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倪亦之,你也有秘密嗎?

“是不是喜歡一個人會變成超人,超傻的人。”

——稚初

這個冬天簡直漫長極了,因為鼻炎的緣故,稚初不得不每天喝中藥,再這樣下去,她都快成藥引子了。好不容易挨到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她抱著一卷被用得差不多的衛生紙出來,碰到在樓梯口等她的聞歌。

聞歌問:“考得怎麽樣啊?”

“反正就填完了,剩下的聽天由命。”

兩人一起走向操場邊的小賣部去買喝的,到了門口稚初突然嘟噥了句:“最近這麽流行男生留長頭發了嗎?”

“哈?”聞歌突然回頭。

“你看他們一個個的手腕上都戴根小皮筋。”

“……”

聞歌笑了下:“那是紅繩。”她賊兮兮地湊近,小聲說,“都是女生送的,對外表示名花有主的意思。我聽說倪亦之不在的這段時間裏,他的課桌裏被塞了好多。”

稚初站定:“誰送的?”

“我哪知道,喜歡他的女生那麽多。”

稚初氣呼呼:“還沒長成器就這麽拈花惹草的,我看他是欠收拾。”

“你這股氣來得莫名其妙啊。”聞歌壞笑。

“我才沒生氣。”

稚初神情不太自然,耳根莫名其妙地發燙。聞歌再說什麽她也沒聽清,她知道自己不正常,因為她已經偷偷在手機上找同款紅繩了。

自己種的白菜總不能沒有得到自己的允許就被人挖走了,這很正常。她在心裏跟自己說道。

回課堂之後,稚初就開始正大光明地研究紅繩了,連物理老師在講台上點她名都沒察覺,最後還是謝宇馳一個紙球飛射過來,她才驚醒,教室裏所有人正扭頭看她。

稚初趕緊將手機塞回課桌,站起來解釋:“我正在算您剛剛說的題目。”

“你上來,當著我的麵算。”

物理老師板著臉,發怒時好似下一秒要把她吞了。

她拿著書上去,對著黑板亂寫一通。

“搞了半天,你連我講的是哪道題都不知道?”物理老師年過三十,聲音洪亮如鍾,“為了讓像你這樣的學生長記性,我專門用不同顏色的粉筆做重點標記,你在跟我鬧著玩是不是?”

“我沒看清楚。”稚初低著聲音。

“那你長著一雙眼睛幹什麽?多兩個地方喘氣呢?”

底下傳來稀稀疏疏的笑聲。

老師氣一上來,多少有些不管不顧:“你給我過來,題不會我可以教你,但你睜著眼睛撒謊明顯是態度不對,人品有問題,在這兒站著,下課跟我去見你們班主任。”

稚初站著沒動,冷聲道:“我沒撒謊,您不可以冤枉我。”

“你還給我來勁兒了是不是?”物理老師一手拽住她的衣領。

稚初用力掙脫開:“我是有不對的地方,但我尊重您,也請您尊重我。”

“你這個學生反了天了我發現,等你家長來了我看你是不是還這樣一個態度。”

稚初沒聽他繼續說話,轉身出了教室。

她在天台上吹了會兒風,聽見後麵“咚”一聲,她扭過頭,周子祁蓋在臉上的書掉在地上,衝她嗬嗬一笑。

“這個點你們不是應該在補課嗎?我聽說你們高一今年放假時間延長了,絕對是禿頭跟校長建議的來禍害你們的。”

稚初背對著他,沒說話。

“你怎麽了,是不是又挨罵了?”

“你怎麽知道?”

“我路過你們班,聽說當時鬧得動靜挺大的。你不錯啊,就得這麽硬氣。”

“……”

“老師們都這樣自以為是,以為自己都是對的,遇到這種情況,你的做法沒錯。”

呃……

“要是我在場,絕對動手幫你出氣,氣死我了。”

稚初已經不忍往下聽了:“你別再安慰我了,我已經好了。”

“嗯,回血能力不錯。”

“我要去北京了。”稚初拍拍手。

“欸?”

