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嘉午走上街頭的時候，是淩晨一點。
記憶中，二十歲以後，她就再沒有看過淩晨一點的城市夜空了。
大二那年冬天，她和天都一起跨年，去酒吧聽音樂，玩到淩晨一點才出來。一走出酒吧大門，凜冽的空氣撲麵而來，她依偎在天都的懷裏，仰頭看到淩晨一點的天空，哈出一口白氣，笑道：“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淩晨一點的時候，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
天都低頭，在她額角印下一個吻，笑道：“這句話很有哲理啊，而且讓人細思極恐。”說著把嘉午攔腰抱了起來，原地轉了三圈。嘉午一邊發出快樂的尖叫，一邊大聲地歡笑。那個夜晚令她難忘。
後來兩人讀書，畢業，工作，再然後，結婚，買房，生娃，忙碌的生活把他們安排在穩妥的軌道裏，固定在嚴格有序的作息裏，讓他們再也不曾看過淩晨一點的天空。
卻沒想到，再次有機會走上淩晨一點的街頭，會是這樣的遭遇，這樣的情形。嘉午摸著自己臉上的淚水，望著深藍夜空中星星點點的白光，感覺這樣的一個世界似乎不是真的。她哭著笑了。
她拿出手機搜索附近的賓館。搜索顯示，高新五區的五星級酒店共有兩家。她選了其中比較貴的那一家，想訂一間房間。
可明明前一秒鍾她看到網頁上顯示還有空房，就在她下單的那一瞬間，那間房卻突然被別人訂掉了。她退出來，想重新再選一間的時候，整個酒店都顯示訂滿了。
她皺皺眉，覺得奇怪。是誰啊？竟然和她一樣，大半夜在訂酒店房間，還偏偏和她搶同一家酒店的同一間房，還偏偏是這家酒店的最後一間房，真是太巧了。
但她實在疲倦，懶得深究，就選了另一家五星級酒店。然而奇怪的是，這家酒店竟然也訂滿了。
高新五區在開什麽高峰會議嗎？酒店竟然都住滿？
嘉午十分疑惑，但當下急於找到一處棲身之所，便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直接選了係統自動推薦的，離此處還不算遠的，還有空房的一家酒店。那是一家名叫“米迦勒”的酒店，她從來沒聽說過，看圖片和介紹貌似還不錯。於是她攔了一輛街車前往。
嘉午在米迦勒酒店辦完入住，已經是淩晨三點了。一身紅裙、一臉憔悴、眼睛紅腫的她，把夜班“服務生”的“困意”都給嚇沒了。
那台負責引導客人並運送行李的智能機器“服務生”，像是能“察覺”出嘉午身上略微的異常，一聲不吭地替她把行李箱運送到房間門口，然後沒有馬上離去，而是“擔憂”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小心翼翼發聲問道：“您……沒事吧？”
嘉午隻覺得渾身疼痛，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她還是抬起眼睛，諷刺地說了一句：“別擔心，我隻是累了，不會自殺的。”
說完她打開門，走進去，房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
聽到“哢噠”一聲之後，她才終於支持不住，扔下行李箱，倒在了潔白的大**。
2.
嘉午醒來時，屋子是黑的。她以為是半夜，轉頭看了一眼床頭的電子時鍾，卻顯示已經是早晨九點了。
看來房間的窗簾夠厚，一點不透光。不過，在這種情緒狀態下，能結結實實睡著六小時，太不容易了，嘉午想。
她挪動身子想起來上個廁所，腳剛一踏到地上，窗簾就開始緩緩移動，朝兩邊拉開了。刺眼的陽光照進來，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這酒店怎麽這樣？還讓不讓人睡覺？她不滿地在心裏嘀咕。這時隻聽床頭櫃上的電子時鍾突然發聲，是一個電子合成的男聲：
“尊敬的鄭女士，早上好，很抱歉此時將您喚醒。我是您的智能管家‘506’，很高興為您服務。係統監測到您的手機在今天早晨8點30分、8點35分，以及8點40分的時候，鬧鍾分別響過三次，而您並未將其按熄，也未起床。以及，自今天早晨8點35分起，您統共收到即時通訊信息十五條，未接來電八通，其中有六通未接來電均來自同一個號碼——143·3333·8784，係統算法評估得出結論，您的睡眠時間可能已經超過了您預定的起床時間，你可能已經錯過了一些日程表上的重要事宜，因此係統派我將您喚醒。如有需要，您可隨時呼叫‘506’，由我為您提供服務。祝您度過美好的一天！”
嘉午驚訝地瞪著床頭櫃上的電子顯示屏，同時也覺得有點好笑。顯示屏上，隻有一行顯示時間的數字“09：02”，但這看上去平凡無奇的一隻電子時鍾卻是所謂的智能管家，令人意外。
“506”，就是房間的號碼。看起來這裏每間房間都配備了這樣一位智能管家，嘉午想。昨夜睡前，她把手機扔在櫃子上的無線充電座上充電。她以前隻知道，充電座連接智能係統，可以用酒店房間內的外放設備播放手機裏的歌單。但她從來不知道，房間的智能係統還能監測手機的鬧鍾和來電，以敦促手機的主人及時起床，避免誤事。
這一頓動靜把嘉午徹底給弄醒了。用完衛生間後，她睡意全消，幹脆拿起手機。手機鬧鍾是按她平日一貫的作息設定的，8：30是周末的起床時間，她昨晚忘記把鬧鍾關掉了。再看看那八通來電，六通是許天都打來的，另外兩通是學麗打的。
許天都竟然一大早給她連打六個電話？！這讓嘉午感到意外，同時也感到一陣鼻酸。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他還在意她，還急於找到她。他還會打連環call給她，說明他還在乎她，不是嗎？
然而她一打開信息，心頭剛剛湧起的那些溫暖感動就頓然消散不見了。十五條信息裏，大部分是母親、年年，還有學麗發來的。許天都發來的隻有兩條。
一條是8點35分發的：
——早安，起了吧？你知道我的泳鏡泳褲放在哪兒了嗎？今天難得不加班，想去遊個泳放鬆一下。
