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月蓮燦

漫天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如隨風飛起的柳絮。悠溯伸手接住一片,在掌心的溫度下,雪花立刻融化成水。

已經是冬天了。悠溯展顏一笑,她抬起頭,清冷的眼神洞穿雲霄,瞳孔中似有光芒在閃爍。依稀記得,玉闕宮中息風遏雲的纖歌,隨樂曲翩翩起舞的錦凰瑞鳳,載著她從雲端飛馳而過的寶螭金車……

春去冬來,她已在人間待了三年,曾經輝煌的一切煙消雲散。

放棄仙人身份,在凡塵承受歲月和滄桑,可曾後悔?悠溯不止一次這樣問過自己,而每每靜下心來思索,浮現她腦海的永遠是薛隱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她含笑搖頭,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後悔了,路是她自己選的。縱使她現在肯回頭,為時已晚。

雪差不多停了,悠溯慢慢地提起裙角從亭子裏走出。她的腳剛碰到雪地,一團白色從她身邊飛速躥過,與無邊的雪白融為一體。但隻消這一眼,悠溯就已看清剛才跑過去的是隻白狐狸。

仔細想想,又覺得哪裏不對。

她眼前一亮,是了,剛才白狐經過的刹那,她聞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仙氣。放眼六界,除了青丘九尾狐,普通的人界白狐是不可能會有仙氣的。而且那白狐嘴裏似乎還叼著一支梅花。

糟了!

悠溯飛身越過梅林,衣衫帶起的風拂落了幾片花瓣。她目光如炬,不多時便發現了正在雪地裏奔跑的白狐。那白狐似乎也發現有人在追趕它,跑得愈發迅速。

“想跑?”悠溯隨手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纖手一轉朝白狐甩去。

白狐悶叫幾聲,跑遠了。帶血的後肢在雪地裏印下一串鮮紅。同時留下來的還有先前被它叼在嘴裏的梅花,暗香幽吐。

悠溯皺了皺眉,隻見白光閃爍,眨眼的功夫那梅花就在光圈中化作人形。是個身穿嫩黃衣裙的美麗少女。

“小仙若梅,多謝悠溯仙子救命之恩。”黃衣女子朝悠溯盈盈一拜。

悠溯大驚:“你認識我?”

“仙子不記得我了?我是暗香閣梅花仙子的貼身侍婢,曆年百花盛會,我都在青帝陛下宮中見過仙子。”

短短幾句話,把悠溯的思緒帶回到了九天之上的沁芳宮。她嘴角爬上一絲苦笑。百花盛會,真是熟悉又陌生的四個字。

“你既是疏影的侍婢,怎麽會到人界來?”難道疏影派這小侍婢來找她回去?

“我家仙子昨日前往泰山赴碧霞元君的茶會,駕雲回來時不慎掉了一支玉簪。這本來也沒什麽要緊的,偏偏這簪子沾了仙子的法力,又落在這穹宇山的梅林之中。”

聽到這裏,悠溯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當年朝廷派兵圍剿山賊,穹宇山曾發生過一場大火,山中十裏梅樹盡數枯死。而疏影的簪子沾有她身上的梅花精氣,落入山中,枯死的梅樹全被催生,一夜之間花開滿枝。今天一早進山打獵的人發現了這個奇觀,消息霎時間傳遍京城。

薛隱是愛花之人,聽聞此事,立刻收拾行李帶悠溯來山中賞梅。適才悠溯獨自走入梅林,又遇上了風雪,不得已在亭子裏逗留了一會兒。不料,居然碰上了熟人。

若梅接著道:“枯木開花,我家仙子怕惹出什麽事端,派我下凡把簪子尋回去。哪知道我剛到人界就碰上了狐妖,差點被它吸盡仙氣,虧得遇上仙子。”

剛才那隻白狐狸是狐妖?悠溯皺著眉。若梅雖是一個小小的侍婢,但好歹也是天界仙人。白狐能輕而易舉製服若梅,又將自身妖氣收斂得那麽好,看來不是普通的妖物。

“穹宇山有妖出沒,你法力微薄,還是先回天界去吧,簪子的事可以另外想辦法。”

