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女祭之死

接下來的幾天,槐安仍然不死心地琢磨如何才能在拿到雲鏡的情況下,還能將滄胥揍一頓出氣,又在接連將自己擬訂的方案推翻後,開始反省自己。

她堂堂符禺山帝姬,在幽雲摸爬滾打了九萬年,究竟都在做什麽?想揍人修為不行,想算計人,腦子又不行,真是人到用時一無是處。

夜深人靜,槐安掌了一盞燈,看完了一整本《東海秘史》之後,又一目十行地翻了幾篇《攻心論》,一夜未眠。

翌日天際泛白,槐安忽地靈光一現,榨幹的腦子裏有了一點想法。

她頓時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正巧枕譯從外麵尋了食物回來,兩人猝不及防地撞了個滿懷,而偏巧洞口下是一處矮坡,槐安居於高處,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堪堪與他平視。

有那麽一刻,槐安想去摘了他的麵具,正要將這個想法實踐的時候,腦子突然浮現出自己被他亂刀砍死並拋屍荒野的畫麵,她打了一個寒戰,立刻將蠢蠢欲動的手藏進袖口。

“你這興奮的樣子是想到主意了?”枕譯鬆開她,俯身去撿打翻一地的野果。

適才想起正經事兒的槐安有些激動,迫不及待地正要開口,卻見他又直起身子說:“但已經來不及了。”

槐安舌頭頓時打了一下結:“為什麽?”

他從袖中拿出一塊方巾,擦著果皮上沾染的些許泥土,慢條斯理道:“那孩子已經出世了,是一頭通體透亮的鹿女。”

槐安有些不敢相信:“怎麽會?”

她的生辰分明未至,怎麽可能。

難道說她父君為了隱瞞她的身份,連同她的生辰也一同隱瞞了,所以她的生辰根本不是九月初九,而是九月初一?

覷見她眼底的疑惑,枕譯以為她同世人一樣,不解素來明哲保身的奉天城為什麽會忽然對女祭慷慨解囊,便自顧自地為她分析道:“奉天城剛上任的城主為人極是精明,半點虧吃不得的。如今女祭已不是當年的司戰之神,他斷然不會平白無故地對她施以援手,這中間應該是做了一筆交易。”

槐安猛地一個激靈,想起那日楚烈率奉天城弟子齊聚環琅天澗,說自己是楚燃的未婚妻。如今想來,那紙婚契或許是真的。

“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很奇怪。”枕譯若有所思地踱了幾步,“如今女祭既已證實孩子是槐九桓的,符禺山理應讓她回山。可女祭在山門外等了整整一夜,到現在都沒有得到諒解。”

“你說什麽?”槐安錯愕地後退一步。

此刻,大師兄說的那些過往在她腦子一一浮現——

“山下災荒四起,民不聊生,你母親身懷六甲,臨盆之時又染了風寒,虛弱不堪……那時候她身子還未調理好便突然帶著你回來,偏逢連夜大雨,她在山門外跪了整整一夜,長老卻也隻讓你進山,執意不讓你母親進山……你離去後不久,她便仙逝了……”

滿山殘葉翻飛,符禺山的五門碑樓屹立在低沉的天幕下,身縛青衣的門中仙士看盡了熱鬧,正悻悻而歸,忽見一女子身縛花色綢紗,手握長鞭而來。

微薄的天光下,她麵色沉沉,乍一看,竟與他們的少夫人有著三分相似,而緊跟而來的男子神澤不凡,絕非泛泛之輩。

一行弟子紛紛愣了一下,正欲上前詢問,卻聽女子神色凜然地問道:“女祭呢?”

“少夫人?”那弟子被她這一問弄得有些驚慌,幾番麵麵相覷之後,才道,“已經離開了。”

猶如千鈞巨石轟然壓在心口,槐安壓抑著心頭不好的想法,咬牙問道:“去哪兒了?”

其中一名弟子搖頭道:“不知道,她將小帝姬留下便離開了。”

槐安壓製著情緒:“那槐九桓呢?”

“少主正閉關呢。”

“閉關?”槐安仿佛聽了一個極大的笑話,唇邊也就真的勾出一絲輕蔑的嘲諷,“女祭傷勢尚未痊愈,又用靈珠孕育神胎,如今沒有神澤護體,就這麽出去,你覺得她要怎麽在幽雲活下去,而他槐九桓身為丈夫,在這種時候,你跟我說他在閉關?”

槐安大喝:“讓我見他!”