另一條是8點55分發的：
——怎麽回事？電話一直不接。你知道我遊泳的東西在哪兒嗎？
原來他一大早的連環call，隻是為了問她，他遊泳的東西在哪裏。陽光燦爛的星期日早晨，他和他的小情人要去遊泳。而她，作為他的妻子，隻是一個需要幫他找到泳鏡泳褲的“工具人”。
嘉午對著手機上的這條信息默默看了片刻，扔開了手機。
天都的遊泳裝備，放在了主臥衣櫃的最下麵一個抽屜裏。天都工作忙，這些衣物的洗曬、收納、整理，都是嘉午做的。但此刻，嘉午不想告訴天都。她希望他找不到東西，省得他和那女的去快活。
嘉午心裏這樣想著，仿佛感覺自己很厲害，很強大，很有操控力，可兩秒鍾後，她就繃不住了，撲倒在**放聲大哭起來。
一哭開頭，就收不住了。此時房間裏沒有別人，牆壁的隔音也做得很好，嘉午便無所顧忌地放開聲哭，哭得聲嘶力竭，酣暢淋漓，像是要把她三十三年生命裏所有的委屈和不如意都在這一刻發泄完。
等她哭停了，情緒稍稍平複了，隻聽床頭那隻電子時鍾又開口說話了：“鄭女士，您還好嗎？”
嘉午嚇了一跳，看向那隻鍾。
她難以置信，難道……它……聽到了她的哭聲？或者，更確切地說，它聽得懂哭聲？
“您是否需要幫助？親愛的鄭女士？”電子鍾又發問。
“我……沒事。”嘉午試著說了一句，不確定這個電子鍾是否能夠聽懂她的話語。
隔了約三秒鍾，電子鍾說：“係統建議您深呼吸，喝一杯溫開水，或者洗個熱水澡放鬆一下，有助於情緒調整。”
“我說了，我沒事！”一隻電子鍾也能開口教育她、指點她，嘉午忽然有點火了，把滿心的悶憤恨全都撒向了這隻鍾。
電子鍾又沉默了三秒鍾，隨後說：“祝您度過美好的一天。”
真是見鬼了。嘉午心裏默默罵了一句。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了。
嘉午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愣了一會兒，又轉頭看看時間。已經是上午9點11分了。一陣猛烈的饑餓感襲擊了她。想一想，她已經將近24小時沒有進食了，又經曆了一天一夜的痛苦心路，此時已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虧空了。
她想拿手機搜一下這裏附近有什麽吃的，可一想起許天都那兩條信息和六個電話，頓時覺得煩躁，不想去觸碰手機。於是她看向那隻時鍾，試著開口說道：“5……506？”
“我在。”電子鍾立刻回答。
到此刻嘉午仍然是震驚且半信半疑的。她起身，走過去，拿起那隻時鍾，前後左右看了看，一時看不出什麽名堂。
“您有何吩咐，鄭女士？”電子鍾在她手中說道。
嘉午深吸一口氣，放下時鍾，問道：“附近有什麽吃的？”
嘉午問的這句話，多半是“逗逗它”的語氣。她就是想看看這隻電子鍾會如何回答它，而並非指望它真能推薦出什麽靠譜的餐廳。
然而“506”卻認認真真地回答起來：“酒店的自助早餐9點30分結束。鑒於您剛剛起床，還需收拾整理才能下樓，係統推算您大概率來不及到自助餐廳用餐，在此推薦酒店附近的餐飲店。酒店附近一公裏內的早餐店共有七家，此時已經開門營業的共有四家，根據用戶評價，排名第一的叫作‘拉麵公社’，距離酒店319米……”
“不用排名第一。”嘉午打斷“506”的話，“告訴我距離最近的是哪一家，我餓壞了，就想快點吃上。”
“距離最近的一家，叫作……”“506”說到這裏，頓了頓，繼續說下去，“‘薇薇安的早餐時光’，距您209米。”
“好，我喜歡這個‘薇薇安的早餐時光’，怎麽走過去？”
“506”沉默了幾秒鍾，然後說：“係統建議您還是去用戶評價排名第一的‘拉麵公社’用餐。兩家店雖在兩個不同的方向，但步行距離其實隻相差110米。最主要的是，係統發現‘薇薇安的早餐時光’評價不良，屢遭客戶投訴。”
“屢遭投訴？投訴什麽？飯菜有毒？”嘉午反諷，幽它一默。
“據說是餐廳女老板生活作風不佳，介入他人婚姻關係，被原配找上門算賬，店鋪曾被打砸，影響生意和口碑。”
嘉午聽到這裏，長歎一聲。
如此的話，還是不要去的好，此刻她憎恨全世界所有“生活作風不佳，介入他人婚姻關係”的人。
“那好吧好吧，就去那個什麽‘拉麵公社’。”嘉午說，“請告訴我怎麽去。”
“出了酒店大門左轉，步行319米就到了，不用過馬路。”“506”回答道，“已為您打印地圖到卡片上。”
正說著，床邊寫字桌上的一台小型打印設備已開始吱吱作響，機器裏吐出一張約六寸見方的卡紙。
嘉午走過去，拿起卡紙，隻見上麵打印了附近街區的地圖，著重標注了從酒店的位置走到目的地早餐店的線路圖，以及一些臨街的其他商鋪名稱。
還真是智能、體貼、周到。嘉午內心暗暗讚歎，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床頭櫃上“506”。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它隻是一台普通的電子時鍾，安靜得像隻杯子。
嘉午歎了口氣，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地圖”，這時，圖中的幾個字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婚姻調劑所”？怎麽還有這種標注？
從地圖上看，那像是一家心理谘詢機構，所在的位置竟然就在酒店大門出去左轉不到100米的地方，在她要去那個拉麵店的路上，必然要經過的。
這……難道是巧合嗎？冥冥中的注定嗎？
抑或是所謂的孕婦效應？即自己懷孕了，就會到處遇到孕婦。但事實上隻是因為，自己懷孕後就特別容易注意到路上的孕婦，然後就會發現周圍的孕婦忽然間多了起來。因為“關注”，所以才會“看見”。
嘉午看著地圖，苦笑著搖了搖頭。就當是孕婦效應吧。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去吃點東西。把肚子填飽，才能有力氣想下麵的事情。
3.
