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命運弄人

當初槐安就眼睛半睜半閉間聽到了一句:“令愛,我今日便娶走。”

然後一覺醒來她就從符禺山那個寂寂無聞的小帝姬變成了環琅天澗的尊主夫人,此番亦是,奕丞就著十六尊主俱在,直接在幽雲庭議上同三清真人提及,槐安自然沒有在場,隻是後來詢問奕丞,奕丞隻言簡意賅道:“應了。”

真是毫無參與感!

婚事一傳開,於幽雲不啻平地驚雷。

一撥震驚於環琅天澗的奕丞居然會娶妻,一撥震驚於被幽雲各方女修惦記著的奕丞最後要娶的居然是仙鶴居的女子,最後一撥則震驚於奕丞居然和白澤神女沒有走到一起。

後來槐安無事下山,在一樁茶肆聽書,才發現這句簡簡單單的“應了”,後麵卻是大有文章。

據說三清真人聽聞此事,正襟危坐於尊位之上,並無太多驚之色。倒是尊主們個個瞠目結舌,在殿中便開始議論紛紛。

皆道是這柳月前段時間被千夫所指,幽雲哪方仙士不曾與她結過仇怨。如今天機鏡中異象消失,她便成了奕丞之妻,這以後奕丞若成為環琅天澗的尊主,她便是尊主夫人,且不論她會不會公報私仇,至少幽雲所有仙士皆與她有了隔閡,這隔閡放大一點,就是環琅天澗與各大仙山的隔閡。再則,環琅天澗占據幽雲要塞,掌管天機鏡,在擇夫人之時必須慎之又慎,而柳月出身仙鶴居,資質平庸不說,又無治理之能,實不能擔此大任。

可任他們爭論不休,奕丞自巋然不動。

回到山上,槐安心生好奇,見奕丞正在長歡殿中懸肘寫字,便湊過去問道:“以後我會做尊主夫人這件事,你究竟是怎麽說服各方尊主的啊?”

奕丞移開墨綻,調整宣紙擱放位置,並未看她。

“誰說你一定會做尊主夫人了?”

槐安頓了頓,尋思著他師尊尚且在世,現在同他說這個確實不太好。

不過三清真人同槐安待在一處時,鸞姿鳳態十分愜意休閑,但隻要奕丞一出現,就立刻變回了那張冷漠嚴苛的臉,想來奕丞這話似乎別有深意,便好心安慰道:“三清真人雖然對你嚴厲了些,但並不是不喜歡你,畢竟嚴師出高徒嘛,你要對自己有點自信,他這衣缽一定是傳給你的!”

奕丞臉色有些生硬,偏頭打量了一下她拍打在自己肩上的手,目光複雜道:“我的意思是,我做了尊主,還可以娶其他女子做夫人。”

槐安臉色一黑,氣急敗壞道:“這個婚我不想成了!”

奕丞不由得輕輕笑了一聲,將轉身要跑的她一把拎了回來,聲音很是溫柔:“好了,騙你玩的。”

槐安並不想理他。

其實槐安也知道他在開玩笑,隻是大婚將至,說這個多少有些不吉利吧,且聽上去就是覺得心裏不舒服,就是想同他慪氣,就是不想給他好臉色。奕丞卻完全不理會她的小別扭,動作嫻熟地將她拉至一竹椅上,一邊莫名其妙地開始糾正她的坐姿,一邊道:“往旁邊去一點,手放在腹前,頭再歪一點……嗯……保持這個動作。”

一番循循善誘下,槐安已經被擺成了一個標準的端坐姿態,這怕是槐安此生坐得最標準的一次,而奕丞已回到書案前,提筆蘸墨,原來是要作畫。

奕丞起筆間是無可比擬的雍容大雅、無人能及的驚才風逸。

槐安想,這個九萬年,她要留下來好好愛這個人。

露往霜來,歲月無盡,有你,足矣。

不多時,槐安有些倦了,嘟囔兩句背酸就換了個姿勢,結果枕著竹椅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已經躺在床榻上,青綢棉衾將她四仰八叉的睡姿掖得嚴嚴實實,但是奕丞並沒有在房中。

槐安四處尋了一圈,整個環琅天澗都沒有找到,想來又是去辦事了,他最近一向很忙,便自行下山找樂子。

環琅天澗仙落開闊,熱鬧得緊,來來往往的大多也是些無階散仙或是剛幻化人樣的生靈,但不乏個別尚未退化完全的,或露出兩顆獠牙,或留著長鱗的尾,抑或是尖尖的角,也算是“各有千秋”。

槐安正四處張望著,一位生得十分俊秀的白麵書生一步攔在她麵前。

槐安警戒地往後撤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那書生卻是彬彬有禮地頷首問好後,手中紙扇又才往旁邊一指,含笑道:“仙友,要不要押一注?”

