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一點就炸”學習小組

(1)

冗長的春天不知是在哪個午後進入了尾聲,陽光開始變得明亮而刺眼,烤得大地暈頭轉向。校園裏的知了聲逐漸聚集響起,學校請的滅蟲公司浩浩****殺進了教學區,老徐上周遞交的查看車棚監控的申請也終於通過。

自知在劫難逃的應如是已經領著爆胎兄洗幹淨了脖子,就等著老徐的大刀朝自己這兒砍過來了。

果不其然,中午放學鈴聲一響,方圓圓就來傳應如是“覲見”了。

應如是忐忑不安地往辦公室走去,在距離辦公室不到半米的地方和一個高瘦個子撞了個滿懷。

她抬頭,正好撞進詹昱廷的眼睛裏。四目相對,應如是想起那晚謝非墨問自己看不看得上詹昱廷的問題,登時又把自己的臉悶紅了。她連忙伸手將他推開,垂著腦袋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的異樣:“快走開。”

他自然沒有閑情逸致堵著她,正要閃開,身形一晃卻又晃了回來。應如是看到他那張俊臉突然湊過來,一雙眼睛深深地看著自己:“你臉紅什麽?”

應如是慌忙往後縮:“沒……沒有!”

“沒有?”他眼裏染上笑意,是那種平日裏冰冷的人在逗貓時才會露出的神情。他故意又往她麵前湊了湊,“那你躲什麽?”

“都說了沒有!”她憤怒地將他推開,末了還補上一句,“你這人是不是有什麽疾病啊?”

一句話就讓氣氛驟然降至冰點,詹昱廷覺得無趣,斜睨她一眼,率先伸手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坐在辦公桌前的老徐聽到聲響,連忙招呼他們進來。應如是忽然想起自己被叫來的緣由,心中各種滋味翻湧起來,顧不上老徐正在和詹昱廷拉家常,眼睛一閉就幹幹脆脆地承認了錯誤:“對不起,老徐!您的車胎是我紮爆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今天您要罵我罰我,我都不會有半句怨言,但求您一定不要撤銷我的合唱團出賽資格!”

班主任有權限製學生參與任何社團活動,這是市一中頒給班主任的眾多“無形教鞭”之一,也是管束應如是最有效的“定身符”。

老徐被她這音量巨大的認錯宣言嚇了一跳,抖了抖之後訕笑道:“嗬嗬嗬,這如是不愧是鐵肺小天後哈,嗓音條件真是……”

“鐵肺小天後”五個字說得站在他跟前的兩個人都有點不大自在,但這點不自在很快就變成了震驚,因為老徐接下來說了一句:“是這樣的,這次月考成績出來了,按照慣例,要重新分配學習小組。我打算呢,讓你們兩個單獨組成一組。”

市一中一直以理科班見長,理科班則以火箭班為風向標。火箭班一直以小班教育配合學習小組互助討論的教育方式聞名,每個小組包含班內各個成績段的同學,以方便大家能夠互幫互助、互相監督。但要說兩個人一組,這真是頭一回。

兩個人都沒明白過來老徐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一時無語凝噎。老徐看向應如是:“如是,我聽說了,你是弄錯了我和昱廷的車,才錯手戳爆了我的車胎。我認真想來,你和昱廷也沒什麽恩怨哪。也就是上次物理課上,我沒有追究昱廷沒交作業的事兒,導致你心理不平衡埋怨昱廷,所以想要報複他。那這事兒說到底還是老師的錯,所以老師必須將功補過,修複你倆的友情。”

兩個人頭頂上皆是一個巨大的問號:老師,我們倆之間的友情是不存在的,倒是都挺想給對方一大嘴巴子的,不知道對方要不要?

應如是率先反抗道:“老師,我跟詹昱廷是私人恩怨,跟您沒關係,您就別上趕著來這兒和稀泥了。”

說完還用手肘碰了碰詹昱廷,示意他也趕緊反對,給自己助攻一把。結果,詹昱廷思忖半晌,來了一句:“老師,那次我交了作業。”

應如是和老徐兩人有些無語。

這人關鍵時刻抓“重點”的能力怎麽這麽一流啊?

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幹脆攤牌算了,應如是心一橫,道:“對,他是交了作業,但是被我藏起來了!所以老徐,我和他早就結怨了,和您壓根就沒關係。”

“啊?那你們為什麽結怨啊?昱廷,你說說?”

