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狐狸的故事

“——喂,跟我走吧。

這是我對你說的最接近告白的話。”

——倪亦之

稚初在分科表上填了文科。高二,她分在文四班,跟倪亦之所在的理科班同在一個樓層。

最近倪亦之生活中最有趣的事,就是早餐後的自習時間,每天準時準點見到稚初扛著掃帚在走廊上值日,她當然沒那麽勤奮,回回都優哉遊哉地混到上課鈴響。

這天照常,她突然給他發信息:“倪亦之你在幹嗎?”

倪亦之很快回複:“自習。”

“看的什麽書啊?”

“理綜。”

稚初將掃帚夾在腋下,騰出雙手來發信息:“我臉上是寫著元素周期表還是電壓電阻?”

那邊沒回應,稚初繼續發:“那個靠窗坐著的穿得像個黑熊一樣,時不時往這邊探頭的男生是不是你?”

倪亦之看完信息一愣,朝對麵走廊看過去。十幾米距離之外,稚初咧著嘴伸出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他。

“我觀察你很久了,被我抓到了吧。”

倪亦之看到這幾行字,莫名被嗆到,他咳得驚天動地,前座的蔣魚遞了瓶礦泉水過來,倪亦之抬眼說了聲謝謝,但沒接。

“我隻是想提醒你件事。”

稚初皺皺眉:“什麽?”

“昨天教導主任通知了今天下午要開集會,你怎麽還穿高一的校服。”

稚初垂頭看了看,完了,出門走得急,給弄混了。自從上了高二,這事已經無數次在她身上重演了,上周她還被拎到辦公室罵了一頓,要是平常也就算了,偏偏最近教育局下了新製度,學校就著裝問題已經三令五申了,她頂風作案免不了又是一頓檢討。

稚初正想著怎麽辦呢,新短信進來。

“我跟你一樣,所以不用擔心。”

“那你好意思提醒我?”

那頭沒回了。

稚初心情卻好了些,反正死也有個墊背的。

那頭的倪亦之不由分說去脫同桌的校服,同桌男生被嚇得隻差站起來:“倪亦之,你你幹嗎?”活像個遇到不軌之徒的良家婦女。

“救你。”倪亦之將自己的校服遞過去,“我們換。”

同桌的男生沒敢接,這人跟自己同桌一學期了都沒怎麽說過話,現在莫名其妙要把自己穿錯的校服換走,難不成自找處分?想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話來:“你看上我們新換的女教導主任了?”

“……”

那場集會裏,全年級上千號人烏泱泱地坐在操場上,如果真的有上帝視角的話,一定會發現裏麵與眾不同的兩個人,隔著重重人頭,她從縫隙裏去找倪亦之,倪亦之也以同樣的動作在尋找她。

她突然很感謝這一次錯誤,將他們劃分到一個世界裏。

但最終的代價卻是,領導講話的整整一個小時裏,他倆被罰站在主席台邊,並受到了嚴厲批評。

事後聞歌說:“我今天頭一次發現,你跟倪亦之還挺般配的。”

“胡說什麽呢?”稚初虎軀一震。

聞歌哈哈笑了:“你有沒有覺得全年級就你倆穿著高一的藍白校服,有種在穿情侶裝的感覺?”她腦洞越來越大,“或者是擇定佳期的新人,你這個免費的伴郎伴娘有點多啊。”

稚初驚恐地捂住她的嘴巴:“聞歌你閉嘴。”她臉紅了。

“我逗你呢。”聞歌拽下她的手,聲音驟低,“我都知道了,你最近背著大家去外麵打工,想要掙外快給倪亦之買禮物,你不會是想在今年的聖誕節趕進度吧?”

“胡說八道。”

“看來咱們同病相憐,對好朋友生出別的心思。”

“欸?”稚初掰開手指數了數,她口中的“好朋友”不會是——“你也喜歡倪亦之啊?”