槐安往旁邊瞅了瞅,發現一個不大的攤麵上聚滿了生靈,且個個神采飛揚,手上拿著各自珍寶相爭押注,所押之物皆是上等物資,實不知是什麽賭坊在街邊都能玩得這麽有牌麵,不由得好奇道:“這是在賭什麽?”

白麵書生溫和一笑:“幽雲風雲盛典,仙友居然不知?”

槐安抽了抽嘴角:“風雲……盛典?”

“看來仙友果然不知。”那白麵書生繼續保持和煦的笑耐著性子同她解釋,“日月所入的龍山有一鸞鳥名喚祁言汜,祁言汜在弱冠之齡連曆三劫而毫發無傷,乃是修仙奇才,卻一生懷著一顆獨孤求敗的心,執著破盡天下功法,是以每隔千年便要同三清尊主的弟子奕丞比試一番,今日,是第四場比試……”

他還未說完,頓時神色有些古怪。他原本就是欺她是外地人,隻吹捧祁言汜以此誤導她,然後狠狠賺一筆賭注,卻不想這位看著麵善可欺的女子竟毫不猶豫地盡數押給了奕丞,他不禁覺得奇怪:“仙友不問問比什麽?”

槐安想,這大概是她有生以來押的所有賭注中最胸有成竹的一次,這還全仰仗之前有個弟子跟她講述過祁言汜與奕丞的這樁往事。隻是千年複千年,千年何其多,那弟子最後隻用了四個字概括了這九萬年來奕丞的每一場戰績:一招製勝。

槐安跟著人流圍過去,周邊的女子都很激動,個個心花怒放地叫喊著,槐安也很激動,趁比賽還沒有開始趕緊去巡邏最佳位置觀賞,怎奈圍觀者絡繹不絕,視野略好之地皆已水泄不通,酒樓更不用說了,一位難求。

槐安費好大勁兒才找到一家位置稍偏的酒樓,雖與雲台隔得遠了些,但隻要將眼睛睜大些還是看得清楚的,不過這家酒樓老板不愛白銀金條,就喜歡搬弄一些玄門機關,槐安便拿出她的孔明鎖,故弄玄虛一番,忽悠了老板好久終肯給她一個位置。

奕丞還沒有現身,眾人仍在翹首以盼,雲台上祁言汜青紋雲袖,眉眼間透著輕佻浮躁之色,背上負箭,手中握弓,應是早已等候多時。看情形,槐安猜來這場比試應當就是奕丞七箭齊發,以每支箭矢射程可越過三川刺中靶心,成為有驚世之舉的那場比試。

“祁言汜生來便有佛印加持,本已是鳳毛麟角之輩,不過我聽說東海倒也生了一位奇才。”聽言旁邊幾位飲酒的散仙言及東海,槐安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

其中要束兩把彎刀的仙士道:“我也聽說了,道是他母親甫產之前終日鬱鬱寡歡,積勞成疾,分娩遭遇難產,遂將畢生修為渡化與腹中胎兒,巧在這胎兒也爭氣,一出生就將東海之水攪得天翻地覆,一躍成了一尾應龍。”

另一個嘖嘖稱歎:“應龍乃是龍中之龍,尋常龍子修煉幾萬載,還要遭受剝皮抽筋之苦,承受三次天劫才得以修成應龍,四海之中,自太古算起,僅僅就修煉出了三尾應龍,故這位應龍一麵世,便被封為東海世子,龍君大喜過望,設宴八荒,請柬就差沒送來幽雲了。”

又一個吃著杯盤中的小食,若有所思道:“不過倒也奇怪,東海世子滄胥當年想飛升應龍應劫,結果險些魂飛魄散,他的妻子荀音也不過是一尾蛟龍,如此資質竟生出一尾應龍,可真是得上蒼眷顧。”

“你們還不知道嗎,滄胥早死了!”說話的這位是忽然插進來的,聲音洪亮。

槐安不知是被他聲音所震懾還是因為其他,執杯的手猛地一顫,濺出的茶水在虎口燙出一大片殷紅,那些人亦是被震得一陣靜默,反應過來後,才立刻凝肅著神情追問道:“幾時之事?可否準確?”