那弟子露出為難之色:“這……”

“你們少主何時回來的?”枕譯頎長身子縛著淺墨長袍,緊隨其後。

聽得枕譯這一問,那弟子摸了摸腦瓜子答道:“大婚之後,少主再沒有出去過,一直在房中閉關,而少夫人之事我們尊主終究不好拿定主意,於是今早過來詢問了少主多次,少主卻是一句沒應,尊主情急之下隻好將這門破開,那時候少主還在。”

枕譯頓了頓:“那不讓女祭回山是誰的意思?”

那弟子態度誠懇,認真答道:“起初是少主的意思,但……”

還沒有說完,那弟子的領口已經被乍起的槐安一把揪住。

“你說誰的意思?”槐安跟奓了毛似的。

那弟子感覺隻要他開口道出自家少主,這氣勢洶洶的女子就能提著鞭子去殺人,於是他艱難地往枕譯的方向張望了兩眼,又有些不敢還手,隻得保持這個被壓製的姿勢繼續道:“但是我們尊主覺得此舉偏激,畢竟那孩子是神鹿無疑,尊主看上去鐵石心腸,其實最是心軟不過,自然不同意少主此意,將小帝姬安頓好了之後便準備去接少夫人回來,但是,不曾想……”

“不想滄胥來了。”枕譯不緊不慢地接了他的話。

那弟子頓了頓道,點頭道:“對,少夫人跟滄胥走了,尊主這才一怒之下將少夫人從祖籍中除名。”

蒼穹陰沉,山河沉寂在一場怒濤中,槐安看著這陰沉沉的天,卻總覺得哪裏遺漏了什麽。

她父君之前說的話言猶在耳,那絕不是臨時起意隨意言之,再者,她母親與滄胥那麽多年的羈絆,她父君也都不介懷,怎麽會因為滄胥送一件赬霞帔便如此憤然到不顧她母親的生死?

眼看硬闖是不太可能,槐安眼珠轉了轉,轉身離去。

槐安不知道的是,她前腳一走,符禺山仙士頓時躁動起來。

一弟子驚乍起來:“她便是天機鏡中所指之人?”

另一個弟子恍然大悟:“我就說眼熟!還以為是因為她長得像我們少夫人,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仙鶴居給的那幅柳月畫像,的確同她一般無二。”

幾人仿佛發現了一樁不得了的大事,拔劍便欲追去,卻剛禦劍不過十步雲階之遠,一道光矢倏然截於麵前,生生斷了去路。

那些弟子狐疑地將四周一望後,終於將目光鎖定在屋簷之上戴著麵具的男子身上,略略遲疑了一下,方才詢問:“我看仙友神澤不凡,應當是名門望族的仙士,莫非要袒護這幽雲天煞之人?”

枕譯姿態從容:“袒護倒是不至於……”他笑了笑,口吻平淡卻很強勢,“隻是所有事情尚未落定之前,她的性命歸我管。”

眾人麵麵相覷,皆不知他是何來路,但他,從容間是無人能及的氣勢……

當然,主要原因還是他們掙不開他隨手掐的結界,實在是無可奈何,隻能看著他的身影消失於陣陣鬆濤中……

枕譯說池亙之戰,女祭為讓幽雲免受一場屠殺,不顧自己生死得失,想來她不該是在意世人非議,更非畏死之人;再者,她本就是別無選擇而嫁給槐安父君,即便有了孩子,以她的性子,在符禺山受了此等侮辱,多半會選擇單獨將孩子撫養成人,可她明知靈珠孕子耗損極大,卻還是選擇了用如此極端的方式,這不像是她的風格。

槐安坐在彩燈身上:“你也覺得槐九桓有事瞞著我們?”

枕譯搖頭,口吻卻是篤定:“是不是瞞著我們,拿到雲鏡就知道了。”

槐安一愣:“東海雲鏡不是……”

“的確被奕丞封印了。”枕譯知道她要說什麽,截過她的話道,“可世間術法萬千,哪有永不可破的?”

枕譯這人修為極高,破開奕丞千餘年前結下的封印興許真的不在話下。

槐安問:“所以你手中拿的是女祭的青絲?”

枕譯搖了搖頭。

槐安又問:“那是滄胥的?”

枕譯還是搖頭。

槐安蹙眉:“那是誰的?”

