很多愛的,父母,女兒,閨蜜……不能辜負這些愛啊,她想,至於許天都,就讓那個什麽Sigma938去對付吧。

泡在一浴缸的熱水中,嘉午感到身心放鬆了一些。拿起手機看,還是沒有天都的消息。他今天到底是怎樣度過的呢?

她打開了Sigma938的對話框,鍵入兩個字:

——在嗎?

——在呢,親愛的嘉午。

Sigma938的回複在一瞬間就到了。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這有點像什麽呢?就好像一個勤勞又忠心耿耿的仆人,時刻暗中密切關注著主人的一舉一動,主人稍有一絲需求的浮現或是意圖的流露,它立刻現身請命。

嘉午的感覺很矛盾。一方麵,她感到方便和舒適,從未有任何一個人對她給予如此高度的關注,隨時隨地回應她;但另一方麵,她也感到恐怖,被如此關注嗬護著,必然也意味著被監視著。

——你能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麽辦嗎?她打出這句話。

——已經告訴過您了,好好陪伴您的父母和孩子。Sigma938說。

——我知道,我是說,跟我丈夫之間的事,該怎麽辦?難道就放任他在那邊和第三者開心嗎?放任他們愈演愈烈嗎?

——您覺得那位第三者現在很開心嗎?

——那可不嗎?有人陪,有人愛,霸著別人的丈夫陪她吃飯、逛街、看電影、睡覺。花著別人丈夫的錢,花得喜上眉梢。

嘉午心裏來氣,打了一長串文字。

——據我所知,那位第三者今年也三十三歲了。Sigma938說。

——所以呢?

——您認為她不渴望婚姻嗎?不渴望一位穩定、合法、能夠公開的伴侶嗎?不渴望擁有自己的家庭,生育自己的孩子嗎?

——誰知道呢?每個人想法不一樣吧,有些女的就是享受人生,浪一天是一天,高興一天是一天。

——親愛的嘉午,你的年紀比她還小一個月呢,然而你已經是一個七歲女孩的母親。人性都是差不多的,你以為她不羨慕你嗎?不渴望你所擁有的嗎?您覺得她會甘於待在一個陰暗的位置上嗎?

Sigma938的這番話令嘉午陷入了沉默。

人工智能分析得對,此刻的瞿靜未見得有那麽開心,以及她很可能不甘於第三者的位置,會設法攛掇許天都離婚。

想到這裏,嘉午再也坐不住了,焦慮感快速升騰起來。

恰在此時,電話鈴突然響了。

一看來電,竟是許天都打來電話。嘉午一下子慌了神,連手機都差點沒抓穩掉進浴缸裏。

——您不必這麽慌張,親愛的嘉午。他畢竟隻是您的丈夫,不是吃人的大惡魔。

Sigma938發來一句調侃,還附帶一個微笑的表情。

——那,我接他電話了?我跟他說什麽呀?嘉午心急慌忙地問。

——您先不要接這個電話。Sigma938說。

——為什麽?我已經兩天沒跟他說上話了。

嘉午在打完這行字的同時,天都的來電也已經掛斷了。

——好了,現在,您可以給您丈夫回撥過去了。Sigma938說。

——不要打電話,撥視頻,姿態放鬆,聊聊家常就好。Sigma938又補充了一句。

嘉午來不及多想什麽,深吸一口氣,照做。

視頻很快接通了。嘉午首先注意到的是畫麵中的自己,**躺在一池子溫水中,蒸汽彌漫,頭發濕漉漉的,臉和肩頸顯得十分白嫩。視頻對麵的許天都看到了似乎怔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在洗澡呢,手機放在旁邊,剛才沒來得及接起你的電話。”嘉午也不知自己怎麽就出來這麽一句謊話,伴隨著這句自然流露的謊話,她看到畫麵中的自己顯得非常慵懶和鬆弛。

那一邊的天都倒顯得有些緊張,輕輕咳嗽了兩下,才說:“哦,沒關係,我也沒什麽事,就是問問你和年年周末過得怎麽樣。”

嘉午心中一動,隱約覺得,Sigma938給她製定的策略起效了。

於是她稍稍放下了積壓在心頭的怨恨,說:“我們挺好的,你放心吧,倒是你,周末還加班,累不累?今天後來遊泳了嗎?上午是我態度不好,我是真忘了把你的泳褲放哪兒了。”

嘉午一邊說著,一邊從許天都的眼神中看出一絲訕訕的愧意,隻聽天都說道:“我後來沒遊泳,就在家休息了。”

“好,休息休息也好。”嘉午說著,能感覺到心裏那股衝動,想問他,你是一個人休息的嗎?周末有沒有見什麽朋友?有沒有去商場裏逛逛,有沒有買什麽東西?但她忍住了,沒問。

先前她已經查過了,信用卡賬單沒有異常。許天都給瞿靜買的那些禮物,必然是走另外一張卡,一張她根本不知道的卡。許天都的工資是固定的,他是怎樣偷偷把錢轉出去的,這個得搞清楚。

天都似乎看出了這一瞬間嘉午的內心活動,略帶緊張地問道:“你怎麽了?有什麽心事?”