“我才不會選擇這種高難度的對象給自己找罪受。”

“那是……池子。”

聞歌沒說話,算是默認。

“池子喜歡蔣魚你知道嗎?之前你看到倪亦之書裏的照片其實是他不小心放錯的,之前他鬧著找我複習英語來著,也隻是想最後跟蔣魚一個班吧。”

稚初發了愣。

原來喜歡蔣魚的,不是倪亦之。

兩個人在操場上坐著動也不動,她們看著都跟過去沒什麽不同,但似乎又有一些變化。

聞歌壓抑在心頭的鬱悶終於散出來,她眼眶熱了熱,咬牙切齒地罵道:“他就一傻子。”

“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能怎麽辦啊,頂多硌硬些,但那又怎麽樣,迎難而上最終的結果才有意義,何況這是我美好的愛情啊。”聞歌突然傻樂。

稚初伸手去撓撓她的頭,想讓她清醒些,一隻手停在半空中。

算了,看得清楚就會畏首畏尾,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大夢不醒。

晚修下課鈴響後,稚初收拾書包照舊去找周子祁。

他就等在樓梯口,稚初取笑他:“你都高三了,怎麽時間比我還多。”

“太晚了,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我去掙錢又不是去玩的,還得謝謝你介紹我做這個活兒,省得我去發傳單了。”

稚初提著書包往校門口走,拐過街角。

周子祁從她書包半敞的夾層裏看到掉出的半根紅繩,趁她不注意抽出來,往自己手腕上一係:“既然要感謝我,把這個送給我吧。”

她追著他讓他還回來,但他欺負她個兒矮,雙手舉過頭頂,她抬頭望了望,想著算了。

“你要缺錢我給你啊,沒必要這樣。”他得了便宜就賣乖。

“少來。”

她視線一轉,腳步停頓,站在紅綠燈下。倪亦之就站在街角對麵,目光調轉,看著她。

稚初扯著周子祁往另一邊走,小聲道:“你別讓他看見我。”

“至於這樣神神秘秘嗎?”

“不然叫什麽驚喜?”

“你再這樣我吃醋了啊。”

“德行。”

指示燈轉成綠燈,倪亦之站著沒走,謝宇馳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問:“你要是介意的話,怎麽不把她拉回來?”

倪亦之逆著光,最終什麽也沒做,拉了拉衣服拉鏈,微微抬抬下巴:“走了。”

稚初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台球社,值夜班。周子祁本來要一直跟著的,被她支走了。今天隻來了一桌客人,在二樓的包廂裏,老板走之前提前給她結算了這半個月以來的兼職費。

稚初在收銀台將一遝錢數了又數,大概能買下上次跟聞歌逛商場時候看中的那雙球鞋。

她將東西放到書包裏收好。

去公共區打掃白天客人留下的垃圾,有客人匆匆上樓,撞到她的左肩。她穿一件很寬鬆的毛衣,領口挎到胳膊上,露出皙白的肩膀。

她驚慌地往上拉了拉。

男客人收回視線:“抱歉,撞到你了。”

“沒事。”她低低頭,拿著掃帚走遠了。

男客人跑上樓,二樓走廊裏站著他朋友,笑他:“咋了,看到美女走不動道了?”

男客人扭頭:“她就是周子祁帶過來的女生?”

