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幽期再偶

槐安驚醒過來,冷汗涔涔,環顧四周,全然陌生,隻腦子裏嗡鳴得厲害。斷斷續續的聲音,斷斷續續的畫麵,混沌交織不堪,攪得她茫然無措,一片混亂。

月光灑滿窗台,外麵有七弦琴悠揚而響,那音低時婉轉延綿,高時如鳴佩環,讓槐安心境稍稍平複了一些,但是仍覺腦中空白。

槐安尋音而去,方穿過一個長廊,頓如木雕泥塑。

前麵有一處庭院,庭院中談著琴的,是仍年少的奕丞。

秋月高懸天鏡,木樨花灼灼盛放,他坐在樹下,一挑一撚都是槐安從未見過的指法。

暖風拂過,花枝亂顫,片片殘花如浩雪般紛落,落得就像那晚無闕台的雪。

槐安看得出了神,想起那夜她披著他的外裳,追上去訥訥地問:“奕丞神尊,我們是已經完婚了嗎?”

他看向她時,目中溫柔四濺:“你以為呢?”

沉寂的悲痛卷土而來。

她以為元神不過是一個容器,萬萬沒有想到執掌崆峒印之人沒有內丹精元,所以他們將崆峒印練化成了自己命珠。她想起那日她從奕丞元神中剜出崆峒印時的情景,他的神澤自空門而出,在她指尖的縫隙中流失,就像她母親那樣,幻成流沙,怎麽也堵不住。

她不是奪取了崆峒印,而是親手終結了他的性命。

奕丞似乎發現她,微微偏頭看過來。槐安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心虛,一個麻溜地將身子退至牆後。

星辰寥寥,槐安躲在牆後居然還有些心有餘悸,然那廂琴音還在繼續,想來他應該是沒有發現她的,適才鬆了一口氣,正要舉步離開,琴音一斷,驀然寂靜的夜讓槐安隨之一頓,待她抬起頭,奕丞已經站在她身前。

茶白的對襟長袍,腰間一塊古樸陳玉,再往上,一雙寒星四射的眸正瞧著她。

“你在做什麽?”

槐安有些不敢迎視他:“出來……散步。”

“散步?”他聲音壓得極低,忽然逼近她幾步,“你看上去很怕我?”

槐安向後一步,左顧右盼:“沒有……”

他不依不饒,又問:“那你適才躲著我做什麽?”

“我有嗎?”槐安矢口否認後,麵不改色地甩鍋,“就是覺得琴聲太吵了,準備換個地兒來著。”

“是嗎?”他精銳的目光鋪下來,口吻清涼。

槐安看著他,仍覺心頭怦然難抑,再這麽下去,她很不容易弄清自己的位置,立刻轉移話題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轉身離開,道:“泑山國與幽雲一衣帶水,動靜鬧那麽大,不察覺都難。”

蠱雕為禍泑山國一事不僅驚動了幽雲,還有天族。

奕丞利用崆峒印修補了槐九桓的內丹精元,為隱瞞天族與幽雲中一些居心叵測之人,便將崆峒印封印在環琅天澗的無闕台。

關於女祭仙逝這樁事,幽雲與天族的生靈雖皆是道聽途說,這次卻難得達成一致。

兩界皆道司戰之神女祭拚戰一生,戰功顯赫,最後卻誤入情劫,失去神澤,逝於凶獸蠱雕爪下,八荒齊哀,世人扼腕歎息。

女祭如何仙逝,槐安是心知肚明,但的確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千年前祁言汜不過盜了天族一把神劍便能讓天族抓住由頭,出兵幽雲,一場池亙之戰,兩界橫屍遍野,大傷元氣,如今堂堂司戰之神仙逝,天族那小氣的顓頊不提也罷,隻是為何連雷神殿中都無人來找符禺山問責?

槐安將心中所惑道出之後,奕丞淡然道:“你忘了女祭是如何被逐出符禺山的了?”

槐安恍悟,哦,她母親是跟天族人私走的,這種羞辱門楣之事,最是顧惜麵子的天族人,怎麽會有臉來找符禺山問責?

槐安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情來整理她母親的事。

她有時候會覺得,死對母親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

這時,槐安忽然想起一樁大事,上前一步扒住奕丞的袖子驚慌道:“看見枕譯了嗎?”見他眉間微微攏起,槐安又補充道,“就是那個戴著麵具的男子。”

他頓了頓:“他……”

槐安都要急死了:“他怎麽樣?受傷沒有?傷得如何?嚴不嚴重?”

