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為歡幾何

到底是醉得厲害,第二日槐安起來便頭痛欲裂,遲眉鈍眼地查探著身上酸痛的部位,大腦卻是一片空白。她又猛地敲了幾下腦袋,努力回想前情,卻隻隱約記得自己從酒樓出去,然後跌進了一個巨坑中,接著好像被人抽了幾頓鞭子……槐安頓時一骨碌爬起來,欲警惕地打量周遭處境,卻頓時呆若木雞。

晨光甫入天際,洞中冷泉聲脆,石壁泛著一層薄薄水澤,生出的青苔蒼綠欲滴。而洞中,一張九尺石床,一堆薪柴的灰燼,這個洞竟然是……當初奕丞同她待過的那個山洞。

整整九萬年,可於槐安而言不過一個春去秋來。

“醒了?”一個流水濺玉的聲音從洞口的方向傳來。

槐安偏頭看過去,隻見藏青色的天幕在洞口顯出一圈光暈,奕丞背對著洞口的天光,英姿挺拔,下顎方正,一身瀟瀟白衫極其俊雅。

有那麽一瞬,槐安懷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原來的塵世,但槐安知道不是,因為眼前的他氣質俊冷,生人勿近,一雙星目沉寂,並無半分深情。

“我們為什麽在這兒?”槐安慢吞吞地從石**下來,還在努力回想昨日之事。

奕丞信步過來,眉頭微微擰起:“你不記得了?”

槐安發愣。

“算了。”他語氣低沉了很多,將手裏一些還冒著熱氣的東西擱置在一旁,神色間似有一些……失落?

不過槐安想來自己一定是理解錯了,畢竟在她所認識的人中,情緒最捉摸不定的就是奕丞,他那張精美絕倫的臉從來都不是為情緒而生,他的一顰一笑一投足,都讓人覺虛實莫測,她懶得去揣摩,因為她已經被一股香氣吸引了過去:“是什麽東西,好香?”

奕丞轉身將先擱置一旁那被草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拎過來,油漬浸透昏黃的草紙。他信手拆開它,唇邊還噙著幾分若隱若現的淺薄笑意,慢條斯理地同槐安道:“狼崽崽沒有,隻有小天酥。”

槐安聞言便喜滋滋地湊了過去。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狼崽崽?”槐安隨口問著,邊過去不客氣地拿起夾了一箸子,細細一品,入口肉質細膩,是從未吃過的東西。

“這是什麽做的?”槐安問。

奕丞斟了一杯水遞給她,方才答道:“將雞肉和鹿肉剁成碎粒,再拌以米糝……”

“等等!”槐安突覺哪裏不對勁兒,“你說雞肉和什麽肉?”

許是她反應有點大,惹得奕丞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白梅案底的淨瓷杯,偏頭端詳著她,挑眉重複道:“鹿肉。”

“鹿肉?”槐安滿口食物殘渣噴得驚天動地,“這是鹿肉?我是……”

話到此處,槐安驀然一頓。

她現在是瑤琴所化的柳月,不是神鹿槐安。

“你是什麽?”奕丞饒有興致地追問。

她絞著手指訕訕笑道:“我是覺得鹿那麽可愛,就這樣吃了,不好吧?”

槐安又想起什麽似的,退開一步,小心翼翼道:“你不會……喜歡吃鹿吧?”

奕丞偏頭看她:“我不食油腥之物。”

槐安倒是忘了這茬兒了,奕丞從來隻食清淡之物,以至於後來環琅天澗上上下下弟子皆不食葷,她剛去之時每天清湯寡水可是憋壞了,好在後來他良心發現,每日飯食中加了一盅烏雞湯,雖然也是加些藥材熬成了清苦味。

“在泑山國中,女祭讓說的那些,你應該知道了吧?”

當時奕丞在對抗蠱雕,雖然沒有聽到女祭親口說的那些話,但是他既然知道用崆峒印為槐九桓修補內丹精元,想來,其他的也無須她再多做轉述。

“自然。”奕丞淡淡眄了她一眼,“正好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槐安心頭一顫,如果他問她那日雷電之事怕是有些不好解釋,雖然胡編亂造一些什麽所修雷電之術也許可以蒙混過關。

但是沒到必要時,槐安不想騙他任何一件事。槐安默默拭了拭嘴角的油漬,假裝沒聽到似的,打了個哈哈:“我看外麵天色不錯,我去……”

還未說完,就被奕丞截了去路,他逼近她一步:“槐九桓之事你為什麽非插手不可?”

