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才弓手

第二天首先進行的是男子個人賽決賽。

傅孟澤看起來放縱不拘,賽風倒是沉穩,一點看不出緊張,一路打進冠亞軍爭奪戰。

和他一起爭取冠軍的是來自B省隊一名叫徐濤的選手,同時也是這幾年備受媒體關注的熱點選手。

據報道,徐濤是一個神話般的人物,自從四年前在城運會上展露頭角後,之後的各種比賽幾乎再未輸過。

“你覺得他和傅孟澤誰會贏?”比賽進行到白熱化,阮阮問蘇啟言。

蘇啟言雙手交握,墊在下巴上:“單從技術方麵來說,傅孟澤在隊裏算不上拔尖,但他有著超乎常人的心理素質,常常能在絕境中反擊,從而給對手壓力,反敗為勝。可是這種優勢一旦遭遇徐濤這種自信心強大的選手,將不複顯現。心理穩定性又很大程度上影響著選手的運氣,換句話說現在運氣對兩人的影響幾乎為零,所以到了純粹拚實力的時候了,不出意外,傅孟澤會輸。”

果然,傅孟澤最近以五環之差落敗。至此,全國室外射箭錦標賽競技反曲弓項目的男子個人賽落下帷幕。裁判宣布比賽結果時,傅孟澤臉上沒有一點敗北的喪氣和失落,他朝觀眾席上蘇啟言的位置看了一眼,笑得雲淡風輕,似有種看透塵世、寵辱不驚的釋然感。

中場休息時,有記者進來采訪。

傅夢澤在休息區和隊友聊天,一名女記者圍過來:“你好,我是A城電視台體育頻道的記者,請問能打擾你幾分鍾嗎?”

傅孟澤“嗯”了一聲。對於記者采訪,他一向來者不拒,答應著往旁邊長椅上一坐。

記者看眼提示稿:“請問你對這次比賽結果滿意嗎?”

傅孟澤哈哈一笑,理所當然道:“當然,能跟徐濤這樣的天才弓手對陣,並且還能打進加時賽,應該是我這輩子最輝煌的一次了吧。”

這輩子?最輝煌?傅孟澤的用詞有點出乎記者的預料。

這個問題屬於常規問題,隊裏教過,一般情況下,最好避開正麵回答,先說說自己的付出與得到,再說說接下來要努力的方向,以及對取得更高成績的決心。可傅孟澤給的這個答案怎麽聽都有種不思進取的意味。

“嗬嗬,你太謙虛了。”記者尬笑一聲,接著問,“那麽接下來你有什麽計劃或者目標嗎?”

“先去趟吳江市吧。”傅孟澤說。

眾所周知,亞洲射箭錦標賽不久後將在吳江市開賽,這場大賽也決定著奧運會的參賽選手資格。

記者眼睛一亮:“那麽你對亞錦賽有什麽期待嗎?”

傅孟澤抱著胳膊,仔細想了想,說:“希望到時候能搶到門票吧。”

記者從未見過說話如此特別的運動員,絞盡腦汁地去思索每句話的意思:“搶?你的意思是隊裏參賽名額方麵的競爭很大嗎?”

傅孟澤搖搖頭:“不,你誤會了,我去吳江市不是參加亞錦賽,而是要去和唱片公司簽約。”

“和唱片公司簽約?”記者往前傾了傾身子,直覺告訴她,她撞到了一個大新聞。

運動員參加綜藝節目的不少,隻要不占用過多的訓練時間,隊裏也不多做約束,畢竟一來可以增加隊裏收入,二來也可以提升群眾對某項運動的關注度,尤其是射箭這種冷門運動,更需要一些體育明星來提升國民關注度。但是,和唱片公司簽約這種事情明顯有點過火了,本末倒置,耽誤訓練不說,也會讓觀眾有種這個運動員不務正業的感覺。

“看之前的采訪,我們都知道你個人比較喜歡音樂,閑暇時也會上傳一些自己翻唱的歌曲,我們都相信您有簽約唱片公司的能力,但是,據我所知,簽約唱片公司後,對作品的數量和質量都會有一定的要求,這樣專門分出時間給音樂創作,不會耽誤您的訓練嗎?還是您覺著您能在這二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呢?”

記者的問題很犀利,每一個字都帶著套,無非想把他拉下坑,製造看點。

傅孟澤早看穿她的伎倆,卻沒說破。他嘴裏嚼著口香糖,徑自取過記者手裏的話筒,站起身,對著鏡頭,坦言:“忘了告訴大家,我上個月已經向S省隊提交了離隊申請,這次比賽是我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場比賽。”他牙齒整齊潔白,漏出少年最瀟灑肆意的笑容,“所以下次見麵,請閉上你的眼睛,帶上你的耳朵,我將在一個月後發布我的第一首原創單曲——《致我所愛的你》。”

話音一落,滿座嘩然。

傅孟澤作為S省隊的支柱選手,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卻突然選擇離開職業圈,這消息怎麽說都有點讓人難以接受,不僅網友錯愕一片,就連觀眾席上的觀眾亦是瞠目結舌。

采訪的直播畫麵實時顯示在現場大屏幕上,蘇啟言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整個人好像拉緊的橡皮筋,稍微一動就能炸開。阮阮被他的表情嚇到,怕他出事,忙拉住他:“你去哪兒,我也去。”

“放開我,我哪裏不去。”蘇啟言聲音低沉,極力壓抑著胸口的怒氣。

她雖然不太清楚他和傅孟澤之間怎麽回事,但也看得出來蘇啟言有多不願傅孟澤離開省隊,而傅孟澤剛才居然對媒體公開了自己要退出職業圈的決定,阮阮可以想象,這個時候讓兩人見麵,會爆發一場怎樣激烈的戰爭。

阮阮緊大聲道:“蘇啟言,你冷靜點,傅孟澤怎樣選擇是他的事,你們就算是好朋友,你也沒有權力去幹預別人的選擇。”

現場的躁動聲越來越大,主辦方大概怕這麽下去影響比賽,忽然切轉鏡頭,給到了徐濤身上。

那是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眉毛有些粗,年紀看起來比傅孟澤大,表情很凶,給人一種強悍的感覺。

有記者在采訪他:“首先恭喜你獲得男子個人賽冠軍,你對此有什麽想說的嗎?”

