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溯

荊楚愛慕悠溯,這事靈夙從小就知道,她記得有幾次遇見荊楚來蓬萊,她二哥喝了酒還會調侃他幾句。可惜悠溯隻把荊楚當朋友,用人界的話來說就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荊楚以為悠溯隻是無心男女之事,不曾料到,她居然愛上了一個凡人,甚至為他丟了性命。

當時靈夙還小,聽二哥提起此事她還納悶,不就是曆個情劫麽,下界曆劫的人多得去了,為什麽悠溯會形神俱滅呢?現在她可算是明白了,情之一字,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傷人。

據荊楚說,是悠溯自己沒了求生的念頭。青帝趕到的時候她元神已經散了,身體化作了一朵枯荷。青帝那麽看重她,自是不忍心見她落得如此下場,他想為她凝魂,助她重新曆劫。

比起痛失愛徒的青帝,荊楚才是最難受的,他主動向青帝請纓幫悠溯。青帝念他一片癡情,將悠溯殘餘的元神交給了他。他帶著悠溯去了蓬萊仙洲,借流雲靈主的天心蓮為她凝聚神魂,養了數千年。再後來,他又去找崇明幫忙,把悠溯恢複好的元神帶去輪回。悠溯幾世為人,輾轉兩千多年。到了這最後一世,她成了阿青。

靈夙兒時隨母親去青帝宮中赴宴,與悠溯有過一麵之緣,這也是為什麽她會對阿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真是久遠。”她臉上浮現一抹笑,“我見過悠溯一次,那會兒我還沒成年呢。”

聽了靈夙這話,荊楚不禁回憶起和她初次見麵的場景。她跟在她二哥琰梧的身後,稚氣未脫,還不及他腰高。他一直待她像親妹妹一樣,又怎會想到他們有一天會撕破臉。

他告訴靈夙:“悠溯也跟我提起過你,她很喜歡你。”

她也喜歡悠溯。她的父母和青帝是摯友,悠溯又是青帝的愛徒,如果她們都不曾出事,或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吧。可惜了。

“她在人界幾世罹難,你都在暗中幫她?”

荊楚沒否認,話語有些傷感:“多情、世仇、積怨、背叛、早夭……這些苦,她統統都得經受一遍。這兩千多年,她沒有一世是快活的。這一世她本該早夭,我和青帝都等著她回去,卻沒料到中間出了變數。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你說的變數是錦鯉吧?”

“嗯,就是悠溯放走的那尾錦鯉。”

“放走?”靈夙意外,“它不是逃走的麽?”

崇明半天沒說話,這時他才出言糾正:“是逃走的不假,後來悠溯在人界找到了她,又放了她。”

那錦鯉吞了天心蓮種子,修為不同往日,悠溯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然是仙人之身。悠溯擔心,如果把她帶回天界,她會受很嚴重的懲罰。按照天規,要毀去她所有修為,罰入畜生道。

悠溯於心不忍,那時候她愛上凡人,本就不想回天界了,她索性做一回善事,放走了錦鯉。

悠溯殞命後,她和錦鯉的命運本該南轅北轍,不曾想竟在她這一世相遇了。錦鯉認出了阿青,不忍她受早夭之苦,於是舍身救了她,自己入了輪回。

“原來錦鯉是為了報恩。”靈夙有了答案。阿青放不下的執念,夢中錦鯉想對她說的話,應該是一句遲了兩千年的道謝吧。可是這樣的答案,她沒法對阿青說。

眾人正唏噓,阿湛和純鈞也回來了,跟在他們後麵的是消失了一整天的塗雀。塗雀初到人界,對什麽事都抱著好奇心,他跑出去玩大家並未覺得奇怪,也沒有阻止。

“玩到現在才回來?”靈夙慢慢塗雀的頭。

塗雀驕傲:“沒有去玩,我是陪郡主姐姐去南郊了。”

“又看阿青去了?”

“嗯。”

聽他們提到南郊,崇明問荊楚:“是何人放出了夜行蛛?”

