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在哪裏,我東西南北都向你

“你是全宇宙最可愛的那顆小星星,

而我穿越了數萬光年,隻為跟你碰頭。”

——倪亦之

稚初這段時間的變化,倪亦之感覺到了。謝宇馳說,可能是受到某種打擊,悄悄地開始捧著作業本做題了。他陰笑著蹭了倪亦之一瓶可樂,仰頭喝了一大口,打了個氣嗝:“多半是你教導有方。”

打發了謝宇馳,倪亦之趕著去上體育課。

運動了十幾分鍾,出了不少汗。他去洗水池洗了把臉,最近忙著物理競賽,成天刷題,頭都是蒙的。這次的競賽,參賽選手都是受過係統訓練的,想拿到名次不算容易,他有想過幹脆簡簡單單參加高考算了,但內心呼之欲出的情感讓他片刻都無法忍耐,早點畢業就好了,這樣的話,他就能早點有所準備。

他甩甩頭上的水珠,目光落在教學樓四樓最後一個教室的窗戶上。

他有好幾天沒見到稚初了。

她最近早出晚歸,好似一直躲著他。他發現,自從上了高中,兩人的相處越來越別扭了,而她也越來越會臉紅了。

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拿青蛙嚇唬他的小破孩。

冬天的陽光帶著少見的柔和落在窗沿上,她正撐著頭,麵前立了一本書,咬著筆頭對著上麵的題目冥思苦想。

看來謝宇馳沒有騙他,她挨了頓罵果然收心了。

他靠在水池的壁沿上緊盯著窗戶邊的人,身後操場上人聲嘈雜,一陣風過,樹影在他臉上晃動。

倪亦之遠遠站著,心髒仿佛漏了一拍。

他眼眸明亮,嘴角不自覺勾起,也許他自己都沒發覺。

蔣魚小跑著過來,叫了兩遍他的名字。

倪亦之微微偏過頭,女生臉上堆滿了笑:“你看什麽這麽出神呢?”

倪亦之目不斜視:“沒什麽。”

“那個,咱們不是馬上要排交誼舞嗎,要不,咱倆一隊吧?”蔣魚猶豫了很久,但還是鼓起勇氣。

“不行。”他收回視線,淡聲說。

“怎麽,你是有約好的同伴嗎?”

倪亦之想了想:“我最近在準備競賽,沒打算參加。”

“這樣啊。”蔣魚雖然失望,但心情也稍微好了點,“那要不我去跟班主任申請,以後像這種無關緊要的課你就不用上了吧。”

多管閑事,倪亦之沒理她。

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塞上耳機,戴上。

他翻找著想聽的歌曲。他手機裏的歌都是稚初給他下的,從頭翻到尾,隻有周傑倫。他關掉手機,看向始作俑者,她一手扶著書擋住自己的臉,另一隻手偷摸著從課桌肚子裏翻著零食,趁著老師不注意塞進自己嘴裏。

倪亦之看到她一係列的動作,愣了愣。

在他的注視下,她吃了一個紅豆包,一盒奧利奧,外加一瓶酸奶。然後下課鈴聲就響了,她放下課本,摸了摸脹起來的肚子,舒舒服服地打了個飽嗝。

目擊這一切的倪亦之先是彎了彎嘴角,隨後更深的笑意從胸腔裏發出,他的麵部肌肉放鬆,再也忍不住笑意。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許是他話音太過寵溺,蔣魚從來沒見過這種情緒出現在他身上,神色變了變。

他穿著第一次進班時的那件淡藍色襯衣,外麵套著校服,身子挺括而清瘦。被他注視的那個女生普通到丟進人堆裏很快就會被湮滅,可那又如何呢,隻要被他喜歡著,本身就是不同的吧。

她有些難過,又有些生氣,所以他不喜歡她,把她當猴耍嗎?