他目色極淡,如畫的眉眼間蘊藏著無人能懂的深邃,半晌,他垂目慢條斯理地將自己的袖子一點點地從她手裏扯回來:“他傷得很重,不過醒來之後,便自行回去了……”還沒說完,就一把擒住了拔腿欲跑的槐安,低聲道,“你去哪兒?”

槐安也將自己的後領從他手中扯出來:“他是因為我受傷的,我自然不能不管,我得去找他!”

奕丞不緊不慢道:“你去了,也未必見得到他。”

槐安一愣:“為什麽?”

“他……”奕丞頓了頓,胡謅道,“閉關養傷。”

對於偷跑這種事情槐安還算是勉強在行,畢竟以前在符禺山時沒少幹過,雖然很少成功,但好在現在的環琅天澗沒有重明鳥坐鎮,且目前來看,偌大的仙山就奕丞和三清真人兩個人,奕丞去了符禺山,槐安一路下山幾乎暢通無阻。

仰仗於上次在枕譯的那處雅苑休養了一段時日,槐安憑借著貧瘠的記憶,在森林中胡亂穿行了不少時日,才終於在一晴光大好的日子裏找到了他的雅苑。

枕譯的雅苑依湖而建,青山逶迤,天水成碧,的確適合修身養性,療養身體。

她與枕譯無親無故,不過萍水相逢,如今卻害他受傷,實在過意不去。

細算來,他大大小小也不知道救了她多少回,此刻看著與世隔絕的雅苑,槐安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她對他總是愧疚的。

不過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槐安整理好心情後,提步進去,卻見鏡湖般的水麵忽卷起一陣颶風,那颶風直接將她騰空幾尺。

槐安猝不及防,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狠狠地砸回了地麵,屁股墩剛好磕在凸起的青石上,疼得她直抽涼氣。

槐安一邊吃痛地站起身,才發現整個雅苑被一層輕薄的結界罩著。

槐安便在外麵喊了幾嗓子,沒有人理她,倒是彩燈聞得動靜從湖底一躍而起,四散的金光刺得槐安微微眯起了眼睛,等她再睜眼,彩燈張著血盆大口朝她猛撲而來。

槐安大驚失色,正要掐訣遁身,雅苑中忽然傳出一聲高亢的笛音,彩燈頓時停下迅猛的動作,目光忽然變得溫順起來,拳頭大的一對眼珠轉了轉,退了下去。

槐安驚魂未定地長籲一口氣,起身道:“枕譯你……”

話也戛然而止。

槐安聞到一陣撩人的清香,她目光望過去,水榭之上所立之人並非枕譯,而是一位女子。

垂下的淺綠流蘇隨風搖曳,將她的身形晃得影影綽綽,槐安勉強能看清她身著的雪色煙蘿銀絲衫,一舉一動極優雅綽約。

槐安總覺得哪裏見過,但始終想不起來。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所認識的女子,寥寥幾人。

不過,槐安倒是記得枕譯同她說過這裏除了他自己並無其他人,不由得警惕道:“你是誰?為什麽可以命令彩燈?”

“你喚它彩燈?”女子笑了笑,坐在水榭的長廊上,輕撫著彩燈的犄角,漫不經心道,“這可是一等一的妖獸,隻是如今社稷清明,它一身本領毫無用武之地淪為坐騎也罷,如今竟然還被人取了這麽一個名字,也難怪它凶你。”

槐安懶得與她周旋這些:“枕譯呢?他傷勢如何?”

那女子的手微微一頓,她偏過頭來,輕輕與槐安平視著,半晌,道:“他不想見你,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槐安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他幫我了這麽多,至少讓我見一見。”

那女子恍若未聞,與彩燈親昵了片刻後,站起身來。秋陽明亮,她身姿飄逸,無視結界外焦灼的槐安,輕聲對彩燈道:“矍如,我們走。”

“等等!”槐安繃緊了身體,一字一頓道,“你喚它什麽?”

那女子終於回頭看了看她:“矍如。”

槐安猶如晴天霹靂。

矍如?

那不是被楚燃斬於劍下的凶獸嗎?那不是奕丞的坐騎嗎?

槐安看著隨那女子遠去的彩燈,枕譯當初便同她說過,它屬異獸,不與人親近,若離開他便會露出凶殘的獸性。她想起適才彩燈獸性大發的模樣,忽然醍醐灌頂。

枕譯根本就沒有在裏麵,他去了符禺山!