荊楚搖頭:“不清楚,但應該跟坤岩手下那群魔物脫不了幹係。悠溯……阿青她吃了錦鯉,體內有錦鯉的元丹。如今她身為凡人,懷璧其罪。這幾千年來,阿修羅界的魔族放出凶獸為禍人間的事不在少數。或許是有人覬覦這元丹,又害怕被我布下的結界傷到,這才遣了夜行蛛出來。”

那日夜行蛛撞破結界,荊楚察覺後馬上去了南郊。他斬殺了數十隻夜行蛛,但每天晚上又會有新的夜行蛛出現。他怕打草驚蛇,於是撤了結界,在草屋四周種了佛隱花阻擋夜行蛛。此舉本是想引幕後之人親自前來察看,熟料,靈夙和崇明先趕到了。

崇明皺起眉頭:“六界一向涇渭分明,他們屢次放出這些東西騷擾人界,膽子不小。”

“就怕他們沒得逞,又會打別的歪主意。殿下,此事涉及阿修羅界,我們還是去禦天宮找明紹將軍一同商議吧。”

靈夙聽了這話,臉色有了變化。他們說的明紹將軍就是她的父親,她來人界之後,就再也沒見過父親了。

崇明注意到了靈夙的神色,他吩咐荊楚:“你先回去,去禦天宮等我。”

很快,眾人都散去了,阿湛和塗雀也回到了劍中。院子裏隻剩下崇明和靈夙,四周靜悄悄的,恢複了往日的寧靜。靈夙說:“我這清荷別院幾千年沒這麽熱鬧了。”

剛來人界的時候,隻有陶娘子陪著她。後來大哥把湛盧送給她,她才有了阿湛這個貼身侍衛。半年前她機緣巧合得到塗雀,塗雀生出劍靈,還是個吵吵嚷嚷閑不住的小孩子。可就在剛才,崇明、荊楚、純鈞,這些故人一同出現在了這裏。真是意外。真有意思。

“我記得你喜歡熱鬧。”

“也得看是什麽熱鬧吧。”靈夙委婉下了逐客令,“你留下來,難不成是有什麽話同我說?”

“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讓我帶給你父親?”

“沒有。”

崇明著實意外。她回答得倒是幹脆,枉他還擔心她思念父母心中難受。卻聽她又道:“我在人界挺好的,不想他們為我分心。我爹知我,給他帶任何話都是畫蛇添足。你若真想幫我,我確實有一件為難的事。”

“你說。”

“今天一早阿青來找過我。”靈夙將阿青所說,悉數告知崇明,“她這十幾年來,心裏一直放不下夢中幻象,也覺得虧欠了那條錦鯉。偏偏我無法對她說實情。”

崇明咀嚼了她這番話,斂眉:“應該快了。”

“什麽快了?”

“阿青的預測。”

阿青說,她的生命就像一支蠟燭,快燃燒到盡頭了。

應該快了?靈夙覺得不可置信,想了想,又釋然了。悠溯本是天界中人,無論在凡塵罹難多少載,終是與凡人不同的。她說快了,或許真的快了吧。

“我先走了,這個你拿著。”崇明將一個物件交給靈夙。

靈夙低頭,躺在她手心的是一支青玉笛。笛子上的花紋她認得,是崇明的元合殿房梁上的雕花,也是他的圖騰,聽說叫什麽雲龍紋。

“給我這個做什麽?”

“下次若想找我,別再讓阿湛去客房擺棋局了。棋局複雜,太難為他。”崇明的眼神意味深長,“可以試試吹這個,我能聽到。”

見他表情怪怪的,靈夙仔細回憶了一遍,她讓阿湛找他來幹嘛?不對,找他的人不是陶娘子麽?

“不是,那日是陶娘子……”

“走了,不能讓你父親久等。”

話音未落,人已經沒了影兒。靈夙半句話憋在嗓子眼格外難受,幾乎是喊出來的:“不是我讓阿湛找你來的,你回來,我話沒說完呢!”