她將槐安淡淡一瞧:“槐九桓。”

槐安愕然。

仰仗於符禺山與天族的這場聯姻,從幽雲去天族要比從前便捷了許多,加上一路上有彩燈這個上能飛天遁地,下能入海暢遊,順道還能嚇一嚇仙門弟子的四腳神獸,基本沒費什麽勁兒就到了東海。

不過枕譯卻沒有往東海龍宮而去,而是擇了條暗流湧動的水徑。

枕譯說這條路是去黃泉渡口的。

而黃泉渡口因著海域複雜,是東海的禁地。

當年雲鏡被封後就被東海龍君棄於此,久而久之便無人管理此地。

雲鏡立於一四方陣中,因著多年塵封,顯得十分陳舊,景象映在上麵也是灰蒙蒙的。

彩燈在外麵放哨,枕譯抓緊時間破開封印,他五指在身前畫出一個符篆,祭入鏡麵之上,煙波嫋嫋,化出絲絲銀帶,隻見雲鏡邊緣獸形紋路隨之扭動,頓時,鏡麵大放異彩。

“你……破開了?”槐安驚愣地看著他。

枕譯嘴角輕勾,默認。

青絲被送進雲鏡之中,雲鏡光景被急速波動,頃刻間已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變化萬千色彩匯成一團炫白的光,那團白光轟然乍開之時,槐安看見空中的鏡像中顯出一個滿月夜,夜下是幽冷的楓葉林,林中一頭曜黑的神鹿在林間奔馳,身後是一頭窮追不舍的夜狼。

狼最善夜視,盡管神鹿已近與夜色融為一體,那夜狼依然能精準地鎖定神鹿的方位。

槐安記得這個楓葉林,這在邽山底下,第一次見到升羽坤道便是此處,那時瞧著覺得山明水秀,此番卻是險象環生。槐安有些不寒而栗,迄今為止,她從未見過這般凶狠的夜狼,比起奕丞打死的那頭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轉眼間,那神鹿已跑過半片森林,雲鏡中的景象一個天翻地覆,神鹿被荊棘絆倒,後腿正要蹬起身來,十丈遠的夜狼迅猛撲至,一口咬住神鹿突起的背脊。

那神鹿翻起身與夜狼爭鬥,但兩者光是形體就相差甚遠,且那神鹿又身負重傷,根本就是螳臂當車,眼看著那神鹿就要淪為夜狼的果腹之物時,一把匕首突然從林間竄出。

縱使是幻境,槐安也感受到那匕首的力量絕非尋常人所能祭出,因為它竟然可以直接嵌入夜狼體內,一招斃命。

夜狼應聲倒地後,林中一女子站在光的盡頭,她蹬著一雙緋色短靴踏著滿地縱橫交錯的冷光向神鹿走去,圍繞在她身邊的楓葉像蝴蝶一樣翩然翻飛。

那女子正是女祭。

她從懷裏掏出一把短刀,柳眉杏眼微微彎起,柔聲道:“有點疼。”

她一刀下去,直接將神鹿傷口上染了毒液而發黑的部分生生剜了下來,神鹿當時就昏過去了。

槐安一直知道她父君年少時被夜狼傷過一次,要知道夜狼隻要沾到血肉就絕不鬆口,可是槐安每次問他是如何逃過一劫的,他卻是說他不記得了。

鏡中景驀然變化,半城煙沙中,殘破的旌旗在落日餘暉裏傾斜成一道長長的濃影,斷劍殘戟遍地,蕭條無比。

枕譯在一旁解釋說這是池亙一戰後還未來得及清理的戰場。

正說著,之前那神鹿踏雲疾奔而來,黑玉般的身體在一片殘陽白雪中落地化形,刀削的青峰眉,輕揚的吊梢眼,那是身姿凜然的俊朗少年——槐九桓。

將要沒落的殘陽在地上漾出一片血光,原野的長風狠狠地長嘯,槐九桓彎身拾起一把血跡斑斑的短刀,他順著血澤扒開一堆破甲戰衣,在那下麵,找到了一息尚存的女祭。

他的手一直在顫抖,一直不敢去觸碰那張夕陽下慘白的臉。

他將她藏到符禺山祭台之下的冰窖中,早晚一碗紅葵將養著。

槐安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她父君這樣耐心地去專研過藥理,也從來沒有見過他舉止間這麽溫柔體貼過。

光陰轉瞬而散,窗外的月過了兩輪陰晴圓缺,仍在昏迷中的女祭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槐九桓偶爾在旁邊弄出什麽動靜,她會輕輕地蹙眉,想來這段時日應該是要醒來了。

可他終究沒有等她醒過來。

幽雲大勝,符禺山長老很開心,於是開心的長老去祭奠先祖,察覺了端倪。

當槐九桓夜間拿著新生出的紅葵推開門時,玉榻上隻剩一床寒衾,光可鑒人的冰窖裏空無一人。

荒寒的月光籠罩著此起彼伏的山丘,晚風悲涼,縈繞山際的雲霧久經不散。

長老臉色黑如鍋底,坐在一把紅木雕刻的交椅上,千絕一身鴉色勁裝執鞭立在一旁,而槐九桓雙膝跪在地上,咬牙道:“她在哪兒?”