“幾時之事?”那人不屑地嗤笑一聲,揶揄道,“說是從泑山國中回去後就一蹶不振,渾噩度日,不久就死了。”

其餘聽罷,唏噓一番後,便立刻滔滔不絕地議論起來。

“女祭於我幽雲也算是有恩,我聽說池亙一戰是她力排眾議,才讓幽免遭屠殺,奕丞才有足夠的時間與白澤神女布陣反擊。天族戰敗之後,女祭銷聲匿跡,天族調兵遣將四處搜尋無果,大多以為已經九死一生,最後也不了了之,不想最後藏身在了東海。”

“在天族人眼裏她是戰略有失,致使天族三十萬大軍受創,為逃避罪責,這才躲至東海不敢麵見世人,而顓頊本來就沒什麽肚量,聽風就是雨,聽到這些風聲,立刻就要將女祭抓回天宮為這場戰敗承擔罪責,但是奈何沒有真憑實據,後來也作罷了。”

“後來顓頊得知了女祭與滄胥之事,又正好趕上朝中提議以聯姻的方式拉攏符禺山,便對女祭說:‘你既如此維護幽雲,不若你嫁過去好了。’這樁婚事就這麽一錘定音,顓頊與女祭君臣數萬年,知道女祭性子剛烈,所以就等女祭違背天旨,借著由頭將她關入昊天塔中,再給了符禺山交代,又解了一口氣,隻是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女祭最後居然還是同意了這門婚事,可是顓頊怎可能將他都忌憚之人安然送去幽雲,於是有了以女祭周身神澤修葺昊天塔的荒唐事……”

“顓頊固然可恨,但滄胥跟女祭也實不該不顧兩界交邦,一個拋夫,一個棄妻,做出如此罔顧人倫之事,如今倒好,做了一對亡命鴛鴦,反倒是成全他們了。”

“隻是可憐了符禺山的少主,據說女祭死後,符禺山的少主也是失心瘋一樣將山中好多弟子逐出山門,還與多名女子有染,有一段時間整日宿在外麵荒廢時日。”說話之人壓低聲量,小聲譏笑,“據說就連符禺山那小帝姬是誰生的都不知道,那少主平時看著刻板得很,沒想到如此荒**無度……”

幾人說得正有勁兒,忽然,萬裏晴空齊齊落下三道的閃電,炸裂之音震得酒樓之下一片驚聲尖叫。

酒樓中碎碎叨叨的那幾位男子卻是虎軀一震,頓時噤若寒蟬,畢竟他們適才言及的是雷神之女,立刻心虛地冷汗涔涔地抬頭望蒼宇,卻發現蒼宇已經平靜下來,但是回頭來,卻見旁邊坐姿原本懶散的女子正襟危坐起來,柳枝般的腰杆挺得筆直。

槐安目光中的流光溢彩褪盡,露出前所未有的鋒利光芒,視線如刀一樣將他們淩遲著,厲聲道:“當年女祭心存善念,換來幽雲萬年安定,你們既知,卻不感恩戴德,還惡意揣測,罔顧人倫的究竟是誰?”

她語氣冷得四周都鍍了層寒霜般,還因驚雷心有餘悸的幾人一時答不上話來。

槐安手中杯子往玉桌之上狠狠一擱,發出尖銳的碰撞聲。

“今日這番話,你們膽敢再提一次,這幾道天雷就不是劈在半空那麽簡單。”話罷,槐安起身離去。

那些人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不淡定了,麵麵相覷。

有人道:“這……這不是柳月嗎?”

另一個亦是顫顫巍巍道:“前段時間我可沒有對她下手,可她眼神怎麽好像我欠她幾條命似的?”