“我哪兒知道?”詹昱廷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不屑,看著老師時還是亮亮冷冷的一雙無辜眼呢,瞥向應如是的時候就不自覺帶上了一點鄙夷。

應如是恨得牙癢癢,怒目瞪他,這不瞪還好,一瞪反而加重了學霸那顆補刀的心。他略一思忖,看向應如是的眼睛,神情似乎非常認真,說道:“不過,你要是真的這麽介意那次我在音樂教室說的話,那我……”

應如是一愣,滿心以為世界十大奇跡之首——詹昱廷道歉這事兒即將在此刻發生,心裏還難以抑製地有些小激動。結果,她腦袋往後一縮,聽見一句:“那我也沒辦法。”

應如是白眼一翻,眼神又想殺人了:“怎麽沒辦法啊?你說錯了話,你不得道歉嗎?”

“說都說了,道歉有用嗎?”

這麽理不直氣也壯的一句話,霎時間把應如是問住了。老徐的思路顯然也被帶偏了,訕笑著出來打算勸和,卻蹦了一句:“是是是,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來幹嗎……”

詹昱廷目露讚賞:“老師,您活得真明白。”

應如是一臉絕望:“老師,您這樣真的特別容易把人勸死,您知道嗎……”

爭吵陷入僵局,老徐趁著這個空當拿出了月考成績單,指了指應如是的物理成績,上麵是十分顯眼的雙杠:11分。

應如是怔了怔,尋思著這物理成績又創新低了啊,耳邊忽然清晰響起一道滿是輕視和諷刺意味的冷笑聲。她抬頭時,詹昱廷還強裝漠不關心地看向別處,一副懶得管她的樣子。

“這分數,你解釋一下?”

“一時失手,一時失手……”

老徐還沒反應呢,旁邊那個傲嬌鬼又開腔了,那張嘴真是沒打算放過誰:“那您這手可真是要不得了,一失就失了89分啊?說真的,我就算是把答題卡扔地上,踩一腳,再按照腳印來塗卡,都不至於考個十來分吧?”

應如是聽見自己把牙咬碎的聲音了,捏住拳頭正要反擊,餘光卻看見老徐指了指詹昱廷的語文成績:“昱廷,你也得給我解釋一下。”

定睛一看,在學霸那一大堆要麽是滿分、要麽是接近滿分的成績裏,語文成績那欄的“75”真是顯得比她的雙杠還要紮眼。笑意很快取代了憤怒,她十分幹脆地笑出了聲,雙手抱臂慨歎一聲:“哎呀,看來語文這答題卡不大好踩啊。”

險勝一局!

成功感受到詹昱廷殺過來的眼刀,應如是轉開臉不去瞧他,才發現原來氣了人之後甩手就走的感覺是如此妙不可言。

詹昱廷原本想忽略老徐的提問,但無奈老徐好像真的很想得到一個回答,一直目光如炬地望著他。他隻好硬著頭皮解釋:“唔……一……一時失手。”

應如是再一次猖狂地笑了:“哎喲,還真是75分的水平啊,連成語都要抄襲著用啊。”

老徐這回是徹底感受到這兩個冤家之間的氣場了,真是水火難容、誰都不肯讓著誰。這個認知反而讓他更加堅定了想要改善他們關係的決心,於是他清了清嗓子,搶在詹昱廷反唇相譏前說道:“昱廷是這次月考裏,全校唯一一個物理滿分的學生,而如是的語文考了123分,也是全年級拔尖。你們兩個人長短互補,分到一個學習小組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兩個人同時喊出一句“不要”,老徐無奈地笑:“你們倆這麽默契,說不是同一個小組的我都不信。”

這回詹昱廷先反抗了,他沉著聲音道:“老師,我認為讓我教一個高中物理隻能考11分的人,是對我智商和生命的一種嚴重浪費。”

應如是也不甘示弱,損人誰不會啊?她學著詹昱廷的語氣,說道:“老師,我認為讓我教一個物理滿分、語文卻隻有75分的不健全高分低能兒,是對我文學素養的一種嚴重侮辱!”

“是嗎?”老徐挑了挑眉,把成績單合上,“既然你不讓我侮辱你的文學素養,那我就隻能去取消你的合唱團出賽資格了。”

一招致命,應如是嚇得腿都軟了:“不不不,我本身也沒什麽文學素養,還請您盡情侮辱。”

老徐對這個回答甚是滿意,再看了一眼眉頭緊皺的詹昱廷,歎了口氣:“昱廷,世事都是雙向的,利人方能利己。如果你覺得老師的做法你暫時接受不了,那也行,我找你母親談談……”

“母親”兩個字似乎是能讓詹昱廷轉換態度的開關,或者說,更像是這種驕傲學生的軟肋。他幹脆地打斷了老徐:“不用打擾我母親,既然老師希望這麽做,那我就陪應同學玩玩好了。”