“你可知道她是誰?”長老壓抑著怒火。

“九桓知道。”

長老額邊青筋隱現:“知道還救?女祭是天族司戰之神,手刃我幽雲多少生命?”

伴隨著這一聲質問,長老手邊茶杯破碎在槐九桓的袍裾邊:“你置我族戰死的千萬仙士於何地,置我幽雲眾生於何地?”

槐九桓背脊筆直,態度不卑不亢:“池亙一戰,我已為幽雲做了選擇。如今天族與幽雲已韜兵卷甲,她隻是為人臣子,並非挑起戰爭之人,就真的不可原諒嗎?”

長老緊繃的臉氣得發抖,一把短刀鏗鏘一聲置在槐九桓麵前,怒極之後連一句多餘的廢話都不願說,隻冰冷著口吻道:“我將她殺了,就是用的這把刀。”

刀刃鋥光瓦亮,像彎彎的月。槐九桓深知長老秉性,知曉長老並非落井下石之人,但聽聞此,還是忍不住心內一悸。他將短刀拾起來揣入懷中,臉色卻並無半分悲慟震驚,隻麵無表情地叩首一拜,執著道:“她在哪兒?”

終究拗不過他,半炷香後,長老往東方遙遙一指:“投到海裏喂魚了,你縱使去了,也再找不到……”

話未說完,槐九桓朝他所指的方向奔去。

原來幽雲大劫之前,符禺山後麵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地真的是一片無望的海域。

槐九桓沉入那深不見底的海中,可海水之下波濤洶湧,他來得這樣遲,在這裏麵找一個昏死之人同大海撈針無疑。

可他還是不顧一切地往海底深處遊去。

水中不能念咒,靈力又施展不開,鹿本就不善鳧水,僅靠神澤護體,可越往下消耗越大,神澤終會消耗殆盡。

不知往下沉了幾百尺,已經完全瞅不見月色,幽藍的深處有一抹淡淡的光,女祭漂在那團微弱的光中,四周布滿鱗海鞘、星光魚,它們照亮著深沉的海水,照亮著女祭如畫容顏。

槐九桓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她遊過去,剛握住一縷綢紗,忽然襲來的暗流猝不及防地迎麵湧來,那縷綢紗在他掌中飛速流逝,緊接著,海浪一波一波地襲來,天翻地覆間已不辨方向。

槐安見雲鏡之上隻有滾滾海水,仍在昏厥中的女祭像一片殘葉被水流卷走……

槐九桓被長老所救。

槐安深知長老心性,想來待她父君傷好後,肯定免不得一頓族規責罰,俗稱秋後算賬。

畫麵又變換,是東海龍宮輝煌的大門,從裏麵走出來一位留著長長白髯的龜人,他將槐九桓上下打量一番後,例行公事地詢問道:“所來何人,所來何事?”

槐安瞧著她父君的姿態,想來長老這次下手有點重,且估計是傷勢沒有好就趕來了東海,終日奔波,難免傷上加傷。

天族與幽雲息戰不久,槐九桓自然不能自報幽雲人士,隻謙恭地回了一禮:“小仙因與摯友在海中遇難分散,現已問過西海與北海皆無所獲,隻好抱著僥幸心理來東海尋一尋,還望通融。”

龜人聽罷,不緊不慢道:“還請仙友稍等片刻。”說罷便提著步子慢吞吞地往殿中而去。

幾炷香過去後,槐九桓收起短刀的間隙,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心裏咯噔了一下,尋聲而去,撥開一層錯綜複雜的珊瑚枝後,他的目光仿佛被定了。

女祭身處雅致的亭中,他腳步一動正要過去,才發現女祭對麵還有一位男子,對方麵如冠玉、眉清目秀,執著女祭的手。

槐九桓呆立在原地,瞧上去走神走得厲害,不過莫說他,就是雲鏡前的槐安也看得走了神。

盡管知道滄胥的所言所行皆是謊言,可槐安看見他那一雙淡淡的桃花眼裏,從始至終都泛著柔情,演技堪稱完美。

待槐九桓回神過來,已察覺異動的女祭移至他跟前。

她靜靜地打量著他:“你是何人?”

槐九桓也不躲,定睛瞧著她,好半晌,才道:“我是來尋人的。”

“尋什麽人?”她冷淡著神色追問。

槐九桓迎上她清輝明眸:“已經尋到了。”

“是嗎?”她半信半疑,臉上卻再無適才的半分休閑愜意,隻有司戰之神該有的處事不驚,“你是幽雲中人?”