“嗯,你高中的時候跟他是不是有過過節,要不咱們捉弄下她給你出出氣?”男客人的朋友探出身子看向稚初,笑裏藏刀。

“別太過了就行,我沒異議。”男客人聳聳肩,進包廂去了。

稚初下班的時候,商場還沒關門,她在裏麵轉了一圈,找到看了很久的那雙鞋,付了款回家。

她走在路上心情很好,低頭給倪亦之發短信。

——等會兒樓下見吧。

字打了一半,又刪掉了。

她推了推眼鏡,走進一條巷子。

突然,她覺得不太對勁,剛才從台球社出來就走在她身後的人,此刻還跟在後麵,不會這麽碰巧吧。

她定了定心神,快走了幾步,那人始終跟她保持著同樣的頻率。

稚初掏手機出來的時候手有些顫抖。

她找聯係人,給聞歌打電話,無人接通,再繼續撥電話的時候,身後那人突然朝她撲過來,她的身體重重倒下去,磕在巷子拐角的垃圾箱上,霎時疼得眼淚飆出來。

不是害怕,隻是生理反應。

她沒太清楚那人的意圖,上手撲打,食指在對方的脖頸處抓出血痕出來。那人吃痛地鬆開,她得以喘息,從他身下爬起來,卻又被絆倒。

她再也沒有反抗的力氣。

混亂中,那人去翻找她的背包。

稚初什麽都沒打算要,隻死死地抱著那雙球鞋盒子。

那人視線一轉,好像是看到了了不得的東西,開始去拽她懷裏護的東西。

“小丫頭,你最好把東西給我,這樣你會少受點苦頭。”

傷痛讓她手臂沒了知覺,她的大拇指被撕裂出血,疼得無法握住任何東西。

鞋盒被拿走了。

她想說那東西不值錢,但發現嗓子啞了,發不出聲音了……

稚初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家的,但倪亦之等在公交站邊,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

稚初將圍巾繞了幾圈,擋住脖子跟臉,隻露出一雙眼睛。

倪亦之肯定看出什麽了,但沒有拆穿她,他說:“早點回家吧。”將一隻暖水袋塞到她手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稚初愣了下,忽然有淚湧出。

這事不算完,第二天稚初進教室的時候,聞歌一把抓住她,問:“你昨天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倪亦之給我打電話說你的手機沒人接,快急瘋了。算了,先不說這個了,你快去校門口看看吧,他跟周子祁打起來了。”

稚初心下一緊,走到窗戶邊往下看,倪亦之和周子祁對峙著。

這裏是學校,不怕受處分嗎?

她來不及深想後果,跑下樓。

稚初出現的時候,倪亦之正抓著周子祁的衣領,亮出了拳頭。她推了他一把,擋在周子祁麵前:“倪亦之,你瘋了嗎?”

倪亦之沒看稚初,冷冷盯著周子祁:“我倒想問問他,為什麽你昨晚跟他在一起,最後卻一身傷回來。”

“不關他的事。”她說。

倪亦之話音裏冒著寒氣,眼神冷厲:“你就這麽護著他?”

“你知道這所學校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這兒嗎,我是壞學生也就算了,你別把自己搭進來。這件事不用你管。”稚初盯著他。

倪亦之眼睛輕眯起,想將她看清。

被她護住的男生伸手攬住她的肩,倪亦之看見周子祁手腕上的紅繩,忽然輕笑了聲:“也是,是我多管閑事了。”

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校服,心頭苦澀。

稚初想叫住他解釋,但人已經走了。

她打掉周子祁的手:“你別瞎弄。”

“你傷哪兒了?”

“你閉嘴吧。”

“稚初,你幹嗎衝我發火?”

她突然苦笑一聲,正兒八經地盯著周子祁的臉。周圍的人已經散去,隻有他還待在她麵前。

“因為,我喜歡他。”

周子祁聲音寒得像井裏冰涼的水:“那剛剛你怎麽不站在他那邊?”

“我怕你傷到他。”稚初站定,緩緩說,“我跟你不一樣,我喜歡一個人是放在心底的,不會天天纏著他讓他知道。”

周子祁微微顫抖了下,臉色霎時白了。

禹城連日陰雨。

一團黑雲籠罩在學校上方。

不知道為什麽,稚初心裏總能想起那天倪亦之走遠的背影。

聞歌見她神色凝滯,搭上她的肩:“走,今天出去吃頓好的。”

稚初還沒回答,手機裏有短信進來。

“改天吧,周子祁好像出事了。”她看了一眼,然後攥著手機便出了教室門。

聞歌追出去的時候,在樓梯口碰見從辦公室出來的倪亦之,她叫住他:“稚初找我借的地理筆記,她走得急忘記拿了,你幫我給她。”