“預料之中。”

這也太拽了。記者幹笑兩聲,心想現在年輕的運動員怎麽都這麽有個性。

“據我們所知,你自從上一屆城運會斬獲金牌後,就再未遇到過敵手是嗎?”

“不是。”

記者:“……”

徐濤聲音平靜,娓娓道:“兩年前,我曾在和S省隊的交流訓練賽中,遇到過一個人,他箭技精準沉穩,遠勝於我。但那場比賽,我輸得心不甘情不願,所以一直以來都想找機會和他再比一場,可後來才知道那次交流訓練賽後不久,他就離開了省隊。”

“您說的這個人是……”

徐濤頓了頓,說出了一個名字:“蘇夢祁。”

那名記者看起來三四十歲,幹這一行的時間應該不短,聽聞這個名字,一下子就有了印象:“蘇夢祁,那個曇花一現的天才弓手?”

觀眾席上,匆匆的腳步驀地停下。蘇啟言站在原地,仰頭望向屏幕中神情冷銳的男人。

阮阮本來在追蘇啟言,一個不小心,撞到他背上。她惱了一聲,摸摸酸溜溜的鼻子,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驚訝道:“咦?這個名字跟你的好像。”

蘇夢祁?兩年前?S省隊交流訓練賽?

一個大膽的想法出現在腦子裏,她緩緩轉頭,蘇啟言正看著大屏幕出神。他神情複雜,沉默一會兒,繼續往觀眾席出口處走去。

阮阮怕他跑掉,趁機抱住他的胳膊不放手。她跟著他,越走越不對勁,直到看到男廁所的標誌,才恍然回神兒。

他眯起眼,用戲耍的眼神看著她:“怎麽不走了?不是想跟我進來嗎?”

阮阮還以為他又要去找傅孟澤打架,這才跟出來,此時站在男廁所前,進進出出的男士們無一不投來迷惑的目光,她心下大囧,連忙鬆開蘇啟言,悶著頭逃了出去。

看著她轉身離開的背影,蘇啟言覺得沉重的心情瞬間輕了一下,暗自一笑,轉身進了廁所。

男子個人賽決賽之後是女子個人賽決賽,經過激烈的角逐,S省最具奪冠希望的選手葉沉溪以一分之差惜敗於另一名選手。

從賽場出來,葉舟洋還在為葉沉溪最後一箭的失誤感到鬱悶。

S省隊的李教練等在賽場外,見蘇啟言出來,迎上來,說今晚有慶功宴,他想邀請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參加。其實,出於顧慮,蘇啟言是不想去的,但李教練親自來叫他,他總不好出口拒絕。

幾人打車前往預定的酒店。

一想到待會要見到蘇啟言曾經的隊友,阮阮有點激動。葉舟洋表情有些奇怪,好像既期待又忐忑。

一路上,阮阮和葉舟洋都沒怎麽說話,隻有李教練一直在跟蘇啟言聊省隊和傅孟澤的事,說什麽省隊成績最近一直在下滑,如果傅孟澤再離開,省隊將蒙受重大損失,極有可能掉出全國前三的位次,於是一心想讓蘇啟言勸住傅孟澤。李教練是個四五十歲的老頭,說話語氣聽起來挺和藹,但阮阮聽著,句句都給蘇啟言以無形的壓力。

上頭不允許鋪張浪費,省隊的慶功宴定在了郊區一家普通酒店,據說便宜又好吃。

阮阮三人跟在李教練身後走進包廂時,裏麵已經圍坐了一大桌子人,葉沉溪和傅孟澤坐在主賓的位置,旁邊依次是其他隊員。

一些年齡和蘇啟言差不多大的,見到蘇啟言都驚喜極了,熱情地圍上來。

從剛才遇見李教練,阮阮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大家叫蘇啟言時,都不約而同地叫了他“蘇夢祁”這個名字。看來她猜得不錯,這的確是蘇啟言另外一個名字,徐濤口中的蘇夢祁就是蘇啟言。

一番敘舊後,大家終於注意到李教練帶來的另外兩個人。葉舟洋以前常跟葉沉溪來省隊玩,大家對他並不陌生。如此一來,阮阮這個唯一的生麵孔就顯得突出了。

“大家好,我叫阮阮。”麵對那麽多陌生視線,她有點拘束,抬起手跟大家僵硬地打個招呼後,下意識往蘇啟言身邊貼去。

“哦,我知道了,她就是祈哥的女朋友。”

不知誰發出了一聲恍然大悟般的驚歎,包廂裏立刻響起此起彼伏起哄聲:“好漂亮的妹子,祈哥,你豔福不淺啊。”

阮阮頓時紅了臉。

蘇啟言鎮定自若:“別亂說,她是我朋友。”

她見他解釋得這樣自然淡定,突然有點小失落,心底剛升騰起的小雀躍也沉靜下來。

李教練讓他們落座,看了一圈,最後把視線放在傅孟澤身上:“阿澤、姚瑞你倆往裏坐,讓開點,唐軒、帥智,你們兩個臭小子坐那裏幹什麽,去去去,坐那邊去。來,夢祈,你和阮阮過去,挨著阿澤。”

自從蘇啟言踏進這間屋子,傅孟澤的臉就拉得老長,坐在位置上,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聽李教練安排完,還像完全沒聽見似的,理也不理,動也不動,一手托著腦袋,一手拿跟筷子,有規律地敲擊著茶碗。阮阮聽那節奏覺得熟悉,細聽之下,發現是小兔子乖乖的節奏:不開,不開就不開……不過,還沒等他敲完,就被李教練一把奪過筷子,教訓道:“你這孩子,又不是要飯的,敲啥敲,趕緊讓開個座。”

傅孟澤站起身:“教練,如果您今天隻是想單純地請蘇夢祁吃飯,我沒意見,大不了我提前離隊就是,可是如果他是您找來說服我留下來的,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您,他這種人不配勸我。”

李教練有些生氣,一拍桌子,罵道:“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他是你哥。”

阮阮本就有點迷糊,這句“他是你哥”更是讓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旁邊一名女隊員見她神情疑惑,貼到她耳邊,低聲告訴她,傅孟澤和蘇啟言本就是一對親兄弟,隻是一個隨母親姓,一個隨父親姓。阮阮聽了,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教練要讓蘇啟言來勸傅孟澤,怪不得蘇啟言那麽在意傅孟澤退役一事,原來兩人之間有這麽一層關係。

“我哥?”傅孟澤抱胸在前,眼底一片譏諷,“像他這樣不遵守信用的人,有什麽資格勸我留下?”