“506”推薦得很不錯，“拉麵公社”的確是一家優質餐廳。裝潢幹淨、舒適、敞亮，食物也好吃。嘉午獨自坐在那裏吃掉了一大碗叉燒拉麵，喝完一杯鮮榨橙汁，感覺自己回魂了。
吃飽喝足，她沒走，依然坐在那裏，發著愣。
她坐在店堂靠窗的卡座，曬著早晨十點鍾的太陽，看著街道上人來人往，思考著她從昨天就開始思考的問題：下一步該怎麽辦？
事情總該有個“下一步”，她想，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下一步。
她的丈夫背叛了愛情和家庭，有了一個婚外的情人。她的丈夫對她和女兒不聞不問，花時間、精力和金錢討好那個情人。這些都是擺在眼前的事實。那麽，下一步，是什麽？
現在她明確知道的一點是：她要當一個主動者，主動去執行她想要的下一步，而不是當一個被動者，被動地承受別人的下一步動作帶給她的結果。
她身邊放著她隨身帶出來的小包，她拿起那隻包，打開搭扣，從裏麵拿起一枚卡牌，看著上麵的照片。
昨夜，不，確切地說，是今天淩晨，她從那個房子，她自己的家，離開的時候，順手帶走了瞿靜的工作卡牌。
這個瞿靜每天掛著這張卡牌上班、打卡，用這張卡牌進出他們公司的大門、辦公室和資料庫，拿這張卡牌到公司食堂刷卡吃飯。
而現在，這張卡牌在她手上。她能做什麽？
嘉午思索了一會兒，把卡牌重新放回包裏，起身離開拉麵店。
在走回酒店的路上，她又看見了“婚姻調劑所”的牌子。
沿街的一棟高樓，通體是銀灰色和黑白色相間的玻璃幕牆，側方有一塊LED招牌。屏幕上，“婚姻調劑所——38F”這幾個白光大字正以一種令人不安的頻率閃動著。
這種閃動很奇怪，給人的感覺像是這塊招牌年久失修，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壞掉、熄滅、崩裂，或是爆炸。但如果你仔細地盯著它看，又會發現，它的閃動很有規律，並不是故障導致，相反，它更像是某種刻意呈現的頻率，在傳輸什麽密電。
嘉午在來的路上已經偷偷觀察過這棟樓了，像一棟辦公樓，大廳卻空****的，無人進出。也許是因為過了上班高峰吧，她想。
此刻，她第二次經過大樓門口，忍不住稍稍駐足觀望，接著，不由自主地朝裏走了進去，走到了前台接待處。
“婚姻調劑所歡迎您，請上38樓谘詢。”門口一個聲音說。
嘉午四下看看，沒有看到人，前台隻有一台正在運行的計算機。
“我們的調劑師會在38樓接待您。”那個聲音繼續說。
嘉午這時才發現，說話的正是這台計算機。
真是好奇怪，怎麽也沒個正經人坐在前台？嘉午想，也許工作人員臨時有事暫時離開一會兒吧，所以設置了自動感應回複。
前台有一塊指示牌，指向不遠處的一部電梯。嘉午走過去，按了一下按鈕。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裏麵隻有三個按鈕：1和38。嘉午心裏一陣奇怪：那麽2到37樓是什麽地方？要怎麽上去？
正這麽想著，電梯門卻已經關上了，38樓那個按鈕自動亮了。
這時嘉午就有點後悔了。
她，一個三十三歲的城市高知女性，竟然也淪落到要求助婚姻心理谘詢的地步了嗎？誰知道這是個什麽鬼地方？婚姻調劑所？聽也沒聽說過。它究竟是屬於心理谘詢機構，還是偵探社？也許就是個騙錢的公司。利用人們，尤其是女性，在婚姻中痛苦，來騙錢。
這麽想著，38樓已經到了。電梯門開了，嘉午走出去。
樓梯間正對著一整麵牆的滑動玻璃門，門上依然是五個白光大字——婚姻調劑所。門關著，她走到跟前，感應裝置對著她的臉龐自動探測了一下，緊接著，玻璃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了。
嘉午正猶豫著要不要走進去，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歡迎您，鄭嘉午女士，您的專屬婚姻調劑師已經在938號房間恭候您。”
什麽？誰？專屬婚姻調劑師？
嘉午先是吃驚，又是好笑，接著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多。最大的問題是：他們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她環顧四方，整個空間裏除了她沒有別人。她聽到的聲音，是頭頂上方天花板裏的一個擴音器裏出現的。
這是個可怕的地方，嘉午的直覺本能告訴她，應該馬上離開。
她正這麽想著，擴音器裏又出來聲音：“不用擔心，鄭女士。本機構聯網國家公民信息庫，根據麵部識別讀取您的身份信息。本機構承諾保護客戶隱私，您此行所生成的一切數據資料隻有您本人可以獲取。”
這幾句話令嘉午的心稍稍放下，停下了正要離去的腳步。
“本機構願竭誠為您提供服務，解決您的燃眉之憂。”擴音器裏的聲音繼續說道，“另外，今日的谘詢並不收費，您可前往938號房間與您的專屬婚姻調劑師洽談。您可根據今日的洽談情況決定是否做進一步的谘詢。祝您家庭美滿，生活愉快！”
擴音器裏的聲音屬於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女性，聽上去溫柔又誠懇，真像一位知心大姐，發自內心地想幫助你。嘉午在聽完這幾句話之後，暫時放下了戒備，慢慢走進玻璃門。她看到走廊裏麵有一間間的房間，每間房間上麵都有一個門牌號碼。
938號房間裏，她的專屬婚姻調劑師正在等她？
她想去會會她，或者他。
4.