她目光陰鬱,再一抬頭,就看到剛才還貪吃的女生此刻趴在課桌上睡得香甜。

稚初還納悶呢,怎麽好像突然一下就跟蔣魚親近了。

她因為遲到次數太多,被班主任罰去打掃體育器材室,碰巧蔣魚來還排球,說了句“我幫你好了”,沒半點架子,擼起袖子陪她從日落打掃到天黑。

原以為像蔣魚這樣家境好、成績好、長得好的三好學生,會端著點架子,但意外的是,她竟十分親切。

兩個人滿頭大汗地坐在器材室門口,夜幕已經降臨。

“自習課已經開始了,你不回去上課嗎?”稚初問。

蔣魚搖頭:“突然想偷個懶。最近班級的總體成績在市裏麵落後了很多,班主任抓得可嚴了,真是一口氣都不讓我們喘。我每天下自習回家,還要寫兩個小時的作業,基本十二點才能睡。”

稚初歎氣:“你們班主任是老李吧,他確實挺沒勁的。每天除了抓緊學習,好聽的話一句也不會說。”

“關鍵還長得難看,一件衣服能正反兩麵穿一個月不換。”蔣魚癟癟嘴。

稚初側頭:“你也發現了?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注意到。估計全校,也就倪亦之勉強能討他一點歡心吧,不僅成績好,還是小白臉。”

蔣魚沒忍住,哈哈大笑:“你的腦回路還真是奇怪啊。我知道你跟倪亦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他知道你這麽評價他嗎?”

“噓,別讓他知道,不然又得甩臉子了。他那麽人雖然看著高冷,其實對自己的形象可在意了。”

“是嗎?我還以為他生來就傲,不過也正常,像他那樣優秀的人,有點傲氣才正常吧。我還記得他剛進班的時候排名成績吊車尾呢,班上的同學都不愛搭理他來著,後來有一回我們學校接待日本前來合作交流的學校,數學課上對方故意刁難,出了一道高數題,大家都被難住,花了好長時間都沒算出來,以為丟臉丟定了,他那時候一直在睡覺來著,突然站起來去黑板上,算出了正確答案,而且完全避開了出題人的算法。”

稚初看蔣魚那副花癡的樣子,就知道倪亦之肯定給人灌了迷魂湯了,蔣魚的話匣子一開,完全合不上。

“後來真正相處起來,才發現他其實不過是麵冷心軟,班上有需要他出麵的,他雖然從不多說,但做起事來絕不含糊,我對這種男生真的沒什麽抵抗力啦。隻覺得人生好奇妙,你根本無法預料下一秒出現在你生命中的人,究竟會留下怎樣的痕跡,就像我們無法預料突如其來的雨一樣,那個人也是突然出現的。”

她笑得好像天使:“稚初,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稚初突然被點到,怔了怔,搖頭。

青春的大傘釋放著曖昧,突然將所有人納入傘下,卻不是給了每個人說出來的機會。她突然有點羨慕蔣魚,她對倪亦之的感情要放在心底,因為一旦說出口,維係了十年的友情立馬土崩瓦解,她無力承受。

拒絕破滅的方法隻有一個,那便是不要開始。

她出神的瞬間,邊上的蔣魚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伸了個懶腰:“該回去了。”

稚初給器材室的門落了鎖。

兩人往教學樓上去,十三中的晚自習是不按班的,自習室的空位隨意坐。

稚初推門進去,一眼就看見了倪亦之,但蔣魚比她先一步過去。

倪亦之沒打算給蔣魚挪位置,抬眼看了看稚初,衝她抬了抬下巴。

蔣魚很快被其他同學拉過去。

稚初在倪亦之裏麵的位置裏坐了下來。

她靠近窗戶的位置,被冷風吹著,鼻炎好像又犯了,一直吸鼻涕,鉛印的黑字根本看不進去,她半托著下巴,眯了十分鍾,後來幹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半夢半醒間,手機振動了一下。

她劃開了手機,是周子祁的短信。

“往對麵看。”

稚初抬頭,穿著橘紅色羽絨服的家夥正在衝她揮動手臂,這顏色還真適合他,紅紅火火恍恍惚惚。

周子祁突然站起來,打開窗戶,指了指窗戶下的牆壁,弓下身用白色粉筆寫了幾個大字。

“一起回家嗎?”