倪亦之沒打算接。

聞歌硬塞進他手裏,趕緊溜了。

他的視線在筆記本的扉頁停留幾秒,想塞進書包裏。

有字條從裏麵飄出來,落在地上……

稚初跑到一條巷子的時候,給周子祁打了通電話,無人接聽。

她想起他在語音裏給她的留言,他說,我不會讓你白受欺負的。

她站在巷口等了又等,有兩個男生架著一個滿臉是血的人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三個人。她很快看清了受傷人的臉。而那個架著周子祁的人,她也認識,是那天搶她球鞋的男生,眼睛下麵有一條刀疤。

刀疤男生上下打量了稚初一眼,吹了聲口哨:“喲,你魅力夠大的啊,沒想到他還真的單槍匹馬地來。”

稚初喊了聲:“周子祁。”

周子祁的眼睛睜開看了她一眼,冷若寒霜:“給我滾。”

稚初笑了:“你沒死就好。”

周子祁愣了愣,沒想到她一點沒被嚇到,這女生膽子大得能上天。

刀疤男生鬆開手,周子祁瞬間摔倒在地。

刀疤男生雙目一轉到稚初身上,調笑:“你倒是挺特別的啊。”

她雙手插在口袋裏:“比你們這種渣滓稍微差了點。”

刀疤男生饒有興致地盯著她。

周子祁腦海裏警鈴大作,他怎麽樣都沒關係,但不能讓她受傷。他想把她支走,但已經來不及了。

刀疤男生的手直接搭上稚初的肩膀:“你這個直爽的個性我倒挺感興趣的。”

身邊的小弟壞笑道:“哥,你什麽時候喜歡這款了?”

刀疤男生調笑:“叫聲哥哥來聽聽。”

他話音剛落,女生一個啤酒瓶朝他砸來。

刀疤男生的笑容凝在嘴邊。

稚初警覺地後退幾步,將周子祁扶起來。

刀疤男生抹了把額角的血,笑得更歡了:“這反轉,夠味兒。”

變態!

周子祁將稚初往身後扯,但稚初倔勁兒上來了,寒著目光掃了刀疤男生一眼:“你們想怎麽樣?”

“你打了我,不如陪我一晚,咱們一筆勾銷,這筆生意你不虧吧。”他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

稚初恨不得啐他一臉,但心裏憋著恨,臉上卻換了風情萬種的笑容:“那你把他先放了唄。”

她本來想讓周子祁先走叫來幫手,憑著他兩人根本鬥不過,卻沒料到原本沒有力氣的人突然跳起來,勒住刀疤男生的脖子。

其他四個人見老大被困住,紛紛上前,對兩個人拳打腳踢。

迷糊中,聽到有人說:“把她捆了,帶回去給老大嚐鮮。”

周子祁頭上的血流到眼睛裏,看什麽都是猩紅的,他嗚咽了聲。

稚初想呼救,但嘴巴被什麽堵住了。這時,忽然一個人影閃過,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很快,有警報聲響起。

一行人被帶進警局。

稚初被爸媽帶回了家,他們沒責罵她,看著他們欲言又止的樣子,她不知道怎麽解釋,匆匆洗了澡回臥室。

她抱著手機翻來覆去睡不著,打開鍵盤,按下一行字:

“今天在巷口見到的人是你嗎?”

沒有回複。

他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這件事情不知道怎麽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最後落到校方耳朵裏。有學生家長來學校鬧,說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更以要去教育局舉報為威脅。這時有人當著校長的麵出示了那天稚初不在場的證明,加上周子祁抵死不承認有稚初的參與,於是她在記了個嚴重警告處分後從這件校外滋事事件中被剝離出來,但周子祁被開除了。

稚初不知道事情怎麽就鬧到這個地步,家長會上她第一次被稚媽當眾扇了一巴掌,連班主任都被嚇到了,拉著稚媽一陣安撫。

稚初在教務處的走廊上站了一上午,沒有反抗也沒有辯白。

回到教室時,座位上放著一盒藥膏,她看了看,塞進課桌裏。

周子祁的爸爸動用了關係讓他以特長生的身份進入了省體校。臨走之前,周子祁找到稚初,把已經殘破不堪的球鞋盒子給她。

她突然沒辦法坦然地看他。

是她拖累他連高考的機會都失去了,其實她知道,他一直在努力。

周子祁還是笑得璀璨,不摻一點雜質。

他摸摸稚初的頭,姿態昂揚:“小丫頭,加油啊,帶著我那份一起努力下去。”