為什麽她早沒有發現,枕譯一介無門散仙,怎可能練就一身高深的修為還是無名之輩?怎可能整天遊手好閑還能對幽雲甚至天族之事了如指掌?怎可能拜讀詩詞樂律就可以養出隻有仙門大家中仙士才有的規範舉止?

槐安掐訣,一朵青雲騰起。她一到高空就犯暈,從小到大沒一次禦雲成功,這大概是這麽多年將雲禦得最穩妥的一次,禦風而上,一直到符禺山腳才停下來。

柳月的身份不易出現在仙門中,一路上一個要揚言為幽雲除禍的仙士都沒遇到也算她走運,現在貿然出現在諸多仙士麵前無疑自投羅網,但是她迫不及待想去確定一件事,不想再等了。

好在槐安自幼在這兒長大,從前跟小師弟歸辭他們偷偷溜進溜出的,十分熟悉,加之符禺山本就守舊,裏麵格局陳設無甚太大變化,所以要偷偷溜進去,也非難事。

槐安想著,符禺山雖沒有環琅天澗十八個殿那麽講究,但是貴賓到訪基本禮數和等級劃分還是有的,以奕丞的身份,必住最幽靜的“清室”。

月白風清,萬籟俱寂,奕丞玄色中衣流光浮動,如覆寒霜,閉眸揉額整理完進來的一些瑣事之後,才發現天色已晚,便滅了燈,和衣而睡。

風聲凜冽,吹得帷幔翻飛,奕丞適才想起忘了關窗,遂兩指一動,正欲捏訣,卻在這時,房門外忽然傳來被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又促又急。他立刻收了術法,但是落兵台的青淩劍在蠢蠢欲動。

“吧嗒”一聲,有人翻窗而進,長長的影子慢慢拉至床下的棉氈之上。

奕丞神色一凜,青淩劍應聲出鞘,他翻身握劍,敏捷的身手如流星霆擊,又迅又猛……

就在那劍鋒即將沒入來人心口之時,磅礴劍勢猛然緊收。

輕薄雪亮的劍鋒下,槐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巨大。

旋即,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解開的衣襟下已經蔓延至鎖骨的雷傷。

原來雷傷是因為她留下的。

她卻將其認定為他奪取崆峒印殺害她母親的證據。

奕丞正要開口,槐安伸手就去扒他衣服。

奕丞一驚,自然沒讓她得逞,在她指尖方觸及他領口時,他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入鬢的劍眉狠狠立起:“你做什麽?”

槐安被他握得發疼,卻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別緊張,我就是看看你的傷口。”

咫尺之距,槐安感覺他呼吸似乎停頓了片刻。

半晌,他手微微一鬆:“你都知道了?”

槐安低低地“嗯”了一聲,手卻還在扣在他衣襟上做往下扒的姿勢。

奕丞很不適應這樣的舉止,身體生硬,盯了她好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放手。”

對上他深不見底的漆黑雙眸,槐安倒是一點不慌張,反正她之前被他欺負了那麽多次,這次終於逮著機會讓她連本帶利地還一次,怎麽能輕易放過呢。

看著他臉頰有些泛紅,槐安有點小得意,小聲叨叨了一句:“我又不是沒見過你沒穿衣服的樣子。”

“你說什麽?”奕丞語氣忽然冷到極致,目光亦是嚴厲得讓槐安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身首異處了。

槐安適才反應過來自己說漏嘴了。

她嗬嗬地幹笑了兩聲,本想打圓場,不想道出一句讓奕丞氣得連涵養都丟了的話來。

她抽了抽嘴角,道的是:“我……做夢看見的。”

奕丞臉頓時就綠了,起身一袖將她拂開:“不知羞恥!”

槐安:這就不知羞恥了?

看他起身要走,槐安急忙叫道:“你別走啊!”