稚初看著他一筆一畫寫完,他全神貫注著手裏的動作,全然沒發現講台上的老師拿著三角尺朝他走過去,揪著他的耳朵拽回了座位。

稚初汗顏,小聲道了句瘋子。

她在手機上回了條信息:“我們不順路。”

“你在哪裏,我東西南北都向你。”

她剛打了行字,還沒回過去,一隻手伸過來,將手機收了過去。

“如果你是打算來玩的,那把這個位置讓給有需要的人吧。”

稚初噎住,指望這個人能痛哭流涕給自己服軟認錯,簡直是癡心妄想,虧了她在心裏一直生氣一直在意呢,結果他早就忘了。

她擋住要被他收走的課本,耍賴:“我是在想題呢,你看這個題根本就不對。”

倪亦之看了她一眼,緩緩移過去:“哪裏?”

稚初瞎掰:“我覺得光速不是最快的。比如啊,我們打開手電,發出的光就是光速吧,但如果順著光把手電筒扔出去呢,不過給了光一個初速度,也算超過了光速呢。”

倪亦之:“……”

“我說得不對?”

“恭喜你推翻了相對論,你這個論點要是擴散出去,說不定也能影響一代人。”

稚初眼睛發亮:“真的?”

“嗯,你總有讓人驚訝的本事啊。”

“有眼光,具體怎麽說?”

“有把一個正常人刺激成智障的本事,我懷疑愛因斯坦就是被你氣死的。”

嗯,這誇獎怎麽說著說著變味兒了?

怎麽有種被耍的感覺呢?

自習課後,稚初收拾書包回家,發現桌子裏麵多了一瓶草莓牛奶,下麵壓了張字條。

“不想成為你嘴裏幼稚又小心眼嫉妒心爆棚的討厭鬼,所以我以後不會再搞砸了,被你冷落的世界才是人間疾苦。”

稚初看著眼眶泛酸,倪亦之你大爺的,道歉的話也要寫得這麽酸嗎?拽什麽文啊!反正隻要你一句軟話,我想也不想都會原諒的。

她快步追上那個清冷的背影,奮力撲上去,倪亦之像是早就料到她的動作,承接住她的力量。

“期末考結束之前我們一起複習吧。”

她笑眼燦爛,像一隻神采飛揚的狐狸,輕易將他收進她的媚術中。

原本鬱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僅僅是一瞬間的事兒,他又恢複了往常的力量。

聞訊趕過來的聞歌跟謝宇馳也紛紛加入複習大隊,用謝宇馳的話說,有一個學霸做朋友,連報培訓班的錢都省了。

“你也就是沾沾我的光。”稚初挑眉。

謝宇馳不平:“咋的,倪亦之是你的人了?”

“至少暫時是。”她綻放笑容,露出兩顆虎牙。

謝宇馳扭頭,拍了拍身邊男生的肩膀:“作為當事人你是不是應該澄清一下?”

倪亦之掀了掀眼皮:“她說得對。”

聽完話的謝宇馳瞪大眼睛,仿佛吃了一千顆檸檬,酸得牙都快掉了,他跟上倪亦之,喃喃道:“算了,懶得跟你們計較,我自行車輪胎漏氣了,你載我一程總行吧?”

“不行。”倪亦之沒有任何考慮,手指鉤了鉤前麵女生晃**的馬尾,“你,上來。”

謝宇馳呆愣地站了會兒,泄氣地將書包舉到頭頂。

聞歌看他那樣笑了:“你第一天知道啊,倪亦之的後座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同是一起長大的,他倆怎麽不一般了?”

“要不說你追不到女生呢。”

“……”

謝宇馳想了想,扯住聞歌的衣服:“那不如這樣,你教我英語唄?”

“我?”聞歌笑了,“年級第一在前麵,你要退而求其次也不用退這麽多吧。”

“少來,這次測驗是你單科全年級最高,都以為你在碰運氣,但其實我知道,你下了不少功夫,一個字,教不教吧?”

“懶得理你。”聞歌笑容漸深,趁著夜色走遠了。

臨近寒假,意味著距離期末考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這次考試牽扯到高一下學期的分班,如果你們不想再聽到我的嘮叨聲,最好認真對待知道吧?”