“你!”李教練一根手指指著傅孟澤,想說什麽,歪頭看蘇啟言一眼,最終化作一聲歎息。

熱鬧的飯局僵冷下來。

傅孟澤見狀,譏笑一聲,摔門而去。

看著忽閃的房門,李教練歎口氣,坐下來:“本來還想借這個機會緩和一下你們兄弟之間的關係,沒想到弄巧成拙。”

蘇啟言不太想提這件事。

李教練又歎了口氣。

蘇啟言招呼大家都坐下,自己則倒了杯酒,舉致胸前:“李教練,還有各位隊友,對不起,是我沒管好阿澤,他在隊裏這些年給大家添麻煩了,我代他謝謝大家的照顧。”說完仰頭飲盡。

聽他這話似乎是同意傅孟澤離隊了?

大家麵麵相覷,李教練先開了口:“你真想好了?傅孟澤這孩子是個難得的好苗子,就這麽放棄太可惜了。”

蘇啟言笑笑,沒有說話。

“哎,也罷。”李教練猛灌一口白酒,適時抓住時機,問,“那麽你呢,想清楚了嗎,準備什麽時候回來?”

蘇啟言愣了一下,突然調轉視線,夾了隻螃蟹放進阮阮盤子裏,牽動嘴角,擺出一副欠揍的模樣,轉移了話題:“A城海鮮很貴的,今晚李教練請客,敞開了吃,錯過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阮阮看著碗裏的螃蟹。這頓飯她吃得極不舒服,來的時候還在為能見到他的隊友而興奮,現在卻覺得一點也融不進他的圈子。

她喜歡他那麽多年,可現在看來,她似乎一點也不認識眼前的人。不知道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也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弟弟,更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離開省隊。

和她狀態差不多的還有葉舟洋。他長得俊俏,妥妥一個小鮮肉,幾個年紀小、膽子大的女隊員一直在調戲他。

“小哥哥,怎麽好久不見你來隊裏玩了,大學功課不是比高中輕鬆嗎?”

葉舟洋:“還好。”

“聽說你們吳大美女特別多,有沒有喜歡的呀?沒有的話要不要考慮考慮我們省隊的優質資源?”

葉舟洋:“我有喜歡的人。”

“你老這麽說,倒是帶來給我們看看啊。”

葉舟洋:“……”

“對了,你未來姐夫回來了知道嗎?”

“什麽姐夫?”葉舟洋終於有了反應,去看葉沉溪。

“還有誰,劉教練唄。”

“咳咳。”後者正在吃蝦,被這句話嗆了一口,抬頭瞪說話者一眼,擦擦嘴,又剝了一隻蝦放進葉舟洋盤子裏,麵色一羞:“你們別胡說,八字還沒一撇,看我回去怎麽讓李教練教訓你們。”

葉沉溪今年二十六,在隊裏差不多算是年紀最大的,資曆高,實力強,說話有威嚴,有分量,既然她說了回去要讓李教練教訓她們,那肯定說到做到,想到加倍的撒放練習和體能訓練,幾個小隊員都向葉舟洋投去祈求的眼神,然而,少年隻是盯著盤子裏剝好的蝦肉,頭都沒有抬一下。

葉沉溪下午過來時開了共享汽車,回去恰好路過阮阮他們入住的賓館,便捎上他們一起。

車載廣播裏放著輕柔的音樂,葉沉溪駕車,蘇啟言坐在副駕,兩人聊著那些年在省隊的趣事,時而感歎光陰易逝,時而開懷大笑。阮阮和葉舟洋坐在後排,一人靠一邊窗戶,安安靜靜,各懷心事。

到了賓館,葉沉溪下了車,沒有走的跡象,隔著車身,嘟著嘴,眼巴巴看著蘇啟言。

阮阮對她這個表情有點心裏別扭。蘇啟言倒像司空見慣,看看時間,指指樓下的咖啡廳:“走吧,去喝杯咖啡。”

說完回頭看見她和葉舟洋,想了想,說:“你和葉舟洋先上去,我和沉溪姐去咖啡廳坐會兒,一會就上去。”

“哦。”阮阮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著。轉眼看見咖啡廳旁邊的書店,將房卡往葉舟洋手裏一塞,讓他先回去,她去看會書。

當然,看書是假,看人是真。阮阮站在書架後麵,手中拿本書擋住臉,時不時瞧一眼隔壁咖啡廳裏對坐的男女。

“放心吧,他們兩個不是那種關係,你用不著吃醋。”驀地,背後一聲清冷的嗓音響起。

她嚇得手裏的書都掉到了地上,定睛一看是葉舟洋,急忙掩飾:“你說什麽呢?什麽吃醋不吃醋的?我吃什麽醋?”

葉舟洋不屑一笑。

阮阮別扭了一會兒,搓著腳尖,挪回葉舟洋跟前:“那個……你剛說他們兩個不是那種關係,是真的嗎?”

葉舟洋翻著一本書,眼皮都不抬一下:“蘇老板剛進省隊那會兒,他們兩人就談過一段時間,可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變成了普通朋友,所以,如果蘇老板真的喜歡沉溪姐,早沒你什麽事了。”

說得就好像現在有她什麽事似的。她擰著脖子,一副欲蓋彌彰的樣子:“我剛才就是八卦一下,你跟我扯這麽多幹什麽?還有什麽叫沒我什麽事?他和誰談過戀愛本來就和我沒什麽關係。”

葉舟洋瞧著她一臉虛偽的表情,冷笑一聲。

兩人從書店出去時,賓館大廳出了事,前台處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人群中央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你知不知道家裏上下都急瘋了,跟我回家!”