“是,多謝仙子提醒。”

若梅正要飛天,悠溯叫住她:“等一等。希望你念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不要透露我的行蹤。”

“仙子放心,若梅自有分寸。”

回到山腳的望月亭,悠溯卻沒見到薛隱。

隨行的侍從和丫鬟見悠溯回來,一一行禮。貼身伺候她的紫玉趕緊迎上來遞給她一件披風。

“候爺呢?”悠溯問她。

“回蓮夫人,候爺見你這麽久沒回來,上山找你去了。”

“去了多久?”

“有一會兒了。”

因剛才遇上狐妖之事,悠溯不免擔心起薛隱來。薛隱雖是練武之人,可真要是碰上妖物,恐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去找候爺。”

“不用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熟悉的聲音從耳畔流過,悠溯頓時放下心來。她回頭,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薛隱懷中抱了一個白衣女子,那女子麵若桃花,一雙丹鳳眼微微往上翹,說不出的勾人。就連身為女子的悠溯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來人,給這位姑娘包紮一下傷口,準備回府。”薛隱吩咐下去。

悠溯這才發現那白衣女子的右腿血跡斑斑,看樣子傷得不輕。

白衣女子也回頭看了悠溯一眼。瞬間,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在二人眼神之間遊走。

尋常女子,長得又這麽好看,怎麽會孤身出現在山林之中?悠溯不禁納悶,那女子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對,可她一時間又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對。

“姑娘,大冷的天,為何會孤身在這山林之中?山中野獸出沒,怕是不安全。”悠溯試探她。

那女子根本沒看悠溯,回頭對薛隱道:“小女子雪姬,江南人士,幾日前上京尋親,不小心迷了路,糊裏糊塗就走到這山裏來了。雪地路滑難走,我從山坡滾了下來,摔傷了腿,幸好遇到了公子,不然……”

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梨花帶雨,說不盡的嬌弱動人。

薛隱對她微笑:“雪姬姑娘不必多禮,若是不嫌棄,可先到在下府中小住幾日,在下和內子必當盡全力照顧姑娘。等姑娘傷好了,再去尋親也不遲。”

“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做牛做馬也在所不惜,隻求公子收留。”雪姬一說一邊流淚,眼角餘光從悠溯身上掃過,竟有種說不出的意味。

悠溯心裏一陣莫名的恐慌,總覺得這女子不簡單。

趁丫鬟給雪姬包紮傷口,悠溯悄悄施法,想看看那雪姬究竟是不是尋常人。可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並未發現她有什麽不對。

難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悠溯?”薛隱從背後環住她的腰,“在想什麽呢?”

“沒什麽。”悠溯心底一片柔軟。若是能永遠和薛隱廝守在一起,什麽天界,什麽仙人,她都不在乎。

薛隱扳過她的身子,與她對視:“還想騙我?你是看我抱著雪姬姑娘,心裏不舒服了吧?”

悠溯笑嗔道:“不舒服又能怎樣?豈止是一個雪姬姑娘,你的侯府裏還有位月夫人呢。”

“可是我心裏隻有一個蓮夫人。”薛隱笑著親了一下悠溯的額頭。

蓮夫人,說的正是悠溯。

三年前悠溯遇見薛隱時,他還沒有繼承侯位。京城王公子弟大多三妻四妾,身為西陵侯之子的薛隱家中卻隻有一位妾室,算是很難得了。悠溯不是不在乎,可那時候她已經愛上了薛隱,仙凡的身份都無法阻撓他們,區區一個月夫人又算得了什麽。

回憶起他們初見的場景,悠溯眼中盛滿柔情。

昔日,九重天,雲霧繚繞。悠溯神色匆匆,禦風飛過雲霄。

迎麵而來的疏影仙子叫住她:“你這樣著急是要去哪裏?這不是去天門的方向嗎,難道你——”