稚初“嗯”了聲。

“我為你驕傲。”他臨走前忽然補了句。

她聽著聽著,眼眶紅了。

回教室的途中,她往一樓大廳看了一眼,倪亦之正站在裏麵若有似無地朝她掃過來一眼。但她發現,他並不是在看她。

甚至在她跟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都將她當作空氣。

倪亦之回到班裏,蔣魚的座位上一群人圍著聊天,討論的自然是最近學校發生的大事。她笑著開口:“虧我之前跟她走得比較近,也沒發現她還能幹出打架這種事。不過也不是什麽端倪都沒有。”

“什麽啊神神秘秘的?”有好事者追問。

“她竟然抽煙。”蔣魚聲音細細的,將音量控製得剛剛好。

她瞄了眼倪亦之。

倪亦之臉色如往常一樣冷漠。

她甩甩手:“算了,這些事跟我們沒什麽關係。倪亦之,還好你沒摻和進去,不然……”

“走開。”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倪亦之臉上的笑瞬間消失,眼眶紅了。

同桌見狀,拉著她出教室去打熱水。

在水池看見正跟朋友走過來的稚初,蔣魚眼底結了層寒霜。

同桌喊她:“蔣魚,預備鈴要打了,走吧。”

蔣魚低頭緊了緊水杯蓋子,低聲道:“你先走吧,我還有事。”

說完,她上了三樓,找到意見箱,將一封舉報信塞了進去。

手機突然響起,她按了接聽鍵。

“寶貝,我看你最近幾次成績下滑得厲害,這事兒你爸那兒我暫時壓住了,你知道家裏對你的期待多大,希望這次期末考你不會讓我失望。”

“媽,成績不好也不能完全怪我啊。”

“你現在還學會找借口了?”

她吞吐:“學校最近風氣很差……”

稚初回班裏的時候,正好聞歌來她的座位找她。

聞歌問:“初兒,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你別瞎操心。”稚初繼續做題。

“那就好。”

過了會兒,聞歌突然壓低聲音:“我聽說蔣魚她媽帶著一幫家長殺到校長辦公室了,風風火火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事。”

“跟我們有什麽關係,有那心思不如多做幾道題。”

聞歌伸手去摸她的額頭:“你不是發高燒了吧,突然轉性。”

“沒有。”稚初神色暗了暗,“隻是,有時候一個人長大,好像是一瞬間的事。”

在沒闖出大禍之前悟出這些。

老天是眷顧她的。

數學課沒上多久,稚初被叫到校長辦公室。

進門的時候撞上倪亦之的視線,她有不好的預感,但轉念一想,她跟倪亦之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久到她現在看著他,已經忘記他們之前長達十年的漫長交集。

他對她而言,隻是同級同學而已。

教導主任將舉報信遞給他倆看:“這事你們兩個當事人解釋一下吧?”

“有什麽好解釋的,事實都擺在眼前了,我聽說這位女同學前不久還在校外跟混混打架是吧?這種學生早不開除,留在學校是打算禍害我們孩子嗎?”帶頭的家長劈頭蓋臉就是一頓。

“我們沒有談戀愛。”稚初直視她。

“事實擺在眼前,你還爭辯什麽啊。”

一直沉默的倪亦之突然出聲:“她都說沒有了。”

“輪不到你們在這兒說,校長這事要是處理不好,我作為家長代表會一直給學校施壓的,您看著辦吧。”

倪亦之將稚初拽到自己身後:“這件事跟她無關,如果你再繼續汙蔑她,我會托父母請律師過來。之後的事情,校方可以跟我的律師談,沒什麽事我們先走了。”

女家長被氣到跌坐在椅子上:“現在的學生真是無法無天啊,校長,這件事你可得嚴肅處理啊。”

