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雲浩劫

良渚仙府中的仙士最是擅長玄門遁甲、破咒結陣之術,據說他們還撰有專門的功法典籍供門中弟子修行。而筱離是後來的良渚仙府之尊,自幼在這方麵的成就是奔逸絕塵,加之有槐安裏應外合,悄無聲息地破開環琅天澗也不算難事。

無闕台設有封印,這個封印除了三清真人和奕丞誰也解不開。

槐安雖沒有進去過,卻見過奕丞破開陣法時的模樣。

奕丞是以腰間的玉玦做媒介,再捏出印結破解。筱離正對這結界無計可施之時,槐安將奕丞的玉玦拿了出來,筱離順著上麵的紋路,似乎立刻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星月交輝,萬籟俱寂,槐安和荀音退至一旁,筱離單手立起,如水清冽的月光下顯出完百鳥朝鳳的幻象,那是一個同奕丞捏的一模一樣的印結。

隨著印結祭出,無闕台四角所設封印破開,隨之,一層光牆隨風而逝,無闕台中央所呈的正是崆峒印。

筱離眼中閃過一絲異彩,不由得驚歎道:“果然是神器!”

見筱離正要斂裾上去,槐安卻是一個箭步截下了她:“讓荀音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你莫非此刻要來猜忌我?”筱離柳眉蹙出一個彎彎的弧度來,“奕丞和三清真人都在環琅天澗,縱使我圖謀不軌,又能逃到哪裏去?”目光又在她和荀音身上梭巡一遍,“再則,你們兩個誰會啟動崆峒印?”

經筱離這一提,槐安倒是想起她當初握著崆峒印沉入水底,神識因流水的重擊而剝離出來,這才流進了崆峒印的虛無之中,但是荀音情況不同自己當初的處境,自然要另當別論。

如今的環琅天澗戒備雖不及九萬年後那般森嚴,但也非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之地,筱離沒有槐安的配合,想在這裏來去自如的確不太容易,且槐安手中雷電似乎漸漸地也能勉強控製,而筱離雖懂玄門遁甲,但是修為不高,基於這些考慮,她才敢讓筱離上來,但可到了此刻,心裏反倒是隱隱覺得不安……

良久,槐安道:“啟動之法,你告訴我就可以,其他都由我來操控。”

風將疏密的光影弄得明明滅滅,在奕丞緊閉的眼眸上搖曳出一片翩然殘影。他額間有冷汗滲出,飛速轉動的眼珠一如他起伏不定的胸口,似被夢魘纏身,焦灼不安。忽然,夢中似有一道閃電落下,他雙眸倏然睜開,猛然驚醒。

槐安沒在,房中寂寂無聲,隻有他自己微微顫抖的呼吸在暴露著此刻莫名的心神不寧。

這是他從未經曆過的感受。

奕丞起身穿好衣服,正要出去尋槐安,漸寒的秋風從窗隙中溜進來,掀得滿室綢紗飛揚。他偏過頭,想起一直被他擱置在書案裏的兩幅畫,冥冥之中,似有什麽在引導著他去打開。

手從門閂上放下來,他轉身過去從暗色的抽屜裏拿出兩幅畫軸,袖間一揮,桌上陳列的筆墨消失,隻露出幹幹淨淨的桌麵。

兩幅畫同時展開。

一幅畫中槐安難得坐得端方秀雅,明明是水墨丹青,卻勾勒出了她眼中的流光溢彩。與之鮮明對比的是,槐安之前在雅園所作的另一幅畫,分明所用彩繪,卻是黯然失色,畫中男子同他一般模樣,隻是一頭雪白的發,甚至麵無血色。

看著兩幅畫,奕丞的思緒卻忽然被牽引到這幾日裏所發生的事上。

矍如身上的戾氣來自無闕台下封印的崆峒印,可崆峒印是正道神印,戾氣凝重,是降災之兆,但鎮守幽雲的天機鏡卻為何無半分反應?

幽雲中人隻知柳月是幽雲天煞之命,卻不知後來他師尊參悟天機鏡中的玄機是崆峒印,當時符禺山和天族聯姻將至,並未向世人告知此事,可這件事僅有他們師徒二人知曉,顓頊和女祭為何知道?

當初他師尊費盡修為縫補天機鏡中裂痕,此後天機鏡中異象頻出,而如今崆峒印尚存於世,可為何天機鏡中的異象一夜之間消散,忽然呈現幽雲海晏河清之像?

難道有人在他師尊之前就潛入環琅天澗窺探過天機鏡?

三清真人盤曲而坐,白須遮麵,仍是仙風道骨之態,隻是看著疾步過來的奕丞,神色顯出一絲責備之色,眉頭蹙起:“我尋常是如何訓誡你的?”