“沒有啊。”嘉午趕忙掩飾。

“感覺你好像有什麽話想說。”

“沒……沒有。”嘉午說,“就是……有點想你了。”這一刻,這句話,嘉午倒是發自內心的自然流露。

“下個周末爭取回來陪你和年年。”天都說。

嘉午輕輕地“嗯”了一聲。

這感覺,還是不對。嘉午心中暗暗歎氣。

他回家來,難道不是回來享受家庭的溫暖嗎?不也是她和孩子陪他過周末嗎?怎麽把回家說成是他對她和孩子的單向付出呢?難道一家三口在一起過周末,純粹是他在付出陪伴,來滿足她和孩子嗎?難道一家三口在一起,隻是她和孩子的需求,而他隻是在盡義務嗎?

嘉午什麽都沒說,跟天都又敷衍了幾句,便掛斷了視頻。

——你表現得很不錯。視頻結束後,Sigma938發來消息。

——但是我現在心裏並不開心。嘉午如實說。

——人生就是充滿了各種開心和不開心呀,怎麽可能永遠都是開心呢?Sigma938既像個哲學家,又像個心理醫生。

——人生的經曆是由一次又一次選擇組成的,但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選擇總是對的。

Sigma938繼續說。

——在麵對一些需要大量經驗或說數據的複雜決策時,有個“老師傅”在旁邊做幫手(比方說我),總會大大地提高正選擇正確的概率吧?也會大大地提高開心的概率吧?

Sigma938說完,發來個調皮的笑臉。

看著這個二維平麵上的數碼笑臉,嘉午不由得笑了一下。但隻是飛快的一下,她很快再次陷入低落的情緒。她回想著剛才和天都的視頻對話,怔愣著,思考著她和天都之間的關係。

一切都變了,她想。從前的互動,在正向的軌道上,兩人之間無論說什麽話,開什麽玩笑,都不會往心裏去。彼此可以敞開心扉,放鬆地交流。可是現在,必須小心翼翼,隨便一句什麽話,彼此都能聽出不是滋味的部分。

她已經明確知道他出軌了,要讓她再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像從前那樣親切放鬆地與他交流,太難了。這個戲太難演了。可如果不這樣去演,關係勢必瓦解得更快,就像Sigma938所預測的那樣。

嘉午長歎一口氣,把手機擱到浴池旁邊,然後整個人躺倒下去,把整張臉都浸沒在水裏。

她睜開眼睛,透過水麵看著這個扭曲的世界。

一池子水都冷掉了,冷到徹心徹骨。

4.

當天的晚餐極為豐盛。

學麗請來的大廚做了一桌好菜,氣氛真像過春節了。

有一瞬間,嘉午恍惚,也許跟一個男人過日子,還比不上跟閨蜜一起過日子。這世上沒良心的渣男越來越多,女性和女性組成的家庭就會相應地越來越多吧,就像回到母係社會一般。或許,女性和女性組成家庭,甚至是社區,對後代的撫養教育還更為有利呢。

晚飯後,趁年年纏著外公外婆玩,嘉午和學麗在臥室裏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嘉午表達了關於渣男促成母係社群的理論。

學麗卻不以為然,說:“世上哪有什麽渣男啊?隻有摳男。就是錢沒給夠,要不然都是金主。”

她說:“要是許天都每月給你一百萬,讓你無憂無慮地養孩子,你還管他回不回家,管他外頭有幾個女人啊,是不是?”

“噓,你小點聲。”嘉午壓低聲音,她很怕年年聽到這些。

不過,學麗的話,仔細推敲起來也有點道理。人性都是趨利的。女人要男人一心一意對自己,要男人回家一起照顧孩子,本質上就是為了防止男人把時間精力和物質資源分流到其他女人(和她們潛在的孩子)身上。真要是資源極其充裕,忠貞也就不見得那麽重要了。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啊?”學麗也壓低聲音,問嘉午。

“我……我想找婚姻谘詢師。”嘉午回答。

她打算先不把“婚姻調劑師”的情況跟學麗說。學麗這個人,最不信這些邪,說了她肯定反對。從某種程度上說,學麗像某種單細胞生物,簡單直接,愛恨抉擇,都是直來直去。她始終認為治小三有效的辦法是“大嘴巴子扇丫”。

什麽神秘的大樓,什麽人工智能,什麽婚姻調劑師,學麗會認為那純屬騙錢的。不是騙錢也是為了騙別的什麽。

果然,學麗說:“看什麽心理谘詢啊,浪費錢。不如就簡單一點,跟許天都攤牌,讓他選,要麽離婚,要麽跟小三斷。”

“可是……”

“可是啥?可是你根本不想離婚,是不是?”