938號房間，在走廊深處，最後一間房間。
嘉午在門前停下腳步，看著門上的數字，抬起手，輕輕地敲了兩下門。門上的“貓眼”識別裝置發出“嘀——”的一聲掃描聲，似乎是對她麵部進行了一次掃描，確認了她的身份。
“請進。”屋裏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哦，原來是一個“他”，嘉午想著，扭開門鎖，走進了房間。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房間裏並沒有人。約十平米的屋子，銀灰底色、金屬質感的牆麵，象牙白地毯，後現代簡約風格。房間裏隻擺著一張白桌子、一把深藍色植絨沙發椅，還有桌子上的一台計算機。
嘉午以為自己看錯了，或者聽錯了，剛才明明有一個男人對她說“請進”，難道那聲音也是麵前這台計算機發出的？
“鄭女士，您好。我是您的專屬婚姻調劑師，Sigma938，很高興為您服務，請坐。”
嘉午驚呆了。真的是麵前這台計算機在跟她說話，並且它在說話的同時，屏幕上也出現了相應的文字。
“你……你是……？”嘉午猶疑地發問。
這一上午經曆的事情都太詭異了，她到現在仍然不敢相信，跟她對話的隻是一台計算機，而不是一個真人。當然，她的手機操作係統裏也有類似的人工智能應用，你可以問它天氣，問它路況，請它播放歌曲等等，但，那樣的人工智能隻是被提前輸入應對方案的簡單程序而已，是被動的、程式化的。你提問，它回答，或者回答不了，僅此而已。可眼前這台計算機，這個人工智能，簡直主動得可怕。
“我是您的專屬婚姻調劑師，Sigma938。”麵前的計算機把先前的話重複了一遍，文字同時在計算機屏幕上顯現。
“你叫……Sigma……938？”嘉午問道，很想笑。
“是，名字是用來定義並區分個體與個體之間差別的，因此用編號作為名字，符合準確性和唯一性的原則。”
“好吧，好吧，行。”嘉午無奈又好笑地說著，心想這簡直荒唐。她剛剛遭遇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婚姻危機，現在急需得到一些專業的指導、建議和幫助，或者哪怕是安慰也好。她明明應該去找律師或者心理谘詢師，可現在她卻在跟一台計算機浪費時間瞎扯。
“我……沒什麽需要谘詢的，謝謝你了，我先走了……”嘉午說著，就要轉身離開房間。
“您別著急，鄭女士。”計算機裏的聲音說，“我能夠給予您有效的幫助，解決您目前最擔憂的困擾，並且不收取您任何費用。”
“你是說……你能幫我解決問題？”嘉午駐足，看著它。
“是的。”
“而且免費？”
“是的。”
“哈，為什麽？”嘉午交抱著胳膊，看著麵前的計算機，像在等著看一場騙局自己露出破綻。
“因為這是係統派給我的任務。”
“係統？什麽係統？”
“婚姻調劑所的係統。”Sigma938回答。
這句話等於什麽也沒說，嘉午想。
“確切地說，這是係統給出的算法，算法得出目標和指令，我就是專門負責執行我得到的指令。”
“你得到的指令是什麽？”
“幫助您重獲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庭，也幫助您的孩子在父親和母親共同的陪伴和教育下健康成長。”
聽到孩子這句，嘉午鼻子一酸，眼眶濕潤了。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麵前的計算機。
“怎麽樣，您覺得這個指令符合您的目標嗎？”計算機裏傳出的男子聲音聽上去誠懇、溫柔、耐心、富有磁性，令人心情鬆弛舒暢。
“現在，您隻需要坐下來，在您麵前的計算機上填寫一些基本資料，就可以進入我們的常規程序了。”
“常規程序？”
“是的，就是重獲一個溫馨美滿家庭的常規程序。”
“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嘉午慢慢地在那把深藍色的扶手椅上坐下來，但仍抱著一絲懷疑和警惕的態度，看著麵前的計算機屏幕。
“是您找到我們的呀。”Sigma938回答。
“是，我是說……”嘉午一時有些恍惚，回想今天一早的種種情況，確實是她看見了廣告，也確實是她自己走進來的。
“我是說，你們是怎麽知道……我需要類似於這樣的……幫助……我是說……谘詢的？”
“走進這裏的人們都需要這樣的幫助或者說谘詢呀。”Sigma938回答。
“可是，我沒有見到任何其他人呀。”嘉午說著，指指外麵。從她走進這棟大樓，她連一個活人都沒見到過。
“是這樣的。”Sigma938回答道，“客戶第一次前來登記之後，就可以隨時在線使用我們的交互式服務。具體說來，就是由各自的專屬婚姻調劑師24小時在線指導，所以不需要再來這裏了。”
“你是說，以後你會24小時指導我？”
“是的。看到您麵前的傳輸盒嗎？請把您的手機放在上麵，由我讀取信息。我會在您的手機上安裝一個小程序，從此您就可以24小時與我保持聯係了。這個過程大約需要18到25秒。”
“等等，你是說，你要入侵我的手機？”
“入侵？”Sigma938笑了一下。這個笑令嘉午暗自唏噓，這個計算機裏的人工智能程序竟然還會笑！
“您不必過分緊張，鄭女士。”Sigma938繼續說下去，“我不會隨意翻閱您的隱私。若非為了達成目標，我也不會隨意翻閱任何人的隱私。再多說一句，鄭女士，現在您在生活中、在家庭中，以及在您的愛情中，所感受到的入侵，並不來自於我，而是來自於另一個人類個體吧？而我，恰恰是來幫您解決問題的，不是嗎？”
嘉午再次深吸一口氣，穩定了一下心神，說：“好吧，可是……為什麽你們不收取費用？我的意思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試用期都是免費的。”Sigma938說。
“那過了試用期之後呢？”嘉午問。