……

人聲鼎沸,槐安從酒樓中下來就被喧嘩聒噪之音緊緊包裹。奕丞應該並未看見槐安,隻是越過眾人視線,款款落入雲台之上,從頭至尾,一絲不苟,再之後,人頭攢動,張袂成蔭,不消片刻,一支箭矢從雲台射出,穿過八街九陌,瓊樓玉宇,攜著勢不可當的力量朝天際穿刺而去……一切如她所料。

“柳姑娘。”正出神,身後忽然響起一個不卑不亢的女子之音。

槐安轉過身來,霞映澄塘,鳥驚庭樹,一身段高挑的女子身著淺綠薄煙紗,一雙秋水明眸入豔三分。

看著那張嫵媚而略顯青澀的臉,槐安斟酌了一下:“筱離?”

筱離似有些驚訝,溫柔笑道:“柳姑娘識得我?”

槐安摸了摸鼻子,否認道:“主要是良渚仙府的衣裝比較好認……”

聞言,筱離低頭去審視自己的著裝。良渚仙府的服飾致力於用最少的布料染最多的顏色,設工雖是巧妙,然看上去格外鮮豔,出現在環琅天澗這種以素衣簡裝為主的地方就尤為突出。

筱離打量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的重點好像並不是這個,不由得搖頭輕笑看一聲,複才道:“今日來見柳姑娘,是有一事相求。”

槐安有些奇怪,當初筱離尊主在符禺山時從未跟她提及過她認識柳月,所以對於眼前這個忽然找上門的小筱離,她有些摸不準對方是什麽意圖,便等對方自行說來。

筱離似在醞釀,片刻後,才鄭重道:“不知可否借環琅天澗的崆峒印一用?”

槐安正警惕道:“你怎麽知道崆峒印在環琅天澗?”

對於她的猜忌,筱離隻是付之一笑:“當初我幫女祭去奉天城求靈珠,與她也算有過交情,有些事情自然知曉一些。”

憶起什麽,她又抬頭認真看著槐安的眼睛,不慌不忙道:“我知道柳姑娘跟女祭關係匪淺,不然適才在酒樓也不會發那麽大的脾氣,既然如此,不知道柳姑娘想不想救女祭?”

槐安心頭猛然一緊:“你有辦法?”

“辦法自然是有的,隻是在此之前,想給柳姑娘引見一個人。”

“誰?”

“荀音。”

“荀音”這個名字槐安聽說很久了,但是從未見過,隻說與神婆做了交易後,容顏蒼老,每日以頭巾裹麵示人,生而為仙,卻蒼老得同凡界那九十多歲的婆婆一般無二。

後來她父君將內丹精元給了荀音,讓荀音一夜間恢複了容貌,所以當荀音出現在槐安麵前時,玲瓏剔透的臉色雖然不是絕色,倒也楚楚動人,且臉色十分憔悴,瞧不見一丁點血色。

“柳姑娘。”天族中人逢人最是注重禮數,槐安極是勉強受了她這一禮。

荀音一雙色淡如水的眉眼寧靜得像一汪清泉,收禮後,雙手疊於腹前:“柳姑娘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槐安點頭:“我既然來了,自然是想知道的。”

荀音笑了笑,眺望著遠處城池的一隅繁華,啟開她蒼白無力的唇道:“你應該知道我自幼在滄胥身邊長大,是他讓我做女子,也是他說要娶我。看著他曆劫中魂飛魄散,我痛不欲生,我想他若死了,我又豈能獨活,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同神婆做了交易。我知道他對我很愧疚,那種愧疚幾乎蓋過他對我原本的喜歡。

“九百多年前,他忽然興高采烈地來找我,說他救了一個人,那個人身上有永駐容顏的崆峒印。你知道嗎?我很久沒有見過他那麽開心了。原本他隻是想從女祭上神身上拿到崆峒印而已,所以他會每天跟我說他與女祭上神之間的種種事,說她身體恢複得如何如何,說她今日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說她越來越信任他……可是日子久了,他便不再同我說這些了,我當他是倦了,便也沒在意,直到他開始遮遮掩掩,我知道,他動情了。”

長風挽起她的發,雙鬢散下的青絲如墨如瀑,衰敗與蒼涼卻無處不在。

“有些事情他不說,我也沒有問,可是並不代表我不知道,隻是如今想來,我早該預見,畢竟那是名動八荒的司戰之神,世間男子都想瞻仰一二的女祭上神,而我竟天真地以為,他同那些世俗膚淺的男子不同……”

她失笑:“終歸是我高估他對我的感情。從前他對我是責任大於愛,後來是愧疚多於情,他的心早已不在我這裏,我知道,我若傷好,便再留不住他。”

微微沉默了片刻,她又沉靜道:“你知道槐九桓失去內丹精元之後,滄胥和槐九桓之間有個什麽約定嗎?”