槐九桓略略一頓:“仙友好眼力。”

她仍舊沒什麽表情,隻提醒道:“天族與幽雲水火不容,你既然已經尋到人了,便趕緊離開吧。”

雲鏡中的光景因投入之物而選擇性呈現一些情景,他們投入的是青絲,青絲寄情,無關這段風月的自然都一一掠過,是以畫麵一轉,轉眼已是大婚那日,但是這數年間發生了些什麽槐安約莫也知道了……

“喜今日赤繩係定,珠聯璧合,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此證!”

幽雲寅年,八月初九,辰時三刻,符禺山賓客如雲。長帽高立的小雀司話畢,仙樂奏鳴,八方賀壽,槐九桓黑衣紅緞昂昂立於諸仙視線之中,靜候女祭。

這樁婚事本是四海八荒乃至幽州十六雲山翹首以盼之事,但因著前段時間昊天與東海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送親的隊伍比預期低調了許多,奢華程度也是大打折扣,且身著一襲大紅喜袍的女祭從麒麟喜轎中出來之時,除了胭脂比平常濃鬱了一些外,同她平時的穿著沒什麽太大分別。

桃花灼灼,本是好日子,然而天公不作美,鋪天蓋地的喜色外,無盡蒼穹灰白得不見一縷光,北端更是烏雲滾滾,瞧著像是哪位仙君在渡劫。

這場婚宴,除了喜鵲齊聚枝頭在賣力地哼哼外,一切都顯得那麽沉重。

而槐九桓金冠束發,在婚房門前徘徊了許久,終還是推開了那扇朱紅的大門。

房中燭火依稀,女祭手執麵扇,扇麵上鴛鴦戲水,麵扇下卻是一張無悲無喜的臉。

槐九桓神色也不見有多欣喜,看到鴛鴦喜**的她,本就不苟言笑的臉又平添了幾分焦慮和不安,因為他知道,麵前之人,絕美的皮囊下是一顆心灰意冷的心。

從門到床頭不過幾步之距,可他躊躇好久終才到了她麵前,正要拿開她的麵扇,卻已聽她冷聲開口:“兩界息戰之後,聯姻就是必然的發展趨勢,若我身死,天族為拉攏符禺山,還會給你另擇良緣,可你為何要以符禺山所有紅葵換我性命?”

槐九桓的手停滯在半空,許久,終還是收了回去,執了桌上的酒,一飲而盡:“顓頊帝君容不下你,幽雲所有人都想讓你活下來,我不過是替整個幽雲還了你一個人情罷了。”

女祭放下麵扇,露出一張端莊冷豔的臉,提醒道:“你喝的那酒中被放了藥。”

槐九桓身軀一震,看著手中空杯,他大抵已經猜到是什麽藥了,擱下杯子轉身便欲出去,可這整個房間已被陣法所控,任他使出渾身解數也無可奈何。

女祭起身坐到妝奩前,將頭上煩瑣飾物一一摘取下來,似乎這件事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熠熠燭光在昏黃的銅鏡上跳躍,鴛鴦喜燭才燃過半截。女祭取下雲鬢中最後一支金釵,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這是我父君的歸還陣,莫說是你,我琢磨了幾萬年都解不開呢。”

槐九桓額間有密汗滲出,態度卻是極其認真:“你既然知道,為何不告訴我?”

她沒回答他,起身脫下身上外罩的盛裝,將之折疊整齊然後放入櫃中,行雲流水的動作卻在合上櫃門的刹那停滯了片刻,她目光中蘊含了太多讓人看不懂的東西,轉身麵向槐九桓之時,唇邊卻是掛起一抹清淺笑意,在槐九桓灼熱的視線下,她拿起另一隻杯子,自斟一杯後,槐九桓正要說什麽,她卻已毫不猶豫地將之一飲而盡。

接下來不過都是些水到渠成的事,槐安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是這麽來的,難怪她既不像爹又不像娘,搞不好更像那包藥,活得如此稀裏糊塗……

再這麽明目張膽地看下去也著實失了體麵,正琢磨要如何不露痕跡地提醒一二時,枕譯開口了:“你覺得如何?”

槐安心不在焉地脫口道:“我覺得女祭之所以喝下那酒是因為她神澤全無,即便反抗但終究難敵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倒不如喝了藥,一夜稀裏糊塗地就過去,起碼不痛苦,且心裏的罪惡感也會少一點。”

她這一語話畢,枕譯投過來的目光十分複雜。

半晌,枕譯抽了抽嘴角,道:“一般女子,極少有人能有你這般覺悟。”

槐安覺得他在諷刺她,但她懶得跟他計較。

“我潛入槐九桓房間取青絲時,你猜我在槐九桓房中看見了什麽?”枕譯問。

槐安想起當初她父君為了混淆視聽,隱瞞她是女祭之女的身份,跟不少女仙有過露水情緣,不由得心頭一緊,試探道:“難道他藏了女子?”