“過了試用期之後，會收取少量的費用，您放心，絕對在您的經濟承受範圍之內。”Sigma938說，“另外，您也可以在線做一些小任務來抵扣費用，如果做得好，便無須額外支付任何費用。”
“什麽小任務？”
“非常簡單容易，例如，在網絡論壇上發表一些關於婚姻改善之後的內心感受，又例如，為我們的服務給出好評，就可以了。”
聽到這裏，嘉午稍稍放心，看來這家機構還是公益性質為主。
“好了，鄭女士，那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嗎？”Sigma938問。
“可以。”嘉午點了點頭。
“好的，那請您先在此填寫一些信息。”Sigma938說著，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填空問卷，“或者，如果您不想打字的話，就口述，由我幫您填寫也是可以的。”
嘉午看看麵前的問卷，上麵是一個個問題：
1. 您的全名？
2. 您的出生日期？
3. 您和您配偶的結婚日期？
4. 您孩子的出生日期？
5. 您和您配偶目前的感情狀態如何（是否分居）？
6. 您對您的伴侶關係所持有的期待是什麽？
7. 您對您家庭的長期願景是什麽？
8. 您對自己和您配偶之間的性關係感到滿意嗎？
9. 您是否打算再生育？
10. 您認為目前您的婚姻關係所遭受的最大威脅來自於什麽？
11. 您為您家庭的財務狀況擔憂嗎？
12. 您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麽？
13. 您配偶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麽？
……
嘉午就這些問題一一口述作答。她一邊口述，計算機上一邊就出現了相應的文字。
她的回答都比較簡單，一句話就說完，唯有在答到“您是否打算再生育”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其實一直都挺想再生一個女兒的，有兒有女，感覺家庭更圓滿一些，家庭結構也更穩固些，我也很喜歡女孩兒。但這些年，每次跟我丈夫提起這件事，他都不是很積極。可能他覺得養孩子負擔重吧，所以我也不知道……”
“好的，我知道了。”Sigma938說，聲音沉穩，波瀾不驚，卻讓人感受到它是在仔細地聆聽，並誠懇地做出回答。
嘉午繼續回答完了問卷上的其他問題。之後，那張問卷消失了。
Sigma938說：“鄭女士，接下來，請把您的手機放到了計算機屏幕前方的金屬平板上。”
嘉午有些猶豫，可她一想到昨晚的情形，還是把手機放了上去。
手機一放上去，金屬平板上的綠色指示燈便亮起，顯示出一個進度條。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進度條很快走滿。
當進度條指示等熄滅之後，嘉午的手機屏幕亮起了，淺粉色的底色，構築了一個全新界麵的文字兼語音對話框。
嘉午剛想問，這是安裝了一個什麽新的通信軟件，對話框裏已出現了一段文字，同時伴隨著Sigma938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親愛的嘉午，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這裏是我們的私密聊天室，我將24小時恭候您。係統為您選定的底色是您最喜歡的淺粉色，希望給您帶來好心情。您若想要更換界麵，隻需呼喚我的名字，Sigma938，我將竭誠為您服務。”
嘉午驚呆了，Sigma938竟然跑到她的手機裏去了，並且不再稱呼她為“鄭女士”，而改稱“嘉午”了。
“您別驚訝。”手機裏的Sigma938說道：“您會習慣這種合作方式的。是的，我為您服務，但更確切地來說，我們是在合作。”
“合作？”嘉午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
“是的，維護一段更和諧的婚姻，維持一個更美好的家庭，創建一個更有秩序的世界。這不是我們共同的目標嗎？”
“算……算是吧。”嘉午輕輕說道。
至此，她還是滿心驚訝和疑惑，為何從前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機構、這樣的人工智能？還有其他人在使用這種服務嗎？這種東西究竟是何時開始出現的？由誰開發的？最重要的，它究竟管不管用？
“好了，放鬆一些吧，親愛的嘉午。”Sigma938說道，“我們有了一個順利的開端，此刻，目標和指令都是清楚無誤的，讓我們一起開始這趟旅程吧。”
5.
離開938號房間後，嘉午有種驚魂未定的感覺。
她捏著自己的手機，有點害怕，又有點好奇。她其實不太確定，她手裏的這個東西還是不是她的手機，抑或已經變成了別的存在。
她關閉了Sigma938的程序，但仍是不放心，又從後台把程序整個退出，再把屏幕關掉，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她走過那個長長的走廊，回到電梯間。一路上，那些房間號碼令她深思，937，936，935……也就是說，這些房間的確是按照順序排列的。所以，這裏至少有九百多間房間、九百多台計算機、九百多位“婚姻調劑師”？那些房間裏都有人嗎？整個38樓這一樓層，能容納這麽多房間？那麽2到37樓，又是幹什麽的呢？
嘉午這樣琢磨著，走到了電梯間。電梯剛好從下麵上來，門一開，裏麵走出一個人。
嘉午怔住了。這是她走進大樓之後，見到的第一個活人，一個看上去和她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人。
那個女人也像是吃了一驚，倉惶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低下頭避開了目光，滿心羞恥似的，從她身邊快速走了過去。