奕丞從容道:“行必有正,動必有道,虛懷若穀,從諫如流。”

三清真人聞言,又道:“可你今日呢?”

奕丞斂容,神色卻是緊繃著:“師尊,奕丞有些事情想請教。”

三清真人淡淡看了他一眼:“為師也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師尊請講。”奕丞眉頭下沉著,認真聆聽。

世人對奕丞的誇讚有太多言過其實,三清真人恐他恃寵而驕,忘了修道的初衷,遂一向是以莊嚴肅穆的形象教導他,大抵是第一次對他露出這般祥和的麵容。

“你與柳月是天定的情緣,這件事,你須得牢記。”

奕丞臉色怔了一瞬,似乎他想問的得到解答一般。

其實從雅園看到那幅畫開始,奕丞就覺得他們之間被一股微妙的力量牽引著,他無法感受那股力量的來源,卻總是會攪得他心神不寧、惶惶不安,隻有看到槐安時,心中那些起起伏伏的情緒才能悉數沉寂下去,似乎隻要她在他身邊,他就會很安心。

“崆峒印雖是正道神印,有重塑過去之能,但若在雙重時空下啟動,神力卻是不可估量的。若脫離掌控,必成浩劫,柳月她……”三清真人看著他,神情又變得有些凝肅,“應該並非這個塵世中人。”

淺薄的記憶忽然被什麽刺了一下,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開始卻在他腦子中拚湊成型——

“奕丞,我能不能借崆峒印一用?”

“有個人,我非救不可。”

奕丞十指發涼,目光一落,腰飾玉玦之處,空無一物。

陡然間,他神色變得前所未有的慌張。

“去吧。”三清真人似有所覺,闔目道,“幽雲易主,必降天災,不是她,也會是旁人,渡過去就是盛平,渡不過去就是浩劫。”

奕丞聽罷,迅速而出,梨花鏤空的六扇門在他一腳踏出去那刻轟然緊閉,他略略怔了一下。

尋常幽雲有難,他師尊都會趕在他前,此番為何。

幽雲易主?

清涼的夜幕下忽有一顆星辰隕落,奕丞抬頭,風將殘雲吹散,九天萬星隕滅,露出荒涼的蒼宇,這是幽雲之主應劫的征兆。

心頭像被人重重一擊,秋風刺骨,遠遠傳來悠長的孤笛之音,哀怨婉轉,忽遠忽近,而緊閉的六扇門中,他師尊……

玄銅造就的無闕台陰寒徹骨,四方所繪皆是凶神惡煞的鎮邪獸,槐安一步一步往前踏去,崆峒印上麵的戾氣也越來越重,冰冷的器壁上滲出黑色的迷霧,互相纏繞、交織。

荀音立於筱離所畫的陣法中,筱離退至一旁,槐安則觸上崆峒印,閉上眼睛,古老的咒語在心中默念。

不知是抱著對神器的敬畏之情,還是因毫無把握的惶恐感,槐安身子發抖,氣息微顫,但是這是她再一次嚐試救她母親。

她從前不知道他父母之間有那麽多的陰錯陽差,所以從開始就錯了,隻有回到池亙一戰後的那個時空,才能阻止這一切,彌補一切遺憾。

崆峒印上麵迷霧消散,呈現出清晰可見的脈絡,槐安雙手結印,指尖忽然閃絲細微的雷電與崆峒印中心相連,它好像在感應著什麽……

“停下!”

身後撕裂般的聲音驟然響徹,槐安回頭,一段雪寒的白綾**,直朝她心口刺來。

而此刻,崆峒印順著那雷電反將槐安控製得動彈不得,筱離見狀,旋身幫她擋下,但那緞就像遊走的蛇,出擊迅猛而罡勁,回收遊刃有餘,筱離一招便被其反傷,被掀下無闕台。荀音驚恐萬狀,拔腿欲撤,卻就在荀音從槐安身後一掠而過時,白綾如疾光之電襲來第二重擊,從她腰間穿透而進!

布帛與血肉同時撕裂之音將靜謐的夜劃破一道口子。

一片血光炸裂開來,那道白綾卻一塵不染。

荀音猝然倒地,放大的瞳孔一點點黯然,一點點渙散,最後,變成灰燼一樣的荒蕪之色。

“你知不道你在做什麽?”身後白澤神女怒不可遏,手中白綾再次揮起,做威脅之態,“還不收手!”