……

一出校長辦公室,稚初差點沒站穩,她半倚著牆壁,雙目無神。

十六歲好像是個坎,怎麽也邁不過去。

倪亦之也沒走,他心裏有些複雜。這事發生在他身上沒什麽,但稚初那兒會有麻煩。她上次受了處分還沒摘幹淨,現在又來一出早戀戲碼,處理不好怕是連學也上不成。

她愧疚地說:“對不起。”

他看著她,像看著白癡,話語卻還是平靜的:“我來處理,你不用管。”

“要不……”她頓了頓,“我退學吧。”

倪亦之扯了扯嘴角,恢複了冷淡:“你遇到事情也隻會這一招。”

稚初還想說什麽,倪亦之沒給她機會,雙手插進口袋,從她身邊揚長而去。她不知道,在走廊的盡頭,他突然停下腳步,扭頭看她,那時候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

——很想理論理論吧,其實你不用跟這個世界講道理,有我偏心你。

她曾經是個擁有著女王姿態的女孩,現在卻幹癟得像一株枯草,但他依然喜歡她。

哪怕知道,她對他並無意思,他還是甘之如飴。

他腦海裏卻回想起那張屬於兩個女生秘密的字條。

——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不知道算不算。

——倪亦之?

——怎麽可能。

他瞬間清醒,收回視線,低頭,然後,走下樓梯。

有人在樓底下等著他。

倪亦之看清了來人,是蔣魚。

他跟往常一樣無視她,卻被叫住。

“你想幫她,我有辦法。”

倪亦之停住。

“什麽?”他輕聲問。

“我可以跟老師說,跟你早戀的人是我。”

他淡淡看向她:“帶人過來鬧的是你媽媽。”

“怎麽跟她解釋是我的事,重要的是,稚初上次的事已經讓她在學校待不下去了,如果這次處理不好等於雪上加霜,我的方法確實可以幫到她。”

倪亦之轉頭。

他不太懂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我是真心想幫你。”蔣魚說,“我不會給任何人說這件事,但你要答應我,從現在開始跟她保持距離,事實上,你也隻能這樣做。我跟你的事我媽會壓下來的。”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我隻是,喜歡你而已。”

他扭頭看還站在校長辦公室外的女生,想到那時候為文理分科苦惱的稚初,在他的開導下,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樣子。她瞪大眼睛,又慎重又喜悅。

——“倪亦之你說的那個未來,我想要努力看看。”

反正,繼續待在她身邊,好像也沒什麽用處。

她需要的再也不是他了。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點頭:“可以。”

蔣魚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麽爽快,又或者,她沒有想到隻要能讓那個女生好,他什麽都樂意做。她有些無力,好像呼吸都困難起來。

繞了這麽一大圈,隻是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邊,即便是無理的,她也要試上一試的。

稚初沒想到怎麽跟爸媽交代這件事,於是她拖到很晚才回家。

十點,家裏的燈還亮著,隱約能聽到臥室裏傳來媽媽接電話的聲音。聽媽媽說話那麽客氣,應該是跟班主任講話。

稚初等在客廳裏,過了一會兒,媽媽掛斷電話出來,果然臉色很不好看。

“媽,我有話跟你說。”稚初有些局促。

稚媽大步走過來,認真地看了女兒一眼:“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嗯,那個……”

“這事兒不能怪你,隻能怪學校在沒有調查清楚的情況下,胡亂冤枉人。我是看在你們班主任道歉還比較誠懇的份上,才算了,不然我一定去學校鬧個天翻地覆,憑什麽往我家孩子身上扣屎盆子。”

“嗯?”

“你們班主任說調查清楚了,被檢舉的不是你,是另一個同學。好像跟小倪是一個班。”稚媽說著說著有點可惜,“小倪這孩子看著規規矩矩的,怎麽還在學校談起戀愛了?你事前知不知情?”

聽到這話,稚初立刻回過神來。

“倪亦之怎麽可能?”