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上他的步伐,不知死活地繼續道:“你別生氣,我不碰你了還不行嗎?你至少告訴我一下槐九桓情況怎麽樣了好不好……”

他猝然停住腳步,神色似乎比適才更加陰沉難看。

九萬年前的奕丞果然心性高冷啊,高冷。

今日這遭,真是出師不利,出師不利。

於是槐安打算死纏爛打,又蹭上去道:“而且你收過我的禮,答應要保護我的。”

他麵無表情:“你自生自滅吧。”

槐安摸了摸鼻子:“這樣……不太好吧。”

他又冷颼颼地瞟了她一眼:“槐九桓內丹精元已經恢複,不過女祭在他丹藥中留了忘川……”

“你說什麽?”槐安打斷他,神色頓時嚴肅起來。

瞧她的反應,奕丞臉色又是一沉,正欲開口,她已奪門而去。

“清室”與她父君的房僅隔一個庭院,槐安在門外瞧了瞧,隻覺裏麵濃鬱的酒氣撲麵而來,她腳步一頓。

房中,槐九桓坐在木雕桌邊,碎發遮麵,酩酊大醉,在他身邊是滿地碎瓦殘片和空酒壇子。

槐九桓似有察覺一樣,恍惚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移上來,身體頓時猛然一顫,他踉蹌著站起身來,沉重地向她挪了一步,嗓音喑啞得厲害:“阿祭?”

時光仿佛刹那沉寂,槐安蹙眉,將門推開:“阿祭?”

槐九桓剛飲忘川不久,許多記憶還模模糊糊。他神情恍惚,揉了揉疼痛的頭,使自己清醒一些。

“你不是,阿祭……是誰……不記得了,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淚就在眼眶中打轉,槐安冷厲道:“你當初在天族說不論她是天族的司戰之神也好,還是池亙一戰的副將也罷,從今以後,她隻是你的妻子。”她灼灼目光緊盯著他,“這些你忘了嗎?”

槐九桓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有什麽東西好像從他腦中一抽而空。他坐回位置上,對槐安的話恍若未聞。

槐安兩手支撐在他對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她在泑山國中同你說的那些話呢?你也一樣不記得了嗎?”

槐九桓仍是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槐安壓抑著滿腔怒火,咬牙道:“那女祭呢?”

良久,槐九桓終於動了動眉頭。

“我想起來了,女祭?”他笑得有些諷刺,仰頭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抬袖揩了揩唇下的酒漬,輕蔑道,“聽說她被心上人所負,回到天族又被群臣彈劾,帝君也對她百般猜忌,她好歹是威震四方的司戰之神,最後卻淪落那般地步,不過覺得她有些可憐,我便娶了她。”

他語氣中滿是漠然的冷意:“她與滄胥之事我可以不計較,可我終究是個男人,縱使我槐九桓再不介懷,但凡事也要有個底線。”

槐安不敢相信:“覺得可憐……就娶了她而已?”

他看著手中酒杯:“有何不妥嗎?”

“槐九桓!”槐安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杯子,握鞭子的手攥得發白。

她正要開口說什麽,他神色間卻透著比她更加森然的怒意:“女祭既已入我符禺山,本該安守本分,卻還同滄胥糾纏不清,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同滄胥私奔,父君將她從祖籍上除名又有何不可嗎?”

槐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聞所見:“你以為她用靈珠孕子是為了提前跟滄胥私奔?”

他態度坦然:“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槐安拍案而起,“她是……”

看她突然停下來,槐九桓揚眉:“她是如何?”

她是早知道你失去內丹精元,命不久矣,更知道崆峒印一旦取出她必死無疑,所以她用靈珠孕子從來就不是為了自證清白,而是為了讓孩子順利平安地提前麵世,甚至親自給你留下忘川……

原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蠱雕成了她身死的借口並且隱瞞崆峒印尚存於世,她自毀清譽,讓天族沒有理由找符禺山麻煩,而待槐九桓將槐安的身份徹底隱瞞下來之時,每日服用的丹藥中忘川也已滲透經脈……若連槐九桓都對世人所傳深信不疑,誰能相信符禺山的帝姬是女祭所生?

可是,這件事又如此無可奈何。

終究她父君和母親有一生就必有一死,即便槐安提前知道了這一切,雙親之間孰輕孰重,她未做出選擇。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其實槐安很好奇她母親究竟是怎樣看待她父君的,山門弟子都道他們迫於兩族邦交,情感淺薄,可槐安看見的是薄背寬肩的少年用自己的內丹精元去換一件赬霞帔,看見的是一個心灰意冷的女子以放棄生命的代價,隻為讓對方活下去……這麽多年,她自認為對她父君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可時至今日,她才發現自己從不曾真正認識他。

良久,槐安坐下來,自嘲地笑道:“忘川在於忘情,是我犯傻了。”

槐九桓提起沉重的眼皮:“你說什麽?”