枕譯眼角抽了抽:“什麽?”

槐安揣摩著枕譯著諱莫如深的神色,也跟著抽了抽嘴角:“難不成藏了兩個?”

“你這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什麽?”枕譯似乎已經不想再跟她繼續這個話題,伸手撥開麵前的珊瑚,轉身邊走邊道,“槐九桓失去了內丹精元。”

“你說什麽?”槐安臉色煞白。

眾生修煉,返璞歸真,這個過程會將三魂七魄凝結為內丹精元,若沒此物凝聚魂魄,所修之形態將化為虛無,便是所謂的身殞。

枕譯顯然不曾料到他隨口這一句會讓她震驚至這般模樣,微微蹙了眉,繼續道:“我還聽聞荀音容貌一夜間恢複如初,你猜她是如何恢複的?”

如何恢複的?

荀音自從與神婆做了交換之後,赬霞帔便一直為她所用,滄胥動用赬霞帔,她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赬霞帔並不是滄胥所贈,而是槐九桓用自己的內丹精元去換來的!

她難以想象她父君看著她母親虛弱地跪在山門前時,是以怎樣的心情承受著那份痛徹心扉;難以想象她母親心灰意冷地跟著滄胥離開時,她父君又是怎樣的心情須得用一壇又一壇的烈酒來麻痹自己。

他以狠心絕情的方式讓她母親自覺一生無愧,跟所愛之人遠走,卻讓他自己淪為世人眼中薄情寡義之人……

可是她又做了什麽?

她詆毀他,責罵他,甚至揚言要削了他的鹿角。

槐安啊槐安,這九萬年,你枉為人女。

按照她大師兄所言,她母親被逐出符禺山後,不久便仙逝了……

她要阻止這一切!

“有什麽辦法可以找到滄胥嗎?”槐安問。

“有。”枕譯淡淡道,“天機鏡。”

幽雲與天族的關係雖然得以緩和,卻也沒有到摒棄前嫌的程度,兩界仍然有諸多罅隙和牽製,但凡是天族中人進入幽雲,一舉一動,天機鏡皆可追其蹤跡。

隻是天機鏡在環琅天澗的無闕台,若非幽雲各山尊主和奕丞,其餘人皆不得驅動。

“所以我說你腦子裏每天不如多想些正經事。”枕譯慢悠悠道,“我早給環琅天澗去了信,這種事情,他們這些仙門不會不管。”

槐安緊忙道:“那回信了嗎?”

枕譯眄了她一眼:“說是去了泑山國。”

泑山國桃花灼灼,花海延綿成遮天的帷幕,滄胥挺拔身姿款款而立,一束瑰麗霞光穿雲而來,層林盡染。

幾步之遠,女祭拄著一根青白的樹枝,如墨的長發半綰半放,若忽略她死灰般蒼白的臉色,他們就像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滄胥摘了一朵花順著她的發釵插入雲鬢中,笑道:“以前我便想帶你來這裏,今天總算是有機會了。”

女祭似看了一處花出神,並未理他。

滄胥又道:“我記得你繡的第一個荷包就是三月的桃花。別的女子一個對時就能完成的東西,你精雕細琢了整整三日,於是你拿著那個繡帕讓我猜你繡的是什麽,雖然模子有些走形,連蒙帶猜還是能瞧出來是桃花的,不過為了逗你,偏說那是一個上了醬的餅,你氣得不行,整整一個上午沒有理我。

“玩秋千和踢毽子也是,堂堂一個司戰之神,卻連這些也沒有玩過,一玩起來就跟一個孩子一樣。記得有一回,你一個人玩得無聊,非要拉著全殿的人跟你比試踢毽子。”

他不禁笑了起來:“你那一個毽子踢過去,不知砸哭了我龍宮多少弟子。”

女祭不知道在想什麽,看上去像是在端詳著麵前那朵含苞待放的花,似乎沒聽到他說話似的,突然自顧自地呢喃了一句:“不知道他們會給孩子取個什麽名字!”

滄胥的笑容終於僵滯在唇邊:“阿祭……”

可他在女祭眼裏好似已經完全是個萍水相逢的路人,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裏沒有任何情緒:“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了。”

“阿祭。”

她剛一轉身,滄胥忽然從身後抱住她,這大概是他這些年來第一次抱著她都覺得害怕。

隻是女祭卻並沒有任何驚愣,對於他這般僭越的舉動,依舊是不冷不熱的口吻:“滄胥殿下,請自重,別再讓我第二次對你出手。”

滄胥卻沒有鬆手:“你如今真的還打得過我嗎?”他嘴角一抹自嘲的冷意,有些頹然道,“是我騙了你,你恨我是應該的。可是阿祭,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昊天塔中。”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女祭任由他抱著,“你要拋棄那位以容顏換你長生的女子,同我關入昊天塔中?還是不顧東海眾生的安危,跟天族為敵?”

