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裏
餓鬼道的事比崇明想象得要複雜得多,好在都順利解決了。他沒有責眾,隻肅清了坤岩經營的各部勢力,外加燒去了長河邊的桑冥樹林。
忙完這一切,回到天界已經是四日後。
元合殿內,荊楚和純鈞向崇明一一稟告了這幾日餓鬼道的情況,阿湛和塗雀也在。崇明離開蓬萊酒樓那日,靈夙讓阿湛也跟著去了,方便看著塗雀,並叮囑,如果塗雀此次立了功,就讓他提前回來。
因林林總總的瑣事太多,荊楚拉著崇明聊了足有兩個時辰。眼看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崇明按捺不住,打斷了他:“先這樣吧,剩下的你去處理就行。”
“是,殿下。”荊楚嘴上這樣說,心中卻暗自叫屈。果真如他所料,崇明如今是把所有事都推給他了。若是靈夙再不回天界,崇明將來在這元合殿裏的時間隻會越來越少……
荊楚離開後,崇明讓阿湛帶塗雀先回清荷別院。塗雀不依,說他要去找靈夙賠罪,被阿湛製止了。
阿湛跟了靈夙這麽久,很清楚她的想法。她之所以隻帶了薑川一個人跟著,就是怕塗寧寧察覺而躲開他們。塗寧寧既和光陰眼有淵源,絕非等閑之輩。一旦他們在叢魚山地界動用靈力,必會驚擾塗寧寧。阿湛和塗雀都是劍靈,是斷不能跟去的。
塗雀很頹喪,隻得乖乖跟著阿湛回去。
崇明隻身一人去了叢魚山。
“為了以防萬一,進了叢魚山地界不能再用法術,委屈殿下徒步進山吧。我會沿途留下標記。”這是分別前靈夙跟他說的話。他按照約定,一路靠雙腿走進了深山。
幸好靈夙留的標記夠多,也足夠顯眼。不出一日,崇明尋到了薑川提到的那處山莊。偌大的宅子,綿延數裏地,門口匾額上寫著“竹裏”二字。
崇明心想,既然不能動用任何靈力,靈夙找到這兒應該費了不少勁。可當他進了山莊,他果斷否定了這個想法。靈夙哪裏像是受了累的樣子?
庭院內一派生機,秋風和煦,花林曲池,仿佛文人筆下的山水畫。靈夙正靠在一張竹椅上看書,旁邊的桌上擺了各種水果。薑川站在她身後,正賣力地給她扇扇子。
領崇明進屋的管家劉伯提醒靈夙:“姑娘,有位公子找您。”
靈夙將書從眼前移開,一看見崇明,她巧笑嫣然:“殿下辛苦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啊,我還以為那邊的事你得忙好幾天呢。”
“還好,都解決了。”
崇明看了一眼四周,他發現這個山莊的人清一色全是六十左右的老翁。若薑川說的故事是真的,山賊屠莊應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靈夙看出了他的疑慮,她揮揮手,讓薑川別扇了:“我和崇明公子去外麵走走。你歇會兒去吧。”
二人慢悠悠逛到山莊後麵的竹林中,靈夙指給崇明看:“這山莊四處都種著竹子,後山那一片也是。怪不得叫 ‘竹裏’,看來這虎女還是個風雅之人。”
崇明問:“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
“你還記得薑川提到的,他誤入的那個仙境嗎?”
“嗯。”
“我料想,這山莊如果真跟塗寧寧有關,應該跟那處仙境也有關,就讓薑川循著記憶去找。不曾想,仙境沒找到,倒讓我們發現了這竹裏山莊。”
竹裏山莊和李獵人描述的如出一轍,甚至更加充滿生機。住在這兒的是一些六十歲左右的老翁,人人都很和善。靈夙雨夜敲門,謊稱迷路至此,一個老人很熱情迎了他們進來,好吃好喝招待著。
兩日過去,雨也停了,那位自稱是山莊管家的劉伯告訴靈夙,院子裏的銀杏馬上成熟了,他們準備做銀杏果燉雞,邀請她留下來品嚐完了再走。靈夙欣然應允。
崇明不禁懷疑:“他們是山賊出身,忽然提出留你多住幾日,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不像。”靈夙搖頭,“我觀察了他們兩日,並無不妥。他們可不像山賊,倒像是一群隱居在山中的方外之人。”
“你的意思是,李獵人說的那個故事有誤?”
“不好說。我旁敲側擊問了些事,他們守口如瓶,隻說主人遊曆去了,他們隻是奉命看守山莊,別的一概不知。”
“連你都問不出來?”
靈夙瞪他:“什麽叫連我都問不出來?我像是很會威逼利誘的人?”