槐安向後趔趄一步:“我……”

見她答不上來,他曜黑的目又越發高深莫測起來:“你跟他是什麽關係?”

四周寂靜,槐安咽了咽口水,總算是勉強展出一個笑來,解釋道:“因為我……我……”她發現自己竟然無從解釋。

“因為你心悅槐九桓?”奕丞再次冷冰冰地接過她的話。

槐安震驚地看著他,神色如聞天方夜譚般:“當然不是啊!”

“不是嗎?”他更加步步緊逼,“那你為何昨晚一聽聞槐九桓飲了忘川,便迫不及待往他房中跑去?”

槐安有些無語凝噎:“我是擔心槐九桓啊!”

他不依不饒:“那你無緣無故,為什麽擔心他?”

好了,陷入死循環了。

槐安兩手一攤:“我去符禺山本來是因為擔心你才去的,哪知你那麽不近人情,傷口不讓我碰,看也不讓我看,連夢也不要我夢見你,還說我不知羞恥,我怎麽就不知羞恥了?真不是我說你,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見自己心上人不是很正常……”

忽地,整個山洞都寂靜了下來,隻有滴水穿石的聲音在回響。

唇邊溫熱而柔軟的觸感清晰地傳至她每一處經絡,像淙淙山泉清冽甘甜。

她看見奕丞根根分明的眼睫輕顫,感受到他舌尖從開始的毫無章法,到最後的不留餘地,從生硬僵滯到現在的溫柔繾綣……

饒是槐安已不是第一次同他如此,甚至比這個更加親密過,但情勢前後反差太大,以至於她一時傻了眼,甚至不知該給予怎樣的回應,隻得任由他肆意索取。

“最後一個問題。”良久,他鬆開她,溫熱的吐息撲麵而來,兩人呼吸混淆,氣息都有些許淩亂。他抵著她的額頭,“昨日,你是真不知我為何生氣?”

槐安覺得唇邊還是麻木的,她整個人僵滯著:“難道不是我在酒樓攪了你和別人的好事?”

奕丞的眼神又好像恨不能將槐安吃進去,好半晌,他才頭疼地揉了揉額:“算了,我忘了你沒有腦子!”

看著他此番欲言又止的神色,再一聯係上下文,槐安忽然想到什麽:“啊!我知道了,奕丞……你不會……不會是吃醋……”

堂堂環琅天澗的神尊居然會吃醋,吃的還是自己嶽父大人的醋,想到這裏,槐安就忍俊不禁,忽然笑得前俯後仰起來:“奕丞你不是吧,哈哈哈哈哈,你吃槐九桓的醋……”

笑到最後,槐安聲勢漸漸弱了下去,因為奕丞一雙俊冷的眸子諱莫如深地瞧著她,他一字一句道:“你覺得很好笑?”

槐安立刻求生欲極強地收起笑容,連忙擺手道:“不好笑,這一點都不好笑!反正我在酒樓都吃醋回來了,也算是扯平了!”

奕丞一副你別想忽悠我的神情。

“不過,那個女子是誰?”槐安將頭扭到一邊,酸溜溜道,“為什麽她可以命令你的坐騎?為什麽可以自由出入你的雅園?為什麽還知道彩燈叫矍如,我都不知道!”

奕丞耐著性子與她解釋道:“她是白澤神女,不論是於我還是於幽雲,都有莫大恩情。”

白澤神女?通天地萬物,曉世間百態,造就幽雲萬靈的萬物之精白澤神女!

槐安恍然大悟,她終想起那熟悉之感從何而來。

幼楠是神女一滴淚所化,她們的形態間有些許相似,隻是相比起來,神女更加開朗祥和,不似幼楠總是兩靨生愁,淚光點點的惆悵貌。

“那……”

槐安還想問什麽,就被奕丞拉進懷裏,他在她耳邊輕輕笑了一聲,聲音極是溫柔:“好了,吃完東西我們啟程,正好師尊想見你。”

“你師尊見我?”槐安驚了一下,又不解道,“為什麽是正好?”