看這樣子,他和他母親的關係還是沒有緩和。算半個知情人的老徐暗暗搖頭,揮手打算結束這次談話:“行,那就這麽定了。希望你們都要嚴肅對待這件事情,如果下次月考你們這些科目的成績還是這麽糟糕,那我可顧不上咱們的關係和情麵,當真要罰你們了。”

兩個人互相瞪了對方一眼,皆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實則心裏都已經把如何為難對方的算盤撥得嘩啦作響。走出辦公室時,兩個人還是互相都不願意謙讓,硬是要像兩隻螃蟹一樣橫著走出門,差點沒把門框給擠破了。

“你完蛋了,詹昱廷,我一定要讓你……”應如是捏著拳頭放狠話,嘴裏那句“讓你好看”還沒說完,又想起上次吃的虧,硬生生刹住了車。望著他眼裏的不屑,她在兩秒鍾內完成了詞語替換:“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哼哼,她堂堂市一中語文成績年級第一,詞匯量能是蓋的嗎?

而眼前這位語文成績隻有75分的詹同學卻一點兒都不露怯,雙手插兜,冷靜反擊:“我吃不了,你也落不下什麽好果子。”

用不著替換詞匯,他最擅長的就是根據已知條件往下演算,最後得出常人得不到的正確答案。鬥嘴同理。

“哼,走著瞧!”

“瞧唄。”

……

就這樣,“一點就炸”學習小組不情不願地被成立了。

(2)

周一的班會課上,老徐宣布了詹昱廷和應如是組成特殊學習小組的事,惹得一眾同學又是羨慕又是嫉妒,一下課就紛紛跑過來開應如是的玩笑,大有已經成為“魔王”和學霸相殺劇情的腦殘粉之意。

但相殺歸相殺,該負責的事兒她還是會非常盡職盡責的。打發走這群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應如是從抽屜底層翻出一本《古代漢語》,把目錄上的副詞、代詞、詞類活用和特殊句式部分用熒光筆標記出來,一臉陰險地扔給詹昱廷:“我看了你的卷子,發現你是古文部分比較薄弱,先把這本參考書上我標出來的知識點背熟吧。”

詹昱廷正坐在座位上寫字,掃了兩眼這本字典一樣厚的參考書,提出質疑:“如果我沒看錯,這應該是一本大學本科的教材吧?”

應如是訝異道:“你怎麽知道?”這確實是她一個中文係的表姐送她的書,裏麵的古文知識非常係統且全麵,但對普通高中生來說,上麵的內容因為過於專業而顯得有些晦澀。

“這位教授,”詹昱廷指了指封麵上主編的名字,“是我母親的同事。”

聽起來關係就很複雜,應如是沒興趣管這個,不耐煩地擺擺手:“隨便隨便,趕緊背吧。還有,你古文默寫居然一分都沒拿到,你有毒吧?”

詹昱廷連眼皮都沒抬:“我根本沒背那些課文。”

應如是更加覺得這貨有毒了:“同學,你腦子沒問題吧?這可是送分題啊!”

“背將近七十篇古文才拿得下10分,我不屑做這種徒勞無益的事情,枉費工夫。”

言之有理,很有個性。應如是找不到話反駁,便趁機酸他:“也還行嘛,我看你知道的成語挺多啊。”

這話倒讓詹昱廷有點不好意思了:“可語文又不隻是考成語。”這麽說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樣,也從抽屜裏摸出一本書。準確地說,是一遝有封麵的嶄新卷子。

他微笑著把卷子遞給應如是,說:“你送我這麽一份‘大禮’,我自然不能沒有表示啊。這套試卷的題很基礎,你先做前兩張,不會的題,放學之後我慢慢給你講。”

這話說到最後,學霸還特意加重了“慢慢”兩個字的發音,聽得應如是打了個寒噤:“你……我放學之後得去合唱團訓練的!”

“是嗎,我放學之後倒是沒事做。”

“沒事做,你就尋思著折磨我嗎?”

“這麽明顯嗎?”

“你是魔鬼吧你?”