班主任在講台上貼了複習計劃表,教室裏頓時有小小的**,但很快趨於平靜。

禹城這個很少下雪的城市,被無數報紙報道過全國最宜居的城市,此時也霧靄沉沉,好像永遠散不去的模樣。

稚初趴在麥當勞的桌上背一篇文言文。

“齊人未嚐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與……”

倪亦之敲了敲桌麵,出聲提醒她:“與嬴而不助五國也。”

稚初恍然,接著背下去。

“‘嬴’字寫給我看一下。”他將稿紙推過去,見稚初撓撓頭,筆點在紙麵上,半天沒動,“笨蛋。寫十遍。”

稚初冷汗,本以為選了個最容易的科目,看來也不是那麽好學的。

“我去給你買吃的,回來之前你得把這篇課文背完我檢查,少偷懶。”倪亦之手伸過來將她的頭發揉成個雞窩。

終於不用再被他監控了,她鬆了口氣,扭動了下脖頸,環顧著四周。

這家新開的麥當勞店都快變成複習室了,放眼看過去全是學生。

手機嗡嗡響了兩聲,稚初偷偷看向取餐台,摸出手機看了信息。

聞歌:“謝宇馳怎麽突然想起學習了?”

“我聽倪亦之說的,這次期末考要是砸了,他爸估計得從北京回來把他狂揍一頓。你們什麽時候過來?”她打字打了一半,突然黑屏了,手機關機了。

不隻是手機,整個店突然陷入黑暗當中,店裏的學生驚呼一片,緊接著樓道的警報聲突然響起來了。

她眼前一片模糊,隻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連同她身邊的凳子也被踢倒在地上。黑暗中,她行動困難,心裏害怕得很,隻好大聲喊:“倪亦之,倪亦之。”聲音裏帶著哭腔。

店門口有人進行疏散:“發生火災了,大家不要慌,從安全出口走。”

稚初往前摸了摸,什麽都看不清。

她有夜盲症和色弱,先天的。這個病在醫學上有個很長的學名,視網膜色素變異,看了很多醫生,最終無果。

那一瞬間,從胸腔裏迸發出的悲傷和恐慌,占據了所有情緒,她茫然無措,化在舌尖隻有那短短的一個名字,那是她現在能抓住的一切,是她的救命稻草。

他不會丟下她不管,他不會。

她嚐試著去抓身邊的物品,朝著聲源的方向緩慢移動,挪到一個走道的時候,撞到一個結結實實的人身上。她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那隻溫暖的手抓在她在空氣中胡亂揮動的手上,緊緊地握在一起。

“橙子,別害怕。有我在。”

她聞到他身上可樂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突然變得安心,她的眼淚無法抑製地翻湧而出。

“到我的背上來。”他說。

他在她麵前彎下背脊,她趴了上去。

他在濃煙中摸索著下樓,還好火勢不大。

出來時一片漆黑,應該是整條街都斷電了,四周沒有任何光源,倪亦之將她背到一個花壇邊坐下。因為不安,她身體還在不住地顫抖,他伸手去碰她的臉,濕冷的。

倪亦之蹲下來,視線跟她齊平,他雙手捧住她的臉,輕聲道:“我們現在已經出來了,安全了。”

稚初哽咽著點點頭。

他的話語簡短,卻有鎮靜劑的效果。

“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數一百個數字,我就回來。”

稚初原本死死抓住他的衣角,聽了他的話,鬆開來。

倪亦之轉身跑遠了,他第一次羨慕身為體育特長生的周子祁,如果是周子祁的話,不會讓她等那麽久吧。

他朝著對麵街道拐角有光亮的便利店奮力奔跑,寒風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想起她的哭喊聲,如同此時扇在他臉上的寒風一樣,如果再慢一秒,他會恨死自己。

為什麽會讓她陷入如此孤立無援的境地,他真該死。

他跑回去的時候,稚初垂著頭坐在花壇邊上,瘦弱單薄,像一片薄薄的紙,風一吹就要倒下。他離開之前披在她身上的羽絨服掉在地上,他走過去撿起來,重新給她披上。這時候有消防車隊過來,停在他們正對麵的馬路上。