他眉宇輕揚,低聲道:“因為正好我也想帶你去見師尊。”

對於去見三清真人這檔子事,槐安內心是拒絕的。

當柳月還是幽雲天煞之命時,三清真人本是讓奕丞前去取她性命的,倘若他得知自己愛徒非但沒有親刃她,甚至還反被她拐走了,不知會不會急火攻心要將奕丞逐出師門?

思及此,槐安瞅了瞅身邊這天賦異稟優異得令人發指的男人,覺得三清真人頂多隻會親自將她給度化了,再殘忍點,就是要奕丞當他麵親刃她以斷此情之類的,加之奕丞向來又極是尊師重道……

“怎麽了?”奕丞回頭瞧了瞧遠遠落在身後躊躇不前的槐安。

槐安回神過來,望著雲下那一片璿霄丹闕,開始打退堂鼓:“沒什麽,就是有點餓了。”

“是嗎?”奕丞悠然一笑,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你方才已經折回去三次,每一次都要喝上兩碗糧柑熟水以及吃上十來個柿霜清隔餅。”

他眉峰揚了揚,戲謔道:“你跟我說你又餓了?”

槐安真沒意識到自己折騰了這麽多趟,隻得硬著頭皮幹笑道:“我這不是……沒吃夠。”

奕丞幹脆抄起手來,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半晌,下巴輕輕揚了揚,似在示意什麽。槐安順著他的視線望下來,看見自己兜裏還有很多沒吃完的柿霜清隔餅,雪白雪白的,透著淡淡的金黃色。

槐安麵不改色:“吃多了想上個茅廁。”

槐安知道他在想什麽,坦然地接受他意味深長的打量,鎮定地解釋道:“我雖是仙門中人,但我一直保留著為幻化成人形之前的傳統美德,偶爾幹點接地氣的事,很稀奇嗎?”

奕丞早已識出她的小心思,繼續信步向前,漫不經心道:“師尊這段時間一直在殿中調養,要待七日後的幽雲庭議才能見到。”

槐安立刻追了上去,毫無殺傷力地責備道:“你怎麽不早說,害我緊張了這麽久!”

奕丞一把將她擒到麵前來,勾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來:“說不說不都一樣嗎?你遲早都是要見的。”

槐安竟無力反駁。

如今的環琅天澗一點不像後來那樣莊重肅穆,反而煙波浩渺,設有雲上平湖,湖上又險險托起一座座雕欄畫棟的宮殿,入目處繁花遍野,處處皆是水木清華的庭院,構造出巨大的世外仙境,精妙絕倫,美不勝收。

然而,美則美矣,也是無趣得緊。

幽雲半壁仙山覆滅,大多生靈仙士無路可去,奕丞獨撐環琅天澗,便大肆招收弟子,讓幽雲每一位仙士皆有歸處。而現下十六雲山尚算地廣人稀,三清真人便隻收了奕丞一名弟子,是以整個環琅天澗僅有他們師徒二人。

如今三清真人靜養,奕丞將槐安安置好後,也不清楚在忙什麽,每天都在無闕台待著,很晚才回來。槐安這幾日基本都是一個人閑逛著,今日陽光尚算明媚,她懶懶地爬在石欄上,瞅著那清池裏的魚打發時間。不過這生在環琅天澗的魚也極其注重涵養,不論槐安投多少魚餌下去,它們都是搖著優雅的尾巴慢吞吞地過來,然後小口小口地吞著。

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生靈啊!

腹誹了幾句後,正覺百無聊賴,卻在這時,一條鯉魚躍出水麵,緊跟著,滿池鯉魚兔起鳧舉一樣,上躥下跳,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稀裏嘩啦地給槐安淋了場急促的大雨。她一邊摸著滿臉的水,一邊道:“這魚……重獲新生了?”

很快,她發現一個現象,這些鯉魚並非胡亂雀躍,而是全都朝對麵的岸上遊去,像是在逃竄。

約莫是出於走獸的本能,槐安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背脊頓時有根筋繃緊了。

她感受身後步步逼近的危險,還有越來越近的粗獷喘息,以及籠罩下來的巨大陰影……

槐安顫顫巍巍地、小心翼翼地回頭,果然看見了一隻發狂了的猛獸正垂涎三尺地衝她齜牙咧嘴,碩大的鼻孔翕動間更是喘出肉眼可見的龐大氣流。

是矍如!