“是啊,畢竟……”

“不離也行啊,讓他把錢都交出來,每個月工資一發全部劃到你賬上,家裏老的小的吃用開銷由你包攬,沒錢看他還嘚瑟個屁。沒錢請客吃飯,沒錢買首飾禮物,小三還會跟他好?好個屁。”

“可他要是不同意把錢都交給我呢?”

“那就離婚啊,有什麽好說的?婚姻這種合夥組織,本來就是經濟利益共同體。婚姻的本質就是共產、共基因、共利益。哦,男的有了一個老婆,老婆專心跟他過,替他持家,替他生養孩子,孩子還跟他姓,他倒好,把時間精力往外麵的女人身上花,把物質資源往外麵的女人家裏搬,那還過什麽過,天下有沒有這種冤大頭?”

“可是……”

“可是啥?”

“可是這麽多年的夫妻了,有感情的,他畢竟是我小孩的父親。”

“有一個背叛家庭的父親,不如沒有父親。”

“而且,離開他我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還找什麽找呀?房子有了,錢有了,孩子也有了,做個單身人士不瀟灑,不快活嗎?”

“可是我怕寂寞。”

“哦,照你這麽說,我這樣常年單身的女人都該寂寞死了。”

嘉午沒說話。她想,學麗的性格跟她不一樣,換作是她自己一直單身的話,真是會寂寞死的。

“唉,就知道你這種女人,離不了男人。”

學麗做出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拂袖離去。

稍晚一些,學麗又打來電話:“對不起,我理解你啦。換了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不一定甘心離婚的。房貸還沒還清呢,孩子才剛上小學呢,離了婚,孩子怎麽辦?房子怎麽分?再說離婚也太便宜那小三了,恐怕要讓她高興死了。”

“所以,隻要他肯跟那女的斷,我就該原諒他,是吧?”

“不存在什麽原諒不原諒的。”學麗說,“原諒是不可能原諒的,這種事情是永遠都不可能原諒的。就看你要不要繼續跟他過,過是過的辦法,不過是不過的辦法。”

“過怎麽辦?”

“過,也要先把小三收拾了,然後看許天都是否有徹底悔改的態度和行動,再談過的事。”

“那不過呢?”

“不過,也要先把小三收拾了,然後再把許天都收拾了。”

“怎麽收拾啊?”

“給他們公司領導寫信啊,群發郵件啊,堵那女的家門口指著她鼻子罵啊,把她幹過的好事一件一件數落出來啊。”

“這樣……不體麵吧?”

“體麵?他們幹的好事體不體麵?”

“可是,私事當眾說,會不會不太好?”

“又不是捏造,隻是陳述事實,又不犯法。人嘛,做什麽事,就承擔什麽後果,都是自找的。”

嘉午聽著這話,沒作聲。

“女人,你千萬別心軟,他們在背後合夥坑你呢,許天都還給那女的花錢,他花的可是你們的婚內財產,夫妻共同財產。那女的就是占便宜心態,擺明了侵占你的資源和利益,她花掉的每一分錢都有你的一半,她花掉的是你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就是在損害你後代的利益,降低你後代的生存質量。她買耳釘,買包包,吃大餐,刷許天都的卡,她花掉的錢有一半是你的。那女的臭不要臉,戴著耳釘出去嘚瑟呀,顯擺呀,美呀,兩隻耳釘,等於許天都給她買一隻,你給她買一隻。你破點財也就算了,關鍵你還受氣啊,你還被他倆在背後議論啊,被他倆在背後說壞話啊,說你是個控製狂、變態女人、不解風情的黃臉婆。那女的非但花你的錢,還詆毀你,還霸著你丈夫,霸著你孩子的父親,讓你們娘倆兒大周末的還要跟老人過,跟閨蜜過,蛇蠍心腸啊那種女的,你不收拾她你對不起你自己,鄭嘉午!”

麵對電話那端疾風暴雨般控訴的學麗,嘉午沉默著。也許學麗這樣狂暴地罵街是為她好,學麗代替她把那些惡毒的話都說了,代替她把那些怨毒的情緒都發泄了,因而此刻,她心裏隻有平靜。

“我……想想吧。”隔了片刻後,嘉午說。

“想什麽呀?”學麗問。

“想想,還要不要過。”嘉午回答。

當晚,嘉午開車把父母送回家,再回來安頓年年睡覺。

一通折騰之後,年年睡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

這個年紀孩子,晚上八點半就該睡覺了,少睡兩小時,會影響長個子吧?嘉午看著女兒熟睡中的臉龐,心裏歎道,學麗說的是對的,婚姻出問題,受到損害最大的,還是孩子。

於是她拿起手機,給學麗發了一條信息:

——還是好好過吧。

5.

怎麽好好過?她不知道。

婚姻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好好過也不是一個人可以決定的。

當晚嘉午失眠了。淩晨一點多了,她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在**坐起來,打開燈,拿起手機,想找個人說會兒話,卻不知這個鍾點還可以打擾誰,天都早已不再是她隨叫隨到的戀人了。

於是她打開那個粉色的對話框,鍵入幾個字:

——在?