稚初雙眼失神,突然覺得眼前有光亮,她順著光亮去看,倪亦之的臉近在咫尺。

一隻手電筒豎在兩人之間。

稚初眨眨眼,看清他的臉。

他滿頭汗,沒說一個字,但眼神裏的溫柔要溢出蜜來,將所有的溫暖都燙在她身上。

“還好嗎?”他問,手伸過去撫摸著她的頭發。

她嗅到一股香氣,那是初戀的味道。

“對不起。”他嗓音裏有深深的愧疚。

稚初的嗓子有點疼,她張了張嘴,艱難地發聲:“你對不起什麽?”

對不起沒有保護好你。

對不起沒辦法替你承受。

最終,他的喉結動了動,什麽也沒說。

“小倪。”身後有人走過來,喊了他的名字。

倪亦之轉過身,男人的臉在手電筒的光照下清晰起來,是李叔叔。

李叔叔問:“你怎麽在這裏?”

倪亦之還沒來得及回答,李叔叔便被同行的人喊走,臨走前,李叔叔扭頭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進光火中。

稚初驚嚇過度,晚飯都沒吃就睡下了,第二天醒來時才聽到爸媽的談話。

稚媽說:“所以說,現在的商場真是一點消防常識都沒有,幸好當時撤離得及時,沒有什麽傷亡,這要是等到後麵瓦斯爆炸,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昨天新聞裏好像聽到哪個消防員受了重傷……”稚爸見女兒從臥室裏出來,給妻子使了個眼色,兩人止住話語。

稚媽見女兒狀態好了很多,從廚房端來早飯:“別多想了啊,吃早飯了你爸送你去上學,來。”

稚初接過媽媽遞過來的筷子,勉強吃了幾口,匆匆收拾了書包:“不用送,我自己去。”

她站在大院門口等,一直到快上學時間,倪亦之才緩緩出現,隻是他不是從家裏過來的,而是從外麵回家,看他身上穿的衣服,羽絨服裏的白毛衣上還灑了可樂,沒換下來,證明他一夜未歸。

稚初拽著他的胳膊:“你去哪兒了?”

倪亦之的眼眶紅紅的,臉上疲態盡顯:“我今天不去學校了,請了假在家休息。”

稚初看出他不想說話,於是鬆開手:“那我也不去了,我陪你。”

“你想逃課,還拉我墊背。”倪亦之嘲諷地扯了扯嘴角。

稚初癟癟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扭頭朝公交車站走了。

倪亦之在原地待了會兒,手機上來了電話,他接通:“媽。”

女人的啜泣聲隨著電流傳進他的耳朵。

“是不是李叔叔醒了?”

“沒有,醫生說,現在這個情況這邊的醫療技術有限,得盡快轉到省醫院去,我聯係了北京那邊的同學,已經安排好醫院了。小倪,我中午就走,你一個人在禹城好好照顧自己。”

在他的記憶裏,自從爸爸去世之後,媽媽再也沒哭過,她是眾人眼中的女強人,即便是放在男人堆裏,能力也是數一數二的。

倪亦之的臉被晨日曬著,滾燙的。

“我現在回家收拾東西,跟你一起去。”他沒有任何猶豫。

臨走之前他想著是不是應該發條信息給稚初,後來想想,告訴她也隻是平添她的擔心而已,還是算了。

路上他還是給聞歌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人一臉詫異:“倪亦之你找稚初啊,她現在不在,被老師叫走了。”

“我找你。”

“啊?”

“我可能要離開禹城一段時間,稚初那兒你能不能多看著點些,她每天早上一定要有人督促才不會遲到,晚上一個人回家怕黑又不好意思喊人陪,遇到事情脾氣上來什麽後果都不顧需要有人拉著……她不會很乖,會有小脾氣,毒舌,內心就是個小朋友。”倪亦之從來沒像此刻喋喋不休過。

聞歌歎氣:“打住,你就走幾天,又不是不回來了,至於嗎?”