周子祁眨眨眼,他可沒慫恿她逃跑啊。

“在這之前我決定把我所有的財產交給你,聊表謝意。”

“是,是什麽?”周子祁皺眉。

“我偷偷藏了一個學期的養樂多,整整兩大排,現在送給你了。”

“……”

“走啦。”

女生的背影瀟灑而張揚,周子祁咽了咽口水,覺得自己好像當錯了心靈導師。

一月份的北京剛下了一場大雪,雪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倪亦之從病房出來,正逢午飯的點,醫院門口來來往往不少人,但他還是一眼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霎時,他沒敢認。

身邊有人經過,踩在雪地裏咯吱咯吱地響,全世界都在照常運轉,隻有他們之間形成了一個靜止的圓圈。

她身穿一件淺綠色的長款羽絨服,裹成一個小小的蠶蛹,一邊搓手一邊哈氣。

倪亦之邊走邊脫手套,捉住她的手套上去。

稚初直勾勾盯著他,這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隻有他依舊熟悉。

她有點憂傷地歎了口氣,將在火車上憋了一路的委屈傾倒出來,聲音小小的:“倪亦之,我闖了一個大禍。”

倪亦之專注給她套手套,沒有嗬斥她為什麽招呼都不打離家出走大老遠跑過來,也沒有問她到底幹了什麽壞事,好像此刻,將她凍得發紫的雙手焐熱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事。

半晌,他低低地應了一句,算作回應。

“知道了。”

這是她第一次來祖國的首都,以前都是在電視上或者課本裏看到,但真正置身於此,她覺得一點都沒有比禹城好,而且天氣比禹城冷太多了。

她被倪亦之帶到醫院的家屬看護房裏,坐了不到一會兒,倪亦之拿著暖水壺進來,往塑料盆裏倒了大半,試了試水溫,然後端到她麵前。

“脫了。”

稚初捂住自己的上半身,腦補了一場被劫色的大戲,甕聲甕氣地說:“你要幹什麽?”

倪亦之抱著手臂看她。

她說:“你不要以為這裏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

“我要是告訴你媽,她肯定要罵死你。”

倪亦之動了動喉結。

“還有我爸,他打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倪亦之抿抿嘴,把盆往前踢了踢:“我讓你脫鞋,鞋子不是濕了嗎?一雙濕鞋你打算穿到什麽時候?”

稚初想原來是誤會他了,撓頭想了想,認真解釋道:“我剛剛是在考驗你的演技,最近我媽在追一場富家女被劫到山寨的大戲可得勁兒了,我就想給你角色扮演一下,我演技好嗎?”

她悻悻看過去,倪亦之沒理她,提溜著她剛脫下的鞋往烘幹機那邊去了。

稚初忽然想起來,她坐了一整天的火車,鞋裏該有多大的味兒啊,於是趕緊叫住他:“倪亦之,你需要口罩嗎?”

“……”

“我是說,北京的霧霾太大了……”

“你閉上嘴巴。”

哦……好吧。

倪亦之帶她去李叔叔住的病房探望,雖然人已經清醒過來了,但聽說他在火場中被砸傷頭部,腦袋裏還有淤血。

稚初站在病房外麵看,倪阿姨握著李叔叔的手,偷偷摸眼淚,她看著心裏有點難受。

“倪亦之。”她轉過身看著他。

倪亦之假裝不在意,沉默了一瞬,率先邁了步子:“走吧。”

稚初再度開口:“我會陪著你的。”

他的腳步頓了頓,扭頭衝她擠出一抹笑容。

那是她來北京之後,他第一次衝她笑,雖然不算真正的開心,但已經很難得了。

苦難已經過去,以後一定會好起來的。

稚初跟著倪亦之往醫院門口走,身邊有推送急救病人的推車從身邊路過,倪亦之抓著她的手。她被牽著走過斑馬線,到了醫院對麵的一家飯館。

“你餓不餓?”倪亦之低頭看著菜單。

稚初也不好意思說自己一整天沒吃飯:“一點點吧。”

番茄雞蛋、冰糖豬手,還有兩碗炸醬麵。

他的手還緊緊抓著她,她低頭看了一眼,臉就紅了。他絲毫沒有想放開的意思,她絞盡腦汁思考著怎麽不動聲色地跟他說這個事。

於是她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崩潰地開了口:“倪亦之要不你先把手放我腿上吧,你這樣我總覺得啃豬蹄礙事。”

稚初盯得他把頭轉向另一邊,攥著她的手忽地鬆開。

之後,他悶悶地說了一聲:“吃飯。”

真是尷尬死了。

不過她沒工夫計較這個,饑餓讓她的臉皮變得更厚了。她拌了炸醬麵,之前聽聞歌說的一定要大口吃才過癮,於是她攪了一大筷子往嘴裏送,口腔裏全是麵跟炸醬的味兒,嚼了半天咽不下去,臉漲得通紅。

倪亦之拆了個空碗出來,遞到她嘴邊:“吐出來。”

估計是被她嚇到了,他把自己那份麵也推到她麵前:“你全吃了吧。”

“我不是……”

“稚初,你餓成這樣怎麽不早說?”