滄胥眼神暗了暗:“我……”

“所以你現在是要怎樣?”女祭打斷他,“你要同我這樣一個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在一起嗎?”

每一個字都直戳他痛處。

滄胥怔了怔神,似乎忽然明白她話中之意,情緒有些激動:“荀音已恢複如初,我滄胥此生便再不欠她什麽。我會立刻帶你走,離開天族,離開幽雲,從今以後,換我來守護你。”

她失笑了好幾聲,再啟口時,唇齒間的溫度卻比霜雪還寒,厲聲道:“你先是騙我的情,又以為恢複她的容貌就是償還了她的情。滄胥,原來你並非隻待我如此,是你這人生來就薄情。”

滄胥目間浮出一絲蒼涼,挫敗地向她靠近一步:“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其他的都不在乎。”

“不在乎?”女祭看著他,到底是動了點氣,又因著有傷在身,有了要咳的趨勢。滄胥伸手便欲扶她,她卻是一個幹淨利落的側身,躲過他的手。

半晌,她壓抑下胸口的不適,連眉頭都未動一下,冷聲道:“可終究你騙了我,還不止這一件事。”

滄胥驀然抬頭看她,神色中忽然露出一絲害怕與慌張。

女祭側過身去不再看他:“想來,該到的都到了,有些事情也該做一個了結了。”

槐安正要上前現身,卻發現,遠處一棵巨大的桃樹下,槐九桓身著一襲不易察覺的草白長袍,目光沉寂地立於洋洋灑灑的花瓣中。

槐安沒有想到他會來,但又覺得這好像是情理之中。

正想得入神,卻突見她父君突然瞪大眼睛,緊接著他一個箭步直朝她母親的方位而去。與此同時,她身旁的枕譯亦是驀然鬆開手,淺墨的身影在麵前一掠而過,她隨之望過去,頓覺五雷轟頂。

隻是一個錯愣間的事,她母親憔悴的臉色徹底蒼老下去,鬆鬆綰起的長發就像一座雪山般崩塌而下,整個人隨之失力直直地往後栽倒……那樣的情形,跟她在環琅天澗親手拿走奕丞元神之中的崆峒印時一般無二。

與此同時,萬裏晴空在這須臾間被吞噬,瞬間漆黑的天際上掛著幾顆耀眼的星,它們並列成奇怪的圖樣,集成一道灼目的星光從蒼穹直達地麵,光抵達之處,顯出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

那龐然大物的聲音像是從冥界而來,詭異陰森,身如猛豹,卻又有三個駭人的鳥首。

枕譯喃喃了一句:“蠱雕?它不是被封印,陷入沉睡了嗎?”

女祭的狀況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而蠱雕的出現更是突然。槐九桓的速度快過了滄胥,在女祭身體落地的最後一刻將她攬在了懷裏,滄胥隻得跟枕譯一起應付那凶獸。

花海灼目,暗香仍在流動,斑駁的光影在女祭蒼白的臉上落下一點顏色,可她看著槐九桓倉皇的神色,卻是極輕地笑了:“非要我死,你才肯見我,是嗎?”

槐九桓理著她淩亂的白發,聲音問得又輕又顫:“為何會如此?”

她看了他半晌,卻沒有回答他,隻問:“孩子呢?”

槐九桓稍稍哽咽了一下:“她很好,由寶書照看著。”

“嗯。”女祭發出很輕的單音,轉而又道,“靈珠封印了她的靈力,很多術法可能她永遠都無法練成,長大了,你也不要嫌棄她修為不高,對她多用一點耐心,畢竟她隻有你這個父君可以依靠了。”

“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他拾起崆峒印,胡亂地往她懷裏揣,“崆峒印可以救你的!”

看著他手忙腳亂的舉動,女祭卻是搖了搖頭,繼續交代道:“告訴她長大了要學著做一個溫婉的女子,不要走我這條路。我不是什麽戰無不勝的戰神,我是天族的罪臣,是雙手沾滿了幽雲生靈的血的天族人。孩子靈力不濟,我這一生又樹敵太多,有些事情不能牽扯到她,這件事一定要瞞下去。”

槐九桓極力壓抑著心頭的悲痛,卻還在安撫她:“別說話了,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你先……先休息一會兒。”

女祭強撐著力氣:“我剛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槐九桓忙不迭地點頭:“都記住了。”

“那便好。”

比起之前,女祭的神色反倒是釋然了許多。

她目光有些複雜地看了看枕譯。

蠱雕體形龐大,且戾氣極重,所踏之處全是黑焰,枕譯身輕如燕,應對起來尚算從容。

槐安覺得她母親好像是認識枕譯的。

女祭微微頓了一下,卻什麽也沒有說,又想起什麽似的,忽然看向三尺之遠,麵色比她還蒼白的槐安,輕聲喚道:“柳姑娘?”