陶娘子躲在月洞門外偷笑。這次她留了個心眼,崇明在的時候她決不能貿然進去,萬一再撞見什麽,靈夙非把她送回蓬萊仙洲不可。

五天後,塗雀哭著來找靈夙,說阿青姐姐快不行了。靈夙正在喝紅棗蓮子湯,手一晃,濺了幾滴出來。她放下碗,拉起塗雀就走。

阿青躺在**,渾身冰涼,嘴唇也失了血色。大夫給她診完脈,轉身對趙瑩搖了搖頭:“郡主,這位姑娘是娘胎裏帶出的病,能活到今日已是不易。”

“你再看看,現在放棄言之尚早。大哥說你是最好的醫官,你一定能救她的。”趙瑩不想放棄,她難得認識一個知己好友,她不想失去阿青。

大夫很為難:“那,那我再試試吧。”

“不用試了。”

趙瑩和那大夫一齊回頭,看見塗雀領著靈夙進來了。

“郡主,命數如此,強求不來的。”靈夙勸慰趙瑩。阿青如今是凡人之軀,縱使得了錦鯉的元丹續命,也無法長期承受元丹的靈力。這就是她的命數。

“可是阿青她……”

“是靈夙姑娘嗎?”阿青呢喃著,緩緩動了動身子。

“是靈夙來了。阿青你別起來,我讓她過來。”趙瑩急忙跑過去,握住阿青的手。她一驚,阿青的手好涼,像是剛從冰窖裏出來一樣。

“郡主,我想和靈夙姑娘單獨說幾句話。”阿青身子弱,聲音也細若蚊吟。

“好,你們聊,我們先出去。”

趙瑩讓塗雀和大夫先去門外候著,自己也退了出去。

阿青見到靈夙,臉上忽然恢複了一絲血色,她笑了:“我就知道姑娘會來的。有些話,或許隻有在這一刻,姑娘才會對我說吧。”

“抱歉,我應該早來的。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能有些離奇,但我相信你聽得懂。”

“你說吧。”

靈夙垂眉,幽幽開口:“你還記得我嗎,悠溯。”

阿青聽到自己的心怦然跳動起來。悠溯?這個名字……為什麽她會這麽熟悉?

靈夙緩緩訴說,阿青聽著,眼神漸漸渙散。她好像看到了一片開滿荷花的湖,湖對岸,有人正朝她走來。他們喊她,悠溯。

靈夙再次見到趙瑩,已經是十日後的事了。以往她每隔幾一兩天就來酒樓一次,阿青去世後她就再沒來過了。數日前塗雀去看她,回來跟大家說,她心情很不好,終日鬱鬱寡歡。

靈夙以為她是來找塗雀的,誰知她找到了陶娘子,點名要見自己。

“你是不是以前就認識阿青?”趙瑩開門見山。

“為什麽這麽問?”靈夙淺笑。她不想騙趙瑩,可這個問題還真有些難回答。

“昨夜我夢見阿青了,她變了個樣子,變漂亮了。”

靈夙臉上的笑容止住,她猜到趙瑩說的是誰了。

“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姑娘告訴我,她以前是阿青,但現在不是了。她說謝謝我為她做的一切,想讓我親眼看一看為我而開的花。”

“她讓你來找我?”

“嗯。”

靈夙明白了,有江瑞霖和孫玉用執念催生荷花的先例,這一次應該是阿青。她臨終前得知錦鯉報恩的真相,壓在心頭十幾年的執念也該放下了。

既然悠溯想讓趙瑩親眼看看,靈夙也不好意思拒絕。她領了趙瑩去清荷別院,不過在此之前她施了個幻術,讓趙瑩以為她們出蓬萊酒樓大門走了很遠的路,進的是京畿一處很偏僻的院落。其實她們一直在附近繞圈而已。

靈夙早晨起來時,特地看了一眼湖麵,當時隻有兩朵荷花。此刻她領著趙瑩進了月洞門,遠遠望見湖中多了一支比水盆還大的花骨朵。待她們走近,趙瑩發出驚呼聲,花骨朵竟然當著她的麵一瓣一瓣打開,緩緩綻放——這是一朵重瓣蓮花,足有旁邊兩朵的數倍大,顏色也更加豔麗。

“竟是真的。”趙瑩熱淚盈眶, “是你嗎阿青,你回來看我了?”