“我不走!你們從來沒有關心過我,既然如此,就當沒生過我好了。”

“你這是說的什麽的話,家裏找了多少關係才把你送進省重點高中,你倒好,又是翻牆又是逃學,還敢離家出走?”

“我從來沒說過想去那所高中!”

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姑娘聲音,男人略帶口音,小姑娘的聲音,卻是越聽越耳熟。阮阮擠進人群中間,一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眼前,是程諾諾。她正被一個男人強拉著往外拖去。男人穿一身西裝,氣質不俗,阮阮感覺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程諾諾不情願,奮力扭動身子,掙脫男人後,順手取下背後弓袋裏的弓,猝不及防搭箭上弦,直指男人,尖聲叫道:“你別過來!”

人群發出“噓”地一聲驚呼,迅速向周圍散開。

阮阮反應慢了半拍,胳膊被人用力一拽,撞進一個結實的胸膛。蘇啟言目光森然,轉頭叫葉舟洋:“這裏危險,我們先離開。”

葉舟洋不為所動,眼神鎖定在某個方向。

此時,葉沉溪擋在男人麵前,擺擺手示意男人撤開,打算獨自麵對尖銳的箭頭。她言語溫和,試圖讓程諾諾冷靜下來,放下弓箭。

然而,小姑娘剛才一時衝動,這會兒亦是被劍拔弩張的場麵嚇壞了,渾身繃緊,一動不敢動。

葉沉溪早在賽場上磨練出了一副麵對任何情況都能冷靜應對的功夫。她看眼周圍的環境,本想讓程諾諾轉身,把箭射到牆上,誰知小姑娘腳尖剛動一步,就尖叫道:“不行,我手好滑。”

話音未落,“嗖”地一計破風聲,幸好葉沉溪反應快,那把蓄滿力的羽箭擦著她的胳膊離弦而去,最後“叮”地一聲打在大理石柱上,掉了下來。

還好沒傷到人,在場眾人都鬆了口氣。

阮阮隻覺眼角餘光一晃,葉舟洋已不在原地。他比葉沉溪小六歲,身高卻比她高出半個頭。他快速走到葉沉溪麵前,仔細檢查一遍她的胳膊,確認隻是被弓箭劃破衣服後,對程諾諾怒吼:“看你幹的好事!”

程諾諾本來呆愣在那兒,被這一吼喚回神兒,看眼周圍人,又看看男人,心裏一陣委屈,嘴巴一癟,扔下弓,跑了出去。男人見狀,也跟著追了出去。

阮阮擔心:“程諾諾這麽跑出去沒事吧,那個男人不會是壞人吧。”

“放心吧,那個男人應該是程諾諾的父親,他們父女的問題,就讓他們自己解決,我們外人就不要參與了。”

阮阮驚訝:“你認識他?”

蘇啟言盯著男人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才恢複如常,抬起胳膊墊在腦袋後麵,半真半假道:“猜的唄。”

一場鬧劇落幕,葉沉溪也要回隊了。三人把葉沉溪送到停車場,目送她開車離開才折返回來。

先前阮阮一直因為蘇啟言和葉沉溪不明朗的關係鬱鬱寡歡,方才在書店裏,葉舟洋一番話算是給她吃了顆定心丸,解了她的心結。

阮阮心情舒暢,哼著小調往回走,完全沒注意到身後臉色暗沉的葉舟洋。

“吵死了,你能不能安靜一點。”走了幾步,葉舟洋不耐煩地開口,像一杆機關槍,突突突往阮阮身上打。

先不說唱得怎麽樣,關鍵她的聲音不大,傳播範圍僅限於周圍一兩米內,葉舟洋走在她和蘇啟言後麵,能不能聽見還不一定。

阮阮正要和他嗆兩句,一回頭,見葉舟洋麵部肌肉緊繃,瞪她一眼後,視線又迅速轉移回手機上。

葉舟洋一隻手僵硬地垂在身側,另一隻手攥著手機,拇指翹著,正對微信對話框的發送鍵,右邊的輸入框中密密麻麻寫了一段文字,看樣子是在糾結發不發送。

偷看別人聊天內容不道德,阮阮扭過頭,隻瞥見對話框頂端寫著葉沉溪三個字。

蘇啟言無聲無息繞到葉舟洋身後,冷不丁湊到他肩頭:“呦,又跟你姐聊天呢。”

葉舟洋被蘇啟言嚇了一跳,渾身一抖,手裏的手機連翻幾個跟頭,險些掉地上:“你剛才說什麽?”

葉舟洋臉色冰冷,蘇啟言佯裝無辜:“哦,抱歉,忘了你不喜歡稱呼她姐,可‘姐’和‘沉溪姐’有區別嗎?”

葉舟洋知他明知故問,懶得搭理,沉著臉收起手機,徑直穿著兩人,朝房間走去。

阮阮好歹是個畫言情漫畫的,察覺出事情的微妙,等葉舟洋走遠了,忍不住八卦:“葉舟洋不會喜歡葉沉溪吧?”

蘇啟言眉梢一挑,反問她:“你覺得呢?”

她回憶了一下葉舟洋這兩天的反應,說出自己的猜測:“葉舟洋在暗戀葉沉溪?”

蘇啟言笑著點頭:“目前看來,是這樣的。”

“噗!”阮阮笑出聲,“這暗戀得也太明顯了吧,一看就是缺乏經驗。”

蘇啟言看她一眼,怪異一笑:“聽起來你很有經驗?”

“啊?”阮阮聽他話風,有種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下一秒蘇啟言俯身低頭,一張臉在她眼前慢慢放大:“我記得你以前好像還暗戀過我們學校的一個男生,要不說來聽聽?”