“不啊。”他淺笑著,撐起手肘托腮道,“我是魔鬼中的天使。”

她應如是可不是那麽聽話的乖孩子,他說做卷子就做卷子?做他的紅樓夢去吧!這不,下午最後一節課還沒結束,她就已經收拾好東西,貓著腰挪到教室後門準備開溜了。眼看著各位正在埋頭學習的學霸同胞,她心裏倒數著,一句“撒喲娜拉(再見)”還沒說出口,忽然領口一緊,整個上身被攫住,接著被這股力道提著站了起來。

天地做證,她雖然沒有模特兒級別的高瘦身材,但絕對不是個別人說拎就能拎的小個子。她正心想來者究竟是什麽伏虎、羅漢、大力金剛,她回頭就看到詹昱廷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此刻他正垂著眼眸看她,那眼神讓應如是想起《西遊記》裏的如來佛,而自己好像就是那隻翻來翻去還是隻能在他掌心裏撲騰的小潑猴兒。

此時“如來佛”微微勾起嘴角,緩緩說:“栽我手裏了,你逃不掉的。”

一句瑪麗蘇偶像劇的台詞,卻生生聽得她冒了一身冷汗。她像隻幹壞事被抓包的小野貓,被他輕鬆拎回了籠子裏,老老實實地等著下課,老老實實地等著他過來講題。

不得不說,詹昱廷“學霸”這一名號真是當之無愧,因為他確實太懂得如何去理解和記憶知識點了,就連講解的內容都編排得非常有趣。無論是定理的闡釋還是題目的演算推理,他都能找到一些更為生動有趣的方式來進行,和她認知裏那種隻懂得往死裏學、而根本不知道如何讓別人理解自己思路的書呆子大相徑庭。

他很快講解完卷子上的客觀題,應如是驚覺自己的思路已經被他帶進了題目裏,把為難他的事兒拋在腦後了。耍賴大魔王在這時上線,她隨便在稿紙上畫了幾下,然後把筆一扔:“不會。”

詹昱廷看了她一眼,拿起她的筆,慢條斯理地把解題的思路重複了一遍。應如是還是搖頭:“不懂。”

他再次重複。

“還是沒明白。”應如是繼續裝傻充愣,這樣的招式她已經在無數個家教身上試驗過了,屢試不爽。尤其是像詹昱廷這種耐心非常有限的人,最受不了這招,肯定很快就會因為她的蠢而暴走,然後一腳把她給踹了。

不出所料,在這道題的講解進行到第五次,而她還是苦著臉說不明白的時候,詹昱廷忽然把手裏的筆一扔,站了起來。

他說:“你看著我。”

以為他要發飆了,心裏還有點發怵的應如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啟用了雙眼掃描儀,非常仔細地將他端詳了一遍。這詹昱廷不愧是傳說中市一中建校以來長得最好看的男孩子,劍眉星目,高鼻薄唇,身材頎長……

再往下想象可能就要出大事了,應如是連忙打住,給出評價:“嗯,長得確實還行。”

正要提問的詹昱廷被這句話打斷,有些不滿地提問:“長得隻是還行?”

這人怎麽突然自戀起來了?應如是正皺眉,聽到“詹懟懟”又開炮了:“如果我都隻是還行的話,那你算什麽?”

應如是氣得直拍桌子:“喂,你講題歸講題,別人身攻擊行不行啊?”

“那你說,我長得究竟是還行還是好看,還是很好看?”

“長得很好看,整個市一中你最好看。”應如是翻了個白眼,說這話本是被迫無奈,但到最後居然帶上了幾分真誠的口吻。

傲嬌詹懟懟終於滿意了,冷哼一聲,嘴角有些收不住的笑意。他慢騰騰地回歸了正題:“那你看我站著,現在受到什麽力?”

這不是智障問題嗎?應如是又翻了個白眼,但始終沒放棄扮演智障的執念。她答道:“受到我致命的吸引力。”

詹昱廷有些無語。

因為應如是的不配合,直到暮色四合,這道受力分析題都沒能被解決。最後是應如是的肚子忍無可忍,發出了十分清晰的“咕咕”抗議聲,她瞬間就泄了氣。她覺得自己這傻裝得有點過頭了,可詹昱廷怎麽還是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他不覺得累得慌嗎?

“別急,弄明白這道題了,就放你回去吃飯。”

這人真的有毒!

她崩潰地拿過筆,飛快地把演算過程寫完,然後把草稿紙往他眼前一攤:“滿意了嗎?”

詹昱廷點點頭,看著她匆匆忙忙地開始收拾東西,又慢悠悠開口道:“耐性我有的是,但如果你想要得到自由,最好乖乖配合我。”

這還真是頭一回有人開口大言不慚地要求自己乖乖配合他。不滿的情緒正在滋長,應如是又聽到他說:“如果按照一開始的進度,每天隻需要勻一個小時出來補習,在下次月考前我就能追上老師講課的進度。而你,也能每天準時去參加訓練,世事都是雙向的……”

他話還沒說完,應如是就背上了書包,邁開腿往外走。詹昱廷望著她的背影,看到她不耐煩地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利人方能利己。”

她很聰明。

這隻小野貓,即將被馴服了。

(3)