倪亦之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也是。”

“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爸媽,也就你一個人把她當小孩子。沒你天天管著她,她開心還來不及呢。”

聞歌本來隻是玩笑一句,電話那頭的男生莫名悵然若失:“是嗎?”

反而是聞歌有點不好意思了:“我是讓你安心處理自己的事。”

“謝謝。”

他最後說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掛斷了電話。

稚初也不知道是怎麽等到最後一堂下課鈴聲的,拉著聞歌就往公交車站跑,到倪亦之家怎麽敲門都不見人來開。

聞歌怕她把人家門給砸壞了,拉住她:“走吧,他壓根兒就不在家。”

稚初站定,脖子扭過來:“你知道什麽是不是?”

“不,不知道。”聞歌一說謊就結巴。

稚初盤坐在地上,耍起賴來無人能敵:“你不說,我就在這兒耗著,你也別想走。”

“我隻是聽他說離開禹城一段時間,具體因為什麽、去哪兒,既然他不願讓你知道,怎麽會跟我說,明知道咱倆是一夥兒的。”

也是。

稚初徹底不知道怎麽辦了,他頭一回不辭而別,這讓她覺得恐慌。之前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倪亦之會從她的世界消失,好像,這是成長這條道路上必然發生的吧。

想他。

想跑去找到他,在他身上擂上幾拳,讓他長長記性,知道無緣無故就從她身邊蒸發的後果。

再過幾天,她連後麵的動作都不想做了,變成想找到他,想見他。

就好像那天,在漆黑一片的世界裏,無數嘈雜叫喊聲亂了她的心神,他的手突然伸過來將她握住,輕聲在她耳邊呢喃了句“我找到你了”。

像是在對她輕語,又像是在讓自己安心。

稚初知道,她再也不會遇見像他一樣的人了。倪亦之頭腦聰明,一定是他從很多年前就開始預謀的,他用盡所有手段對她好,給她看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風景。從此以後,她寵辱不驚,麵對一切都喪失了心動的能力。

這是一種癮,也是一種病。

一連幾天稚初都無精打采,連周子祁的玩笑都不接了。早操課下了之後,她順著人流往教室走,周子祁朝她伸了伸腿,她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避開了。

“小丫頭,你看起來不太對勁。”周子祁跟過去。

“哪裏不對?”

“你那麽愛笑的,現在怎麽跟個行屍走肉一樣。”

稚初用手指扒了扒臉皮,笑得比哭得還難看。

倪亦之你看,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不在,我連孤魂野鬼都不如。

她仰天長歎了聲,手臂別在背後,像隻進錯了窩的小鵪鶉,平時那陣勁兒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周子祁看著她垂頭喪氣走進人流,一個朋友走上來:“別告訴我她現在又變成你的目標了,人家才高一啊。”他將最後幾個字拉得很長,顯得特別誇張。

周子祁捂住他的嘴:“之前那個蔣魚也是高一,你怎麽不說。”

“那好歹是級花,這個未免也太過普通了點。”

周子祁對他的眼光不屑一顧:“你知道個屁,像你這種沒見過世麵的,根本連滄海遺珠是什麽意思都不懂。”

被罵的人咂咂嘴,這家夥還來真的。他說:“吹得跟天使一樣,人家還不是不理你。要不要我教你一招?”

周子祁煞有介事地看了他一眼。

“送花啊。”

“什麽花?”

“這世界上沒有哪個女生不喜歡玫瑰。”朋友語氣篤定。

“嘁,俗不可耐。”周子祁踱著步走了。

等到晚上下課,所有人都離開學校,周子祁帶著一幫人偷偷摸摸溜進學校:“你負責操場這塊,你過來跟我走。”

被他使喚的是他開了大價錢請過來的體育隊裏的隊友:“欸,我們悄悄把學校花壇裏的花全拔了,要是被教練知道了還不得罰我們一個月的五公裏負重?”