非槐安不願收手,筱離告訴了她咒法,卻沒有說咒法祭出,覆水難收,如今已經不是她在操控崆峒印,而是崆峒印在汲取她的生命。

“他不顧一切同你在一起,你欺他瞞他,甚至私通天族中人!”白澤神女聲嘶力竭。

槐安愴然側過頭來,看見正下雲頭的奕丞手提青淩劍,仍是玄紋雲袖,水墨長袍,隻是那雙柔情的明眸再次冷卻下去,其中隻蘊藏有滔天的怒火,以及寒徹的冷漠。

槐安周身力量被抽離般,魂不著體,雙目呆滯:“不是……不是這樣的……”

奕丞神色陰沉,森然地握著劍柄,不願同她多言一句般,提劍便來。

傳言說青淩劍出鞘,天地失色,九州黯然,槐安一直以為這些傳說言過其實,但在這一霎,風卷殘雲,飛沙走石,她清晰感受到了那勢不可當的鋒芒和避之不及的速度!

槐安想,死在他劍下,不虧的。

這本就是她欠他的,隻是說好要陪他這九萬年的,看來又要食言了。

槐安沒想到這一切這麽快就結束了,她還有好多事沒有同他做,還有好多話沒有同他說……還有她最近知道了“一枕槐安”原來是南柯一夢。

果然是南柯一夢……

槐安正閉上眼睛,卻在這時,劍光自她身側一掠而過,生生斬斷了槐安與崆峒印之間的那道雷電的牽連,他回身一掌,將她送出無闕台。

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咒語祭出,崆峒印啟,覆水難收。

茫茫蒼穹忽然烏雲滾滾,發出鼓搗般的悲鳴,無闕台凝聚出一團吞噬萬物的混沌之氣,血雷驚世,狂風驟起,深沉的夜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了下來。

那是……幽雲浩劫?

混沌之氣膨脹得越來越大,似下一刻,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勢吞噬幽雲這片鍾靈毓秀之地。槐安想起昨日在街頭看著的那些人稠物穰,砌紅堆綠,一張張笑臉,一個個鮮紅的生命,可是馬上,那一切都將不複存在……

白澤神女和奕丞竭盡全力在壓製,長風撕裂,無闕台上戾氣洶湧,電閃雷鳴。槐安聲嘶力竭,不顧一切地朝奕丞衝了過去。

她從來就是世人眼裏的朽木之才,可這一次,她至少可以替他扛下所有的電閃雷鳴。

隨之,一片火光爆裂開來,熊熊烈火向整個幽雲焚燒而去……

後世之人談及這場毀滅,無一不心有餘悸。

究竟是怎樣的戾氣,可以將萬物之精的白澤神女生魂碎盡?

一個崆峒印又能凝聚多少力量,竟足以將幽雲半壁仙山焚為灰燼?

不曾親曆,更難以想象。

神者悲切,仙者慟哭。

整整十年晝夜不停的大雪才徹底洗盡這一切傷痕。

直到最後,奕丞三魂七魄震碎,元靈破損,靈氣渙散,槐安替他擋下了所有的蒼雷,卻被戾氣灼燒得體無完膚,奄奄一息地躺在他的懷裏。

天色灰暗,四周靜得就像是結束了一場無人生還的戰場。

“對不起。”槐安聲音喑啞,顫抖著手去夠他痛色難抑的臉,“你會恨我嗎?”

奕丞唇色蒼白如紙,心如刀絞:“不會……”

槐安怔了一下,良久,她嘴角艱難地牽出一個笑來:“那你還願意娶我嗎?”

奕丞目中一痛,抵著她的血跡斑斑的額頭,哽咽道:“我娶你。”

槐安的淚終於奪眶而出,順著他指縫一顆一顆地淌下:“九萬年後,記得……娶……我……”

恍惚間,槐安好像感覺不到了一絲疼痛。

她睜開眼睛,發現脫離了柳月的身體,向無盡蒼穹而去,越來越高……

她看見幽州十六雲山的全部輪廓,層巒疊嶂,湖光山色,入目之處沒有一片荒蕪,而下一刻,烈火如洪水猛獸奔赴過去,雲霧氤氳,千裏浮屍,白骨露野,山火不息,山中生靈瘋了似的逃竄。

她看見奕丞抱著那具麵目全非的身體失聲痛哭,待他再抬起頭時,目光中又是往常的肅靜與沉重。

奕丞麵色沉澱,眼中閃過破釜沉舟堅毅之色,緊接著,槐安眼睜睜看著奕丞幻成一隻通體冰藍色的丹鳥,如離弦之箭衝入那團混沌之中……

“不要——”槐安聲嘶力竭,可這蒼涼之音如束一無形的密室中,陣陣回響。一股巨大的力量驀然席卷而來,她靈識再次遁入虛無之中,四周光景在時空的罅隙間崩塌成碎片,頭就要炸裂了一樣……

她費盡心思,可崆峒印還是進入了幽雲;她用盡一切方法,可她母親還是死了;就連那場小小的比試都同原本的曆史一模一樣,她甚至以柳月的身份啟動了崆峒印,讓幽雲浩劫如期而至……

所有的陰錯陽差都同原本的曆史完全重疊。

原來她不是在改變曆史,她本就是曆史的一部分。

春色落幕,正值初夏,環琅天澗四麵青山葳蕤,可天色已是日薄西山之容,殘陽遍撒。

“你醒了?”熟悉的溫和之聲讓槐安徹底清醒。

她身體濕透,周身淋漓。昭華鈺抱著她,雙眉輕擰卻淡雅如風,舉手投足姿態卓絕,看上去就像一塊純白無瑕的美玉。

腦子一記沉重的鼓鳴,槐安幾乎是用盡全力將他一把推開,眼淚奔流而出,毫無章法地嘶吼:“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我那麽信任你,從小到大最信的就是你,為什麽要騙我?”