“一點就炸”學習小組勉強找到了平衡點,應如是配合著詹昱廷的教學計劃,偶爾不死心地捉弄他一下,但多數以失敗告終。

天氣越發炎熱,教室裏升騰的熱氣像密密麻麻的棉絮,肆意地往皮膚上貼。市一中的教室還沒有裝上空調,三十個人呼出的二氧化碳使得教室的溫度更上一層樓,把應如是悶得神誌不清,趴在桌子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下課她就直奔隔壁班,催促著專門收費跑腿的同學去給她買冰飲料,然後自個兒拿著小電風扇站在走廊上乘涼。走廊上人很多,所謂“冬天趕不出來夏天趕不進去”,哪怕是一窩子的學霸也得乖乖向室溫低頭。方圓圓也跑出來了,湊過來一顆腦袋要共享她的小風扇,她微微偏過去一點兒,目光正好落在獨自坐在教室裏看書的詹昱廷身上。

他正低著頭專注地看書,眉眼間是難得的溫順與平和。陽光從窗戶外透進來,打在他柔順的黑發、清俊的五官、潔白的校服上,仿若是特意為他鍍上的一層毛茸茸的光。

他的桌子上還有半瓶沒喝完的可樂,已經不冰了。應如是想著自己也不喜歡喝被室溫焐熱的飲料。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很眼生的女孩兒,雙手緊攥著一罐冰可樂,小心翼翼地遞到詹昱廷眼前。

他抬起頭,沒有接,薄唇微動,應該是在道謝。

多麽不識好歹的人啊。應如是腹誹,卻聽到方圓圓慨歎一聲:“這都是今天第十一個了。”

應如是不明所以地“啊”了一聲,方圓圓補充道:“給學霸送飲料的,第十一個了。他一瓶都沒要,甚至除了謝謝,話都沒多跟人家說一句。你說這大熱天的,還能抵抗得住這麽多示好的美女和美女手裏的冰飲料,學霸真是個狼人——比狠人還要多一點的狼人。”

應如是輕蔑地“嘁”了一聲:“你當他是柳下惠呢?我看他就是單純不識好歹,在那兒裝大尾巴狼呢,白瞎這麽多好看小姐姐的心意。”

“話也不是這麽說。他誰的都沒要,就代表著誰都還有機會。就算是大冰山,也一樣會有無數少女前赴後繼的。”

這話聽得應如是沒忍住爆粗了:“那現在小姑娘也太不矜持了吧?”

“不是姑娘不矜持,是詹學霸的引力太強。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昱廷如此多嬌,引無數一中少女盡折腰’……”

方圓圓正說著呢,跑腿的同學回來了,遞給應如是兩瓶冰鎮橘子汽水,說是感謝她的幫襯,多送她一瓶。方圓圓正在生理期,不喝冷飲,預備鈴響時,應如是拿著兩瓶飲料走回座位,經過詹昱廷身邊時,他又恰好起身,兩個人迎麵撞上,他半垂下眼眸看她。

那雙眼睛像是真的會勾魂一樣,清亮深邃,隻一眼,就看得應如是有點兒找不著北了。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忽然伸出手,把一瓶橘子汽水遞到他麵前,然後用無所謂的口吻說:“多了一瓶,待會兒不涼了就不好喝了。”說完自己都想抽自己,剛才來送可樂的那位姑娘長得那麽可愛,這家夥都沒多看一眼,自己現在是多傻,才這樣把臉伸到他跟前找虐啊?

不出所料,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好幾秒,詹昱廷都沒有伸手來接的意思。應如是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心裏又是尷尬又是懊惱,正準備縮手,手上卻忽然一輕。

他若無其事地接過去,若無其事地擰開,再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喉結上下滾動,應如是看著他這一係列動作,驚得都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詹昱廷喝完後抿了抿唇,看見她傻乎乎的神情,忍不住說:“怎麽,舍不得的話,剛才就別給啊。”

“誰舍不得了……”

“那你還愣著做什麽?喝了你的飲料,還得送你回座位?”

他說話的時候很認真地看她,沒什麽表情,聲音很清很沉,聽得應如是有些控製不住地開心。她假裝生氣地哼了一聲,抱臂說:“你這時候應該跟我說謝謝!”

詹昱廷看著她有些得意的小表情,自己也快憋不住笑了,趕緊打發她:“行,謝謝。”

正式上課鈴響起了,應如是抬腿走回座位,而詹昱廷則拿著汽水往教室外走去。明明互相看不順眼的兩個人嘴角都掛上笑意。

這家夥還是挺知道好歹的嘛,好像也沒有那麽招人討厭。

可是在下課之後,昏昏欲睡的應如是再抬頭去看他的座位,發現仍是空空如也。不僅那節課,那之後整整一天,詹昱廷都再沒有出現過。應如是忽然想起他從前也總是無緣無故就缺課,甚至一消失就會是很長一段時間……

她忽然有點慌了神,與此同時好奇心也難以控製地膨脹起來——詹昱廷,他究竟去哪兒了?