崇明偷笑。想了想,說:“明著問不出來,那就隻能使點辦法了。”
“洗耳恭聽。”
…………
當晚戌時,薑川坐在院子裏發呆。見廚房燈火通明,他心裏嘀咕著,這些老翁怎麽又熱火朝天忙活起來了?之所以說又,是因為每晚這個點廚房就開始生火做飯,諸如紅燒肉,包子,餡兒餅……應有盡有,香味撲鼻。
初次見著這一情形,薑川覺得很奇怪。飯點早就過了,他們那麽晚做飯幹嗎?於是昨天晚上,他偷偷躲在廚房外觀察,發現老翁們做了一堆食物,自己卻並不吃。到了今天午時,他們把食物全都拿去山下的村子裏救濟窮人去了。薑川思忖,莫不是山賊們年紀大了改邪歸正,決定做好事了?
“要真是這樣,那可太好了。虎女也算間接做了件好事。”薑川聞著肉香,心想。
就在此時,天色突變,山林中刮起了一陣狂風。劉伯從廚房出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麽。他剛走到外麵院,隻見一紅衣蒙麵女子款款走近,身姿優雅,體態婀娜。
劉伯在原地愣了許久,忽然撲通一聲跪下,老淚縱橫:“主人,您終於回來了!老奴有生之年總算等到您了!”
薑川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主人?虎……虎女?
廚房的其他人聽到劉伯的聲音,也都迅速出來了。他們顫顫巍巍跑到院子裏,對著紅衣女子拜倒,哽咽著喊主人。
見此情形,紅衣女子笑了笑,揭開了麵紗。是靈夙。
薑川長長鬆了口氣,原來是三姑娘假扮的。可把他嚇死了,他還真以為是虎女來了呢!
其他人可不這樣想,見來人不是虎女,劉伯第一個站起來,言語有些衝動:“姑娘這是何意?我們好心好意招待你,你為何……哎!”
靈夙笑著安撫他:“劉伯別激動。先前我向你打聽塗寧寧的消息,你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我不得已,隻能出此下策了。”這個主意是崇明想的。崇明說,虎女是不是塗寧寧,一試便知。
果不其然,劉伯聽到塗寧寧三個字,臉色大變:“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我和她是舊識。”
劉伯不太信。他弱冠之年就當了塗寧寧的仆人,這幾十年來他從沒聽說主人有什麽舊識。而且眼前這位姑娘看著也就十八九歲,年紀對不上。他問:“姑娘有何憑證?”
“這就是憑證。”崇明從廂房中走出,手裏拿出一幅畫。他來叢魚山之前去找了趟趙宜真,讓她憑著印象將塗寧寧的樣子畫出來。趙宜真並不擅長畫畫,幸好有薑忱幫忙,她才能畫出八九分像。
劉伯一見畫上的人,眼淚再次奪目而出。的確是主人年輕時的樣子,他是斷不會忘記那張臉的!當年要是沒有主人點化他們,他們恐怕早就落得個淒慘的下場了,哪裏還能過上這般悠然自得的日子?這幾十年來他們守著竹裏山莊,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等到主人歸來。
其他老翁盯著畫像看了會兒,也開始交頭接耳,揣測靈夙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崇明和靈夙迅速交換了個眼神。他們猜對了,虎女就是塗寧寧,也是劉伯他們口中的主人。
唯有薑川不明白發生看什麽,手裏的瓜子也沒剛才吃得香了。但他一向識趣,靈夙說什麽那就是什麽,沒讓他說話他乖乖閉嘴就行。
靈夙拿出從趙宜真那兒得來的筆和硯台,問劉伯:“這是你們主人的東西,你見過嗎?”
劉伯接過,眯著眼睛細細打量一番,搖頭:“沒見過,不過這上麵的圖案有些眼熟,像是在什麽地方看見過……”不過他想了許久,都沒想起到底是在哪裏見過,隻好作罷:“哎,老啦,不中用啦!”
“那塗寧寧是什麽時候離開竹裏山莊的?”崇明著重提醒,“這關係到我們能不能找到她,劉伯您一定要仔細想想。”
劉伯脫口道:“李公子死了之後,主人就再沒回來過了。”
李公子?靈夙和崇明都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可惜劉伯似乎很忌憚提起這個李公子,不待崇明追問,他馬上把話題揭過去了。
薑川一直在旁邊暗暗聽著,見此情形,非常麻利地接過話:“話說劉伯,我每年都會來叢魚山,聽過不少關於你家主人的傳聞呢,隻是不知道是真是假。”說完他觀察了一下靈夙的反應,靈夙好像並沒有要阻止他的意思。於是他放心大膽地把他從獵人那兒聽來的故事複述了一遍。
聽到關於自己的往事,劉伯歎了幾口氣,思緒也跟著回到了幾十年前,他們初次遇見塗寧寧的時候。
“是有這麽回事,我們當年確實盤踞在寨子裏當過山賊,”劉伯眼神悠遠,目光中充滿了追思,“不過這故事不完全是真的。主人其實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她從未苛待過我們。她把我們困在此處,也是為了點化我們,讓我們行善事,贖罪過。”
靈夙聽明白了,山莊那一夜發生的事都是塗寧寧事先設計好的,目的是為了引山賊們走上正途。她問:“那你們被吃掉的那個同伴呢?”