阮阮:“……”

說起來,這也算一件糗事。她剛認識蘇啟言那會兒,恰逢情竇初開,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蘇啟言後不敢表白,就把這個秘密寫成一封信,投給了校刊。

當時正值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的《解憂雜貨店》風靡大陸,校刊模仿故事中的解憂雜貨店開設了一個叫解憂驛站的欄目,學生們把生活或學習中的煩惱寫在稿紙上,匿名投寄給校刊,校刊擇優刊登在校刊上。

阮阮的投稿因為話題過於敏感,最終沒被刊登出來,可這封信不知通過什麽方式輾轉到了蘇啟言手上。

彼時蘇啟言輔導阮阮英語,對她的字再熟悉不過,一眼就看出這封寫滿少女心事的信是出自誰手,於是便將這封信交還給她,還以學習為重將她教育了一頓。現在回想起來,阮阮還有點後怕,幸好當時她隻在信中寫了自己暗戀某某學長,沒寫蘇啟言的名字,不然一定尷尬死。

“所以,那個男生是誰,是我認識的人嗎?”蘇啟言不依不饒。

阮阮縮縮腦袋,死鴨子嘴硬:“我暗戀過別人嗎?哪有這回事,你記錯了吧。”

“我記錯了嗎?”

蘇啟言玉石般白皙的臉再次放大,阮阮看著他的眼睛,一陣心虛,眼神飄忽兩下,岔開話題:“那什麽,今天熱死了,流了一身汗,我得趕緊回去洗澡。”說完,佯裝鎮定地往房間走去。

蘇啟言望著阮阮極不自然的步調,暗暗一笑。

他還記得高一時同桌是校刊編輯,一次偶然,他從同桌那裏看到了阮阮投給校刊的那封信。

那時的他很簡單,明明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卻因為信中那個語焉不詳的某某學長,心不在焉了一下午。

放學後,他拿著信找上他,本打算問問那個令她挖空心思、費勁詞藻描寫的暗戀對象到底是誰,誰知看到她拿回那封信時羞澀臉紅的模樣,竟莫名一陣心煩,最後,好奇的詢問也變成了嚴肅的教育。

這個疑問在他心底埋了很久,直到幾個月前的一個夜晚,女孩兒醉醺醺地闖進他的住處,對他說,學長,我喜歡你,很多年了……

阮阮洗完澡,收到一張傅孟澤發來的照片。

是程諾諾的側顏照,像是偷拍的。

照片中的程諾諾綁著馬尾辮,眼眶通紅,抹著眼淚。

半個小時前,傅孟澤到附近公園閑逛,路過一處草叢時,遇見個小姑娘。小姑娘不說話,一直哭個不停。

傅孟澤覺著小姑娘長得麵熟,再一想,原來是比賽的時候,坐在阮阮旁邊的小姑娘,便拍了張照片發過來。

阮阮問清楚傅孟澤的位置,套了件衣服,去前台找工作人員詢問剛才和程諾諾發生爭吵的男人住哪個房間。得到的答複是男人追出去後一直還沒回來,工作人員又試著給男人打電話,可沒打通。

阮阮想了想,給蘇啟言發了條信息後,出門打了輛車。十五分鍾後,她在城市公園的一張長椅上找到了傅孟澤和程諾諾。

程諾諾已經停止哭泣,正抱著膝蓋坐在長椅上,枕著下巴,聽傅孟澤唱歌。

傅孟澤穿了一件薄夾克,坐在長椅上,雙腿交疊,懷抱一把舊吉他,自彈自唱著一首老歌。

今夜還吹著風

想起你好溫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輕鬆

也不是無影蹤

隻是想你太濃

怎麽會無時無刻把你夢

……

夜風拂過。原唱女聲的歌曲被他降了調,合著吉他細膩的和弦演唱出來,低沉、婉轉、溫柔,每一個音符都順著耳道流入心尖,就連心跳都慢下來。

一曲終了,小姑娘的情緒逐漸平複。

阮阮在她麵前半矮下身,握住她的手,問她怎麽會一個人離家出走,和她爭吵的男人又是誰?

程諾諾沉默了一會兒,又抽泣起來。

她說她是跟家裏賭氣才跑來A城看比賽的,和他爭吵的男人是她父親。她覺得她的父母一點也不懂她。她喜歡文科,他們偏偏讓她學理科;她喜歡現在的學校,他們非要讓她轉學。不論什麽事,她的父母從來不會先問她的意見,總是把一切安排好了,再以命令的方式讓她去做。她喜歡這樣的生活。

誰又喜歡這樣的生活呢?

程諾諾說的這些,阮阮都懂。

阮阮的父母從小就對她很嚴格,但值得慶幸的是,她的父母還算開明,所有關乎她人生命運的決定,都會認真參考她的意見。

平心而論,她高中成績雖然算不上拔尖,走個普通本科還是綽綽有餘,但她卻想走藝考這條路。

父母和老師勸她學美術路子窄,不如選個熱門專業,以後就業也容易一些。可她卻不願,一心想當個漫畫家。

因為她的堅持,父母最終還是聽從了她的意見。拿到藝考合格證的時候,她驕傲極了,感覺這就像一場她和父母之間的對抗遊戲,她贏了。

後來,上了大學後,她才明白,父母和老師當時的反對是為了她好。藝考生看似光鮮,實則是走上了一條更窄的獨木橋。想靠畫畫實現理想太難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天賦和運氣。她的師哥師姐們,在業內混出名氣的少之又少,有很多隻當了一名美術老師,還有更多則轉行做了其他。

“你父母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好,他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好,他們隻是希望你能有一個順暢美好人生。”

阮阮以她過來人的身份安慰她,誰知不僅沒有起到任何安慰作用,反而觸動了她的逆鱗:“我不是他們的所有物,他們憑什麽幹預我的人生?再說了,你當初不也沒有聽父母的話嗎,憑什麽對我說這種話?”

阮阮被堵得啞口無言。

“嗬嗬。”一直沉默的傅夢澤發出一聲冷笑,放下吉他,往躺椅上一靠,慵懶道,“可不是嗎,他們總是這樣,隻許自己放火,不許別人點燈。”

程諾諾覺得傅孟澤簡直說出了她的心聲,握起小拳頭:“所以我才不要回去,我要和他們抗爭到底。”

阮阮:“……”

本來就安慰不好了,您就別煽風點火了行嗎?

阮阮朝傅孟澤使個眼色,示意他少說兩句,誰知他非但不理,反而一臉嘚瑟道:“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吧?”

“嗯嗯,哥哥說得太有道理了。”

“那我這兒還有幾句話要不要聽?”

“什麽話?”