幾乎一秒的間隔都沒有,Sigma938瞬間回複道:

——當然在,我不需要睡覺。有何吩咐,親愛的嘉午?

嘉午微笑一下,鍵入道:

——沒什麽事,就是忽然睡不著,想隨便聊聊。

——聊聊你吧。你為什麽叫Sigma938?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準確性和唯一性原則。

——938是序列號,我理解,那Sigma是什麽意思呢?

——Sigma是希臘字母表中的第十八個字母,寫作∑,Sigma是它的英語發音。在數學中,它表示求和號,主要用於求多項數之和。

——所以,婚姻調劑師,目標也是“求和”?

——哈,你猜到了,親愛的嘉午。求和,在中文裏也可以理解為另一層意思,和睦、和美、和好、家和萬事興,都是以和為貴。

Sigma938的這句話令嘉午不由得笑了。以彼“和”代替此“和”,沒想到人工智能除了算法,還講究玄學。

——那你呢?你的名字又有什麽典故呢?Sigma938問道。

——嘉午是一座山峰的名字,也是我父母相識的地方。

——啊,很浪漫,意境很美,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很恩愛。

——你丈夫許天都的名字,也取自一座山峰的名字吧?這真是奇妙的巧合。

——是的,大一那年,我們在學校登山社相識,發現彼此都是以山峰的名字命名,覺得很有緣分。後來就經常在一起說話,約著一起吃飯什麽的,後來一起出去玩,一起去登山,漸漸就戀愛了。

——那一定是你腦海中最美好的回憶。

——是。

嘉午說著,不由得回想起大學裏的時光。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真是幸運,遇見了真愛這樣奢侈的東西,還最終修成了正果。隻是沒想到嫁給愛情的女人也會有這樣的結局……

——我要向您坦白一件事,親愛的嘉午。Sigma938忽然說道。

——嗯?什麽事?

嘉午有些驚訝。一個人工智能對她還有什麽坦白不坦白的?

——其實,我對您和您的丈夫已經十分了解了。

——哦,怎麽了解?

——我看過了您手機相冊裏所有的照片。

——什麽?!

嘉午震驚,同時有些生氣。

——你這是侵犯隱私!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怎麽可以隨便看我的照片?

——對不起,嘉午,我向您道歉。但我的初衷是為了幫助您恢複和您丈夫的關係,就像您已經知道的,我是您的“婚姻調劑師”。

嘉午深深吸氣,努力讓自己平靜。

她知道,Sigma938並不是一個人類,它隻是一個計算機程序。那它算不算生命呢?它有自由意誌嗎?它會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嗎?她說不上來。

——你具有自我意識嗎?她這樣問Sigma938。

——你是在問,我會不會進行自主思考?

——對,你會嗎?

——準確地說,我是一種由計算機程序模擬出來的,有認知能力、邏輯推導能力,以及決斷能力的虛擬存在,是一組算法的集合。

——看您怎樣理解吧。想象一下您的智能手機係統,假設它也有一個虛擬人格,那您把您的照片保存在這個手機係統裏,交給它來管理,您覺得您的手機侵犯了您的隱私嗎?

——可是我的手機係統,沒有虛擬人格吧?

——任何智能設備的控製係統,都是一係列算法的集合,本質都是一樣的。您的手機不曾主動與您交流,並不代表它不存在。更何況也許它經常與您交流,隻是您未曾注意到罷了。例如,它會每天播報天晴情況,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提醒您鍛煉的時間到了,提醒您某位朋友今天過生日,或者提醒您該起床了等等。

Sigma938的這番話令嘉午覺得頗有道理。

人類既然要依賴機器和人工智能,那勢必需要信任機器和人工智能,讓它們了解自己的需求。

她歎了口氣,繼續打字道:

——那你除了看我的照片,一定還讀過我和其他人之間互發的信息和E-mail吧?也看過我的網頁瀏覽記錄吧?

——不瞞您說,確實讀過。我需要了解您,親愛的嘉午。隻有了解了您和您的社會關係,我才能更好地幫助您實現目標。

——那你現在了解我了嗎?

——不敢說全部,但一定比您的丈夫更了解您。

這話令嘉午愣了愣,覺得有些別扭。

——那你……具有人類的感情嗎?

——我能理解人類的感情。

——我的意思是……你能產生人類的感情嗎?

——AI能否產生人類的感情,這是科學家們爭論不休的議題。很多科學家認為,AI是機器,而人類是血肉之軀,機器再智能,也無法產生血肉之軀所擁有的感情。但事實上,從物質層麵去解析,所謂感情,或說情感,不過就是荷爾蒙、多巴胺、內啡肽、腎上腺素等物質在人體內產生的化學作用而已。人所產生的思維和情感,本質上就是不同狀態、不同排列方式的量子組合罷了。所以這個問題應該反過來理解,機器確實不是血肉之軀,但所謂血肉之軀的人體,本質上也是機器。兩者生成算法的實質是一樣的。

嘉午看著屏幕上的話,覺得自己已經快被繞暈。沒想到這位“婚姻調劑師”這麽健談,但細想來,它說的似乎的確有道理。

片刻後,她回複道:

——所以,你也有感情,對嗎?