“嗯,是要去趟人界。”悠溯解釋,“我一時不慎,青帝陛下交給我的天心蓮花種被池子裏的錦鯉吞了。那錦鯉自知闖了禍,已逃往人界。”

“天心蓮?”疏影也慌了神。

這天心蓮花種是前些日子蓬萊的小靈主送給青帝的,珍貴無比,六界之中也隻有蓬萊仙洲才有。

“回來再跟你細說。”悠溯飛身而起,衣袂飄揚,轉眼便消失在雲霧之間。

出門前青帝囑咐過悠溯,人界不比天界,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使用法力。悠溯自然不敢怠慢,她沿著湖慢慢往前,直覺告訴她錦鯉就江南一帶的水域。

“仙女,真是仙女啊!”粗獷的男聲從旁邊傳來。

悠溯回頭。說話的是個肥胖的錦衣男子,他身後還跟了七八個隨從。一堆人色迷迷地盯著悠溯看,尤其是那胖男人,嘴邊還掛著口水。她嫌惡地撇過頭,納悶,為何這個凡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天界中人?

胖公子被悠溯看了一眼,頓時骨頭都酥了,伸手調戲:“仙女,過來讓本公子好好疼你。”

沒有人看到悠溯是怎麽出手的,隻聽啪的一聲脆響,胖公子臉上立刻多了五個指印。

“臭丫頭,敢打我?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大家給我上!”

悠溯忍無可忍,正想好好教訓一下這些人。她身邊閃過一道白影,唰唰幾下,那幾個男人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叫苦連天。

“姑娘,沒事吧?”白衣男子回頭對悠溯微笑。

那是悠溯和薛隱的第一次見麵。天界男子大多高潔出塵,器宇不凡,其中不乏對悠溯傾心之人。可悠溯卻從薛隱身上看到了一種天人所沒有的東西。

薛隱淡淡問了句:“姑娘一直低頭看湖,莫非遺失了什麽東西?”

“我在找錦鯉。”

此話一出,薛隱不禁啞然失笑。但他還是很耐心地解釋:“現在是冬天,錦鯉都藏在湖底,姑娘這樣的找法,是找不到的。”

“其實我能看見。”這句話已經蹦到嘴邊了,悠溯還是沒說出來。她暗笑,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跟他說這麽多都也沒有。

“多謝公子出手相助,我還有事在身,先告辭了。”

“等等——”薛隱叫住她,“在下乃京城西陵侯之子薛隱,此次來江南是探望朋友。姑娘隻身一人恐怕不安全,若是不嫌棄,在下願意幫助姑娘尋找錦鯉。”

悠溯覺得薛隱說得有理。她對人界不熟,也不方便用法術,薛隱看上去不像壞人,又是貴族子弟,應該能幫上忙。

“如此,那悠溯謝過公子了。”

幾日後的清晨,悠溯一起床便看見客棧大堂擺滿了水桶,每隻水桶中都有不同品種的錦鯉。

“不知這些錦鯉之中,可有姑娘要找的?”

悠溯忍不住笑了,搖頭:“我要找的錦鯉是金色的。”

在笑薛隱傻的同時,悠溯心裏一陣感動。隻因她一句話,大冬天的他從各地搜羅來這麽多的錦鯉,也難為他了。

悠溯自己不是沒去找過,可錦鯉吞了天心蓮的種子,想必已經成了地仙,要找到它談何容易。難得薛隱有耐心,之後的幾天裏他陪她尋遍了江南水域,終究還是一無所獲。

天界規定,普通仙人是不能私自去人界的。青帝給她的時間有限,無論找到與否,她終究要回去。

聽說她要走,薛隱眼中閃過一絲不舍:“可以留下來嗎?”