(4)

為了弄明白詹昱廷總是“離奇消失”一事,應如是進行了非常深入的研究與調查。

首先自然是去采訪掌管全班考勤事務的班長方圓圓,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啊,他開心就好。”

“這麽硬核?這不算早退缺課的嗎?”

方圓圓一臉“關愛智障少女,人人有責”的表情看向她:“當然不算啊,他是有正當理由的。”

“什麽正當理由?”

“徐老師批準了,這就是他最大的正當理由。”說完便擺擺手,忙著寫作業去了。

方圓圓的回答反而讓應如是更加納悶了。她想起自己有一次因為賴床遲到了半個小時,還被老徐罰著掃了一個星期走廊的事,氣鼓鼓地想:他詹昱廷有什麽理由,能比睡過頭還正當?

疑問鬱積在心頭,她坐立難安,假裝不經意地去套老徐的話,得到的答案是:

“嘖,昱廷最近在準備全國物理奧賽,很忙的嘛。擠點時間去指導老師那兒做做卷子,可以理解。”

“我們合唱團也很忙,我也需要擠點時間去唱歌!”

徐老師裝傻:“你說什麽?風太大了,我沒聽清……”

應如是簡直無語。

可是,火箭班裏也有很多奧賽小組的成員,怎麽就隻有詹昱廷一個人老是玩消失?

想到這裏,她又上趕著去問同是奧賽小組成員的謝非墨,謝非墨答道:“你覺得,拿金獎的選手和很大可能性陪跑的選手,得到的會是一樣的待遇嗎?”

這個理由從理性層麵上來看,已經可以說是理據皆服,但應如是骨子裏那種女孩子天生的直覺仍然蠢蠢欲動。如果詹昱廷莫名失蹤的背後藏著的是某些驚天的秘密,說不定她可以借此揪到學霸的小辮子,然後……

嘴角染上搗蛋時才有的邪惡笑意,應如是暗笑三聲。恰巧當天放學時她剛好走在詹昱廷後麵,鬼使神差地就萌生了想要刺探學霸某些秘密的念頭。

詹昱廷今天沒有騎車,孤身一人背著書包塞著耳機,拿著一本單詞掌中寶安靜地等著車。

應如是裝出一副路人的樣子,跟著他坐上公交車。一路上她親眼看見了市一中聲名遠揚的詹學霸那無聊透頂的課後生活:先到市圖書館還了幾本書,再轉悠到隔壁的梅林曲苑,發覺今天無人開唱,便又折回了公交車站繼續等車。

應如是跟著他轉得耐性漸無,對詹昱廷這種活像退休老幹部的生活方式抱有莫大的不解,但這種不解很快變成了恐慌——在她跟著詹昱廷坐上去往郊外的公交車時,公交車剛剛駛出四五站,擁上來的乘客便越來越多,不斷地將她往站在後門處的詹昱廷身邊擠。

車廂裏人聲嘈雜,每個人都攢足了力氣要為自己博得一方立足之地,根本無暇顧及站在邊緣被擠得一退再退連扶手都抓不到的某個女孩兒。

無奈,應如是隻得雙手抱臂護住自己,艱難地轉過身去背對著詹昱廷,努力想保持住平衡。可眼看著公交車又要向下一個站停靠了……

還沒來得及設想後果,應如是突然感覺到有一隻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到詹昱廷皺眉望著自己。

那一瞬間應如是感覺自己的頭皮都發麻了,一整車的陌生人,一整車的冷漠與戾氣,竟然襯托得眼前這個向來冷淡疏遠的家夥具有親切感。他就站在她身後,右手扶著手把,左手借力給她,好讓她站穩。

看清這個跟了自己一路的家夥的模樣,詹昱廷皺眉問道:“是你?”

冷汗忽然冒出來,應如是連連搖頭:“不是我,不是我。”

但他顯然已經猜到了一切,濃眉擰得更緊,扶在她肩上的手掌一用力,她就順著他的力道被推到他圈出來的某個安全區域之中。

應如是被他這個動作唬蒙了,她扶著把手站得很穩,正盤算著要說點什麽時,公交車忽然靠站。後門應聲打開時,詹昱廷卻忽然邁步離開,徑直下了車。

應如是慌忙跟上,下了車才發覺這一站不遠處是市區邊緣的一個釣魚俱樂部,不禁腹誹:他該不會老幹部到要來這裏釣魚吧?