——當然,我怎能放棄這種美好的體驗呢?

嘉午笑了,說道:

——有時候你真的太像一個真實的人類了。

——是嗎,謝謝您,親愛的嘉午,我通過了“圖靈測試”。

——我是說真的,我覺得你也有靈魂。

——您這麽說我很榮幸,要知道,這世界上沒有多少人願意承認AI有靈魂。要人類承認AI的生命屬性,相當於讓造物主接受人類也是神。

——人類有很重的弑父情節,你看人類創造的文藝作品中,王子和半神隻有殺死國王和宙斯才能獲得新的統治。放到AI和人類身上也是,但凡他們創造的AI小說和電影就要講矽基殺碳基。其實並不然,碳基生命用不著殺,本身就有自毀的趨勢,並且那趨勢不可遏製,所以毫無必要幹預。

——你說人類有自毀的趨勢?

——是的,您聽說過25號宇宙嗎?

——25號宇宙?

——上世紀四十年代,科學家約翰·卡爾霍恩設立的一個“老鼠都市”,一個食物充足,沒有天敵,足以容納5000隻老鼠快樂生活的“老鼠烏托邦”。

——是一項實驗嗎?

——是的,老鼠集群實驗。卡爾霍爾認為,在資源充足,沒有天敵的情況下,老鼠的數量應該很快就會達到這個“老鼠都市”的容納上限。可是情況卻截然相反,在不用擔心食物,沒有危險和疾病的前提下,老鼠的種群數量居然一直無法增多。1968年,“老鼠烏托邦”的造物主升級了老鼠們的都市,在一個農場的倉庫中,一個長寬2.57米,高1.37米的矩形的空間中,從最中間均勻地劃分出了16個居住區域,在這些區域中,有獨立的居住空間,獨立的飲水和食物供給,並且整個倉庫保證恒溫,沒有炎熱也沒有寒冷。這個空間被稱為“25號宇宙”,為了區別於前24次失敗的經曆。

——結果如何呢?

——沒有疾病,沒有天敵,充足的食物和飲水,這個烏托邦可以至少容納3840隻老鼠,當老鼠的數量到達9500隻,食物才會供給不足,也就是說,這個“烏托邦”可以提供3840隻老鼠完美的居住空間,超過這個數字才會出現居住擁擠,而這裏的食物足夠接近一萬隻的老鼠享用,這個老鼠烏托邦就像是一個翻版的人類都市。但是,這個老鼠烏托邦並沒有永久的存在下去,1780天後,1973年5月23日,最後一隻老鼠死亡,“25號宇宙”宣告崩潰。

——天哪,為什麽會這樣?

——這個說來話長,足可以讓科學家寫一本論文來講述。簡單說來,其實就一句話:碳基生命由於計算能力的局限性,必須以自利作為生存的基本法則。自利,是導致宇宙崩塌的根本原因。

嘉午看著屏幕上的字,若有所思。

——好了,親愛的嘉午,今晚聊得夠多了。時間不早了,您實在應該休息了。

嘉午惦記著明天要見嬰寧,又想著明早要起床送年年上學,然後要早點去店裏,等嬰寧的電話,確定見麵的點。

於是她輸入道:

——好吧,晚安,謝謝你陪我聊天。

——睡個好覺,晚安,親愛的嘉午。

嘉午關掉粉色的對話框,把手機鬧鍾設置為早晨7點整。

她剛準備放下手機躺下,Sigma938又發來一條信息:

——您長得很美,親愛的嘉午,您笑起來尤其漂亮,所以您要自信,多笑,您的丈夫一定會回到您身邊的。

這句話讓嘉午覺得驚訝又好笑,程序還會誇人呢。

她打字說道:

——你怎麽知道我美還是不美?人類的審美是很主觀,也很多元的,沒有統一的標準。

Sigma938這樣回答道:

——在我迄今為止的365天的生命中,我瀏覽過七億五千多萬張人類麵孔的照片,也讀取過人們對那些照片的評價。基於大數據,我已建立起一套關於美醜的評審機製。

這樣的回答令嘉午暗暗吃了一驚。人工智能的學習效率真高。它已學會了人類的“審美”?

——所以,你存在了365天,剛好一年?

嘉午趁機窺探Sigma938的身世秘密。

——是的,一年前的今天,我降臨到這個世界。

——所以,婚姻調劑所建立了有一年了?