她自顧自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沒什麽,我陪你喝。”

東曦既上,浮雲自開,不輕不重的三道敲門聲忽然響起,不等裏屋中人反應,門已被人推開。

槐安不禁微眯起眼睛,隻見塵埃在破門而入的晨光中浮沉,灰暗的房間中露出深深淺淺的物體輪廓,逆光而立之人線條流暢,俊雅端正,看上去是準備一步跨進來的,卻正要舉步之時停滯了一下。

槐安迷迷糊糊,正要推一推旁邊的槐九桓,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森嚴的聲音訓誡道:“之前那些女子也就罷了,柳月是什麽身份,出身仙鶴居不說,如今還是幽雲天煞之命,留宿少主房中,成什麽體統!將她給我拉下去!”

接著,有幾人衝過來,動作迅速果斷,將槐安一把抓起,捆綁的手法還是那麽粗魯卻又幹淨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捆得她動彈不得。

槐安頓時寒毛倒豎,正要捏訣逃命,卻在這時,一個低沉冷靜,有絲絲壓抑的怒氣溢出的聲音道:“等等。”

開口的,是最先進來的那位逆光而立之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槐安甚至覺得那人視線就定在自己身上,讓她不寒而栗,但她被弟子壓製著,隻得以一個極其艱難的姿態望了上去。

隻見那人身著暗紋精密的水墨袍裾,骨節分明的手中正握著一把冰藍色的折扇,槐安心頭一緊。

“奕丞?”她訥訥地喚了一聲。

而奕丞恍若未聞,冷漠的目光一直置於別處,看上去凜然不可侵犯。

門外嗬斥的是長老,也就是現在的符禺山尊主,細細看上去,長老沒什麽太大的變化,一雙深陷的眼窩看什麽都炯炯有神,仍是瘦瘦高高的,頭簪黑冠,看上去刻板又迂腐,隻是胡子還是黑色的,行動也十分矯健。他斂眉對奕丞道:“她是幽雲天煞之命,全門弟子所搜無果,沒想到在這裏,我這就將她……”

“不必。”奕丞漫不經心地敲了幾下扇柄,卻是一副從容淡雅之態,“天機鏡中異象已消失,柳月如今並非天煞之命,她是……”頓了頓,似極不願承認但為了保全她這條小命又不得不承認道,“她隨我上來的。”

長老還未答,槐安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重點,立刻驚乍起來:“消失了?”

原本的曆史上,崆峒印是因柳月而啟動,作為半道截和柳月人生的槐安不知道柳月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人,又為何要啟動崆峒印,但如今的她已不是那個柳月,而她無論如何都不會用崆峒印來摧毀幽雲,所以天機鏡中的異象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陰錯陽差、誤打誤撞……可終究還是做到了。

回神過來,奕丞已經離開。

雖然是私闖仙山,因著奕丞幫她說了話,符禺山弟子也不敢再為難她,槐安想來,這奕丞也不是那麽冷酷無情嘛。

四處兜了一圈都沒有見到奕丞的影子,槐安便在山門問了問今日值守的弟子,那弟子摸著腦袋瓜子略略回憶了一下:“好像是往茗碚坊的方向去了。”

茗碚坊是酒旗星君座下一童子開創的。傳言,酒旗星君釀酒本是為古戰場將士所準備的傷藥,誰知他座下兩名童子嬉皮打鬧誤了正事,星君嫌他倆不求上進,將二人趕出天族,於是這二人來到凡界傳授釀酒之術,在凡界混得風生水起,另一個覺得凡界濁氣太重,便來到符禺山,開了這家遠近聞名的酒樓。

酒樓很好找,從前槐安就跟歸辭偷偷來了幾次,不過他倆喝酒是個幌子。酒樓裏有位舞姬,堪稱絕色,兩人每次滴酒未沾,就已在她曼妙的舞姿中沉醉。

歸辭沉醉著想,什麽時候才能將這樣的女子娶回家?槐安則想,同樣身為女子,為什麽差距就這麽大?兩人就這麽長籲短歎,將半杯倒的酒量生生練成了千杯不倒。

落霞湮滅,華燈初上,熙熙攘攘的繁街上,槐安一抬頭就看見二樓的奕丞。從檀木窗格中望去,他正坐在窗邊把玩著一個暗色茶杯,偏頭支頤,對著桌對麵之人說話時,嘴角含笑。

大抵是她站得有些久了,裏麵的店小二恐她擋了生意,便好脾氣地露著笑容出來盛情邀她,店小二嗓門極大,一開口就惹得路人頻頻望來。

奕丞似乎也察覺異樣,正側過頭來,深邃的目光略帶些許散漫,從那朱樓綺戶的二樓輕輕望下來,而槐安也正不放心地望上去……

目光猝不及防的交集讓槐安心頭猛然一顫。

奕丞似乎也有些意外,將手中把玩的杯子緩緩擱置在桌上,目光中的幾分閑散也斂起,然後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再未看她。