她手上握著筷子抖了一下。

一會兒後,稚初歎了口氣:“還不是為了來見你一麵,我把這麽多年的壓歲錢都花光了,你說你怎麽這麽敗家啊。”

“……”

“你說吧,現在怎麽辦?”

她還真是賴上他了。

“說個數,我補給你。”他低笑了兩聲。

“先說好,我數學一向很差,萬一我多加了個零,別後悔啊。”稚初晃動著腦袋,也不知道在裏麵盤算什麽。

倪亦之徹底笑了,他將桌上的菜都往稚初麵前推了推,又替她收拾好了吃剩的骨頭。隨後他才說:“隨你,反正都是你的。”

稚初將手伸過去放在他的額頭,訝異:“你沒發燒吧?還是說你有當冤大頭的癖好?”

“沒有。”他撥開她的手,“我隻是覺得,存了這麽多年的錢,終於有人替我花了,也挺痛快的。”

“哇,倪亦之。”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稚初繼續說:“你長大了以後,一定是個模範好男人。”

他含著笑,突然傾身上來,稚初忽然有種他會撫摸自己的錯覺,那瞬間,她呼吸錯亂,連眼睛也不敢直視他了。誰知道男生的手在她嘴角停留了一秒,摘掉粘在上麵的麵粒,退了回去。

恍惚中,她努力平息自己的心跳。

夠了,稚初。

來見他一麵,像這樣跟他保持永久的朋友關係已經是最好的了。

你不能再貪心。

吃完晚飯,倪亦之帶稚初去休息,他們在北京租住了一套小公寓,聽他說倪阿姨有時住在家屬看護房裏,不怎麽回來,於是房間裏隻剩他倆。

獨處的時候略微有點點微妙。

稚初肚子疼得厲害,想上廁所,忍了很久終於憋不住,衝進廁所。解決好出來倪亦之正從外麵進來,拎了一大袋東西,她摸摸頭,覺得自己真是多此一舉了。

倪亦之將袋子遞給她,拖鞋、毛巾、牙刷一應俱全,零食買的是她最愛的一款,毫無疏漏。

稚初笑嘻嘻地接過來:“換洗的我都帶上了,不用這麽麻煩的。”

他將客廳的暖氣打開,又回頭囑咐:“我媽房間有護手霜,你抹上些,免得凍傷了。”

“不用了吧,我皮膚的修複能力很棒的。”她揚揚得意。

“這邊的氣溫比禹城低很多。”他見她不動,有些無奈,“算了,你過來。”

稚初跟他走過去。

倪亦之猶豫著說:“把手伸過來。”

稚初“哦”了一聲。

“你怎麽老不聽話。”

他低頭擠了乳白色**到手心,搓熱以後擦在她手背,滑滑的,很快兩個人的手溫都上升了。

倪亦之耳根子是紅的,他一緊張就喜歡吐槽:“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你能不能別扭來扭去?”

稚初吞吞吐吐:“太……癢了。”

倪亦之愣了一下,停下動作:“自己塗。”

他到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了。

稚初磨磨蹭蹭過了一會兒,跟著坐過去,兩個人對著牆壁發呆。

又過了一會兒,稚初忍不住開口:“倪亦之你無不無聊啊?”

“不無聊。”

“我們聊天啊。”

“嗯。”

稚初湊過去玩他羽絨服上的帽子,鬱悶地說:“我又被找家長了。”

倪亦之看她一眼。

“我是真的沒看到黑板上的字,誰讓他用花花綠綠的粉筆寫題,一個男老師癖好還這麽多。”

倪亦之:“……”

她瞪大眼睛:“連你也不相信我?”

“我信。”他沉聲道,“你眼睛又不好了嗎?”