槐安坦然失色,三魂七魄在它一聲怒吼下震得七零八碎,撿回一絲理智拔腿就跑,一邊逃竄,一邊嚷嚷:“你主子還在山上,你不能胡來啊,你餓了去吃青菜蘿卜,花花草草,我不好吃的!啊啊啊!救命啊!”

矍如像是被人拔了觸須一樣,異常暴怒,橫衝直撞。

倉皇間,槐安使“柳葉飄”使錯了好幾次,就在矍如唇齒快夠到她衣袂時,她又掐出招雲訣來,騰著雲連滾帶爬地往無闕台方向奔去。

就在矍如飛身一口吞來的千鈞一發之時,槐安忽見青黛色的瓦下顯出一片水墨長袍,她翻身而下,聽到身後矍如牙關一緊,發出鏗鏘之音。

“奕丞——”

石破天驚的一聲在環琅天澗崩裂開來,奕丞方一抬頭,一個尚未來得及看清的物什迎麵撲來,電光石火間,他五指合並,一道白虹祭出,矍如應聲倒地,而與此同時,槐安的腿死命盤在他腰上,活如藤蔓上樹般與他貼得緊密無間。

素來處事不驚的奕丞頓時如鐵板僵立。

四周寂靜得有些詭異。

槐安驚魂未定,隻顧大口大口地喘息,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抬頭一下頓時也震住了。

奕丞的身後是一張張狐疑、凝肅,且帶著震驚的臉。

幽雲庭議,各尊主安常習故,提前趕到環琅天澗,此番奕丞正領著他們去後殿安置,誰知撞到這一幕,他們皆是張口結舌。

須知這幽雲庭議三年一次,而尋常時候,奕丞又居於環琅天澗,各州若無大事,很少走動,即便有事,奕丞辦事幹淨果斷又從不滯留,故同這些尊主頂多也不過一個點頭之交。

但奕丞盛名在外,又品貌兼修,是以這些尊主個個想將自家帝姬塞過來,但眾所周知,奕丞雖正值年少卻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他們一直找不到機會,如今撞見這一幕,除了不可思議外,更多的是惋惜自己動作晚了一步,居然叫別人捷足先登了。

“下來。”良久,奕丞低沉的聲音略帶嚴肅。

槐安原本蒼白的臉此刻漲得通紅,順從地從他身上下來,一直埋著首。

奕丞這才發現她前襟濕透,額發散亂,口吻頓時軟了下來:“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有奕丞高大的身形擋著,槐安看不見身後一眾側耳窺探的尊主,頷首盯著腳尖委委屈屈道:“能不能好好管管你的坐騎,讓它認認主。”

奕丞往沉睡的矍如那邊望了一眼,目光不易覺察地沉了一沉,似乎有什麽迫不及待要去解決的事情,可看著麵前的槐安,片刻後,隻輕歎道:“我還是先管你吧。”說著便轉身向諸位尊主致歉,“先失陪了。”

奕丞雖是環琅天澗門下弟子,卻也是三清真人唯一弟子,況池亙一戰他名震天族、幽雲兩界,一把青淩劍使得出神入化,更是無人能出其右,這等天資過人之人,繼承三清真人之位也不過是遲早之事,遂各仙上的門生仙士抑或是長老尊主對他不說畢恭畢敬,至少會禮讓三分,便立刻回禮道:“請便。”

兩人正準備離開,忽聽一聲突兀的、刻意的、有力道的幹咳。

“三清尊主。”不比之前同奕丞回禮,諸位尊主這一拜,是跪地而拜。

槐安心頭猛然一緊。

麵前這個鶴骨鬆姿負手而來之人是幽雲最為顯赫的人物,槐安自幼便在各種道經古籍中見證他一生風光偉績,忽生的敬畏支配了她原本的緊張與恐懼。

奕丞微微鬆開槐安,亦是頷首一禮:“師尊。”

槐安連忙跟著道:“師尊。”

空氣寂靜了一瞬,槐安聽到有人哂笑,便不自覺地瞅了眼一旁的奕丞,見他嘴角竟也噙了幾分笑意。

容不得她多想,三清真人已至她麵前,道袍翻飛,口吻肅穆:“莫欺本尊年事已高,便不記得有幾個弟子。”