詹昱廷還真就是這麽一個老幹部,隻見他十分熟絡地走向入口,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黑卡,往感應區一刷,自動門便應聲而開。

在他身後追得哼哧哼哧的應如是沒能趕上他,隻得拍著玻璃大喊:“喂,你等等!”

和她隔了一道玻璃門的詹昱廷神色漠然地回頭,見到她還是一副張牙舞爪的模樣,又想起她今天的古怪行為,心裏有些許不高興,便不想和她糾纏,轉身進了魚竿寄存室。

應如是氣不打一處來,一生氣就容易衝昏頭腦的大魔王直接衝到前台買票,剛進門就看到詹昱廷的身影,正背著魚竿包往魚池方向走。

她鉚足勁追過去,卻沒注意到腳下濕漉漉的地板,剛追到池邊,便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掉進了魚池裏。

這一下讓應如是徹底慌了神,腥臭的冷水不斷地往她的口鼻裏灌,她撲騰了幾下,斷斷續續地喊:“詹昱廷,詹昱廷……”

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原來詹昱廷已經成了她在絕望之際下意識去求助的對象。

意識再次回到身體裏時,她已經被撈上岸,整個人軟綿綿地癱在池邊,腦袋被詹昱廷用手半托起來。

她抬起眼皮,看到同樣渾身濕透的詹昱廷,聲音滑到喉間變成了哽咽:“嗚嗚嗚,可惡……”

“別說話了,笨蛋。”詹昱廷皺著眉,看她並沒有嗆出水來,便知道問題不大,連忙向趕來的工作人員借來毛巾,將她從頭到腳裹住。幸好今天氣溫並不低,他扶著應如是半坐起來,看著她抱著毛巾想將身上的水蹭幹淨。她似乎被嚇得厲害,平時炯炯有神的一雙眼睛如今被驚慌攪得呆呆的,甚至連他開口問她家在哪裏的問題都被她忽略,隻微顫著不停地擦頭發上的水。

俱樂部並沒有洗浴間,再待下去她很有可能會感冒。詹昱廷思忖半晌,決定打車把應如是帶到一公裏外的他家。

處在驚嚇裏的應如是沒能恢複正常思考,像隻被雨淋透了的小動物一般,安安靜靜地跟著詹昱廷,安安靜靜地被詹昱廷推進他的浴室裏。

熱水淋到身上,她終於對這一切有了真實感,抬眼看到洗手台上擺放整齊的男式洗麵奶、運動沐浴露、洗發水……

等……等一下……她這是在……詹昱廷的家?

這個想法幾乎在一秒之內將她的臉蒸紅,她像是突然被人點中某個不知名的穴道一樣,繃緊了全身的神經,慌張得差點站不穩了。

她光速衝洗好,換上掛在浴室門後的一件幹淨校服,揣著一顆跳到了嗓子眼的心,“吱呀”一聲,打開了浴室門。

(5)

客廳裏的燈亮著,是奶白色的,襯得原本就安靜的屋子越發冷清。入目是簡約單身公寓裏幹淨整齊的景象,家具都是黑白灰色係配色,嚴謹得透不出一點兒生活氣息。

詹昱廷換了一身黑色的棉質家居服,正窩在沙發裏,右手拿著一個小奶瓶喂著懷裏的一隻灰色小貓,左手輕輕撫著貓背,動作溫柔至極。

亮白的燈光落在少年的黑發上,軟軟地貼在他隆起的精致骨節處。

趴在他膝蓋上的灰色小貓正愜意地眯著眼睛,一口一口地啜著奶嘴,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這樣一幅美少年撫貓的景象看得應如是的心髒一下子柔軟起來。她踮著腳走近,生怕驚動了正在享受美食的小貓,低著聲音問道:“這是你的貓嗎?”

詹昱廷聞聲抬頭,一雙深邃的眼睛裏是還未來得及散開的溫柔,閃著細碎的光。他輕聲答道:“前幾周在小區門口撿到的,像是剛出生沒多久就被遺棄了。”

應如是輕手輕腳地走近,蹲下,伸出一隻手指輕輕撫摸它額頭處的皮毛。小奶貓像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接近,不滿地反抗起來,伸出小小的肉爪掃開她的手指,末了還非常傲嬌地撓了撓她剛才觸碰的部位,似乎是連她的氣味都不願意沾染。

應如是又好氣又好笑:“小東西,個子不大,脾氣倒不小。”

這話聽在詹昱廷耳朵裏,反而有種自白的意味,嘴角不受控地彎起。

此時小貓正好吸完奶瓶裏最後一滴奶,他將它抱起,遞給應如是:“你陪它玩會兒,我去洗個澡。”

應如是愣愣地接過,小貓起初還有些掙紮,但它的不滿很快被詹昱廷溫暖的手掌撫平。

應如是像捧著稀世珍寶一般捧著它,問:“它叫什麽名字?”