稚初心情好了些,往他這邊蹭了蹭:“一陣一陣的,我有時候真討厭那個眼鏡,我明明壓根不近視。每次戴上它,就覺得我跟那些百裏挑一的人是不一樣的。”

倪亦之認真地想了想,開口:“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是我萬裏挑一的朋友,其他人在百裏的範圍裏看不到你。”

稚初哈哈笑了:“倪亦之我看你病得不輕。我隻是色弱,你是眼瞎。”

“我會讓你好的。”他慎重地許一個承諾。

稚初點頭:“在這之前還是別讓我爸媽知道了,免得他們又急得上躥下跳,到處找醫生給我看病,小時候住的院太多了,導致我現在一聞到酒精味兒就腦門疼。”

“你以為他們會不清楚嗎?我聽我媽說,你爸有拜托她幫你留意北京這邊的眼科專家,這些年他們一直沒放棄過。”

“啊,是這樣啊。”稚初心裏疼了一下,“其實不用的,我已經放棄了呢。這家夥是上天給我的,我雖然有時候會討厭,但已經接受了。隻是我爸媽他們對我愧疚,覺得沒有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所以我要變得很快樂,讓他們知道我一點也不在乎。”

倪亦之愣了:“傻子。”

“我不說一聲就跑了,他們肯定罵死我了。”

“沒有。”他摸了摸她的後腦勺,“我跟你爸媽通過電話了,學校那邊也已經解決了,你不用擔心。”

她的小腦袋耷拉下來。

倪亦之聲音軟了許多:“橙子,我發現有時候我們低估大人們的承受能力了,其實家人之間不用考慮得這麽多的。”

他雙眸盛滿了燈光,璀璨又迷人。

“你知道嗎?那個人從昏迷以來我都沒什麽太大的感覺,唯獨那天,他手術後全麻還沒結束,半清醒過來,突然在說什麽,我湊過去聽見他叫我的名字,他說‘小倪,你有沒有受傷’,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突然很感動,我跟他明明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他在無意識的時候,擔心的人仍是我。”

倪亦之看著她懵懂的眼神,細心解釋:“所以,你的爸媽一定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愛你。”

稚初喃喃自語:“原來大家心裏都裝著這麽多秘密。倪亦之,你也會有秘密嗎?”

“有。”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

如果你多問一句,我就告訴你。

我所有未公開的秘密都是你。

可是,她說:“算了,我還是道德些吧,別把你這個地主家的存糧都撬光了。”

倪亦之長睫輕掩,藏住所有心事。

過了會兒,沙發邊有規律的呼吸聲傳來,他循聲看過去,稚初歪在抱枕上睡著了。他幫她把眼鏡取下來,稚初的五官沒有任何遮擋,精致得讓人挪不開眼。

他沒敢多看,迅速地將她抱回臥室,關好了門。

黑暗中,稚初的眼睛突然睜開來。

倪亦之是否知道,這麽多天,她一直在想著他嗎?

而他呢,是不是也在想著她呢?

而這思念背後的原因她想不明白。

不知不覺時間過去,冬天已經結束了,新年伊始。倪亦之從北京回來,正好趕上開學典禮。

緊接著,夏天來了,高一下學期有一件很大的事在所有人頭頂爆炸開來。學校公告欄裏已經發放了文理分科的通知,而倪亦之順理成章地選了理科,謝宇馳也是,聞歌學文,稚初的分科表上仍空白一片。

糾結一個星期後,聞歌跑過來給她吹風:“你要不跟我一起學文算了,這樣我倆做伴,也不孤單啊。”

“你是指哪方麵?”

“自然是生活上。”

“嘁。”稚初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是怕我不在,沒人給你墊底了吧。”

聞歌雙手撐在課桌上,噘著嘴:“姐妹情深。”

稚初無動於衷,聞歌瞥了眼抱著卷子走進來的老師,悄悄回頭:“明天記得早點出門。”

“幹什麽?”

“你都忘了?姐妹兒給你記著呢,去年你過生日的時候怎麽說的,要秀比基尼全套,姐妹兒我都買好票了,咱悄悄地去。”

稚初突然想起來,她要過十六歲生日了。

十六歲,書上說的,花一樣的年紀。

她也得釋放自己花一樣的魅力才行呀。

第二天一大早,稚初馱著泳裝出了門,遠遠看著大院門口站了一群人。

聞歌轉過身來,衝她招呼:“稚初快來,公交車快來了。”說完給了謝宇馳一肘子,皮笑肉不笑,“你把情報透露給倪亦之也就算了,誰讓你把蔣魚叫過來的?今兒要是惹壽星不高興了,我拿你是問。”

謝宇馳求饒:“這說明咱稚初太受歡迎,賴不著我啊。”

“我不管,小心伺候著。”她一回頭,搭住稚初的肩膀,“今兒可真熱鬧啊。”