悠溯搖頭。

“既然如此,我……送送你吧。”

悠溯還是搖頭。她要去的地方是九重天,隻需一轉身她就能飛天離開,或許以後再也不會回來。

“你保重。”

就在悠溯準備離開客棧的時候,一幫黑衣人突然而至,各個手持長劍。薛隱大喊一聲“小心”,將她護在身後。與此同時細密的羽箭穿透門窗向他們射來,一撥接著一撥。薛隱孤身抵擋那麽多黑衣人,甚是吃力,身上已經有多處被劃傷。她顧不得青帝的囑咐,手指一扣,那些羽箭像是聽到了指揮,齊齊掉頭向外射去。

“躲開!”薛隱突然轉身朝她撲過來。

悠溯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被撲倒在地,她眼疾手快,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支羽箭甩過去。哧的一聲,羽箭穿透了最後一名黑衣人的胸膛。

“你怎麽了?”

壓在她身上的薛隱滿身是血,背後插著一把劍。她馬上明白過來,剛才那名黑衣人趁她施法偷襲她,是薛隱替她擋下了一劍。

“為什麽?”悠溯眼眶發熱。她是仙人,人界兵刃根本傷不了她分毫。可薛隱不知道,傻傻地撲過來用血肉之軀替她擋劍。

薛隱笑得很吃力:“對不起,沒能幫你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不,已經找到了。”悠溯再也忍不住,眼淚一顆顆往下掉,“我已經找到了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活著。”

薛隱沒有死。那一劍並未刺中要害,他休養了不久就複原了。

刺殺薛隱的黑衣人是他大哥薛同派來的。王侯子弟,兄弟間為了爭奪繼承權自相殘殺的事數不勝數。薛隱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自然也非善良無能之輩。回京後他結合支持自己的勢力與薛同分庭抗衡,最終將薛同逼得自縊。幾個月後老侯爺去世,他便繼承了爵位。

這一切發生時,悠溯隻是在一旁靜靜觀望。人界有人界的醜惡,她既然選擇了薛隱,就必須得接受一切,包括他的奪權之爭還有他家裏那位月夫人。

歲月流逝,凡塵三載在天界不過三天而已,還不夠她去蓬萊仙島串一次門。然而她再也不是九重天沁芳宮的蓮花仙子,而是薛隱的妻子——蓮夫人。

出門的時候太過匆忙,隻準備了一輛馬車。本來悠溯和薛隱二人同坐倒也寬敞,如今多了一個雪姬,悠溯總覺得不自在。雪姬看她的眼神中流露出若有若無的敵意。她不喜歡雪姬,又不想讓薛隱難堪,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悠溯,你過來。”薛隱看出她不怎麽高興,攬過她,湊近她的耳朵低聲說了句什麽。

悠溯登時臉色發燙。薛隱平日裏也會對她說一些調情的話,可當著外人的麵這還是頭一次。

“咳咳。”雪姬忽然咳嗽,打破了二人的耳鬢廝磨。

“雪姬姑娘,是不是不舒服?”

“多謝公子關係,沒什麽大礙,隻是傷口有些痛。”

“可能是剛才沒包紮好,讓我看看。”悠溯心想,這是個好機會,可以近身查看一下她究竟有何古怪。

雪姬不樂意,還未開口拒絕,悠溯已經搶先一步按住了她的右腿,眼角帶笑。她看似輕柔的動作中其實帶了法力,雪姬掙脫無果,隻能眼睜睜看著包著傷口的白絹被她一圈一圈拆開。

果然如此。悠溯瞥了雪姬一眼,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她不是摔傷,而是被銳器刺傷,傷口被她施了障眼法,凡人根本看不分明。

“孽畜,還不現出原形!”這句話悠溯是用秘音所說,隻有雪姬才能聽見。她確定雪姬就是被她用簪子刺傷的白狐。

雪姬瞳孔放大,驚恐地往後縮去:“夫人你這是做什麽,你按得我好痛,啊——”

“悠溯!”薛隱拉開她的手,“你做什麽?”