他滄桑的聲音厲得駭人,槐安忽然明白那聲哂笑是怎麽回事了,連忙改口道:“三清尊主。”

他沒應,良久,才轉而去命令奕丞道:“矍如失控,必是戾氣所染,去看看怎麽回事。”說著又涼颼颼地刮了槐安一眼,“你隨本尊來。”

槐安做了幾天的心理建設終於還是坍塌了,礙於柳月出生仙鶴居,槐安本還計劃著給三清真人留個端方懂禮的溫婉形象,誰知,遇上這麽個事……真是令人叫苦不迭。

天機鏡中異象雖已消失,可這些微妙玄通,本就識不可破,槐安心裏總是沒底的。且三清真人既能孤身奮戰創幽雲盛世,定然有不少雷霆手段,隻是如今他為修補天機鏡大損修為,若他真的要背著奕丞將自己處置了,誰也阻止不了。

正惶惶不安地揣測著,三清真人忽然停下步子來,兩手拿住拂塵握柄,極是鬆懈的姿態垂在身前,看了槐安半晌後,竟慈祥地笑了起來:“方才沒嚇到你吧?”

她方才倒是沒嚇著,倒是被這麽和藹可親的三清真人嚇著了。

“您不是要……度化我?”槐安看著明眸善睞,很是慈愛模樣的三清真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度化?”三清真人撚須長笑起來,雖已是老態龍鍾貌,卻精神得很,“本尊原本是該度化你的……”

槐安驀地往後一退,警惕地瞅著他。

他笑得更加明朗,搖頭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單憑天機鏡一個命盤之術又豈能斷其乾坤,若萬事之物皆有命定之法,我們存在又有何意義?”

槐安:“啊?”

他和善地眄她一眼,繼續道:“且天機鏡中的異象是來自崆峒印,你不過是與崆峒印係下了不解之緣,所以命盤之術才會指向你罷了,世人不知其中玄機,皆是霧裏看花,我卻是知道的。”

槐安:“啊?”

他又語重心長地歎道:“世間生劫易度,死劫由命,唯情劫難斷,其中微妙本座也自是明白,天機鏡既指定於你,有些事情,理應讓他自己選擇……”

“能不能說得通俗一點點?”槐安終於忍不住打斷他,這些雲裏霧裏的話繞得她暈得厲害。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看樣子,應該是第一次在說話時被人打斷。

良久,他問:“你信命嗎?”

槐安愣了。

同樣的一句話,奕丞也問過她,不過是在後來環琅天澗的祠堂,她祭拜母親靈牌之時向奕丞問起幽雲浩劫的事,當時奕丞也是這樣虛無縹緲地來了這樣一個問題。

當時槐安覺得莫名其妙,並未回答。

奕丞隻是笑了笑,嫋嫋青煙自他山沉水靜的麵容拂過,又道:“我原本也不信,遇見你後,我就信了。”

這句將槐安激起一身雞皮疙瘩的話,他說得無比從容。

他自槐安手中拿過點好的香,也向三清真人的靈牌拜了一禮,平靜道:“想必師尊當年早已預料了今日。”

三清真人挪步到旁邊竹椅上坐著,姿勢清閑愜意,娓娓道:“就像你和崆峒印,你們共存於幽雲的確有大凶之兆,本尊作為幽雲之主,讓奕丞取你性命也不假,可除了在天機鏡中得知幽雲禍劫,本尊還得知你與奕丞本該有一段情緣,這件事我不曾與他說過,可不論是在仙鶴居外,還是那日的良渚仙府,他都沒有取你性命,他說若幽雲的生死全係於一女子,或要用一女子性命來護全幽雲,這才是與他所修之道背道而馳,本尊問他如何解,他卻坦然道:‘尚未想到。’”

“尚未想到?”槐安驚疑,因為這完全不像奕丞會說的話。

在她還是符禺山帝姬時,便有人說奕丞神尊是幽雲架海擎天之玉柱,避世於環琅天澗的方丈之地,治理幽雲卻應付自如。她覺得世人大多道聽途說,傳言得過於浮誇。有一回跟奕丞嗆嘴,她還以此揶揄他誤導仙門弟子,他卻是輕勾起嘴角,將她一把擒到懷裏,毫不謙虛道:“本尊就是有通天的本事,怎麽,不信?”