倪亦之伸手過去給稚初拿包,稚初下意識地抽回,裏麵的泳衣邊邊漏出來,看得倪亦之一愣,假裝沒看見別過頭。

人多熱鬧,稚初沒什麽不高興。

聞歌趁她不注意,往她脖子上掛了個吊墜,是隻兔子。稚初低頭左看看右看看,被謝宇馳取笑:“別看了,不是金的。”

聞歌翻了個白眼:“總比某些人空著手強。”

倪亦之在邊上看著他們貧嘴淡笑著,而其餘的人也都是嘻嘻哈哈。

去遊樂場得一個小時的車程,路上顛簸,加上夏日的陽光實在讓人昏昏欲睡,稚初在座位上晃著個腦袋打瞌睡,迷糊中找到著陸點,咂咂嘴睡得香甜。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的頭擱在倪亦之肩上。她本來有些不好意思,但見倪亦之也睡著,她索性又靠了回來。大概是怕她把頭顛出去,他兩隻手搭在前座的椅背上,給她下巴一個有力的支撐。

稚初看過去,他手臂因為用力,隱約有青筋浮起來。

她發了會兒呆,然後忍不住用手去摸,倪亦之原本闔上的眼睛突然睜開,四目相對,電光石火。

倪亦之驀地撤回手,但很快放鬆下來,輕聲問:“你渴嗎?”

稚初點點頭。

他從書包裏拿了一瓶養樂多,戳好吸管遞過去。

她猛吸一口,喝得太急差點嗆得心肺都要咳出來。

倪亦之找衛生紙幫她把溢得到處都是的酸奶擦幹淨,把她放在腿上的東西都移到自己的書包上。

“慢點喝,又沒人跟你搶。”他鄙夷。

“這些廠家可太坑爹了,瓶子做得越來越小,完全不夠喝。”

倪亦之翻了翻書包:“這是最後一瓶。”

稚初歎了歎氣:“倪亦之你的鍋,我本來不想的,這會兒你把我饞蟲勾出來的。”

他笑了。

她巴掌大的臉,撒嬌的時候眼睛睜得鼓鼓的,像隻小跳蛙。

他看了會兒,輕輕開口:“等會兒給你買。”

他突然又財大氣粗地補充了句:“以後,你所有的養樂多我都包了。”

稚初彎了彎唇。

兩人各自安靜著,一路沒再說話。

車子到了海灘公園邊的公交車站,倪亦之一下車,蔣魚就往他邊上走了過去,這哪裏是給她過生日啊,擺明了是另有所圖啊。

稚初黑著張臉去售票處取了六張票,在手心裏甩得呼啦作響。

聞歌看不下去了,拉住她:“你幹嗎啊?”

稚初有點鬱悶:“你把她叫來幹嗎?”

聞歌雙手投降:“這可不是我,謝宇馳幹的好事。”舊火未去,她又忍不住往裏麵添了把新柴,“我覺得還挺般配的,這身高,俊男美女絕了。你站他身邊,他跟挎了個菜籃子似的。”

稚初氣得要炸了:“你還是我親閨蜜嗎?”

“對不起寶貝。”聞歌樂不可支,“是你說不喜歡倪亦之的,這會兒氣什麽呢。”

“……”

聞歌嘴上氣她,隨後又試圖挽回場麵,輕輕拽了她的手臂:“欸,你的護花使者來了。”

稚初眼尾往後掃,周子祁從一堆人裏走過來,偏巧一陣風起,他像在走T台。事實上,他確實有夠惹眼,一米八的身高,加上常年訓練,身材緊致修長,莫名有種陽剛氣。

聞歌眼睛都快看直了,稚初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男生已經走過來了,咧著嘴笑:“小丫頭你怎麽在這兒,好久不見啊。”

稚初嘀咕,明明昨天才在教導主任的辦公室打了照麵。

“你拿著票幹嗎?”

稚初覺得他沒話找話,來遊樂園還能幹嗎。但出於禮貌她還是回了句,“我跟朋友過來玩。”

“票給我吧,我去給你退了。”

“嗯?”

“這是我的地盤,我人在這兒呢,還輪得到你花錢啊。”他彎腰抽走她手裏的門票,揣在口袋裏走遠了。

聞歌的目光追著他的背影,瞠目結舌:“土豪都是這麽追女生的嗎,稚初要不你從了吧,我的後半生都靠你了。”

“……”

十幾年的閨蜜,竟是個不爭氣的。

“我敢打賭,雖然喜歡倪亦之的女生不在少數,全年級也就蔣魚有這個勇氣正麵跟你剛。”

稚初停下腳步,有點好笑:“什麽意思?”