傅孟澤勾勾手指,程諾諾朝他靠了靠,前者故作神秘,壓低聲音:“在你還沒有能力與這個世界抗衡之前,千萬不要與這個世界為敵,否則隻會兩敗俱傷。”

程諾諾眨眨眼,似懂非懂。

傅孟澤食指抵在唇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過來人的一點小經驗,信不信由你,不過別告訴別人。”說完,拿起吉他,又撥弄起來。

大概音樂的確有淨化心靈的作用,半小時後,程諾諾妥協了,答應跟父親回家。

阮阮又試著打了一遍她父親的電話,這一次很快接通了。電話那邊男人語氣焦急,阮阮同他說明了情況,約好在賓館大廳碰麵。

傅孟澤送兩人回賓館。

阮阮悄聲稱讚:“看不出,你還挺會哄孩子。”

傅孟澤表示抗議:“什麽叫哄孩子,我說的話句句都發自肺腑好不好。”

快到賓館門口時,傅孟澤忽然停住。玻璃門內,程諾諾的父親程景安和蘇啟言一起站在大廳裏。

傅孟澤說:“我就不進去了,免得某些人不愉快。”

她知道他和蘇啟言有矛盾,也沒留。

大廳裏,蘇啟言和程景安一邊等人,一邊閑聊。

程景安:“退役了?”

蘇啟言:“沒有,休息了兩年。”

“準備複出?”

蘇啟言沒有說話。

程景安繼續問:“病好了?”

蘇啟言頓了頓:“差不多吧。”

第二天程景安帶女兒回家。程諾諾舍不得阮阮,臨別前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送給程諾諾,阮阮三人打車去機場。

早上七點的航班,抵達吳江機場剛好上午九點。今天是周一,阮阮十點四十有節公共課。蘇啟言取了車,用飛一般的速度一路飆到學校,結果那節課她什麽也沒聽進去,因為暈車吐到懷疑人生。

隨著全國室外射箭錦標賽的落幕,兩大新聞攻占各大體育論壇的頭條。

第一大新聞是S省隊的傅孟澤退役,簽約唱片公司這事。一石激起千層浪,網上關於傅孟澤的做法對不對的辯論登上熱搜。辯論主要分為兩個觀點。第一個觀點是傅孟澤敢於追求自我,有勇氣,有個性,值得年輕人學習;另一個觀點則說他身為運動員想退役就退役,任性妄為,毫無責任心,簡直就是浪費國家資源。

辯論持續了一星期左右,風頭漸漸偏向後者。網友們別管是不是射箭發燒友,以前聽沒聽說過傅孟澤這個人,都開始跟風抨擊傅孟澤,甚至有人揚言絕不為傅孟澤的新歌買單。阮阮好心發微信關心一下他,誰知當事人卻跟個沒事人似的,完全沒把這事放心上。

除此之外的第二大新聞就是隨著全國室外射箭錦標賽後冠軍徐濤采訪視頻的公開,蘇夢祁的名字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

職業圈的人都知道,幾年前S省隊出了個天才弓手蘇夢祁,雖然參加的比賽不多,卻能做到幾乎場場滿環的成績。當年媒體得知他報名參加全國射箭錦標賽時,紛紛預言,蘇夢祁必將在這一次比賽中一戰成名,熟料就在全國射箭錦標賽前夕,蘇夢祁竟選擇退賽,隨後迅速消失在大眾眼中。

沒有人知道蘇夢祁為什麽退賽,又去了哪裏,還會不會回來,在這個快節奏的社會,蘇夢祁這個名字很快就被人遺忘了,直到那天徐濤在采訪中提起,人們才重新記起蘇夢祁這個人。

關於蘇啟言的這些事阮阮很陌生。他少年得誌的那段時間她恰好剛上高中,成績一落千丈的她被父母送進了一間封閉式的學校,幾乎沒機會接觸到網絡,而她也並不知道蘇啟言進省隊後曾改過一次名字,以至於後來她用蘇啟言的名字都搜不出任何和他有關的消息。

這天下午,阮阮在“逆風之翼”練習靠位時,突然接到編輯通知,新畫稿有幾個分鏡需要修改。她隨身有帶畫板,借了蘇啟言的筆記本,一個人安安靜靜修改起來。

她走過去,靠在一台跑步機旁,看著那條手指粗細的橡皮筋在他手中像弓弦一樣拉伸又放鬆,想起昨晚用“蘇夢祁”這個名字,挖出來的一段視頻。

視頻是五年前的,畫麵中,蘇啟言的臉還帶著少年的青澀,跨立在靶位前,麵對七十米的箭靶。七十米的距離,就算5.0的視力也很難看清楚上麵的字,但他卻從容淡定,開弓靠位,連射三支箭,箭箭命中十環。那是他平時訓練時的一個小視頻,因為表現過於驚豔,被隊友拍下來傳到了網上。

“原來你這麽厲害。”阮阮捧著下巴歎了口氣。

蘇啟言沒有立刻回答,等做夠了預定的皮條練習次數後,才走過來,撐在跑步機的另一邊扶手上,挑起一邊嘴角:“看我這麽厲害,自卑了?”

阮阮嘟起小嘴,不滿地爭辯:“誰自卑了,我也很厲害好不好。”這周她的漫畫訂閱量衝進前三了呢。

蘇啟言從冷藏櫃裏拿出一瓶蘇打水,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揶揄她王婆賣瓜。

阮阮斜睨他一眼,正想怎麽罵回去,司羽的電話打了進來。

原來是司媽媽在家做飯的時候,不小心摔到了胳膊,現在正在去往醫院的路上。她出來匆忙,忘記鎖門了,想請她幫忙去把門關上。

司羽家的小區離大學城不遠,蘇啟言開車載她從“逆風之翼”過去大約用了五分鍾。

是個比較老的小區,物業管理很鬆,兩人很容易就混了進去。

司羽當時買房子時主要考慮的是能方便照顧母親,加上吳江市房價高,她資金有限,就選擇了這麽一個五十平米的二手房。雖說是二手房,但因為重新裝修過,每一個細節都經她研究設計,所以整個屋子顯得特別溫馨舒適。

“看,這個北鬥七星的小夜燈還有牆上那個小珠寶閣都是司羽自己設計的,是不是很漂亮。”

