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戒

李展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與他同行的還有他的妻子,看穿衣打扮是個大家閨秀,名喚玉娘。

盡管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但說到這裏劉伯還是很氣憤。

靈夙聽著有趣,忍不住打斷:“這倒是個新鮮事。他既然已經娶妻,還把妻子帶到塗寧寧麵前來幹嗎?莫不是想坐享齊人之福,納塗寧寧為妾?”

“他敢!”劉伯咬牙切齒,“這廝就是個負心漢,他早就把主人拋到腦後了。隻因要帶新婚妻子回鄉祭祖,途經叢魚山,想找地方借宿而已。他進門之前根本不知道這是他和主人定情的竹裏山莊,是我先認出了他。”

見李展歸來,劉伯很是激動,醞釀著怎麽告訴他塗寧寧生子一事。可他見李展似乎並不記得他們,而且和那玉娘極為親昵。劉伯當下就明白了,這小子忘記了和主人的誓言,另娶他人了。

以劉伯為首的老翁們都氣憤極了,他們畢竟是山賊出身,火氣一上來就原形畢露,各個抄起了刀子。李展嚇得跪地求饒,他這才想起來,這山莊是他有過一段露水情緣的地方。可妻子就在身旁,容不得他辯駁,他隻得謊稱是母親以死相逼,強行要求他娶玉娘為妻。

玉娘原還與李展一並跪著,聽到這話,氣得立馬站起來,指著李展怒罵:“好你個李展,當初在我爹麵前信誓旦旦求娶我,說要一輩子對我好的人是誰?怎麽到了這兒就成了你母親逼你娶我?你與人定情卻背棄誓言在先,欺騙我嫁給你在後,如今為了保命又顛倒是非黑白,陷你母親於不義,我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玉娘你,你可不能亂說啊!我沒有撒謊,我心裏的人一直是寧寧,去你家求親是不得已……不得已而為之。”李展說話哆哆嗦嗦,生怕劉伯的刀沒入他的脖子。

劉伯當然不信李展的鬼話,可塗寧寧還沒回來,他不敢自作主張要了李展的命,隻想給他點教訓。誰知他一回頭,見塗寧寧和孩子就站在院門口——剛才發生的一切,塗寧寧都看見了。

李展見到塗寧寧,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樣,對著她又是道歉又是求饒。他發誓賭咒,說可以馬上休了玉娘,娶塗寧寧為妻。

玉娘氣得渾身發顫,絞著帕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情此景,塗寧寧不知怎的卻鬆了一口氣。她指著那孩子對李展說:“這是你的兒子,看,與你多像啊。”

李展麵如死灰,想說些什麽又不敢開口。一旁的玉娘聽到李展有個兒子,也著實吃了一驚,結合方才劉伯所說,她大致猜到了是怎麽回事。她這個道貌岸然的夫君,可不止欺騙人家姑娘的感情那麽簡單!

塗寧寧展顏一笑,語氣極其溫柔:“李郎,我在這兒等了你三年,日日期盼有朝一日你們父子能夠團聚。這下好了,你們既然活著不能相認,那就一起死吧。能共死也挺好的。”

“寧……寧寧,這是……是什麽意思啊?”

塗寧寧但笑不語,輕輕撫摸著孩子的頭。

李展不知塗寧寧何意,劉伯卻聽懂了,塗寧寧恨極了李展,是要連著他的親手骨肉一起殺死!

劉伯正要開口,塗寧寧突然仰頭發出一聲咆哮,在眾目睽睽下化作一隻巨大的老虎。她撲身向前,抬起爪子將李展掀翻在地。李展一介書生,哪見過這樣的怪事,頓時嚇得昏死過去。那孩子也嚇壞了,哇哇大哭起來。

玉娘雖不知塗寧寧為何會變成老虎,但她心中有愧,眼下也顧不得其他了。她朝塗寧寧跪下,大聲道:“李展薄情寡義,您要殺便殺了,可孩子是無辜的,念在他也是您親生骨肉的份上,留他一命吧!”

老虎口吐人語,發出塗寧寧的聲音:“此事與你無關,趁我沒改變主意,你走吧。”

“那孩子……”

“姑娘別說了,趕緊走吧,保命要緊啊!”劉伯急了,將玉娘往院門口的方向拉,“快走啊,就當沒來過這裏,今天見到的也別說出去。”

玉娘在猶豫了一會兒,咬牙離去。

李展半天沒醒過來,劉伯探探他的鼻息,對塗寧寧搖了搖頭。他竟然活活被嚇死了。

塗寧寧冷笑:“我這一生,終是犯了殺戒。”說罷,她咬著李展的衣服往自己背上一扔,馱著他和孩子一同離開了。

那是劉伯最後一次見到塗寧寧。他總以為有朝一日塗寧寧會回到竹裏山莊,因此每晚戌時會做好飯等她。這一等,就等到了白發蒼蒼。

…………

聽完此事,眾人都沉默了。

崇明存有疑惑:“都說虎毒不食子,塗寧寧真的忍心殺死她和李展的孩子?”