“我聽謝宇馳說的,有個女生明目張膽跟倪亦之表白,他拒絕的時候提了你的名字。你在全校女生的武力值裏麵那是出名的,誰敢跟你搶啊。”

“什麽鬼?他說什麽了?”

“他說,跟他戀愛可以,但要經過你的同意。”

“欸?”

他為什麽要這麽說?

稚初看著前麵那個沉默的背影,費勁地將腦筋繞了幾個彎,也無果。

稚初跟聞歌去更衣室換好泳衣出來的時候,謝宇馳吹了個口哨。

聞歌莫名露出副嬌羞的模樣,謝宇馳的視線在她身上繞了一圈,停在她身後。兩人轉身,蔣魚從後麵走了出來。

那腿又長又白……

於是,她倆盡量離蔣魚遠一些。

蔣魚走在前麵,像隻高傲的孔雀。

稚初不自覺看了看自己的泳衣,是最保守的那種,後背還印了隻張牙舞爪的兔子。

聞歌看著眼睛都看直的謝宇馳,拿著書包就往他腦門上敲去,咬牙切齒:“你這隻死狗。”

稚初心裏的不快一掃而光,這對冤家。

倪亦之目不斜視,並沒有留意到坐在身邊的蔣魚,他隻是從包裏取出外套,蓋在了稚初身上。

稚初把外套取下來,皺皺眉:“今天都三十五度。”

倪亦之重複了遍剛才的動作,冷聲道:“這會兒你不怕曬傷了?”

“來水上公園玩的人誰在乎這個。”稚初狡辯,“難不成你要我裹著件大棉襖下水嗎,還不得被管理員轟出去。”

倪亦之盯了她幾秒:“隨你,那我回去了。”

“欸,我穿上還不行?”她服了服軟,“下水的時候脫掉行不行?”

倪亦之沉默著,沒說話。

“你能不能不要把視線集中在我身上,你看看你周圍,身材姣好的美女姐姐,這才是咱們來這兒的目的啊,而不是監視我。”稚初欲哭無淚。

“有什麽好看的。”他半天悶出一句。

“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盤剛出鍋的酸菜魚。”

“少來,穿好,別廢話。”

“……”

她語塞幾秒,用同樣的語氣重複他的話:“少來,穿好,別廢話。你這個沒有感情的複讀機。”

雖然這樣說,她還是乖乖披上了外套,好大,當裙子也不為過。

“倪亦之。”

她叫了叫他。

男生沒搭理她,起身往一旁的便利店走去。

她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變了哭腔:“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我過生日你還這麽凶。”

“……”

“生日禮物都沒有一個,還要幹涉我的自由。”她譴責他。

倪亦之垂眸看著她,這人耍無賴的樣子要是用在學習上就好了。他沒忍住,勾勾唇:“我沒凶你。”

“你還敢說不是凶?”她像隻屬性軟萌的刺蝟。

“好了,去玩吧。”

他轉身走進便利店,笑了。

稚初其實是個名副其實的旱鴨子,她在小學的時候跟著爸爸學過幾回遊泳,但都以突破不了心理防線告終。所以每次下水,她都隻敢待在淺水區。

“小丫頭,你待在這兒曬太陽啊。”周子祁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了,取笑她。

稚初在心裏想,這家夥是屬什麽的呢,哪裏都有他。

“我才要問你,你在這兒幹嗎?”

“被我爸抓來幹活,你朋友呢?”

“你是想問蔣魚吧?她就在對麵,你要是想獻殷勤正好可以過去,正好她知道你請她門票的事,現在正感激你呢。”稚初心不在焉。

“欸,你這個態度不會在吃醋吧?以我多年的經驗,你現在這個語氣很不對勁。”他不等稚初回話,自顧自道,“再說我又沒請她,她頂多是沾你的光,我現在一門心思在你身上。我跟她頂多是學長學妹最純潔的關係。”

“是是是,比純淨水還純潔。”

“你怎麽不信我呢?”

“我信不信有那麽重要?”