“錢你還要不要了?要就趕緊幹,再說——”周子祁甩了甩手背上的泥,“現在是冬天,這些草都枯成這樣了,我這也算是為學校的綠化出了自己的一份力。”

“少把泡妞說得這麽高尚。”

……

稚初被聞歌拽進操場的時候,看著滿目繁花的景象差點沒驚掉下巴:“咱們學校的培植老師換人了?還是今天又有市領導過來視察啊。”

稚初沒看的心情,掙開聞歌的手進了教學樓。

課間十分鍾,教室裏忽然有些**,不少人往窗戶邊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稚初,你快過來。”聞歌喊她。

稚初本來沒打算湊這個熱鬧的,隻是班級裏的所有人都回頭看著她,好像發現在樓下的事跟她有關一樣。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家夥雖然傻,但人似乎還不錯。”聞歌吸了吸鼻子,臉上全是豔羨,“咱們下去看看吧,還挺漂亮的。”

稚初沒動。

她抱著手臂依靠在窗戶邊上,看底下凍得縮成一團的男生,看樣子他在外麵待了很久了。

他身邊的花壇裏插了數不清的玫瑰,中間是用滿天星做成的笑臉。那些花在冷風中搖曳,鵝毛大雪突然從天空中落下。

雖然她看不太清,但從周圍人的神色裏多少能感覺到,一定很美吧。

周子祁富二代的本質顯露無遺,果然是有錢人才做得出來的事。稚初有點可惜,這些錢能買多少瓶養樂多呢。

她恍惚的時候,教導主任拿著教鞭趕過去,一把擰住周子祁的耳朵,提著他往教務處去了。

周子祁不停地回頭朝稚初的教室邊看,稚初終於綻放笑容,讓他覺得,雖然滿頭大汗,但也不算白折騰。

“你說什麽是喜歡呢?稚初你有喜歡過一個人嗎?”語文課上聞歌傳來字條。

“不知道算不算。”她賣著關子。

聞歌好奇心被勾起:“你又瞞著我。”

“初一的時候,我們排舞台劇,當時學校的舞台搭得很簡陋,天花板的吊燈忽然落下來,我就站在那下麵,所有人都在叫我的名字,隻有他,衝過來,當時我們之間隔了許多阻擋物,他手撐著麵前的桌子騰空跳起來,像風一樣,我的心突然被戳了一下。”

聞歌托著下巴看向她,嘴巴變成了“〇”形。

字條很快被回傳過來:“倪亦之?”

稚初神色變了變,扶了扶眼鏡,趕緊在那個名字上劃了一道橫線,用很粗的筆回複:“怎麽可能。”

聞歌若有所思地撐頭看過去,剛才還一本正經的稚初現在咬著筆頭傻乎乎地衝她笑著,露出一點點小虎牙,讓人看不出那笑窩裏是不是真正的歡喜。

這時候語文老師踩著高跟鞋走過來,敲了敲稚初的課桌,點她起來背《六國論》。

聞歌替稚初捏了把汗,稚初對這些拗口的文言文從來都是避而遠之的,她說想要活動舌頭還不如去食堂多啃幾個饅頭,但現在在老師沉默的目光注視下,她一字不差地背完。

聞歌看向窗外,隨後給謝宇馳發了個短信:“下課了來找我拿英語複習資料。”

愛情是一個魔鬼,偷走你的三魂七魄,讓你看不清自己是誰。

稚初慢慢悠悠回大院的時候,稚爸坐在小區廣場的秋千上發呆。稚初背著書包坐在另一個秋千上,用凝重又悲涼的眼神看著爸爸:“你又被我媽趕出來了?”

“瞎說。”稚爸臉不紅心不跳地辯駁,“這家當家做主的是我,我想在哪兒待著就在哪兒待著。”

“你腳上的涼拖出賣了你。”稚初晃**著雙腿。

稚爸默默低頭:“那初初你說,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

“我當然是……”稚初音調拖了拖,故意延長時間,逗爸爸開心,“我當然是最喜歡爸爸啦。”

“這還差不多。”稚爸揚揚得意,“你也就是遺傳了我的好脾氣,這要是隨了你媽,遇不到像我這樣事事順著她的,指不定吃多少苦。”他頓了頓,確認女兒是否聽進去,繼續說,“你以後談男朋友可得擦亮眼睛,找個知根知底的,我看小倪就不錯。”

稚初差點跳起腳來:“他哪兒不錯了?”