“我們也不清楚,主人離開的時候孩子還活著。”劉伯歎息,“可主人從不妄語,她既開了這個口,應該不會留下這孩子的命。”

崇明看向靈夙。靈夙神情淡淡的,看似對塗寧寧有沒有留下孩子毫不關心。她打了個哈欠:“事情我都知道了,容我琢磨琢磨,我去休息了。”

“姑娘,還有一事……”劉伯欲言又止,難以啟齒。

“什麽事,說吧。”

“您……您的真身是?”

靈夙一時沒忍住,哈哈大笑:“我什麽真身?你看到的就是我的真身。”

薑川也急著護主:“劉伯你可別胡說啊,我們家姑娘是正兒八經的人,不是什麽妖!”他當然不希望靈夙是妖,陶娘子明裏暗裏跟他提過要把他當徒弟培養的,他還指著能在蓬萊酒樓安身立命呢!

劉伯尷尬賠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姑娘您自己說的,您是主人的朋友。主人的真身是虎,那您的……”

“誰說她真身是虎?”崇明這一開口,所有人都看向他。卻聽他坦然道:“塗寧寧應該不曾說過自己是虎妖吧。”

“可我們是親眼看見她變成老虎的啊!”

“會變成虎,就能說明她是虎?”

劉伯語塞。他們隻知道塗寧寧會變成老虎嚇唬他們,卻沒仔細想過,塗寧寧究竟是不是虎。經崇明提醒,他心中的疑惑非但沒解開,反而更甚。如果主人不是虎妖,她幹嗎要以虎身示人?

“行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說吧。”靈夙哈欠連連,她是真的困了。

…………

夜色朦朧,有新月掛在半空。靈夙半倚在塌上小憩。今夜林子裏風大,自她回房到現在,窗外風吹樹葉的嘩嘩聲不絕於耳。她的清荷別院在汴河畔,夜晚再安靜也隻能依稀聽到流水聲。

這樣的夜,像極了幼年在巫山的時候。靈夙心想。她還真有點想念巫山,想念瑤姬了。

扣門聲響起,靈夙像是早就料到一樣,淡淡回了句:“沒睡呢,進來吧。”

崇明應聲而入。靈夙調侃:“堂堂天界太子,半夜不睡覺卻擅入女子房間,傳出去不怕有損威名?”

“此處隻有你我,若真傳出去了也隻能是你說的。何況你我有婚約在身,誰敢多言?”

“我可沒說這婚約還作數!”

“是嗎?”崇明笑笑,反問,“可師兄都把止戈劍給我了,說是你讓他轉交的。這樣還不作數?”

“你贈我六合笛,我送你止戈劍。就當是禮尚往來了。”

“既然你覺得不作數,那這樣總行了吧。”話音落,崇明掌中忽然多了一把劍,是他的銀崖 。

靈夙不知道崇明要做什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隻見他挑起她一捋頭發,手起劍落。就那麽一瞬間,頭發已然在他手心。

崇明收起頭發,“就當是你給我的承諾了。”

靈夙:“……”

她承諾什麽了?她什麽都沒說!

崇明第一次見她如此茫然的樣子,頓時覺得好笑。他攬過她的肩膀:“阿靈,其實那日你承認把止戈從師兄那裏要回來是因為我,我心中很歡喜。”

靈夙被他說得有些不知所措,隻覺得心裏亂得很。她虛長一萬多歲,這種情形卻是從未遇見過的。即便是懵懂時期麵對她最仰慕的驥風,她也沒像這樣。她幽幽開口:“崇明你記不記得,我之前說過,你是個很好的人。”

“記得。”

“如今我更是這樣覺得。你真的很好,正直、溫柔、驍勇、熱忱……和我曾經以為的你完全不一樣,何況你還有那麽尊貴的身份。你本該遇見一個更好的人,可因果就是這麽奇怪,偏偏是我。”

“你已經是我能遇見的最好的人了。”

“你會這麽想,是因為你不了解我。我一點都不磊落,我是個自私,記仇而且小心眼的人。”靈夙抬頭,見崇明正雙目含笑看著她,她不解:“你笑什麽?”

“笑你說的奇怪的因果。當年偶然在你丟下的三生鏡中看見了我的臉,我已經不記得那時候是什麽心情了。如今想來,父君給我訂下的這個婚約沒有錯。”

燭火搖曳,窗外風聲不止。二人各有心思,漸漸沉默了下來。

半晌,靈夙才開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說虞頌費盡心思把初月帶回去幹嗎?他不會想用你這師妹向你使美人計吧?”

崇明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懵了,不待他回答,靈夙狡黠一笑:“沒關係,虞頌要是敢向你使美人計,我也對他使美人計。”

崇明驚了:“你試試!”

“怎麽,殿下這是吃醋了?”