而這句話,完全不似出自奕丞之口。

三清真人又繼續道:“奕丞在本尊身邊長大,行為舉止從來都是幽雲各州弟子楷模,他從一點就通到無師自通,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穩操勝券百無一失……”他頓了頓,目若琉璃,看向槐安,沉聲道,“而你是他此生做的唯一一件沒有把握之事。”

她“嗡”的一聲耳鳴了。

長久以來的猜忌得以證實,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沉重。

槐安其實早料到仙鶴居外的初遇不是意外,幽雲邊境、天族弱水、良渚仙府甚至護送她去符禺山都不是機緣巧合,她以為他隻是為了尋找崆峒印與她屢屢相遇,卻不知道他是寸步不離地在護她周全。

奕丞方躺下,窗戶傳來一聲響動,他眉間一動,閉眸假寐,不作聲張。

灰暗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啟開窗牖,往裏麵窺看,見屋中一片靜謐,適才將一個手中拎著一個長形物什悄悄扔了進來,那東西很輕,四尺之高扔下去居然隻發出微不可查的摩挲聲,接著,那身影也跟著越上窗台,輕手輕腳地落了地。

夜下靜謐,悄無聲息,那人影四處張望了一番,適才小心翼翼地彎身抱起地上那團東西。

忽然,滿室燭亮,照如白晝,那小小的人影猛然一僵,而奕丞半坐在床頭,迎著灼灼燭火,他輪廓分明的五官就像一塊精心雕琢過的美玉,刀削的唇邊似笑非笑:“為何不敲門,又越窗而進?”

床幃外,槐安揉了揉剛在窗戶上磕疼了的膝蓋,唏噓道:“我這不是怕打擾你休息……”

奕丞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半晌,竟然被她氣笑了:“你覺得越窗便不會了?”

槐安轉身將窗關了嚴實,撿起地上那個長長的白邊枕頭拍了拍灰塵,在奕丞灼熱的視線下掀開他一旁的棉衾,又將自己的枕頭放在他枕頭一旁,然後兩手在枕頭之間比畫了一下,有理有據地同他道:“你看你睡這兒,我睡這兒,這中間起碼有兩尺遠,我都挨不著你,又怎會打擾你?”

奕丞壓抑著心頭某處湧流的東西,神色變得有些遲疑,眉目微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知道啊!”槐安一派坦然道。

奕丞微微怔了怔,看著已經乖巧躺在他**的槐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半晌,終才揉額道:“這不合……”

“不合規矩是不是?”槐安截過他的話頭,“我就知道你要這麽說,但是我又不對你做什麽,怎麽就不合規矩了?”

頓了頓,她指天指地起誓道:“那我發誓,我絕對不碰你。”

她隻是想隨時都在他身邊。

奕丞有些哭笑不得,但是槐安尚算老實,躺下之後,果然緘口不語,也就隨她去了。

“奕丞……”安靜了沒多時,槐安就憋不住了,將枕頭往他那邊悄悄地挪過去。

奕丞微微睜了睜眼睛,斜斜地睨了她一眼,正要開口說什麽,槐安率先湊至他耳邊,賊兮兮道:“反正你都被我吵醒了,那抱一抱,不做什麽,也沒關係吧?”

奕丞本隻是想象征性地將她攬進臂彎裏,可手方一觸到她,頓時驚了一下。

槐安渾身冰涼,如塊寒冰,奕丞想來應是在外麵徘徊了太久才會如此,手上一使勁便將她連同被子一道撈進了自己懷裏,溫聲責備了她幾句,結果她這玲瓏小巧的身子還是半天捂不暖。

“你在數什麽?”良久,奕丞聽到枕在自己胸口的槐安發出很小聲的數數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甚至感受到有淚滲透了他輕薄的綢緞,讓他不得不開口詢問。

槐安輕聲啟齒:“心跳。”

沉穩的心跳,一聲一聲,如古鍾沉吟,剛勁沉穩……

她想起那日在環琅天澗,他傾瀉而下的青絲變華發,想起他以殘餘之力抵擋那滔天之水,想起光影斑駁,將他深諳的麵容映襯得蒼白無力……想起他喉結滾動,說了一句話,然後一口鮮血噴灑而出,將他鋪於胸前雪白的長發點染得觸目驚心……

是她猜忌他懷疑他,是她親手所書引來四方仙士共伐環琅天澗,是她趁他毫不戒備剜走了他元神中的崆峒印……是她親手殺了他。

可如今他還活著,就在他的身邊……一切都還來得及。

不多時,奕丞忽地咬牙隱忍道:“別**。”

槐安伏在他胸口上:“現在也不能讓我看看傷口嗎?”