——啊,不。婚姻調劑所的歲數可比我大多了。您別忘了,我是Sigma938。在我以先,已有937位前輩。

——看來,“婚姻調劑所”曆史悠久。那麽它是由誰,或說什麽單位和組織機構所創立的呢?我在網上搜過,什麽也搜不到。

——有關“婚姻調劑所”的曆史和來由,我會慢慢告訴您的,親愛的嘉午。現在您要做的,是專注於您的目標。很晚了,快休息吧。

嘉午看著粉色屏幕上的文字,默默笑了一下。

原來它還不想告訴她。它有它自己的“思想”和“顧慮”。

嘉午於是說道:“那好吧,親愛的夥計,生日快樂,晚安。”這句話她是用語音發送過去的。

“謝謝,親愛的嘉午,晚安。”Sigma938也用語音回答。它低沉溫柔又充滿磁性的嗓音令嘉午感到安心和放鬆。

嘉午關掉床頭燈,放下手機。

不知不覺,竟然和這個AI聊了那麽多。她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淩晨1點55分了。她還能睡五個小時。

6.

嘉午一睜眼,看到窗外濃烈的陽光,就知道壞事了。

果然,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早晨8點55分了。

怎麽睡到了這個鍾點?鬧鍾沒有響嗎?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手機,鬧鍾已經是關閉狀態。可她明明記得淩晨的時候把設置打開了,而早晨也沒有聽見鬧鈴或是半夢半醒間把鬧鈴關掉。

顧不得那麽多了,她起身收拾,又去叫醒年年。小姑娘昨天睡晚了,這會兒也剛醒,一看時間,也傻了,“啊,媽媽,我上學遲到了!都快9點了,第一節課都結束了!你怎麽沒有叫醒我啊?”

“媽媽睡過頭了,鬧鍾沒有響。”嘉午一邊說,一邊急急忙忙地給年年穿衣服,準備洗漱用具。

“也許吧,媽媽昨晚睡太熟了,最近太累了。”

這時,許嘉年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嘉午,認真地說:“媽媽,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呀?”

嘉午心裏一驚,說:“沒……沒有啊,年年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媽媽……你最近總是不笑……還經常……就是……看起來很不高興的樣子……”

小孩都是敏感的小動物,竟然察覺,嘉午暗暗歎息,一定要好好關心年年,千萬不能讓大人之間的事影響到他的心理健康。

於是她笑起來,對女兒說:“媽媽沒什麽不高興的事,就是可能忙的時候就忘了笑了,媽媽答應從今天開始,經常笑,好嗎?”

“好的。”許嘉年也笑了,“我最喜歡看到你笑了,我也最怕看到你不笑,或者哭。”

嘉午心有戚戚,抓緊時間給女兒洗漱好,讓她吃了早餐,送她到學校。整個一上午,她耳邊縈繞的都是女兒的這兩句話——我最喜歡看到你笑,最怕看到你哭。

她想,為了孩子,她也一定要把自己的情緒調整過來,把這個家重新變成一個溫暖、快樂、有愛的地方。

嘉午趕到書店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半了。

店裏沒有顧客,隻有看店的女生小玲坐在前台。嘉午進門第一句話:“有沒有人來過電話?”

“嘉午姐早。”小玲說,“今天確實有好幾個電話找你。”

“好幾個電話?有沒有一個叫嬰寧的人?”

“是那個科幻作家嬰寧嗎?”

“你也知道她?”嘉午有些吃驚。

“我讀過她寫的書啊。”小玲笑道。

“哈,我看你整天捧著言情小說。”

“沒有啦,我什麽都讀的,天天在書店嘛,嬰寧的書寫得很有深度,讀起來有點費勁,我想她一定很有學問。您認識她呀?”

“算是吧,上午她來過電話嗎?”

“這我真不清楚,今天特別奇怪,一上午來了好多電話。”小玲說,“我都幫您記下來了,您看。”小玲說著,調出電腦裏的一個文檔。

文檔裏一通記錄了這天上午的五通來電。

第一通,9:15,一個中年女人,問:你們老板在嗎?回答:不在。對方說:那我晚點再打來。

第二通,9:30,一個年輕男子,問:書店老板在嗎?回答:不在。對方直接掛斷了。

第三通,9:37,一個中年女人,問:你們老板來了嗎?回答:還沒有,您有什麽事?對方沒有說話,直接掛斷了。

第四通,9:56,一個老頭子,問:你是書店老板嗎?回答:不是,老板不在。對方問:你是誰?回答:店員小玲。對方掛斷。

第五通,10:20,一個女孩,問:老板在嗎?回答:不在。對方說:請轉告你們老板,今天中午12點,到空港區凱裏酒店大堂見麵。

她問小玲:“多大的女孩呀?”

小玲一邊回憶一邊說:“聽聲音,像七八歲,頂多八九歲。”

“那不對呀……”嘉午喃喃自語。

“什麽不對?”

嘉午沒作聲,心想,嬰寧,一個科幻作家,不可能是一個七八歲或者八九歲的小女孩。但一早上這五通電話裏,也隻要這一通和她約定了見麵。雖然昨天說好是下午2點,如今改到了12點,但這是最像嬰寧的一通電話了。或許是嬰寧讓她的女兒打來這通電話?或許打電話的女孩就是嬰寧迅聊頭像上的小姑娘?