“你說的是阿柱啊?”劉伯摸摸胡子,笑了笑,“他沒有被吃掉,主人那是嚇唬我們的。”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阿柱真的被塗寧寧吃了,對她三分敬七分怕,可以說是唯命是從。直到十幾年前,劉伯下山買東西,在集市上碰巧遇見了阿柱。那時的阿柱已經是個老人了,但他們還是憑著昔日印象認出了彼此。兩人聊起往事,劉伯才知道,原來塗寧寧並沒有殺阿柱,隻是恐嚇了他,讓他永遠不許作惡,也不許再回叢魚山。
“阿柱是窮得吃不上飯才當了山賊,他年紀小,膽子也小,入寨以來從未真正做過惡事,不像我們……主人應該是知道這些才放他一馬的。怪我老眼昏花,沒有早些看出主人的良苦用心。早知如此,主人在的時候我們應該更誠心侍奉她才是。”
聽了這話,靈夙並沒覺得意外:“話既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妨說說那個李公子是怎麽回事吧。”
“這……”劉伯為難,“這畢竟是主人的私事。”
崇明說:“如果你們還想見塗寧寧一麵,最好是把知道的都說出來。興許靈夙能幫你們找到她。”
“真的嗎?”
“看情況吧。”靈夙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不說隨便你。”
劉伯和其他老翁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抓住這個希望。他們已經老了,還能活多久是個未知數。主人對他們有大恩,他們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死之前見上她一麵。
“李公子名叫李展,吉州人士,是一個長得白白淨淨的書生。”劉伯緩緩道來。
大約在二十年前,李展和仆人途徑叢魚山,因夜間行路不便,在竹裏山莊借宿了一宿。彼時劉伯這群山賊早已改邪歸正,一心向善。他們想到翌日就是塗寧寧來山莊收錢的日子,擔心李展一個文弱書生吃了塗寧寧的虧,拚命暗示他離開。可惜李展愣頭愣腦的,沒明白他們的意思。
翌日午時,塗寧寧準時來到了竹裏山莊。山賊們擔心的事沒有發生,但是發生了一件比他們想象的更加驚人的事,李展竟然對塗寧寧一見鍾情!
後來劉伯回憶起這事,覺得在情理之中。塗寧寧美貌且風情,豈是一般人界庸脂俗粉能比?李展這樣的楞頭書生,見了塗寧寧定是走不動路的。
接下來的幾日,山中一直下大暴雨,這正合了李展的意思,給了他一個留在山莊的完美借口。他和塗寧寧愛上了彼此,在山莊度過了一段甜蜜日子。
那是塗寧寧在竹裏山莊待過最久的日子,往日裏她來收錢,最多吃一頓飯就離開。也正是在那段日子裏,劉伯他們和塗寧寧有了更多接觸,對她的懼怕少了幾分,敬重多了幾分。他們發現,塗寧寧隻要不變出那張嚇人的老虎臉,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隻可惜人妖殊途,他們不知道塗寧寧和李展的感情能持續多久。
李展在竹裏山莊住了一個月後,仆人提醒他該啟程了。李展這才依依不舍地向塗寧寧辭行。他此番是接到任命,要去叢魚山幾百公裏外一個叫豫成縣的地方當縣令,若是去晚了,恐要耽誤正事。他向塗寧寧再三保證,到了豫成縣他會馬上將母親接過去,向母親稟明此事後來竹裏山莊提親。塗寧寧與他感情正濃,自然是他說什麽她都信的。她拿了不少金銀贈予李展,囑咐他萬事小心,她在竹裏山莊等他回來。
或許是怕錯過李展的消息,此後塗寧寧便在竹裏山莊住了下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行蹤不定,經常一個人去山裏,天黑才回來。因她回山莊一般都在戌時,劉伯便吩咐廚房,每天晚上戌時開飯,確保她回來能吃到熱乎的。
過了沒多久,塗寧寧懷孕了。臨生產時她離開了竹裏山莊,幾個月後帶回了一個男嬰。劉伯以前聽人說過,妖產子時恰是身體最弱的時候,他猜塗寧寧應該是怕有危險所以躲進山裏把孩子生下來了。他們幫著塗寧寧一起照顧那個男嬰,一邊等他的父親回來接他。
然而,直到孩子滿兩周歲李展都沒有任何消息。老翁們私底下經常對李展破口大罵,罵他忘恩負義,辜負了塗寧寧的一番癡心。有一次被塗寧寧聽到了,她笑著為李展解釋,說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隱。
“難不成這李展真的有什麽難言之隱?”靈夙問。
劉伯冷笑一聲,答非所問:“孩子三歲的時候,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