槐安似乎已經料到什麽,但還是試探性地問:“什麽約定?”

她目間越發沉寂起來,低聲道:“滄胥答應槐九桓,隻要恢複我的容貌,他便同女祭遠走高飛,不問世事。”

槐安愣了一下,才發現荀音的眼淚已經順著臉上的褶皺暈開好大一片。

“所以蠱雕是你安排的?”蠱雕本是沉睡在鹿吳山中的凶獸,鹿吳山與泑山國差了整整七千裏,若是它自己闖入這泑山國中,途經之地必定赤地千裏,顯然泑山國中的蠱雕是有人故意傳送,雖然她和奕丞也曾懷疑過荀音,可覺得一個願意為滄胥自毀容貌之人應該不會如此狠絕。

荀音忽然冷冷輕笑:“不錯。當年滄胥就是在鹿吳山將我撿回來的,我就是想讓他清楚地知道這是我做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槐安看到她靜水般的眸子裏閃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狠。半晌沉默後,荀音忽道:“不僅如此,我還殺了滄胥。”

槐安雙眼抬起,猛然一震。

荀音伸出自己的右手,手臂之上全是各種淤青紅腫和匕首割出的深深淺淺的傷痕。眼淚一顆一顆地砸落,她繼續說道:“就是這隻手殺的他,一刀下去,他好像料到了……我……我也沒有想到,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著他的血一直一直流……”

明明是別人的事,槐安卻聽得渾身發涼發抖。

荀音忽然抓緊了自己的頭發,麵目極是痛苦,終於哽咽道:“他從泑山國回來,每天都瘋瘋癲癲的,甚至……甚至好多次將我認作女祭,就連我們的婚宴,他也將我認作女祭。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是我一時衝動,才將他……”

她哽咽了半天,忽然跪在了槐安麵前:“柳姑娘,你救救他。”

槐安愣了,半晌,又覺得好笑,也就真的笑出了聲:“我救他?別說我沒有這個本事,就是我有,也不會救他。”

“柳姑娘。”筱離開口,止住她轉身欲去的步子,“或許,你不僅能救滄胥,還能救女祭。”

槐安眉頭動了一動:“什麽意思?”

筱離徑直越過荀音走到槐安麵前,道:“當初槐九桓來借赬霞帔時,並不一定要用內丹精元,隻需要他的真元之氣就可以,失去真元之氣,他頂多隻是變成一個廢人,但是荀音因為害怕容顏恢複後,滄胥會離她而去,所以在神婆施展術法時故意中斷術法,卻不想,最後卻導致槐九桓被術法反噬,內丹精元破裂。”

“你說什麽?”槐安坦然失色。

如果不是她父君內丹精元破裂,她母親怎麽會剜出崆峒印?

他們頂多不過是變成兩個沒有靈力的普通人而已。

且做普通人又有什麽不好?至少那時候她母親已經看清了滄胥,接受了她的父君,他們明明可以好好過著平平凡凡的日子……可又是一個心懷不軌,造就了這樣一個荒唐的結局。

但槐安看著蜷縮一團痛不欲生的荀音,卻一點也恨不起來。

她母親褪去一身榮光,也不過是個女子,終其一生,不過求一顆真心,隻是陰錯陽差,讓她生生錯過兩次;荀音亦是,愛得單純熱烈,將生死榮辱全係一人身上,最後卻全部付之東流。

可歎,命運弄人!

“所以,你們想利用崆峒印重塑過去?”良久,槐安在撕裂的長風中找到自己微弱而淒涼的聲音。

荀音沙啞著聲音懇求道:“我已經不奢望任何東西。我不要容貌,什麽都不要,隻要回到槐九桓給我真元之氣那一刻就好了,隻要槐九桓平安無事,女祭就不會死,槐九桓也不會給滄胥機會,滄胥縱使再對女祭念念不忘,終有一天會死心、會回頭的。”

“你早該想到這些的。”槐安猛吸著涼氣來舒緩心境,醞釀良久,終才道,“明明滄胥也可以將真元之氣渡給你,可為什麽他不給?”