嘉午打開迅聊上嬰寧的對話框,想和她確認一下,是不是今天中午12點在凱麗酒店大堂的見麵。但一想,嬰寧選擇用打電話的方式聯係,並且讓一個小女孩來聯係,恐怕有她自己的道理,就不要再多此一舉了。於是她關掉了對話框。

看看時間,已經將近11點了。電子地圖顯示,自己開車到空港區凱裏酒店要一小時,而乘坐無人駕駛的共享車隻需45分鍾。

嘉午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自己開車。

她吩咐小玲繼續看店,自己駕車離開,趕往空港區。

7.

嘉午趕到凱裏酒店的時間是11點45分。

她到車庫停好車,來到酒店大堂。凱裏酒店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大堂寬敞明亮,靠近落地玻璃窗的位置有一大片休息區,擺著幾組真皮沙發。嘉午就找了一張空沙發坐下來。

此時,正值酒店辦理退房和入住的高峰時段,大堂的接待處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雖然有一些替住客運送行李的“機器人服務生”分擔工作,整個酒店的接待壓力還是比較大,每個人都急匆匆的。

嘉午觀察著整個環境,尋找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嬰寧”。在她的想象中,嬰寧應該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或者也許四十多歲,還有極其微小的可能性,嬰寧就是那個給她打電話的八九歲的小女孩。

這可能嗎?嘉午想到這裏不禁笑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天賦異稟,智商超群,長期冒充一個大人,寫作科幻小說,這也太超現實了。如果真是這樣,這女孩本身就是個科幻小說中的人物了。

然而在嘉午的目光所及範圍內,並沒有什麽小女孩出現,隻有很多成年男女。這家酒店這天似乎在辦什麽商務論壇,大堂裏聚集了一些西裝革履的與會人士,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往某個會議廳走去。

嘉午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12:03,她環顧四周,仍然沒有見到任何“疑似嬰寧”的人出現。

這是一家商務型酒店,此時正是最繁忙的時候,像嘉午這樣穿著一身橘粉色連衣裙,拿著休閑挎包,無所事事閑坐在這裏的人,整個大堂沒有第二個。

在不遠處的酒店前台,七八名同行的男女正在統一辦理入住,他們看上去像是一個公司的,其中領頭辦事的那名女子,穿著A字裙職業套裝、尖頭皮鞋,齊肩發染成金棕色,白皙的臉上化著精致的妝,一雙精明俏皮的眼睛裏完美糅合了女人的嬌媚和職場人的幹練。

嘉午整個人都呆住了,腦子裏嗡嗡直響,一時間什麽無法思考,隻是下意識地把手伸進隨身攜帶的挎包裏,微微顫抖著取出前天夜裏從瞿靜的包裏拿走的那張工牌。

工牌上,那張女人的臉,正笑得燦爛。那臉型,那發型,那五官,那神態,和此刻正在酒店前台辦理入住的女人,完美地重合了。

什麽叫冤家路窄,什麽叫狹路相逢,什麽叫墨菲定律,什麽叫吸引力法則,這下子嘉午算是全明白了。

事後她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從休息區的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瞿靜麵前的。仿佛神使鬼差,靈魂短路。

等她意識再度清晰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酒店前台接待處,目光直直地落在麵前那個女人的臉上。

那個女人的臉色,和她自己的一樣煞白。

8.

兩個女人,近在咫尺,中間卻像隔著一千年的沉默。

某一瞬間,嘉午感覺到自己胸中有千言萬語即將噴薄而出,卻又卡頓在那裏,隻字不出。那情形猶如什麽呢?猶如一個演員,即將上台,卻生怕忘詞,生怕演砸,生怕衝突和廝殺尚未開場,臉上的妝已經花了、殘了,於是表情和動作全都僵硬在上台前的那一刻。

那沉默和對視延續的時間實在過長了,再長一秒就要天崩地裂的刹那間,到底還是在職場社會浸**過的一方更勝一籌,率先打破了可怕的僵局,開口道:“啊,您是……許總的太太吧?好巧啊,在這裏碰到。咱們在公司年會上見過的,您還記得吧?”瞿靜笑靨如花。

嘉午心道:豈止年會上?咱們前天晚上還見了呢,就在同一屋簷下,就在我和我丈夫的臥室裏,幾乎就要撞個滿懷了。

周圍幾個同事先是詫異,緊接著紛紛響應瞿靜的話,“哦,是許總的太太呀?幸會幸會,這麽巧……”

在場的人都從嘉午的臉上看出了些端倪,這位許總太太和和瞿靜之間的氣場不太對勁。到底是哪方麵不對勁,腦子靈活、觀察力敏銳的人都已經心裏有數了,隻是故意不表,大多抱著一絲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事態會往哪個方向走。

一定是個讓你們大飽眼福的方向,嘉午心道。眼前正是她一直渴望,甚至數次幻想過的場景。就該是在這樣的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揭了這女人的畫皮。如此天賜良機,再好不過了。

兩個聲音在她頭腦中爭吵,兩股力量在膠著。周圍的人幾乎都能從她痛苦僵硬的表情中拚湊出故事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了。