槐安當初去環琅天澗拜師學藝,不僅扮作男子欺瞞眾人,甚至還當眾劈壞他的尊位,諸多仙士以為奕丞神尊會大發雷霆,連歸辭都說她能活著離開真是個奇跡,可他沒有責備過她一句。

再後來,她為了讓他覺得他們不適合做夫妻,不知道做了多少糊塗事,做得最過火的一次是趁著雨天,利用體內的雷電將他的房間劈得粉碎,損壞他無數古籍兵器不說,就連日常所需衣物也被燒成焦炭,但他也隻是歎了氣,然後好脾氣地整理滿室狼藉。

他對她從來都是耐心周旋。

然而,眼下這個奕丞冷漠得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槐安躊躇著上了樓,奕丞坐在窗邊,手邊是一套青釉白梅酒具。坐在他對麵的正是那日在雅苑所見的女子,黃色素裙,一雙新月眉被勾勒得又細又長。

槐安磨磨蹭蹭地過去,在桌子最邊緣坐下來。奕丞沒理她,輕輕酌了一小口清酒。

斜對麵那女子提眉婉轉一笑:“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麵了。”

槐安極是勉強地回敬了一個笑容,轉而將凳子往奕丞那邊挪了挪:“我有話跟你說。”

他頓了頓,終隻漠不關心地“嗯”了一聲。

槐安從未見過如此冷若冰霜的他,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但她素來是不吐不快的性子,且看著他越是這樣沉悶著,她心裏就越是著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道:“昨晚是我不好,是我冒犯了你,但我隻是憂心你的傷勢,絕無半點輕薄之意。至於夢見你這個事也沒有你以為的那麽不堪,不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

奕丞神色有些微妙。

對麵那黃衣女子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打量:“你們這是……”

奕丞不動聲色地將袖子從槐安手裏收回去,伸手接過那黃衣女子遞過來的酒樽,淡淡道:“不用理她。”

你之前可不是這麽冷漠的!

奕丞與黃衣女子二人就酒討論了幾句,槐安聽不太明白,隻是看見奕丞刀削的眉眼間含著淺淺的笑意。此時此景,槐安也不知該做何感想,隻覺體內有一股子莫名的怒火直衝腦門。

於是她一邊看著他們明目張膽地眉來眼去,一邊拽緊了小拳頭告訴自己這是九萬年前,這個少年還不是自己的夫君……

槐安所有的力氣都用來調整自己的情緒,可是越冷靜,心裏越堵得厲害。

不就是遞個酒,伸手不就行了嗎?隔那麽近為什麽還要起身?

還不關窗,風吹得她頭發都要拂到他臉上了!

不許對她笑!

冷靜冷靜,小不忍則亂大謀……個錘子!不忍了!

槐安冷眼瞅了奕丞一眼:“我剛說的你聽沒聽見?”

奕丞點燃青釉盞盤,又將酒樽置於其上,手執蓮花底紋的杯杓開始不緊不慢地溫酒,答非所問:“柳姑娘如今已經安全,可以回仙鶴居了。”

槐安沒有想到他開口道出的是這樣一句話,傻愣了半晌,感覺鼻子一酸,有水澤滴在手上。她有些崩潰道:“你這個人,怎麽這麽會氣人,你從前分明不是這個樣子啊!”

大抵言語有些過激,奕丞總算回頭瞧她,然聲音卻是涼薄得緊:“我一向如此,柳姑娘若覺不適,自便。”

以前阿茶與她說過奕丞這個人少言寡語、孤高性冷,想來阿茶這種做狐狸的在分析這方麵總比她們這些做鹿的要透徹許多,槐安便一直深以為然,直到她去了環琅天澗,認識了那個會容忍她所有無理取鬧的奕丞,她才發現狐狸雖通七情六欲,但那也是脫皮換骨的九尾狐,像阿茶這種毛都沒長齊的三尾狐說的話就僅供參考。