荀音一僵,半晌,隻微弱著聲音道:“他是要做龍君之人,自然不能……”

“何必自欺欺人呢?”槐安終於忍不住打斷她,“他從來就沒有你以為的那麽愛你。”

看著荀音越發蒼白的神色,槐安有些於心不忍,但還是忍不住道:“神婆是上古妖獸,以命換命這些都很熟練,你以為就因為她中斷術法便能造成如此大的反噬嗎?”

荀音停下哭泣,錯愣地看著她。

一絲怒氣漫上心頭,槐安閉了閉眼睛:“這分明就是滄胥故意的。”

荀音終於魂不附體地跌回地麵,卻沒有同她爭辯,甚至沒再說一句話。

晚雲漸收,霞光淡淡,槐安沉靜了片刻,忽道:“既然要回到過去,就應該回到池亙一戰後,讓滄胥連見到女祭的機會都沒有。”

雲台上的比試早就結束了,人群散開,十裏長街隻有三三兩兩的人影走動,仙閣的回廊上高掛的燈籠將槐安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手中提了些食材,分明是一個很小的布袋卻無比沉重般使她的雙手向下沉沉地墜在身側。

漫無目的走了許久,才想起要回山上,且今日出來這麽久也沒有同奕丞交代過,回去肯定是要被罵死,不過轉念一想,奕丞這人真是沒趣得緊,今日同祁言汜比試這麽重要精彩的盛世也不告訴她,要是早早告訴她了,說不定還能占個好位置,於是乎,槐安抓緊步伐回到山上,準備跟他好好算這一筆賬,結果奕丞居然還沒有回去。

槐安覺得了無生趣,有些餓了,看了看桌上的食材,便自行去鼓搗吃食。

環琅天澗真是一點都不接地氣,經書典籍塞了好幾個大殿,卻偏偏連個廚房都沒有。槐安便用著她淺薄的修為,在後院草草辟出一間廚房將就著。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廚房雖簡,一應俱全……

奕丞回來的時候已是三更的夜,環琅天澗此起彼伏的山巒變成鉛灰色。他步履輕緩,正要推開那扇鏤空的玉扇門,卻似想起什麽,又轉身往長歡殿而去。

殿中燭火已熄,屋簷灰蒙蒙的輪廓像是文人筆下的潑墨畫。他輕輕推開門,清輝順勢鋪入殿中,他俊雅的雙眸平視而進,頓時一緊。

深秋的夜,槐安隻著了輕紗,雙手疊在桌前,正睡得香甜。

奕丞見狀,氣得不輕,也顧不上手腳的輕重了,幾步就跨了過去,匆忙的步伐間是難抑的怒火,隻恨不得一把將她拎起來狠狠訓誡一通。

這麽大的人了,真是半點讓人放心不得!

他正要粗魯地將她抱起來,反手扔到床榻上去,可所有怒火卻在手一觸到她體膚那一刻猝然熄滅下去。

枕著木桌宿了半宿,她身體竟然還是溫熱、柔軟的,絲毫不似那晚般寒涼入骨。

終究,他還是沒忍心吵醒她。

他手上動作溫柔下來,將自己的外氅解下來給她披著,這才注意到,桌子上是滿滿一桌未動的菜。

槐安察覺聲響,眼睫輕顫,醒過來,奕丞已經在她對麵坐下來。

槐安惺忪地揉了揉眼,聲音很是酥軟:“你回來了?”

“嗯。”奕丞拿起筷子,適才想責備的怒意已經完全煙消雲散,自顧自地夾了一箸冷卻的飯菜,聲音溫和,“怎麽在這兒睡了?”

“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槐安伸了個懶腰,支起還未徹底醒轉的腦袋,恍惚地看著他,“你今天做什麽去了?”