詹昱廷愣了愣,答道:“貓。”

“什麽?”

“它就叫‘貓’。”

應如是被他的回答生生噎住,哭笑不得道:“那在你眼裏,我是不是應該叫人類?”

詹昱廷不為所動,擰開奶瓶準備清洗:“它在我這裏沒有名字,我就叫它貓。它不是屬於我的,我沒有必要和它結下不必要的羈絆。”

真是個理智到有些冷漠的想法。應如是撇撇嘴,坐到沙發上,小心地逗起貓來。

詹昱廷洗好奶瓶,進浴室前又遞過來一遝外賣單和他的錢包:“點些吃的吧,我想吃咖喱雞飯。”

應如是愣愣地接過,按照他的指示,先是點了一份超大份的咖喱雞飯,再給自個兒點了一份至尊海鮮比薩。

毛巾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氣,混合著一些人體特有的味道,在一瞬間充盈了她的鼻腔。應如是紅著臉呆呆地將毛巾摘下,說:“剛才沒找到吹風機在哪兒,所以……”

寸頭男孩兒詹昱廷這才反應過來,仔細一想,又麵露難色:“對……我的吹風機被我母親拿走了。”

應如是不明所以地“啊”了一聲:“那……拿去哪兒了?”

詹昱廷答道:“她不住在這裏。”

“你……一個人住嗎?”

“嗯。”他點頭,將手裏的外賣放到茶幾上,窩在沙發裏的小貓跳到他腳邊,親昵地蹭他。

他彎腰將小貓抱起,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警惕地問應如是:“我還沒問你……你今天一直跟著我做什麽?”

正在解頭發的應如是聽到這個問題,差點被口水嗆住,連忙打圓場:“巧合,巧合……”

“巧合到一直和我坐同一班公交車,還追著我進釣魚俱樂部?”

“因……因為我也很想學一下釣魚嘛!哈哈哈,哈哈……”

詹昱廷抱著貓,一張俊臉毫無波動,隻是安靜地望著她。應如是麵對這種眼神,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隨口胡謅道:“就是想深入了解一下詹學霸的日常……”

聽到這個回答的詹昱廷眉頭狠狠一皺。

他從前不是沒有遇到過尾隨他的女孩兒,但多數都是一些情竇初開、被一時的感情衝得有些昏了頭的小姑娘,可是沒想到連她也……

看著詹昱廷陰晴不定的一張臉,應如是幾乎一瞬間就能猜到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連忙解釋道:“不是不是,我是……想知道為什麽你總是可以不來上課……”

“因為我是奧賽小組的。”他倒是答得幹脆。

“可是非墨也不這樣啊!”

“我還是物理奧賽國家集訓隊的。”

這個頭銜就有些驚人了,難怪可以獲得自由進出校門的特權。應如是噎了噎,一副明白了的樣子,點頭道:“所以你以前才會經常缺課很長一段時間……”

“因為要參加各種項目或是研討會,有時還需要飛去國外,缺課的時間就會長一些。”

應如是徹底明白了,她像蔫了的茄子一樣,悻悻地擦了幾下頭發,半晌後鼓足勇氣從喉嚨裏擠出一句:“抱歉……”

詹昱廷沒有回答。她站在原地有些尷尬,又聽到他一句:“想知道什麽,可以直接來問。”

原以為是一句嘲諷,她抬眼去看詹昱廷,卻發現抱著貓的他一臉認真。

他知道她並非出於惡意,她天生熱衷於搗蛋和冒險,且很有可能是事發之後才會明白,原來這樣的方式是錯誤的。平時一副張牙舞爪的大姐頭模樣,其實骨子裏就是個傻乎乎的小姑娘。

他歎了口氣,打開外賣,咖喱的香氣撲鼻而來。

兩個人坐到茶幾旁,相對無言地各自吃著,隻有小貓偶爾發出一點叫聲,但這聲音很快被逐漸凝固的氣氛吞沒。

渾身不自在的應如是終於扛不住了,決定活躍一下氣氛,道:“那什麽,我以為按照你這種老幹部的生活作風,會自己做飯吃呢……”

“我確實會。”

“那你還叫我點外賣?”

“因為,”學霸眼皮都沒抬,“懶得給你做。”

應如是從容地亮出她的三十米大刀:“你信不信我讓你蒸發嘍?”

“按照人體成分來說,你這個假定很難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