稚媽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他都已經在老師那裏承認了。”

稚初沉默。

稚媽警告她:“這事跟你沒有關係,你別再闖禍了知不知道,給我好好學習,不要受影響。小倪成績那麽好,他以後肯定自有打算,你多為自己考慮吧。”稚媽頓了頓,“你現在的情況是一腳踏在懸崖邊上,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商量過了,你不是很喜歡寫作嗎,我們同意你以藝考生的身份去讀傳媒,從下學期開始,你乖乖去上外訓班。”

“那我,還回學校上課嗎?”

“正式上課的時間比正常參加高考的少很多,到時候我跟你爸會協調好的。所有人都在為你的前程讓步,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吧?”

稚初“嗯”了聲。

稚媽歎了口氣,關掉電視機回臥室了。

客廳裏隻有稚初一個人,她看了看牆上的時鍾,拉開窗簾,一個頎長的黑影正穿過廣場,那背影像一隻孤獨的野獸。她一直默默注視著他,一直到他消失在夜色裏。

第二天,稚初照常上學。

課間,班上多了些關於倪亦之跟蔣魚的討論。

有人恍然大悟:“我就說倪亦之怎麽可能不對蔣魚動心,一年級的時候大家都傳她單戀,倪亦之看著高冷,原來兩人早就暗度陳倉了。”

“欸,蔣魚說了,高一下學期兩人就在一起了。他們為上大學一起努力來著,關鍵是蔣魚學習成績不降反升,這難道是學霸效應嗎?”

稚初盯著課本上的習題,記憶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他恨鐵不成鋼地教她作業,突然問她,要不要上同一所大學。

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可在他身邊一起許下承諾的早已不是她了。

她手上發力,竟將鉛筆掰斷。

聞歌突然湊過來,接過她手中的鉛筆重新削好遞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好吧?”

稚初沒回答。

“你現在在心裏猜沒什麽用,要不你直接去問他吧?”

“問什麽?”稚初低頭繼續寫題。

“問他跟蔣魚是怎麽回事啊?這裏麵肯定有誤會,我怎麽看都覺得還是你這個菜籃子跟他更匹配。”

“不用了。”

聞歌看著幹著急:“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磨磨唧唧、猶猶豫豫的?正好,倪亦之已經讓謝宇馳傳話過來,晚上一起去老地方吃飯。肯定是打算跟你解釋啊。”

聞言,稚初握著鉛筆的手放鬆下來:“真的?”

“我還能騙你嗎?正好趁著這個時間大家把誤會都說清楚,一起從小長到大的關係,總不能因為別人散了吧?我們人生裏還有幾個十年。”

“嗯。”她臉色終於有了絲血色,“謝謝你,聞歌。”

“你真是個呆鵝。”聞歌笑了。

稚初也笑了。

因為聖誕節,平時不怎麽解風情的班主任破天荒地早早下課。沒到約定時間,稚初先回家了,她在衣櫃裏翻了翻,找了件外套換上,在鏡子前轉了幾個圈。她轉念一想,自己在幹什麽呢,自己什麽樣倪亦之沒見過。

臨走前,她猶豫了一瞬,還是帶走了球鞋盒子。

大院裏也應著節日掛滿了彩燈,閃得人眼花繚亂。

聞歌家樓頂的天台有一棵小聖誕樹,還有一張桌子,此時桌上擺了燒烤跟啤酒。

人已經到齊了,隻差她一個。

聞歌把稚初拉到自己身邊,順便給她的盤子裏放上兩串烤魷魚。

謝宇馳坐在倪亦之的左邊,臉色不太好看。

聞歌搭上稚初的肩膀,說:“我昨天看新聞,周子祁代表省體育隊參加今年的市運會,得獎了。”

“嗯,他打電話給我了。”稚初回。

“挺厲害的,剛進去就冒尖了。”聞歌仰天長歎,“好羨慕人家,不像我們天天得啃各種卷子,這次小考我又要玩完。”

謝宇馳噴她:“哼,你哪次不這樣說。”