崇明:“……”

“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若真要對虞頌使美人計,用得著我親自出馬?再說了,他虞頌也不吃我這一套!我跟他是死對頭,他前後在我手裏栽過兩次,見了我他怕是隻想殺之而後快吧。”

“他想殺之而後快的可不止你一個。別想這些了,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裏?”

“找塗寧寧。”

“你知道她在哪裏?”靈夙這才想起崇明暗示過劉伯,塗寧寧的真身並不是虎。她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先走吧,慢慢跟你說。”

他們去了山莊附近的竹林裏。路上,崇明把他知道的關於塗寧寧的一些事告訴了靈夙。這趟來人界前,他繪了張光陰眼的圖案去問過他師父真武帝君,沒想到真武帝君竟然知道。他說,日月兩儀是上古部族共工氏的圖騰。

“你的意思是,塗寧寧是共工氏的後人?”

“如果光陰眼真是塗寧寧所有,她應該就是共工氏之後,是神明而非妖。”

“真新鮮。”靈夙露出意味深長的神情,“那她動不動變成老虎嚇唬人是圖什麽?”

“那就隻能問她了。”

崇明伸出手,覆在林中一棵粗壯的竹子上。他將靈力注入竹子,通過竹子源源不斷沒入了地下。沒多時,竹林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眼見著群獸奔跑,群鳥飛天,靈夙明白了崇明的用意。就如同她將清荷別院安在汴京的鬧市,塗寧寧應該是將她的住所安在了叢魚山中。他們找不到她沒關係,隻要她還在這山裏,百獸自會將他們的話帶去給她。

靈夙琢磨崇明剛才的話。若塗寧寧真出自共工氏一族,那她跟瑤姬也有淵源。共工氏是炎帝的族人,而瑤姬是炎帝之女。這麽看來,她是時候去一趟巫山了,或許瑤姬知道光陰眼的秘密。

“走吧,困了就早點休息。”崇明以為靈夙走神是因為累了,“塗寧寧收到消息自會來山莊尋我們。”

“嗯。”

他們剛走了幾步,竹林上空有一道銀光閃過。靈夙正詫異塗寧寧竟然這麽快出現,銀光呈現出了龍的形狀,很快落在他們麵前。是明霓。

銀龍化為人形,咯咯笑道:“我還奇怪呢,這山裏怎麽會出現如此充沛的靈力,原來是崇明殿下和小靈主啊。你們二位大晚上不睡覺,來這山裏做什麽?幽會?”

靈夙瞥了她一眼,沒好氣:“此時此刻你這北海龍君不應該正忙著統一四海麽,怎麽有閑工夫來山裏閑逛?”

“統一四海哪那麽容易,靠我一人之力不夠,還得崇明殿下施以援手才行。”

“龍君自謙了,你的修為與我父親不相上下,我師父都未必打得過你,你哪裏還需要崇明。”

“嘖,小靈主還沒過門呢,就做起崇明殿下的主了?”

“是啊,不行嗎?”靈夙笑得不懷好意,“比不得你貴人事忙,大晚上還得趕去梁平家裏做主。”

這下輪到崇明驚訝了,梁平拿走明霓的蜃珠,已經被困在蜃島成了東洲海市的主人,明霓能做他什麽主?可明霓並未反駁靈夙的話,看來真有其事。

“殿下不常來人界,可能不知道,那兒是去明州的方向。”靈夙指了指明霓剛才飛過的地方,“梁平是明州人士。”

明霓大方承認:“梁平畢竟是替我受過,他貪婪無度,他的家人卻不該為他承擔後果。我去給他母親和妹妹送點銀錢,以保她們將來衣食無憂。”

“沒想到龍君有一顆如此善良的心,竟還會以德報怨呢。”

“那是自然,我現在是受人間香火供奉的神明。不像小靈主,過得再愜意又如何,不還是在受罰麽!”

“嗯,沒錯,我樂意繼續受我的罰。龍君也好好享受香火吧,早些把在孤島幾萬年吃的苦找補回來。”

崇明隱隱有些頭疼。她們再這麽吵下去,怕是到半夜都結束不了了。他對明霓說:“四海若能統一,對天界和人界並無害處,隻要龍君把握好分寸,我願意促成此事。”

“這話我記下了。”明霓不傻,知道崇明話中隱含的意思。她主動開口:“殿下若願意助我,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也不會吝嗇出手的。”

崇明微笑頷首。

“那我們今夜這盟約就算成了。二位繼續,我就不打擾了。”明霓飛天,化作銀龍消失在東方天際。

靈夙望著明霓離開的方向,感慨:“你還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呢,她那麽心高氣傲的人,今天開了這個口,日後一定可以為你所用了。”她知道,早在東洲海市的時候,崇明就籌謀著要把明霓拉入自己陣營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胸無城府的人,在其位,他就得謀其事。

崇明目光深沉:“我與坤岩父子必有一戰,他們手裏掌握了多少像初月一樣的怨靈還未可知。多一人為我所用,於我而言大有裨益。”

明霓的修為,他們都見識過的。

靈夙表示讚同:“這把劍不錯,夠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