周子祁固執起來:“首先你這個態度就不對。”

稚初抿嘴一笑,喊了聲蔣魚,蔣魚應聲看過來。稚初說:“有人找你。”

沒過多久,蔣魚朝這個方向遊過來了,周子祁後退一步,黑著臉瞪了稚初好久。

稚初還在壞笑,一不留神,被迎麵過來的浪打出去老遠。

她在水裏撲騰的時候,心想,完了完了,這下丟臉丟大了。

這世上有在淺水區淹死的人嗎,估計也就她一個。

之後發生什麽她記不清楚了,耳朵裏隻有嗡嗡聲。她隻記得在水底,有個黑色的人影向她遊過來,好快好快,像頭大鯊魚。

她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近,然後抓住她撲騰的手臂,另一隻手抓住她的腰,將她托舉出水麵。

那一瞬間,她想起《大話西遊》裏的台詞。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駕著七彩祥雲來娶我。”

她在心裏想,原來屬於我的蓋世英雄,是一頭大黑鯊啊。

但好像,也挺不錯的。

稚初傻乎乎地笑著,被人拍了拍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倪亦之渾身濕透地坐在她身邊。

她清醒過來後的第一句話是:“倪亦之,你玩什麽濕身**呢。”

倪亦之鬆了口氣,聲音清冽低沉滑入她的耳中:“以後再也不許遊泳了。”

稚初歎了口氣,真是霸道。

她躺平,看了看天空,還挺美。

“我怕我不在你身邊,來不及救你。”

這是一句傷感的話,總有一天他會離開的。

稚初眼眶酸澀,高二之後聽說文理不會在一棟樓,那麽連在他隔壁似乎也是一種奢侈,變得再也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而以後,長大以後,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會更多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偏頭去看倪亦之的臉,分不清楚是不是太陽光線的緣故,他的眼圈也跟著紅了。

約好的比基尼首秀因為稚初的落水而告終,等她神誌回歸的時候,倪亦之已經在給她收拾東西。

一旁的蔣魚站不住,攔在他麵前,忍了半天終於說:“我看她已經好了,要不你留下來我們一起玩吧?”

他收拾好書包掛在肩上,背脊挺起,側臉完美無瑕。

“不了。”他的聲音沒什麽起伏,像一潭死水。

蔣魚有點著急:“可是你走了好沒意思啊,本來我今天過來,也是因為你在啊,其他人我都不太認識。”

倪亦之終於看了蔣魚一眼,蔣魚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了。她去抓他的手臂,卻被回避開。

他語氣終於有了一絲波動,一種不耐煩的隱火閃爍在他的眼波:“我不可能讓她一個人回家。”一字一頓。

蔣魚的手垂了下來。

稚初還在暈暈乎乎跟周子祁說話呢,倪亦之走過來將她往自己懷裏一扯,她瞟了眼他的臉色,一種無法令人理解的情緒。

她的頭被倪亦之夾在腋下,像一顆籃球。

稚初暗暗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長得比他高。

公交車上,她氣憤地喝掉一整瓶牛奶,倪亦之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

他取出手機,插上耳機,分一隻出來,塞到稚初的耳朵裏。

放的是林俊傑的《美人魚》。

“傳說中你為愛甘心被擱淺,我也可以為你,潛入海裏麵……”

林俊傑剛出道那會兒,稚初指著電視上這個男孩子說,要是他能火我表演吃紙,沒想到不過一年時間他的歌就唱遍大江南北。最終倪亦之沒讓她兌現承諾,不知道是不是她賭輸的原因,倪亦之很喜歡林俊傑。

他好像會喜歡上一切能讓稚初吃癟的事物。

她垂垂眼,男生的手指放在腿上,跟著節奏一下一下打著節拍。

她笑了。這家夥別的都完美,卻生來五音不全,怎麽教都找不到調。小學的時候,他被稚初拉著參加學校的合唱團,單獨表演的時候出了醜,整整一個月都沒跟她說話。

現在打起節拍來卻是很有趣的。

他的手長得真好看啊,就是這雙手在黑暗中找到她,又在溺水時將她托舉上岸。他指骨好長,感覺能包住她的兩隻手,以前怎麽沒觀察到呢。

她看著看著,鬼使神差地挪過去,彎起手指,從他的手背一直滑到指尖。

倪亦之愣了愣。

他本來漲紅著臉要衝著她說教一通的,但看到女生秀氣的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迅速地抽回手,將目光放到窗外,久久不敢移回來。

“倪亦之你害羞啦。”稚初沒皮沒臉,“你可以凶我啊,凶我我就不鬧你了。”

倪亦之:“……”

“你跟其他女生牽過手嗎?”

男生神色有些不自然:“沒有。”

“嘁,我就知道。”

“難道你有?”