“少以為你進了理重班就升天了,信不信我把你昨天晚上翹課進網吧的事告訴你班主任。”

“勞逸結合,你懂個鬼。”謝宇馳白她一眼。

稚初淡笑著聽他倆拌嘴,誰也沒提倪亦之跟蔣魚是怎麽回事,好幾次謝宇馳話都在嘴邊,又咽下去。

稚初抿了口果汁,放下杯子。

對麵的手突然伸過來,將被擠到桌子邊緣的水杯往中間推了推。

幸好,不然要潑在她身上了。

稚初抬眼看過去,倪亦之在一邊安靜地坐著。

聞歌抓準時機,問:“倪亦之你最近在忙什麽呢,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搬家。”他聲音不大不小。

聞歌頓時蒙了:“什麽?”

稚初一顆心瞬間沉了下去。

飯桌上由剛才的熱鬧轉為僵凝。

靜默了好久好久,謝宇馳突然說:“也是,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是不好意思。”

他仰頭喝了一大口啤酒,重重磕在桌上:“我就問你一句話吧,暗地裏撬哥們牆角,你心裏有沒有愧?”

聞歌攔住他:“池子,你少說兩句。”

“怎麽著,我還沒有發言權了。”他唰地站起來,指著倪亦之,“我把你當好朋友,什麽都跟你說,事到如今你半點解釋也沒有嗎?你心裏一定把我當傻子看吧,我就是賤。”

“謝宇馳,你夠了。”

“是的,我夠了,我蠢夠了。”他將椅子一腳踢在地上。

轟隆的聲音嚇了稚初一跳,謝宇馳撿起掉在地上的衣服走了,聞歌也追了出去。

天台上又隻剩他們兩個人。

“你搬去哪裏啊?”靜了半晌,稚初開口。

“文誠路。”

“那裏離學校挺近的。”

“嗯。”

她擠出一絲笑:“挺好的。”

聽她說完這三個字,倪亦之的心像在無邊海域裏漂著的一塊浮木,被浪頭打中,沉下去又浮起來。

明明來之前已經打算好了的,他突然想反悔了。

他一向以理性跟自控力傲於人前,此時隻為她一個失意得天塌地陷。

“我爸媽讓我去學傳媒,要去外訓。”她說。

挺好的。

“加油啊。”好像在沒話找話。

“用不用我幫你搬家?”

“不用。”

稚初瀟灑地揚了揚手:“那我回去啦。”

背過身去,心裏壓抑又悲傷。她快速地跑下樓,卻發現鞋子還抱在懷裏,盒子被她捏癟了。

她冷靜下來,抬手丟進了垃圾桶。

冬天的夜晚,一顆星也沒有。

倪亦之收拾桌上的殘羹冷炙,將一個一個打包盒撿起來,唯獨稚初剛剛坐過的位置沒動。屬於她的痕跡不想就這樣丟掉。

那是幾年前來著,忘記了。反正也是在這個天台,他們一起來放煙花慶祝新年,她鬧著他給她送新年祝福,他想了半天給她講了個故事。

“從前有一隻小狐狸,他誤打誤撞進了兔子窩。兔子沒見過外麵的世界,她說你帶我走吧。狐狸又小又懦弱,他怕外麵的世界太大,把兔子弄丟了,但又不想兔子失望,於是他在離開兔子窩之前,告訴她等他長大一些,就回來找她。他回到狐狸洞之後,他拚命吃拚命長大,終於他有了力量,他回到兔子窩。

“他心裏太忐忑了,他不知道兔子還願不願意跟自己的離開,但他想,隻要勇敢試一試,即便有些遺憾也沒什麽吧。於是他一步步朝她靠近,兔子窩裏有好多兔子,但狐狸一眼就認出他要找的,因為在他眼裏,她就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他慢慢走近她,問她,喂,你願意跟我走嗎?”

也許這個故事太長了,她還沒聽完就睡著了。

倪亦之想,他好想做那隻狐狸,想在她生命裏大鬧一場,此後,願不願意,由她抉擇。

可是,這個願望,被他親手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