嘉午走進電梯，電梯門關上。電梯裏還是隻有1和38兩個按鈕。那個寫著1的按鈕自動亮了，電梯開始下行。
嘉午回想著剛剛擦肩而過的女人，有一雙哭得紅腫的雙眼。她猜想自己此刻的雙眼也應該是紅腫的。兩個女人在電梯門口互相打照麵的一刹那，彼此都像是照鏡子吧？那種感覺，有點像午夜走在黑暗中忽然撞見了鬼影，又發現那原來是鏡子中的自己，羞恥的、羞愧的、自卑的、見不得人的自己。
每一個被丈夫冷落、嫌棄、背叛的女人，都有這種羞愧和自卑吧？
“婚姻調劑所”，就是一個為棄婦們準備的場所？
嘉午閉上眼睛，深深歎出一口氣。
電梯抵達一層，電梯門緩緩打開，大廳仍是空無一人。
走出大樓回到街上的時候，嘉午覺得自己像是剛剛從仙境夢遊回來的愛麗絲，又或者是，從異次元回到了人間。
那麽，既然是回到了人間，還是不得不麵對現實的問題：下一步該怎麽辦？事情總得有個下一步。
此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明天是周一，她今天得回去。原先訂的回程票是下午5點的磁懸梭。那麽，她留在T30的時間還剩下六個小時。六個小時，夠她再去捉一次奸，或者去許天都和瞿靜的公司大鬧一場。想到這些，嘉午就覺得一顆心揪了起來，痛得要命。
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
她接起來，聽到年年的聲音：“媽媽，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我……”嘉午怔了怔，深呼吸，調整好嗓音，“不是說好了，我今天晚上回來的嗎？怎麽啦？想我啦？”
“嗯，我等你回來給我默寫英語呢，外婆的讀音太不標準啦，l和n都不分……”
接著，嘉午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的抱怨聲：“這小家夥，我給他輔導作業，他還挑三揀四。我一把年紀了，英語讀得不標準，不是很正常嗎？爸爸媽媽都要忙工作，哪能時時刻刻陪著你啊？外婆給你默英語單詞，你將就聽聽不行嗎……”
“周末還要忙什麽工作啊？我不信。爸爸和媽媽就是自己偷著樂去了。”年年又把話搶過去，“爸爸不回家，媽媽也不陪我，周末跑去跟爸爸吃大餐，看電影，逛街買東西，就是不帶我……”
嘉午拿著手機，聽著電話那端傳來的吵鬧聲，直感到要窒息了。她幾乎就快繃不住，想要哭出來，對電話那端的母親和女兒說：“你們都安靜！我這邊攤上大事了！許天都出軌了！他在外麵有女人了！他在這邊不回家過周末，是在陪那個女人！”可是她說不出口。
“哎呀，年年聽話，好不好？媽媽晚上就回來了，晚上我給你默英語，再陪你玩一會兒機器人編程，好嗎？”她聽到自己端著毫無破綻的聲音對電話那邊說。
“那你早點回來好不好？不然你一回來我就該睡覺了。”
“好的，好的，我下午就去車站。”
“爸爸明天要上班的。”
“唉，那好吧。”
“你要聽外婆的話，別惹她生氣。”
這時電話又被母親拿了過去，“唉，嘉午啊，你別聽年年的，你該忙什麽忙什麽吧，孩子我好好給你帶著呢，你放心吧。”
“嗯，媽，你辛苦了。”嘉午有點哽咽。
“你跟天都難得周末過個二人世界，就好好過你們的吧。”
“知道了，媽。”
“你和天都……沒什麽事吧？”
“啊，什麽？沒事啊。”
“你們沒吵架吧？”
“沒有沒有，你想哪兒去了？”
“唉，他工作辛苦，你就多體諒他，別為雞毛蒜皮的事情跟他鬧脾氣，家和萬事興，知道嗎？”
“知道了，媽，我們挺好的。”
“那你聲音怎麽有點不對？”
“啊？沒有沒有，我剛喝水嗆到了。”嘉午急急掩飾，“好了，媽，我不跟你說了，我和天都還有點事兒呢。先掛了啊。”
“記得我的話啊，不要鬧別扭，夫妻以和為貴。”
“知道了。”
“下午回來注意安全，路上休息休息。”
“好了，知道了，掛了啊，晚上見。”
掛掉電話，嘉午眼淚又下來了。
母親和女兒的這通電話，讓她下定了決心，要跟許天都攤牌，速戰速決。不能再把這個秘密隱藏下去了，這樣麵對母親和女兒讓她受不了，太憋屈了。她想要鬧個真相大白，想把委屈傾倒幹淨。她不想再活得這麽糾結、這麽分裂。正好，今天她在T30，三角關係裏的三個人都在場，那就大家坐下來講清楚吧。許天都瞿靜，你們到底想怎樣，攤牌吧，不要欺人太甚了！一切在今天全部解決掉！
這麽想著，她就給許天都撥去電話。
可奇怪的是，電話剛打出去，就斷線了。再打，還是斷線。她以為是天都的手機占線，就隔了十幾秒鍾，再繼續打，還是斷線。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那個淺粉色的對話框出現在屏幕上，對話框裏出現一行字：
——親愛的嘉午，我鄭重建議您，現在不要給您的丈夫打電話。
什麽？！嘉午又驚又怒，怔了一下之後，馬上打字回去：
——你怎麽會出現？
——我說過，我24小時在線。對方的回複瞬間呈現。
——可是，我並沒有呼叫你啊。
——我在執行我接受到的指令。
——什麽指令？
——幫助您調和您的婚姻。
——是你掐斷我的電話？
——是的。
——你……
嘉午氣得不知說什麽好。
——請不要忘記我們的目標，親愛的嘉午。我們的目標是：幫助您找回和諧有愛的婚姻，重建美好家庭，不是嗎？那我告訴您，您現在給許天都打電話，無助於這個目標的達成。
——你想如何解決呢？
——我跟他們攤牌，叫他們看著辦。
——你想要謀求一個怎樣的結果呢？
——當然是好的結果。
——具體說來，“好”指的是什麽？是和他離婚，還是重歸於好？
——離婚的話，我女兒就失去完整的家庭了。還有，離婚就便宜那個女人了。
——所以你是不希望離婚的對嗎？
——我不知道，我現在很混亂。
——你不能混亂，你得想清楚。
——我現在想不清楚。
——因為你現在被你的情緒控製了，失去了理性。