今日她才發現,她真是冤枉阿茶了。

槐安覺得忍無可忍,氣急敗壞甩手就地走了。

剛跑到樓道轉角,一襲透心涼的秋風灌頂,槐安又清醒了些,想著如今局勢不同,她若離開,他們便真的再無可能了,且眼下還有一樁亟待解決的事情。

不一會兒,氣勢洶洶離開的槐安又大步流星地折了回來。

奕丞似乎知道她會回來一樣,淡淡眄了她一眼:“你不是說有事……”

他還沒說完,隻見槐安直接傾身而來,他立刻警戒地向後靠了靠,誰知,下一刻,“啪”的一聲,窗戶被她關得震天響。

槐安麵無表情地起身,又在奕丞旁邊坐了下來,抄著手,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就那麽肆無忌憚地盯著奕丞。

什麽不近女色,什麽孤高性冷,這倚窗邀月,燭下對飲,才子佳人的,她看著他倒是從容得很!且這黃衣女子之前在雅苑時跟她說什麽奕丞不想見她,讓她再也不要去找他之類的話,所以……奕丞將她拒之千裏是因為她嗎?

槐安飛速地朝那女子瞟了兩眼,見她生得明媚,一雙秋水明眸入豔三分,舉止顰笑間盡是柔情。

隻是對上那似蹙非蹙的柔情雙目,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湧上槐安心頭。

對方跟奕丞聊得很是投機,什麽溫酒茶道,槐安一句也聽不懂,甚至產生一種他倆很登對的感覺來……

槐安低頭喝悶酒,告訴自己不能再胡思亂想下去。

等等!

酒瓶怎麽空了?

“柳姑娘果然好酒量。”奕丞對麵那女子低眉溫酒,聲音柔柔的,“那可是酒樓中最烈的千日紅,尋常人一杯就醉,柳姑娘喝完了整整一壺,竟還能鎮定自若。”

槐安驚了一下,連忙將酒瓶倒扣過來,果然滴酒不剩了!

完了!

她酒量再好,此時怕是也有些不妙。

其實槐安以前也狠狠醉過一回,那時候心智尚不成熟,對什麽都充滿好奇心,特別想知道自己醉酒之後是什麽樣子。正巧有個師兄下山夜獵討了不少黃酒回來,她當即就跑那師兄房中去,好說歹說地磨了近兩個時辰的嘴皮子才要到了半壺。她拎著那半壺酒拉來歸辭和阿茶一起試酒量,結果兩杯下肚,她就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酒醒之後大腦一片空白,發生的事一樣也記不得,隻得興衝衝地跑過去問歸辭和阿茶。

他倆看著她一臉期待的神色,約莫是怕打擊她,欲言又止了半晌後,才一臉往事不堪回首地道:“姿態甚醜。”

槐安雖至今也不知是個怎樣的醜姿,但知曉這般醜姿萬萬是不能叫奕丞瞧見的,於是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倚著桌椅準備離開。

她走了幾步,看到前麵有一扇鏤空的檀木門,她東倒西歪地欲提步出去,卻發現這門檻設得實在欠缺妥當,須得往上爬一爬才得夠上去,卻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嘲弄的聲音:“現在這些仙家,仗著能禦雲行劍,動不動就跳窗走,有辱斯文。”

又一個聲音忽然驚乍起來:“那扇窗外可是雲壑,陷進去了可了不得!跳不得!跳不得!”

當年不周山坍塌,天被刑天捅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後來女媧補天之時,因一顆女媧石遺落到了凡塵,沒補齊的那一處天便形成了雲壑。雲壑無底,卻有颶風終日盤桓,而颶風終日撕絞周邊層雲形成不息的閃電,且它不似凡界的萬丈深淵那樣固定不動,這個吞噬一切的巨洞會隨雲流動,所以不慎跌入其中被吞噬的仙者不計其數,生還者卻是寥寥無幾。

可那話音還未落,一陣疾風旋來,槐安忽覺腳底一空,整個身體猛地墜落下去,跌入一個無底懸崖,四周風聲鶴鳴,層雲翻動,她腦子裏昏昏沉沉地被周遭雷鳴震得嗡嗡作響,颶風撕扯著她的裙擺,裙擺又打回體膚上,好像比千絕的鞭子打得還疼。

即便到了如今,槐安仍清楚地記得那日被千絕抽打時體膚灼熱的疼痛感,更記得那日符禺山祠堂中漾下那一地晨光,記得那時的奕丞一雙柔情明眸極盡寵愛看著她,記得他說:“令愛,我今日便娶走了。”

更記得那晚洞中火光淒然,煙霧嫋嫋,記得他給她炙烤了一塊色香俱全的狼肉,還麵不改色地告訴她他也怕狼,記得他對她道:“嫁給我,不好嗎?”