奕丞平淡道:“矍如戾氣太重,已經失了心性,我將它鎮壓在了天屠洞,那處地界寒涼,但願能淨化它的戾氣。”

當年幽雲戰亂之時,矍如隨著奕丞不知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感情自然深厚,且以奕丞的修為,去一趟天屠洞來回頂多兩個時辰,何須耽誤如此之久,想來到底是有些不舍罷了。雖然他總是表麵雲淡風輕的,但槐安知道他心底一定不好過。

槐安想起奕丞後來養的那隻靈犬,體型不大,性格溫和,便忍不住逗他:“其實我以前養過一個坐騎,準確來說,是隻靈犬,大概有這麽大……”

她兩手草草比畫了一下,又繼續道:“不過說起來慚愧,那靈犬還是個崽崽的時候差點被我烤來吃了,而且那時候它骨骼細小,不比矍如膘肥體壯,但是很好玩。”

奕丞輕輕笑了笑,卻沒說話。

等等!

槐安忽然想起什麽,這才猛然驚醒,一把將奕丞身前那杯墨瓷奪了過來,看著已經見底的茶水,她麵如土灰,僵硬道:“你將……這杯水喝了?”

奕丞不解她為何如此惶恐:“怎麽了?”

槐安覺得心頭發顫,一字一句地問:“你……沒有感覺嗎?”

那杯水裏,她放了當初老九所用的醉心花粉,那時候在環琅天澗她不過拈指一點,奕丞便昏得不省人事,可是眼前的奕丞為何毫無察覺?

一種不好的甚至是沉重的預感在槐安腦子裏浮現出來。

難道那個時候奕丞並沒有昏迷?所以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是她給諸犍書信,去符禺山通風報信;早就知道是她引來的四方仙士攻伐環琅天澗;早知道是她將崆峒印之事告訴世人……可是他從來沒有怪過她,甚至一如既往地寵溺她,即便在最後一刻,他還是在不顧一切地保護她。

心頭像被人用刀割一樣,她一直知道九萬年後的那個奕丞,豐神俊朗的皮囊下是切換自如的三副麵孔——

一個指揮若定,牽製著幽雲所有仙門世家,運籌帷幄,掌握天下局勢,這是環琅天澗的尊主。

一個絕情冷傲,對幾名在天族走投無路的蝦兵蟹將毫不容情,一人便守住幽雲九萬年的安定,這是幽雲之主。

最後一個溫文爾雅,對她事無巨細地照顧,用盡所有好脾氣去陪她練劍,百般遷就,千般容忍,這是她的夫君。

“奕丞……”槐安趴在桌子上,提著眼睛仰視著他。

奕丞輪廓分明的下顎微微一收,垂目瞧她:“嗯?”

槐安咧出一個清澈的笑來:“沒事兒,我就是想喊喊你。”

奕丞索性閣下筷子,眼眸眯起:“你到底在茶裏放了什麽?”

“沒事兒,就是……就是……”槐安閃躲著神色,摸了摸鼻子,“一點迷藥。”

“什麽迷藥?”奕丞刨根問底,顯然不好忽悠。

槐安抿了抿唇,道:“就是覺得你這幾天疲憊,怕你晚上體力不支……”

還沒說完,奕丞神色已徹底冷了下來,幾近咬牙切齒:“你再說一遍!”

槐安立刻慎重考慮一下,因為她若重複一遍,感覺下一刻他就會以某種不能言說的方式讓她深刻地領略一番什麽叫“體力不支”了。

“我的意思是……”尚未說完,身體驀然騰空,槐安話頭一轉,一陣驚慌後便叫苦不迭道,“你放我下來!啊啊啊,是我體力不支行了吧!是我是我可以嗎?現在都三更了大哥……”

薄紙窗外漫天繁星漸漸被清輝掩蓋,槐安卻一直沒有入眠。

淡淡的月光在奕丞臉上鍍上一層琉璃之色,她端詳著他,青峰瓊鼻,寒江凝眸,比起九萬年後,眉宇間多了三分清冷,少了一分歲月沉澱出的沉穩。

“奕丞,我能不能借崆峒印一用?”槐安伏在他懷裏,說得很小心,“有個人,我非救不可。”

奕丞呼吸勻稱,已是熟睡,自然沒有回答她。

槐安在他鼻尖蹭了蹭,順勢往下吻住他溫熱的唇,滯留彌久,遲遲不願離開:“你放心,我隻是讓荀音回到過去,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