“成績好,人品好……”稚爸還要說,話被稚初接了過去——“還能陪你下象棋是吧?”

稚爸拍了下她的後腦勺,不滿意道:“就你牙尖嘴利。”

稚初從秋千上站起來,往爸爸麵前蹭了蹭,聲音又軟又糯,撒著嬌:“我隻想陪在爸爸媽媽身邊,哪兒也不去。”

稚爸感動,嘴角彎了起來,刮了刮她的鼻尖:“小傻瓜哦。”

“我媽呢?”

“說小倪要來電話,她在家等著呢。要說小倪這孩子是真孝順,你李叔叔出了事故,他怕你倪阿姨一個人應付不過來,陪著去北京看病了……”

“李叔叔怎麽了?”稚初錯愕,倏地站起身,一瞬間無數想法從腦海閃過,為什麽他一直瞞著她,什麽都沒跟她說?

稚爸還未來得及回答,卻隻覺得刮了陣無名風,剛剛還蹭在他胳膊邊賴著不走的女兒,已經撒丫子跑遠了。

稚爸摸了摸鼻子,明明才說最喜歡爸爸的,這丫頭小小年紀就開始會糊弄人了。

稚初以衝刺的速度跑回家,從媽媽手裏搶過電話,又氣又惱地衝著電話喊了句:“倪亦之。”

電話那頭的男生明顯愣了愣,迅速鎮定回來,低低喚了聲“橙子”。

“你跑去哪兒了?這幾天學校也不見你,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她剛想說我不聽解釋了你過來找我,就聽倪亦之說了句“我在北京”。

稚初一下熄火了,那麽遙遠的距離讓她在聽到倪亦之聲音的時候突然吸了下鼻子,她的眼睛有點酸。

倪亦之料到了稚初生氣時候的樣子,但沒想到她會哭,猶豫著安慰她,又不知道怎麽開口。他隻能說:“我最多再過一個月就回來。”

一個月,期末考試早就過了。

“李叔叔好些了嗎?”

“嗯,剛出重症監護室,應該很快就會醒。”

“我最近在好好複習。”

“嗯。”

稚初頓了頓,聲音有些不好意思:“我聽說下學期會根據名次重新分班。我想考到二班去,就在你們重點班隔壁。”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一瞬。

倪亦之微微抿了抿唇。

稚初嘴硬:“你不要誤會啊,我可不是想跟你離得近些,我隻是為了方便看住你,要是你再像這回一樣不交代一句就走了,我發誓一定敲爆你的狗頭。”

倪亦之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又想起他們現在之間隔著無數公裏,回道:“知道了。”

“還有,你手機得按時開機,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無聊了。”

倪亦之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話,隻覺得心頭落下一顆火球,燙得他連血液都沸騰起來。

稚初見他一直不說話:“你這個人,走的時候膽子那麽大,這會兒被我罵幾句就了?”

“……”

“說得嚴重點,你這算恃帥行凶,是要被我稚初小姐姐判刑的。”

倪亦之突然覺得好笑,他都能想象到,稚初氣極時兩頰一鼓一鼓的畫麵。

“那你打算判我多少年?”

“無期。”稚初恐嚇。

“那我要多叛逃幾次,把我下輩子也劃給你。”

稚初臉突然一紅,想到媽媽還在身邊,嘴角一抽:“掛電話了。”

倪亦之放下電話,手心的電話還有餘溫。

媽媽從病房裏走出來,拍了下他的肩膀,見兒子神情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問:“你在跟誰打電話?”

“稚初。”他垂下頭笑了笑,下巴線條冷硬得有種成熟的味道。

“我聽她媽媽說,前段時間你們鬧別扭來著,兩個人賭氣話也不說,現在和好了?”

倪亦之點頭:“嗯,哄了好久。”

秦可芳一副“兒子,你終於開始上道”的表情:“我還以為這準兒媳婦泡湯了呢。反正我不管,你得把人盯緊點,我跟你說啊,你們這個年紀的男生追女生可有一套了,你這個木訥的性格我生怕你把人嚇跑,我做夢都想有個女兒,一晃你們也大了。”

“您可以早做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