一場風花雪月,也終究不過袖邊餘香,風華散盡,物是人非。

身體向無盡的黑暗中下墜,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掠而過。槐安神情恍惚地睜開眼睛,周遭在急墜中變化的光景猝然停止。

戾氣凝聚,電閃雷鳴,卻有清淡的檀香彌散下來,一刹的虹光中,槐安看見那張目若朗星的臉龐,而她緊貼著他溫暖而堅實的胸膛。

天幕已快被翻滾的雲層吞噬,若再墜一段距離,跌落的鏡口被淹沒就會被徹底困在這無底之淵。奕丞五指畫出一個印結,頓時流星趕月般地躥天而上,他單手摟她,在一片雷鳴閃電中健步如飛。

槐安不適地睜了睜眼睛,頓時頭皮一緊,幾乎是下意識地將奕丞的身體往旁邊狠狠一推,兩人轉瞬間交換了位置,奕丞尚未來得及反應,隻見一道雷電炸裂開來,隨之重重一擊堪堪落在槐安瘦弱的背上。

奕丞攬在她腰際的手僵硬得像一塊鐵鎖,氣息卻是顫得厲害。

雷電劈身之痛不遜色於四肢百骸粉碎之痛,前不久他才領略過一次,留下一身的疤痕是小,他師尊靈力本就有損,卻堅持給他輸送整整七日的靈氣這才得以讓他恢複如初,可懷中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她雖被蒼雷貫體,卻毫發無傷。

奕丞正要開口詢問什麽,槐安已經伸手鉤住他的脖子,青絲拂在他臉上,她艱難地抿出一個笑來,在他頸窩中蹭了蹭,軟綿綿地喚了聲:“奕丞……”

奕丞話頭一轉,歎了一口氣,聲音依舊沒什麽起伏:“你喝醉了。”

從雲壑中出來,已是子夜時分,蒼茫大地沉浸濃重的暮色之中。奕丞就近找到了個山洞,將槐安安置妥當之後,忽聽外麵傳來夜狼的叫聲,奕丞眉間一動正要起身去洞口結個陣法。然而一起身,槐安一個眼疾手快地環住了他的腰。槐安瞧上去被嚇得不輕,瑟瑟發抖地將他死死抱著,恨不能將她自己揉進他骨子裏一樣。

奕丞任由她抱了一會兒,抬手輕撫著她的背,輕聲道:“夜狼尚在遠處,不會過來,你且放心躺下。”

槐安不依,揪著他的衣袂,抽著鼻子一副跟他算賬的樣子:“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很沒有禮貌?我跟你打招呼你都不理我。”

槐安腦子本就不算靈光,喝酒之後更是一片混沌,努力地想了想白日裏的事,卻發現並不能想起幾件來,不過酒樓中那對倩影卻是揮之不去。她悻悻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女子?”

奕丞垂目看了看被她大片淚澤打濕的袖緣,微微沉默了一下,正欲起身,然而適才提腳,腰際又被雙手緊鎖,死死纏住。槐安恍若被摒棄的糟糠之妻,傷心欲絕道:“你知不知道我千裏迢迢過來找你很辛苦啊,可是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你怎麽這麽不近人情啊,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不理我,我很難過?”

“可是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我餓了,你給我烤狼崽崽好不好?”

“奕丞……”

奕丞總算應了她一聲,聲音很輕很輕,輕到她幾乎沒有聽見。

槐安道:“對不起。”

她枕在他腿上,奪眶而出的眼淚一發不可收拾,很快就浸透他兩層衣服。

她的手拽得發白,緊扣在他冰涼的腰封,語無倫次的聲音極是喑啞:“對不起,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親手殺了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沒了崆峒印你會死,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死,我那個時候隻是想知道真相,可我現在特別害怕,害怕九萬年後再也沒有你了……”

奕丞一雙劍眉微微攏起:“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千日紅後勁極大,槐安又口齒不清地叨叨了幾句,直到下半夜才消停,然而低矮的石床凹凸不平,橫豎躺著都極不舒服,槐安硌得慌,一直在這九尺不到的石板上翻來覆去,正覺腰酸背痛時,忽然有一隻手將她攬過去,接著,她好像是枕在了一個溫熱的枕頭上,她躺得開心了,將腿也肆無忌憚地擱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