槐安木訥上前,女祭將一塊冰冷又沉甸的東西交給了她,氣若遊絲道:“天機鏡中的玄機,顓頊已經知道了,告訴奕丞,崆峒印必須封印,隻是封印之前,請用它修補槐九桓的內丹精元。”

崆峒印?

槐安低下頭,發現她手中握著的那塊東西竟然是早該毀掉的……崆峒印!

女祭之前毀掉崆峒印一事是假象,但也並不僅僅是因為滄胥,她真正想瞞的是顓頊。

槐安還在震驚中遲遲沒有反應過來,而槐九桓神色卻是一僵,頓挫道:“你都……知道了?”

她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麽,望著緩緩下垂的漆黑天幕,不知過了多久,她問:“孩子還沒取名字吧?”

槐九桓沉澱著情緒:“沒有。”

她縞白的唇邊牽出一個不大明顯的笑容來:“我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將孩子給你平安地送回去了,不若,就叫她槐安吧。”她抬手拂上他眼角的水澤,“我愛錯了,你也愛錯了,可惜仙人沒有來世,若是有……”

她頓了頓,好像覺得這是一句無甚意義的話,便轉而笑道:“我們……就這樣吧。”

很多年後,槐安都會想,若是有來世,會怎樣呢?

可惜,永遠不會再知道了。

灰暗的天色下,滿山花葉以滔天之勢向高懸天鏡的孤月撲去,清白的夜幕被撕扯成碎片,女祭一襲長裙勝血鮮紅,仿佛一輪湮滅的太陽,然後一點一點地化為紅色灰燼,融進花海中,就像一場血色的大雨,向天空倒流而去。

誰也沒有想到,崆峒印取出來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戰鬥在前,滄胥與枕譯本是左攻右防合力壓製,但因滄胥這須臾間的怔神讓蠱雕鑽了空子,九條罡勁的長尾一甩而去,立於蠱雕左方的枕譯幻移至右將滄胥一掌送開,卻不料此刻蠱雕後背忽然生出一對羽翼,旋即從左側一躍而起直奔槐安而去。

槐九桓一直將槐安護在身後,槐安想起以前在符禺山上時她父君也是如此,不論發生什麽事,被長老責罵也好,跟弟子打架也是,他都會習慣性地將她拉到身後……

風聲淒切,天光黯然,蟄伏已久的雷電開始忽然在柳月這具身體中隱隱躁動起來……

而正在此刻,蠱雕如箭般自上空俯衝而來,森綠的瞳孔就像是熊熊燃燒的鬼火,輕而易舉地就攻破了槐九桓辟出的結界,直接將槐九桓撇開數丈,喙中鋒利的獠牙,再次朝槐安猛襲而去。

這時,滂沱大雨而至,四方雷電聚於槐安指尖,層雲滾動,風起雲湧,擁簇的桃花在一掃而過的颶風中被撕裂成光禿的枝丫,蠱雕也如山崩般轟然倒地,汩汩外冒的血流成小溪。

枕譯正要過去,槐安回頭,一道驚雷堪堪落下。

槐安喝道:“不要過來!”

大雨傾盆,天色黯然,雨水打在枕譯的麵具上,他無視她的緊張與恐慌,溫聲道:“你怎麽了?”

槐安從來不會控製自己手中的雷電,能僥幸殺死這個凶獸也是萬幸,若雨不停,她不知道還要劈死多少人,所以她不敢動,隻能站在原野之中,顫著聲道:“你不要過來。”

“好,我不過來。”枕譯道,“你先……”

話尚未說話,枕譯目光一緊,忽地一個箭步而至,速度之快槐安來不及反應就已被一把攬過。

原來是槐安身後那頭凶神惡煞的蠱雕還未死絕,回光返照似的猛地朝槐安撲過來,枕譯攜著攬過槐安與它口齒險險擦過,隨之一劍齊齊斬下了它的三個鳥首。

足間方及地,槐安感覺指尖顫得厲害,正要推開枕譯,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墨黑的蒼宇閃起一道驚雷,將延綿的雲海劈得四分五裂,枕譯低沉的一聲悶哼,就在槐安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