奕丞麵無表情:“傷口不在那兒。”

槐安一臉人畜無害:“那這是什麽?”

他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半晌,頗有些無語道:“你說呢?”

她不懷好意地嘿嘿一笑,本想支起身子來看看他的傷勢。奈何基於這一小小“冒犯”後,奕丞將她束得動彈不得,莫說去扒他衣服,就是揩油都不成,隻有個腦袋還能轉動。

是以,她幹脆伸頭上去,在奕丞唇邊親吻,本想淺嚐輒止,不料正欲縮回來時,身體一個反轉,被奕丞驀然壓於身下。

他目光灼熱,卻隻挑眉道:“你倒是敢?”

想起之前的誓言,槐安立刻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認道:“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下一刻,奕丞已俯身加深了這個吻。

他唇齒間還留著淡淡的清茶香,體膚上是清淡的檀香,他輕扣著她的雙手,吮吸間的力度卻是溫柔到恰到好處。

漸漸地,他吮吸的力度隨著呼吸一點一點加深,像一場急雨過境,狂風席卷,甚至開始不滿足於唇齒間的掠奪,炙熱的吻開始向下遊走,直到解開了她腰間的絛帶,往更深處探索……

衣服退至一半,槐安忽然想起什麽,小聲道:“我過來時好像看見三清尊主在旁邊的涼亭打坐?”

奕丞不明白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提及他師尊,停了停動作:“怎麽了?”

槐安道:“他要是在那裏,那我就……小點聲。”

奕丞終於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翌日秋陽明媚,照得滿室熠熠生輝,槐安趴在**腰也酸背也痛,奕丞則已起身去拾滿地狼藉的衣服,將兩人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理出來,他穿衣間風骨自在,動作更是行雲流水。

槐安想起昨晚他的告誡,又聯想到之前在符禺山小小冒犯他一下便拂袖而去的場景,頓時有些心虛,可睡都睡了,如今就隻能一本正經地甩鍋了。

是以,她咳了咳,輕描淡寫地道:“昨晚可不是我動的你,我真的隻是……”

話戛然而止。

縱橫交錯的晨陽中,奕丞四肢修長有度,唯獨背上那些比九萬年後更加觸目驚心的猙獰雷傷成了他這完美身軀唯一的瑕疵。槐安看得走了神,目光明滅一番,終還是一笑抿之,繼續道:“我真的隻是想看看你傷而已。”

聞言,奕丞正係著腰封的手稍稍一頓,他點了點頭,喉結微動,發出很輕的一聲“嗯”,又低聲道:“是我。”說罷,又將槐安的衣服從床沿拾掇過來,見槐安遲遲不動身,隻得將她從被窩裏扯出來,耐著性子幫她穿著衣服。

大抵是不太懂女子這些複雜的絛帶裙紗,他動作間略顯得有些笨拙,待係完最後一個衣解,他微微沉默了一下,忽道:“我們完婚吧。”

槐安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驚愕道:“這麽快?”

這年少的奕丞跟後來的奕丞怎麽在這種事情上都這麽速戰速決?

奕丞聞言,神色卻是凝了凝:“你忘了你昨晚說的?”

她昨晚仍是稀裏糊塗的,說啥了?

可再一瞅奕丞陰沉得不能再陰沉的臉,她好像忘了一件最不該忘的事。

奕丞眉目果然冷淡了一些,提示道:“你說,我欠你一場婚禮。”

槐安嘴角抽了抽:“啊?”

見她如此反應,他果斂起容來,神色越發冷肅。

瞪了槐安半晌後,他好像已經不指望她能想起來了,終敗下陣來,將她胸前的發往後順了順,道:“雖然不知道何時欠給你的,但這的確是我該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