“我——”

一聲長長的馬嘶,車子突然顛簸起來。林子裏狂風大作,冰冷肅殺。

悠溯一顫,隻覺得漫天雪花一瞬間全部從她領口鑽了進去,渾身冰冷僵硬。該來的還是來了,她終是沒能躲過這一劫。

“悠溯你去哪裏?”見她掀開門簾出去,薛隱一驚,也跟著下馬車。

北風呼嘯,雪花在空中打著卷兒,貼到悠溯臉上,冰涼刺骨。風雪中的男子藍衣銀冠,和她記憶中一樣,清冷俊逸,身上卻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氣息。

“荊楚,原來是你。”悠溯無奈地笑。她曾猜測,假如有一天青帝會派人來尋她,那個人可能是梅花仙疏影,可能是梨花仙汐晏,卻萬萬沒料到竟然是荊楚。荊楚是戰神明紹麾下,天界頗具威名的將軍。他曾多次隨明紹出征,立下赫赫戰功。而荊楚對她的心意,她也早就知曉。

“你以為會是誰?”荊楚瞥了一眼站在悠溯身後的薛隱,聲音冰冷,“跟我回去,青帝在等你。”

悠溯打斷他:“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

“別怪我,悠溯,我是為你好。今天無論如何我都會把你帶回去的。”話音落,長劍出鞘,直直衝著悠溯而來。

“小心!”薛隱拉開悠溯,拔出了貼身佩劍。

和仙人相比,凡人的力量實在差太多。悠溯知道會是怎樣的後果,所以在薛隱拉開她的同時她馬上反將他推開,纖手一揚,銀色的軟劍在空中鋥亮發光。

“你非得這樣不可麽?”荊楚迎上她的劍,眼神無奈且痛惜,“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這是我的事。”

“你明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何苦呢。”

“你走吧。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兵器交錯,劍光在薛隱眼前閃爍。他從不知道,悠溯竟有如此本事,這根本不是一個凡人該擁有的力量。難道真如雪姬剛才所說,悠溯不是人,她是……

銀光一閃,劍端沒入悠溯體內,那一片鮮紅刺痛了薛隱的眼睛。

“悠溯!”

“悠溯——”荊楚急速收劍。他比任何人都不想傷害悠溯,可他怎麽都不會料到,她為了逼他,竟然撞向了他的劍。他快急瘋了,上前扶起悠溯,趕緊用靈力給她療傷:“為什麽?”

“若非如此,你怎麽會輕易放過我。”

“原來在你心裏,我是在害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荊楚,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是我不能……”

“悠溯,”薛隱上前一把推開荊楚,將悠溯抱在懷中,“你怎麽做這種傻事!”

“我沒事。”悠溯虛弱地笑笑,伸手撫開薛隱的眉頭。她回頭對荊楚說:“就當不曾見過我吧,算我求你。”頓了頓,她又抬手,指著馬車道:“幫我殺了那個孽畜,她……咳咳,不好對付。”

“慢著!”薛隱大驚,“你說什麽?她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你為何要這樣做?”

“手無縛雞之力?你真以為她手無縛雞之力?”

恰好旁邊傳來丫鬟們的低語:“蓮夫人該不會是怕雪姬姑娘得寵,想借刀殺人吧?”

這句話落在薛隱耳中,他臉色大變:“原來你是怕她影響到你的地位?悠溯,你變了。”

“我變了?哈哈哈……”悠溯使勁推開他,捂著傷口站起來。她眼角掛著慘烈的笑意:“三年了,我們在一起整整三年,我在你眼裏竟是這樣的人。也好,既然你這麽認為,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就是容不下她,就是要置她於死地,你能奈我何?”

荊楚上前扶她:“悠溯你退後,我幫你處理了她。”

薛隱一聽,急了,忙擋在馬車前:“不要濫殺無辜,她並沒有錯!悠溯,我可以聽你的話讓她離開,但我不會讓你們殺了她的。”

“那就試試看吧——”悠溯冷笑,回頭對荊楚道,“你先走,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別告訴青帝你見過我,拜托了。”

“可是你……”

“小傷而已,對我來說不算什麽。這裏的事你不方便插手,回去吧。”

“你保重。”荊楚隻好作罷。他知道這點小傷對悠溯來說不算什麽,也相信區區一個狐妖,悠溯根本不會放在眼裏。凡人的感情一向脆弱,隻要他不插手,按照事態發展下去悠溯必定會對薛隱死心。他隻需在天界等她回去就行。

待荊楚離開,薛隱麵色鐵青,問悠溯:“他是你什麽人?”