“當然了。”

倪亦之臉色暗淡下來,冷聲問:“是誰?”

“我媽呀,還有聞歌。”她捉弄得逞,哈哈大笑,“女生跟女生牽手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

“你想什麽呢?”稚初湊過去,他的臉在她眼睛裏放大數倍,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他是臉部神經不太發達嗎?

倪亦之破天荒耐心地跟她解釋他在想什麽:“你到底是什麽做的啊,剛經曆了那麽大一場事,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你這個人都不會害怕的?”

“那有什麽好怕的。”

倪亦之認輸:“我怕,我怕你出事怕得要死。”

稚初目光深邃了些,她說話的聲音霎時降低了許多:“倪亦之你真傻。

“算了,告訴你吧,小時候三天兩頭往醫院跑,我那時候不知道我得的什麽病,還以為是絕症呢,我以為我會像童話故事裏那個一碰到紡車就會死掉的公主一樣,想象我身體裏有某個開關,一旦觸動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你知道那時候我想的是什麽嗎?我想著可完了,我要是不在,再也沒有人陪你玩了,像我這樣完美無缺的朋友離開了,你一定傷心死。

“可後來知道,我不會死。那這世界上還有什麽值得我恐懼的。”

她本來想說我怎麽會舍得離開這個世界,怎麽會舍得離開你啊,又覺得太矯情了。

一口氣說完,旁邊的男生沒動靜。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突然伸過來,抓住她的手背,緊緊的,一點都不想放開。

稚初笑眯眯地托著腮:“其實我說這麽多,隻是想讓你牽著我,你信不信?”

“禍是你闖的,你以後別後悔。”他深不見底的眼眸又探過來,讓她莫名心跳加速。

他說以後,像在說一個未來。

“所以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是因為這個?”

“很明顯嗎?我以為我藏得很好了。但其實,學文學理是對你們有選擇的人來說很重要,對像我這樣的學生,學什麽都一樣。”

不知道為什麽,麵對倪亦之的時候,她平時再怎麽嘴硬也會露出一點膽怯來。

“你在為周傑倫寫小說的時候,開心嗎?”

稚初錯愕,很難想象在他這個開口閉口理論邏輯的公式怪嘴裏,說出有關心情的字眼。

“橙子,最近每次進出學校商店的時候,老板都會放七大姑八大姨的苦情劇,那個時候我總會想,要有一天讓你去寫,肯定比這些爛編劇寫得要好。”

“我?”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有一天,周傑倫在你的人生字眼裏不再隻是單純的偶像,而是實實在在出現在你生活中的人物。也許他會演著你寫的角色,麵對麵跟你討論劇情。”

稚初的嘴巴張開又合上。

“能夠用嘴巴說出來的那都不是夢想,考一個不上不下的分數,畢業之後成為一個朝九晚五的白領,過著拿著日薪的機械生活,那才不適合你。文理分科隻是我們人生路上的第一個自主的選擇,不是為了以後成為一個怎樣的人,而是你在最好的年紀裏,你也曾為了自己的選擇用盡全力地奮鬥過一次。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我好像明白了。”她笑起來,又變回那個張揚而無所畏懼的女生。

“先把最簡單的高考大關過了再說,我會幫你。”他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暗湧著。

稚初吞了吞口水,最簡單,呃……

過了好一會兒,公交車的廣播裏開始播到站通知。

與此同時,倪亦之的聲音也重新響起,沉得像禹城難得一見的霧霾。

“有事就說,別嚇我了。”

稚初小聲“哦”了句。

兩人下了車,在她家樓下分別。

“你回家休息吧,我去自習室。”

所以他是真的沒給她準備生日禮物。

她悶悶不快,隨意地抬了抬手,轉身進了樓棟。

沒過多久,身後突然有腳步聲衝過來,她轉身的瞬間,倪亦之已經跑到她麵前了。

他氣喘籲籲,去而複返,看得稚初一臉莫名其妙。

他嗓子眼兒像卡了什麽東西,說話含混不清,把一個絨麵盒子塞進了她手裏:“這東西還是給你吧,不然你得記一輩子仇。生日快樂,稚初。”

他風風火火又走了。

稚初拿鑰匙開了門,背抵在上麵,低頭看那個盒子。

她打開看,是一枚戒指,嚇得她手一抖,戒指差點掉到地上。

倪亦之,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你送我戒指嗎?你知道我現在收到你戒指是什麽心情嗎?

你會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