房門沒鎖,安全起見,兩人進屋確認有沒有人進來過。

檢查完畢,阮阮站在司羽家的客廳裏,一臉自豪地給蘇啟言介紹,說得好像這些設計都是出自她之手似的。

“確實很有想法。”

好朋友被誇獎,阮阮更開心了:“你別看這房子是二手的,可這是她一分一分自己掙出來的,而且要不是司阿姨腿不好,她一直想攢錢準備給司阿姨安一副假肢,她完全有能力在更好的地段買套一手房。”

蘇啟言小聲“嗯”了一下,視線穿過玻璃窗,無聲地落在陽台上。

小平房的陽台很小,逼仄的空間內除了幾盆綠植,就隻有兩條曬在晾衣繩上的褲子。那是兩條特別的褲子,明顯被人工裁剪過,其中一條褲腿是正常長度,另外一條卻隻到正常褲腿的膝蓋。

她說她們母女很不容易,司羽的父親在她小學畢業的時候就把她們母女趕出了家門。後來母親帶她回了娘家。可是在農村離了婚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在娘家的那些年裏她們母女沒少遭娘家人和街坊鄰居的白眼。所幸司羽爭氣,不負母親所願考上了大學。本以為娘倆的好日子來了,誰知高考那年的暑假,司媽媽出了意外,半條腿截肢。娘家人不想養兩個拖油瓶,借口將母女二人趕了出來。後來司羽便帶著母親來了吳江市,一邊上大學,一邊照顧母親。

阮阮說著,陷入了沉沉的悲傷中。

蘇啟言也似被司羽的故事感染,情緒低落,眼神複雜,過了很久,才開口:“你和她關係不錯?”

“當然,你別看我們倆認識晚,我們倆就好像……對,就好像俞伯牙和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誰要是敢欺負她就得先過我這一關,嘿嘿,如果我是男的,一定把她娶回家。”她說著,傻傻一笑。

蘇啟言沉默半晌,瞟她一眼:“就你這樣,你願意娶,人家也得願意嫁啊。”

她不高興了:“我這樣怎麽了?”

他懶得和她爭辯下去,看眼外麵的天色,一把拎起她的後衣領,往外走去。

“喂,蘇啟言,你給我說清楚,我這樣的怎麽了,我一藝術生,擱古代就是張擇端、張僧繇、張大千,你呢,你一體育生,擱古代也就一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莽夫,就是張飛,張遼、張……”

“張郃。”

“那是誰?”

“呃……好吧,當我沒說,還有張大千不是古代的,是近代的。”

哼!學霸了不起啊?嘚瑟啥!

司阿姨受傷後,阮阮趁周末買了果籃和牛奶去司羽家探望。

司羽正在房間直播,司阿姨來開門。是個很麵善,很溫和的中年婦女,鬢角染了霜華,坐在輪椅上,一隻胳膊打了石膏,見是阮阮,忙招呼她進來,又是倒水,又是削蘋果,十分熱情。

她問起司阿姨的傷勢,還好隻是普通骨折,吊個十天半月就沒事了。

娘倆聊了一會兒,司羽就下播了。她從屋裏出來,看眼時間,十一點半,恰好是飯點,非要拉阮阮出去吃飯,走之前讓司阿姨別做飯,一會買回來吃。

本著就近原則,兩人在小區樓下找了家火鍋店。

阮阮剛才就覺得司羽有事情,果然,鍋底上來,菜都來不及燙,就一伸脖子,神秘兮兮道:“阮阮,你之前不是跟傅孟澤有過幾次接觸嗎,那你知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啊?”

她被這個問題問得有點懵,腦海中浮現出不久前低頭親吻她手背的少年,以及公園裏長凳上自彈自唱的落寞身影,想了想,這好像都是獨屬於“單身狗”的姿態吧,於是說:“應該沒有吧。”

阮阮燙了些豬腦,詫異地看她一眼:“你幹嗎,不會想追他吧?”她了解司羽,能讓她說喜歡的人不多,而且她也絕不是那種隻把喜歡掛在嘴邊的人,更何況前段時間傅孟澤加了她微信,這種送到嘴邊的肉,豈有放過的道理?

司羽嘿嘿一笑,隨手放了把茼蒿到鍋裏:“沒有,我這麽忙,哪有時間追男人。”

阮阮想起那個輕薄的吻,以及從蘇啟言那兒聽來的傅孟澤的幾個前任女友的名字,筱琛,林陌,薑菡……唔,記不清了,總之,人數之多,組建一支足球隊都綽綽有餘,不由替好友鬆口氣:“那就好。”

隻是,不等她這句話說完,就被好友後麵的話給噎住了。

“我覺得他在追我。”

“啥?”

阮阮以為自己聽錯了,司羽坐到她一邊,翻出和傅孟澤的聊天記錄說:“你看,他最近總是找我聊天,而且他這段時間好像一直在吳江市,還問我,有沒有時間和他一起出去吃飯,這什麽意思?”

“呃……他可能足球隊缺一裁判?”

“啊?”

阮阮輕咳一聲,言歸正傳:“我的意思是,他可能真的在追求你。”

“真的嗎?”

“你先別興奮。”阮阮一把將她拉回座位,把蘇啟言告訴她的關於傅孟澤前女友的事添油加醋地向司羽說了,後者聽完有點方:“蘇啟言不是傅孟澤的隊友嗎,這麽黑他,太損了吧?”

阮阮一向不愛八卦別人的家事,一來她不清楚兄弟倆人的關係,再來蘇啟言以前一直沒提過自己有個弟弟,她也就不好僭越,告訴司羽他倆是兄弟。她抓抓腦袋,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個致命吐槽,隻能提醒司羽別被愛情衝昏了頭腦。

司羽一顆剛興奮的心被她一盆冷水澆回零度,蔫蔫坐回對麵,挑出一片白菜放麻醬碟裏:“好吧,不說傅孟澤,說說你吧,怎麽樣,去了趟A城,和蘇啟言有沒有什麽進展啊?”