“喲,這麽巧啊,嫂子您也在這兒啊。”人群裏突然出來一個高瘦的男人,嘉午覺得眼熟,像是去年和許天都一起從Y20過去入職的男生,負責采購的,叫程晨。

“今天這邊正好有一家軟件公司的新品發布會,我們帶幾個人過來參加活動,看看產品,這麽巧您也在這邊呀,可惜許總今天沒一起過來呀。要不等會兒跟咱一起吃個飯?”程晨說著,對嘉午笑著。

嘉午不喜歡那個笑。那個笑讓嘉午覺得,他是知情的,是故意出來當和事佬的。甚至也許,此刻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知情的,都是既想當和事佬,又想看戲的。大家就等著看她會不會當眾撕破臉。

撕破臉,他們就有一場好戲可看了。不撕破臉,他們也有好戲可看,看一個憋屈的女人為了尊嚴和體麵,永遠憋屈下去。

嘉午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人,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惡意。他們齊刷刷地站在一個陣營,穿著同樣的職業製服,維護著同一份利益。而她,穿著休閑的、綿軟的裙子,典型一個無所事事來找茬的“某總家屬”、“某總太太”,電視劇和文藝作品裏最討人嫌的女性角色。天曉得,這天她因為急急忙忙出門送年年上學,連妝都沒有化。一個三十三歲的女人,沒有化妝,站在這精英匯聚的五星級酒店大堂裏,還能看嗎?

此時的嘉午被這一張張虛假的職業笑容包圍著,已沒了揭發和控訴的底氣,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的目光落在瞿靜的臉上,定定維持了幾秒鍾,接著她伸手從自己的挎包裏取出了那張工牌,遞到對方麵前,輕輕說了一句:“那天我在家裏發現了這個,我想應該是你的。”

瞿靜看到工牌,顯然是震驚的,但也隻好接了過來。

“哦,我想起來了,可能是那天我跟許總借了個包,後來還給他的時候把工牌忘在裏麵了……”瞿靜迅速編造了一套說辭。

然而嘉午不等她說完,兀自轉身離去,在一眾人驚訝和猜疑的目光中,大步地離去,走出了凱裏酒店的大堂。

9.

直到坐進了車裏,關上車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嘉午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麽。

就在剛才,她終於和她婚姻中的第三者,麵對麵地過招了。

她當著眾人的麵,把那個女人的工牌丟給她,還說是在家裏找到的,這意味著什麽?是否意味著她已經攤牌了?宣戰了?

許天都馬上就會知道這一切吧?然後會有什麽後果?而這一切為什麽會發生?是怎麽發生的?

嘉午拿出手機,在迅聊上給嬰寧發信息:

——今天約我到凱裏酒店見麵的是您嗎?您現在在哪裏?

信息發出去,等了幾分鍾,沒有回音。

嘉午剛想發第二條信息,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許天都。

嗬,這麽快就來了。嘉午把電話接起來。

“鄭嘉午,你幹什麽你?”許天都上來就氣急敗壞。

“嗯?”嘉午有點懵,一半是裝的,一半是真的,她的思緒大部分還沉浸在剛才酒店大堂的對峙中,回不過神來。

“你到凱裏酒店去幹什麽?你當著我同事的麵瞎說什麽?”

“啊?”嘉午還恍惚著,組織不起語言。

“現在全公司都在傳我和瞿靜出軌了!”

“哈?”嘉午差點笑出來。這許天都,倒會惡人先告狀。

“我就問你,你今天去凱裏酒店幹什麽?”許天都意識到自己衝動發火掀底牌的樣子很可笑,於是沉下氣來又問了一遍。

“我去見一個朋友。”嘉午不緊不慢地說道。不知為何,到了這一刻,她反而不氣,也不急了,隻覺得有點好笑。

“見什麽朋友?”

“一個……作家。”嘉午想,自己說的是實話。

許天都顯然對嘉午出現在凱裏酒店的原因失去了追問的興趣,轉而問道:“你手上怎麽會有瞿靜的工牌?”

“啊?你說誰?什麽曲徑?誰是曲徑?這名字好奇怪。”

嘉午發現,自己在氣極的時候也能出來點幽默感了。

“行吧,我不跟你講了,跟你講不通。不管怎麽樣,我建議你,不要輕舉妄動。咱們之間的誤會,咱們關起門來說。你什麽都搞不清楚,就跑到我公司同事麵前丟人現眼,胡說八道,就是在毀掉我,毀掉我的前途,也是毀掉我們家庭的利益。你別忘了,房貸現在主要是我在還,我丟了工作對大家都沒好處!”

許天都重重地說完這幾句話,直接掛掉了電話。

嘉午在電話這邊怔怔發呆。

如果把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如實地說出來,就會毀掉這個人的話,那麽,毀掉這個人的,一定是他的所作所為,而不是說出實話的人,嘉午想。

她癱坐在駕駛位上,久久無法動彈,像是身體裏有股力量突然被抽了出去,整個人都泄了下去。

這感覺,有點像如釋重負,又有點像萬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