“故人。”悠溯說,“別岔開話題,我說過,我會殺了那個女人。我和她,你隻能選其一。”

“以前的你不會這麽心胸狹窄。我的心意如何,你豈會不知?你大可不必擔心她威脅到你的地位。”

“若我非得如此呢?”

“那麽……”薛隱冷冷道,“我抱過雪姬姑娘,也算是和她有了肌膚之親。從今日起她就是我的雪夫人。”

“很好。”嘶啞的低笑聲從悠溯喉中發出,帶著嘲諷和決絕。她閉了閉眼,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雪地。

“悠溯——”

黑暗襲來,意識失去前她感覺有人抱住了她。那一刻三年來的種種在她眼前飛速閃過又飛速模糊。她忽然覺得,她真的好懷念天界。

傷口很淺,隻劃破了表層的皮肉,可悠溯還是在**躺了十日有餘。旁人又豈會明白,真正的傷口是在心上啊!

那日賞梅回來,侯府上下傳遍了這一消息:侯爺新帶回來一位貌美無雙的雪夫人,蓮夫人心生妒忌,觸怒了侯爺,已經失寵了。

悠溯聽在耳中,隻覺得無比諷刺。這一次她是徹底和薛隱杠上了,兩人誰也不肯先回頭。在天界的時候汐晏就常說她脾氣倔,占著理兒不肯讓半分。

她知道薛隱還是在乎她的,不然在她昏迷的時候,他不會握著她的手守在她床前。他不停地在耳邊喚她的名字,那一聲聲“悠溯”刺痛了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然而醒來之後,他們又形同陌路了。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做給她看,薛隱對雪姬很是寵愛,還在侯府專門為其修了一座傲雪樓。下人們見風使舵,對雪姬百般恭維,對悠溯卻隻是表麵的敷衍。

悠溯一直冷眼旁觀,這就是令她自願放棄仙人身份的人界嗎?

轉眼便到了薛隱二十四歲的壽辰,府上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悠溯關注的卻不是這些,她聽丫鬟紫玉說,早上侯府來了一位道士,一進門就說這裏妖氣衝天。薛隱見他像是有些本事,就把他留下了。

“看來那道士有幾分本事。”悠溯冷笑。因薛隱礙事,她一直沒對雪姬下手,隻是略施小計禁錮了雪姬的法術。看來,收她的人已經出現了。

咚咚咚,敲門聲打斷了悠溯的思緒。

她回頭,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你來做什麽!”

“我們非要這樣嗎?”薛隱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悠溯,對不起。”

“你……”

“是我不對,我不該懷疑你。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和雪姬沒什麽,這一切隻是做給你看的。本以為你會服軟。我倒是忘了,我的蓮夫人可是個硬脾氣。”

見悠溯眼神漸漸變柔和,薛隱繼續道:“今日是我的壽辰,我希望能與你開開心心地度過這一天。”

“隻是這樣?”

“對啊。不過,要是能與你一同在月下賞花就更好了,可惜眼下是冬天,百花凋零。”薛隱笑著摸了摸她的額頭,“傻姑娘,別胡思亂想了。我先去布置宴席,你等一下就過來吧。”

悠溯心存疑慮。但是一想到薛隱那期盼的眼神,她的戒心也就放下了。罷了,她始終是他的妻子,何況她還深愛著他。

夜幕降臨,銀色的月光灑滿一地,唯美動人。隻可惜,少了薛隱最愛的花香。

悠溯走在花園的青石小道,耳畔一直回**著薛隱剛才的話。其實,對她來說令百花盛開並不是難事。去年她生辰,姐妹們曾送她一隻百花香囊,裏麵匯集了六界百花的精氣。下凡以來她格外小心,不敢擅自使用任何法力。可一想到薛隱的願望,她暗暗說服自己:就這一次,為了心愛之人破例一次。