阮阮放下筷子。自從蘇啟言和葉沉溪的關係清晰明了後,她和蘇啟言的關係的確比原來更近了一些,隻是她不確定這種感覺是不是隻是她自己的錯覺,因為細想之下,蘇啟言對她一直有所隱瞞,比如關於退役的事,每次談到這裏,他都會在刻意回避,想到這兒,她托起下巴,有些失落:“我把他當成最喜歡的人,他卻把秘密藏著掖著,就是不願意告訴我當年發生了什麽。他說過我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你說我和他是不是根本不可能,我是不是太一廂情願了?”

突如其來的挫敗感像一層層隔絕空氣的塑料膜,讓她窒息。

司羽夾了片牛肉放到她碗裏,鄭重道:“相信我,沒有哪個人願意和一個討厭的人一直待在一起,日久總會生情。再說退役這種事一般都是運動員的傷疤,誰會願意主動揭掉傷口的血痂呢?何況你現在的身份充其量算他好朋友,不是女朋友,人家沒有義務事事都告訴你呀。”

晚上,蘇啟言打來電話,說十一月末“雲端杯”室外射箭冠軍聯賽的第八站積分賽將在X市舉行。

“雲端杯”是由全國的射箭協會、射箭俱樂部、射箭館共同的參與的一項業餘射箭賽事。阮阮除了校射箭部舉行的那次情侶賽外,沒參加過任何比賽。蘇啟言說,運動員大都是在比賽中成長起來的。而“雲端杯”室外射箭冠軍聯賽匯集了全國各界射箭愛好者、達人,對她來說是一次很好的鍛煉機會,他希望她能參加。

眼下她剛交完下個月的畫稿,心情輕鬆,再加上她也想看看這段時間來的學習成果,一口答應下來。

可她低估了蘇啟言的認真。看著那份半米長的超詳細賽前訓練計劃,阮阮欲哭無淚。

起初的半個多月還好,雖然累成狗,但因為沒有太把這個比賽放在心上,就也沒有心理壓力。可進入十月中旬,阮阮就有點堅持不住了,一邊是魔鬼訓練,一邊是下個月的畫稿,事情堆疊在一起,壓得她喘不上氣。

這天是周末,阮阮特意向蘇啟言請了假,準備把最後幾個分鏡趕出來,誰知遇到瓶頸,窩在宿舍一早晨,盯著雪白的畫板,連個鬼影子都沒畫出來,最後索性把筆一扔,給司羽打了通電話。

半小時後,閨蜜倆在一家新開業的甜品店外排起隊。

“你這樣背著蘇啟言跑出來真的沒問題嗎?我覺得他好像很認真的樣子,不會真想把你培養成冠軍吧?”司羽站在她旁邊。

她想了一會兒,說:“我覺得不像,與其說他在認真訓練我,不如說他在更認真地訓練自己。”

隊伍很快排到阮阮,自從開始賽前訓練就一直沒吃甜食的她,眼裏放著光,手指在光滑潔淨的玻璃櫃前迅速移動:“老板,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再要兩杯奧利奧奶茶,超大杯的。”

司羽順手取了兩隻吸管、兩把小勺,繼續剛才的話題:“你說他訓練自己,是什麽意思?”

阮阮喝了一大口奶茶,表情變得有些沮喪:“哎,我也不知道,我總覺得我一點也看不懂站在的他,他就像個矛盾體。”

“矛盾體?”司羽有點糊塗。

阮阮想起最近在論壇上看到的一些推測他當年離隊原因的帖子。阮阮不太了解體育圈子的事,蘇啟言一直告訴她,他是退役,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直到看了網友的帖子才知道,當年不論是蘇啟言還是S省隊,都沒公開宣布他退役的事,他就好像人間蒸發般消失在公眾眼中,等大家反應過來時,S省隊已查無此人。現在這件事被重新挖出來,各種謠言也隨之而來,有人說他當年是因為嚴重違反隊規,被省隊開除了,也有人說他用禁藥,被秘密禁賽了。對於這些謠言,阮阮不知幾分真幾分假,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蘇啟言絕對沒有放棄射箭。

阮阮咬著吸管,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就在這時,一道嚴厲的聲音憑空響起:“你在幹什麽?”

聽到熟悉的聲音,阮阮汗毛一豎,靜止片刻,緩緩轉身,露出一個尷尬而不失討好的笑:“嘿嘿,蘇啟言,你怎麽有時間來逛街呀?”

蘇啟言冷著一張臉,不說話,大步走過來,劈手就要搶她手裏的甜品和奶茶。後者想躲沒躲掉,嬉皮笑臉地同他周旋:“蘇教練,您想吃我可以幫你買,幹嗎搶我的?”

蘇啟言不理她,拎著甜品和奶茶,快走幾步,“哐當”一聲,扔進了垃圾桶。

阮阮驚呆了,站在垃圾桶前幹瞪了半天眼,這些天的壓力和委屈都變成一顆炸彈,一下子引爆了:“你幹什麽!”

“這就是你所謂的趕畫稿?”

“我不參加了!”她大聲道。

蘇啟言像被人猝不及防打了一拳,迷茫又詫異:“你說什麽?”

“我說這次比賽我不參加了!”阮阮避開他的眼睛,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本來就不是專業運動員,參加比賽充其量就是玩玩,你如果一定要這麽認真,那我幹脆放棄好了,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射箭。”

蘇啟言不可置信:“阮阮,看來這麽多年,你一點長進都沒有,遇到點挫折就退縮,讀書時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蘇啟言不是那種容易發火的人,和人說話也少有針鋒相對的時候,可這句話卻說得一點也不留情麵。

她惱羞成怒,鉚足了勁,吼回去:“那又怎麽樣,我不喜歡運動,不喜歡射箭,我為什麽要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

“你……”

“還有,蘇啟言,你有資格說我嗎?你就沒有半途而廢過嗎?如果沒有,為什麽李教練叫你歸隊,你不回去?”

“我……”蘇啟言本來一肚子火氣,煩躁極了,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底氣全無,垂下頭低聲說,“我事出有因。”

“什麽因?”她緊咬不放。

蘇啟言沒有說話,眼中露出幾縷明顯的倦意和失望。他深深看她一眼,最終什麽也沒說。

“蘇啟言。”她對著他的背影,大喊他的名字,他卻沒有回頭。

她呆站在那兒,過了好久,鼻子一酸,哭了出來。

完了,他一定討厭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