——可情緒有錯嗎？情緒就是自然的反應。
——離婚你會甘心嗎？Sigma938換了個問題。
——我不甘心。
——這就是了嘛。係統經過測算，您此刻給您的丈夫打電話，你們的離婚概率將上升到78%。
——什麽？什麽係統？什麽測算？
——“婚姻調劑所”的係統，主要是基於社會學和生物學的現有理論，以及婚姻市場的大數據庫，結合您和您丈夫的婚姻現狀、你們以往的互動數據，還有你們二人的性格特質、心智狀態、認知偏好、情緒算法和行為策略等因素，分析計算出來一個結果。
——胡扯！
——您看，您還在拿情緒處理事情。
——按你的理論，情緒是我們人類的生物算法、本能反應，如果基因促使我做出這樣的反應，那說明這種反應是有收益的。
——不，請您相信，人類的情緒算法，在當今世界，實屬累贅。即便是最缺乏社會經驗的人類小白，也一定從影視劇和文學作品中了解過，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的厲害人物，他們實現目標靠的都不是情緒和本能反應。他們能在人際博弈中立於不敗之地的根本原因是，他們足夠冷靜、冷酷、無情，在很多時候，甚至逆著情緒算法而來。
Sigma938呈現文字的速度飛快，幾乎在一刹那間，就把這幾行字全部發送出來。
——那你所謂的算法，又是什麽呢？嘉午心有不平，爭辯道。
——我們的算法，是基於數據和公式。因此也就更精準，更有效。Sigma938回答道。
嘉午沉默著沒有說話，但她知道，這些話有道理。
——博弈就像下棋。每走一步，都會形成一個新的分叉，導向一種新的結果，同理，對手的每一種不同應對，也會推動不同的走勢。如果把所有可能的選擇，和對手可能的應對都羅列一遍，把每一種結局都推演一遍，就可以計算出最佳選擇了。但人類大腦的算力有限，舉個例子，就算是最簡單的井字棋，也有26830種不同的棋局。世上最強的人類大腦要背下這26830張棋譜也頗費工夫。這還隻是最簡單的井字棋而已。至於像圍棋這種複雜如浩瀚星空的博弈，人類的大腦根本不可能將其探索窮盡，但AI卻可以。眾所周知，早在十多年前，AlphaGo就已經戰勝了這顆星球上所有最優秀的人類棋手。AI的算力可以在短短一瞬間內模擬出所有的棋局。那麽回到我們的議題上來，在你和你丈夫還有第三者的這場三方博弈的“棋局”中，“婚姻調劑所”係統可以快速推演出所有可能存在的“棋譜”，然後告訴你，你怎麽走，先走哪一步，後走哪一步，才是能夠達成你目標的最優選。和這樣精準的算法相比，人類的情緒算法，必然完敗。
——可是，真實的世界不是一盤棋，人的感情如此細微，又如此靈活、多變，怎麽可能通過純理性的計算，來預測所有的事情。把未來發展的每一步都算出來，恐怕隻有上帝，隻有神，能做到吧？所謂料事如神就是這個意思。你隻是一個AI，敢說自己是神嗎？
——親愛的，我不需要做到像神一樣聰明，我隻需要比人類聰明一點，就可以了。
這句話令嘉午一怔，心裏有些不爽，但細想來，又確實如此。
Sigma938繼續說道：
——還是拿下棋做比方，我不需要幫你計算到第100步的情況，我隻需要計算到，例如說，走到第8步的時候，你可以讓你丈夫和那個第三者之間產生重大的不信任和不可調和的矛盾，就已經足夠了。即便不能確保100%的最終勝利，那也已經大大地提高了獲勝的概率。那麽，目前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引導你，以及誘導你的對手，逐步把局麵推向第8步那種情況，就可以了。
嘉午讀完這番話，歎了口氣，回複道：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人類可能是走一步算一步，而你，隻需要比我們多算幾步，就能占得先機。那現在你告訴我，我下一步該怎麽走？
——改簽磁懸梭車票，改到下午2點，提前回家，好好陪你的女兒許嘉年，輔導她功課。對了，回家的路上買一束鮮花，就說是你的丈夫送給你的。這會給你的全家人帶來幸福感。
看到Sigma938發來的建議，嘉午深深歎了一口氣。
——就這樣？
她問。
——就這樣。
Sigma938回答。
嘉午沒再說話，她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直接關掉了對話框，然後再次把程序退掉。
6.
嘉午回到酒店，收拾行李。
她準備聽從Sigma938的建議，改簽磁懸梭車票，提前回家。
然而，等她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她看了一眼床頭櫃上電子時鍾所顯示的時間，心裏想想覺得不對，她怎麽能被偶然間出現在她生活中的一個所謂智能程序所控製了呢？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擁有充分的理性和自由意誌，她應該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於是她放下了行李，拿起手機，準備給許天都打電話。但她擔心Sigma938會再次阻止她，於是改成發送信息。
——不好意思，從早上忙到現在，剛看到你信息。你的遊泳裝備不是你自己收起來了嗎？
嘉午在對話框裏打下這樣一行字，給天都發過去。
隻隔了半分鍾，天都的回信就來了：
——不是吧？是你替我收起來了。你不記得放哪兒了嗎？
看著天都的回信，嘉午的心裏的火瞬間又拱了起來。
大周末的，他對老婆孩子一句關心體己的話都沒有，全部的心思就在找遊泳褲上頭，就想著跟他的小情人去水裏浪。
——你的東西，怎麽都問我呢？我是你的丫鬟嗎？是你雇的傭人嗎？還有，讓你教女兒遊泳，提了幾次你都沒空，今天星期日的你倒有時間自己去遊泳了？怎麽不回家陪女兒遊泳？
這條信息過去之後，天都就不回複了。