趁四下無人,悠溯從袖中取出香囊,打開,施了個法術。

刹那間園中枯枝敗樹如沐甘霖,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發芽,開花。悠溯的眼神落在空****的池塘上,她好像很久沒親手種下蓮花了呢。

“開。”她纖手一揚。水麵像是被灑了一層銀光,漣漪向四處散開,蓮花爭相開放,清香醉人。

“妖孽,還不快束手就擒!”尖細的聲音憑空傳來。

悠溯一愣,回頭。隻見薛隱、雪姬,還有一位白胡子道士站在她身後某處。

“原來你真是花妖。”薛隱眼中蒙上一層哀傷。

悠溯的心往下沉。她驀地明白了,什麽生辰願望,什麽月下賞花,不過是他們的一個局罷了!而薛隱,就是他們放出的餌。

“你不信我?”她淒厲地笑了。

薛隱看似悲痛,扭頭躲避她的眼神。

悠溯心中僅存的一點希冀消失了,她冷冷看了一眼雪姬:“好生狡猾的狐妖,既然你不自量力,那就受死吧!”軟劍一彈,在空中挽了個劍花,直取雪姬而去。

薛隱將雪姬護在身後,拔劍擋住了悠溯。悠溯萬沒想到她會有和薛隱交手的這一天,又心寒又悲慟,她每一招都帶著置之死地的決絕,可每每要刺中他的刹那,她總是忍不住手留情。

“花妖,納命來!”白胡子道人甩著拂塵向悠溯襲來。

悠溯隨手一揮,將他甩出老遠。這老道雖然可惡,終究是個凡人,她不會和凡人一般見識。可她沒料到,青蓮劍跟了她多年,已有靈性,就在她對付道人的時候,青蓮劍發出一道劍光,眼看就要刺中薛隱。

“收!”悠溯趕緊收劍。

誰曾想到,趁著悠溯分心,雪姬突然撲向薛隱,握住他的劍狠狠刺向她。哧的一聲,血花四濺,劍沒入她的心口,從後背穿出。

“悠溯——”薛隱喊得撕心裂肺。

悠溯低頭看向胸口,驚愕。怎麽可能!人界兵器怎麽可能傷到她?

雪姬大笑:“沒想到吧,這是我從阿修羅道的坤岩大人那兒求來的斬仙劍。當日你以玉簪傷我,這一劍是我還給你的!”

“你偷換了我的劍?”薛隱怒不可遏。

“嗬,無知的凡人,”雪姬很得意,“既然那麽舍不得,你也一起去死吧。”

悠溯大驚,將薛隱往旁邊一推:“小心!”

薛隱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被推出了老遠,等他回頭,悠溯和雪姬都倒在了血泊之中。雪姬胸口插著一把劍,表情猙獰,轉眼竟變成了一隻白狐。

“這是怎麽回事?悠溯……悠溯你沒事吧?”

悠溯苦笑,眼中泛起氤氳水霧:“為什麽不相信我呢?”

“我錯了,是我糊塗。悠溯你別死,別離開我好嗎?”薛隱緊緊抱住她,生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悠溯的身體漸漸變透明,她眼神迷離,呆呆地看著薛隱身後:“青帝陛下,我終是辜負了你的厚望……”話畢,她的身形徹底消失,唯留下一朵枯萎的蓮花。

薛隱怔怔的望著蓮花出神,一隻手從他後麵伸出,將蓮花收了去。他回頭看見那男子一身青衣,儒雅不凡,頗有仙人風骨。

想起悠溯剛才的話,他不確定地問:“你是青帝?掌管天下花木的青帝?”

青帝點頭,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蓮花,很是惋惜。

青帝正要轉身離開,薛隱叫住了他:“敢問,悠溯她是?”

他淡淡開口,說出的答案和薛隱心中所猜想的完全一致:“六月蓮燦,她是司六月蓮花的花主。”

——《六月蓮燦》.完

第四卷 夙夜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