似乎是為了回應她,一尾錦鯉從湖中躍起,在空中打了個彎。夕陽照在湖麵上,錦鯉入水,打碎了一片斜陽。湖麵波光粼粼,金色的漣漪向四周散開,許久才恢複平靜。

“為什麽這麽熟悉。我這是怎麽了?”趙瑩趴在湖邊的欄杆上哭,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

“郡主節哀,阿青讓你看這些,並不是希望你難過。”

“我知道,可是我好難受啊。”趙瑩哭得更凶了,靈夙怎麽勸都沒用,隻好喊塗雀來陪她。

日落後,這位郡主小姐總算止住了眼淚,對著那荷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她出月洞門前,靈夙聽見她對塗雀說,她認得來這兒的路,改日她再來看看。

靈夙笑了,這姑娘也是天真,能見一次已是她顧念和悠溯的情分,哪裏還有什麽改日。

“人都走了,出來吧。”她對著湖麵說。

錦鯉躍出水麵,化作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和靈夙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一樣,她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麽美。

靈夙調侃:“不愧是司六界荷花的人,同樣的執念,開出的花就是不一樣啊。”

悠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過你這次讓我好生為難呢,悠溯仙子。這別院是我師父的地盤,處於六界之外,凡人本不該進來的。”

“小靈主天性善良,聰明伶俐,這點小忙難不倒你。”

聽到這個稱呼,靈夙不免莞爾:“已經幾千年沒有人這麽叫過我了。”

“好巧,我也幾千年沒聽別人這麽叫過我了。”

二人相視而笑。她們坐在石桌前,對著慢慢升起的月亮,喝茶閑聊。

那日靈夙把一切都告訴阿青,阿青了卻心願,不到片刻就含笑離世了。這也是悠溯在人界的最後一世。

“你回到天界,做的第一件事竟是給一個凡人女子托夢。”靈夙並不意外,“我沒猜錯的話,趙瑩就是那條報恩的錦鯉吧。”

阿青今年十八歲,趙瑩十六歲,正好差了兩年。想來她應是把元丹給了阿青後,在平王府出世了。

悠溯點頭。她沒想過要瞞靈夙,也知道瞞不過她。

“你用這樣的方式跟她見最後一麵,有心了。她會記住你的。”

“注定我跟她有這樣的緣分,幾千年前我因她下界,因她曆劫,後來又蒙她相救,再後來又以凡人的身份與她身份相遇。你不覺得很神奇麽?”

“好事,她也算是求仁得仁。如果不是你放了她,她本該被罰入畜生道。舍生救你,她也因此結了善緣,入了人間道。”

“沒準幾千年後,我們還有機會在天界重逢。”

靈夙讚同,確實有可能。或許這就是凡人常說的緣分吧,有些恩情不分族類,不分時間,施恩者與承恩者注定會有千絲萬縷的羈絆。

她又問:“荊楚沒去看你?”

“去了。

“你和她還有可能嗎?”

“沁芳宮百廢待興,我現在哪有心思想男女之事。”悠溯反問她,“你和荊楚不是斷交了麽,還這麽關心他?”

“關心?你想多了,我是想從你嘴裏聽到一個否定的答案,好取笑一番。哪知道你這麽不給麵子!”

悠溯失笑:“你這性子,還真是和小時候一樣。別光說我啊,你呢,和崇明殿下怎麽樣了?”她記得靈夙剛出生的時候,天帝就向明紹將軍提了親,定下了這個兒媳。

“你元神散了之後一直在天心蓮沉睡,可能不知道我跟他的恩怨。我跟他結仇都幾千年了,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結什麽仇啊,連人家的六合笛都收下了,哪還有什麽仇。”悠溯瞥了瞥靈夙腰間,“你可知這是何物?一般人豈能讓他心甘情願奉上這個!”

靈夙懊惱。今日她閑來無事想看看這玉笛究竟是做什麽用的,還沒弄明白趙瑩就來了,她順手別在腰間忘了取下。

“不是你想的那樣。”

“青帝找我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悠溯轉眼便沒了蹤影。靈夙話沒說完,噎了好半天。她自認倒黴,氣呼呼去酒樓找陶娘子吃飯去了。

暮春的夜晚,院子裏的紫丁香被風吹落,留下了最後的殘香。再過不久,荷花的季節就要到了。

——《天心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