嘉午等了幾分鍾，見對方沒有動靜，越想越生氣。許天都是自知理虧，幹脆來個冷暴力吧？抑或他正和瞿靜二人世界過得開心，懶得理她？是的，一定是兩者兼而有之。
嘉午氣得發抖，在信息對話框裏連珠炮似地打字：
——你今天怎麽想著要遊泳了？打算跟誰一起遊？要不我過來陪你一起遊吧？我也好久沒遊泳了。我現在坐磁懸梭過來也就一個多鍾頭，下午2點就能到，咱們一起去遊泳好不好？
嘉午打完這些字，還沒發送出去，那個淺粉色的對話框又跳了出來。這一次，Sigma938撥來了語音邀請。
又來了！好煩！好討厭！
嘉午生氣地想要退出這個對話框，回到她給許天都發信息的界麵。可手機像是死機了一樣，怎麽也切換不回去。
無奈之下，她隻好接通語音邀請。
“你真是個討厭的……”嘉午剛開口，Sigma938打斷了她的話，“我邀請您聽一場直播秀，好不好？親愛的嘉午。”
“什麽？”
“噓，你就靜靜地聽……”
嘉午還未來得及說什麽，隻聽語音通話裏突然出現了一男一女兩個聲音。
女：“不就是一條泳褲嗎？重新買還不行嗎？幹嘛非要問她？”
男：“問都問了，你別煩了。”
女：“那她告訴你了嗎？我看她就是故意不告訴你。”
嘉午驚呆了。這……這不是許天都和瞿靜的聲音嗎？這是……現場直播？Sigma938怎麽做到的？
手機裏的語音對話還在繼續傳來。
男：“算了，今天不遊泳了。”
女：“可是今天天氣多好啊，都說好去遊泳了。”
男：“昨天陪你一天了，今天休息休息吧，明天還上班呢。”
女：“哦，陪我讓你這麽累啊？”
男：“不是這個意思，就是，遊泳畢竟還是挺累的，不是嗎？”
女：“哎，你跟我說話，幹嘛還老看手機啊？”
男：“回幾個消息。”
女：“又在回她的消息？”
男：“不是，老板的消息。”
女：“我才不信！你一上午就在回她的消息。”
男：“不信你來看！”
女：“我才不要看呢。再說了，你給她發消息也沒什麽呀，她是你老婆，你給你老婆發消息光明正大，你發你的唄。”
男：“我沒在給她發。”
女：“沒法就沒法，你嗓門這麽大幹嘛？”
……
語音信號到這裏戛然而止。
Sigma938的聲音出現：“怎麽樣？親愛的嘉午。你現在有什麽感想？”
“原則上，係統不主張竊聽，更不支持傳播竊聽內容，隻有在緊急情況和必要情況下，我有一分鍾的竊聽權和傳播權。”
“什麽叫緊急情況和必要情況？”
“就比如剛才，你差點就要給你丈夫發出一條無可挽回的信息。”
“我就說我想和他一起遊泳，怎麽就無可挽回了？”
“你看，這就是人類的情緒算法和係統的邏輯算法，對因果鏈判斷的不同。”Sigma938徐徐說道，“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引發連鎖反應，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您和您丈夫的婚姻關係目前正處在一個極為敏感的關鍵時刻，任何一句不當的交流，都有可能把關係的走向推往另一個方向。我記得您對我說過，您的目標是希望趕走第三者，和丈夫重歸於好，重獲一個溫馨有愛的家庭，對嗎？”
嘉午被這幾句話噎住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那麽，您的行動就必須和您的目標保持一致。而我，作為您的婚姻調劑師，我的職責就是幫助您糾正錯誤行為，最終達成目標。”
“好吧。”嘉午泄氣了，“所以，你剛才給我聽的竊聽材料，就是為了阻止我給許天都發那種充滿怨氣的信息，對吧？”
“其實，我給你聽那些材料，是為了給你信心。”
“啊？”
“我希望你能知道，凡事不要光用想象力，想象力摻雜著情緒，缺乏理性。很多事情的真相，和你一味的想象，是不一樣的。”
嘉午懵懂地感覺這話有點道理，不由得點了點頭。
“婚外情，也不總是甜蜜的。甚至可以說，他們關係中潛藏的矛盾，更尖銳，更無解。這是你應該擁有的認識，利用他們關係中的破綻，這也是你應該掌握的武器。這武器，怎麽用，什麽時候用，是有講究的。”
“我明白了。”嘉午長長歎出一口氣。這一刻，她對Sigma938有些佩服了。“對了，你是怎麽能夠竊聽到他們對話的呢？”嘉午似乎剛剛意識到這個問題。
“您的手機中有您和您丈夫的通話記錄，我通過他的手機號碼，定位到他的手機芯片，然後，就像您已經知道的，我有一分鍾的竊聽權限。”
“你的意思是，隻要他的手機在他身邊，哪怕他什麽都沒做，哪怕屏幕都沒有開啟，你也可以竊聽他周圍環境的聲音？”
“是的。”
嘉午倒抽一口冷氣。
“婚姻調劑所”，到底是一家什麽性質的機構？可以如此侵犯公民的隱私嗎？這是合法的嗎？
“不用擔心，親愛的嘉午。”Sigma938說道，“我機構受國家互聯網公共信息安全管理委員會監管，所有運行法則皆符合最新版的《國家公共信息安全法案》中的條例。”
“法案中有相關條款，指出信息安全根本上是服務於公民和全社會的利益。在每一個具體案例和具體情景中，由終端使用者上傳相關數據資料給係統審核中樞，審核中樞將數據代入算法，得出結論，給出執行方案。換句話說，這個一分鍾竊聽權，不是我自主行使的，而是審核中樞審批通過後，由我代為行使的。整個上報和審批流程，包括其中的公式和算法，是一套複雜但規範嚴謹的流程。隻要係統算力足夠承受數據量，完成全套流程所需的時間不過幾秒鍾。數據從輸入端到輸出端的流程，都在係統中樞的監督下保持絕密，我隻不過拿到最終的結果。0和1的博弈，是或否的結果。”
嘉午聽得雲裏霧裏。她有種感覺，這個所謂的“婚姻調劑師”比她預想的要複雜得多，聰明得多，也可怕得多。這究竟是一套怎樣的係統？這背後的水有多深？她現在難以估量。
但好的一麵是，這種可怕的、不可估量的“存在”，現在站在她的一邊，要和她一起對付她婚姻中的背叛者和外來的侵略者。
這是一件好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