昭華鈺似乎聽不懂她在講什麽:“你怎麽了?”

她母親因何而死,筱離心知肚明,崆峒印為何重啟,筱離也是心知肚明,但筱離卻和昭華鈺聯手欺她,將所有矛頭指向奕丞。

短短一個月,顯赫一時的環琅天澗朝夕間已是魚遊沸釜,燕處危巢,所有仙士義憤填膺提劍而來,即便環琅天澗所有弟子傾巢而出,可奕丞失去崆峒印,失去靈力,他們終歸勢單力薄,被一一鉗製,這些全是拜她所賜。

“小師姐,你醒……”剛過來的歸辭被槐安盲目推開,接著,她轉過身,幻化成鹿,將人潮人海一衝而散,她橫衝直撞,像脫韁的野馬直往無闕台奔去。

日月同天,卻照不亮沉沉的暮色,紫黑的天空比那日浩劫更加陰沉。無闕台上的男子一襲水墨長袍,席地安坐,雪白的華發順著筆直的背脊靜淌而下。

槐安落地幻形,一步一寸,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朝他走過去。

殘垣斷壁的無闕台下聚攏各路仙家,他們個個仙風道骨,臉上全是一派正義凜然,見到奕丞醒轉,立刻引動術法,結出印結,震動山河,遮天蔽日的旌旗猶如翻滾的雲層。

一個腰配束玉帶的男仙鄙夷道:“枉我們這麽多年拿他當神尊一樣供著,卻沒想到覆滅幽州十六雲山的人竟是他?真是世事無常,令人唏噓!”

“當年崆峒印現世,致使幽雲覆滅,僅剩符禺山、良渚仙府、奉天和環琅天澗四處仙山,場麵何等悲壯,而他倒是恣意快活,竟有臉坐上尊首之位,欺我眾仙九萬餘年,如今還廣納賢士講學授業,實在不知廉恥。”

“誰說不是呢,若非槐安查明真相,裏應外合,這聖光加持的環琅天澗又豈能如此不堪一擊?”

烽煙四起,三方聚攏的仙士各執法器,戰火的灰燼染滿槐安素淨的臉龐。

槐安一動不動地坐在無闕台上,躺在她懷中的奕丞卻僅剩一絲殘魂。

那些話像刀子一樣紮進她心裏,她忽然那麽害怕麵對奕丞。

她這一生都在虧欠他。

良久,槐安開口,聲音微不可聞:“前塵記得不如忘了好,今生活著不如死了好。你說是不是?”

奕丞靈力散盡,似已沒有回答她的力氣,隻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當年良渚仙府外,一次救命之恩,她動了動蒼白如紙的唇道謝,他卻麵如寒霜,手中長劍仍在滴血,道:“不必,我跟他們一樣,也是來殺你的。”

她蹙眉:“嗯?”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複才淡然笑道:“騙你玩的。”

時光輾轉,這次執劍的卻是她。

槐安低頭,一滴淚滲透他斜入天倉的眉宇,苦笑道:“你本就不欠我什麽,何苦等九萬年,換來這樣一個結果?”

話畢,手中的崆峒印將她的手割出殷紅的血來。

奕丞忽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明明靈丹渙散,卻力大無比,冷冽道:“槐安,不可!”

久立一旁的槐九桓似也猜到了什麽,素來嚴厲的吐息抖得厲害:“你說你要親手殺了他,你已經做到了。”

她父君再一次向她伸手:“槐安,聽話,過來。”

槐安搖頭,她不知道她該恨誰。

良久,她終於狠狠地抽噎起來,聲音幾近破碎:“告訴我怎樣可以救你?”

眾人皆震驚當場。

幾位符禺山的同門終於怒不可遏地嗬斥了一聲:“槐安,你瘋了?”

百仙首聚隻為殲滅環琅天澗,誅殺奕丞神尊,豈能容她有如此念頭?更何況率領此役的是她,如今突然臨陣倒戈再說這話未免過於玩鬧。

“小師姐,你究竟怎麽了?”一派率真的歸辭雙手扣著劍柄,滿臉焦灼。

槐安恍若未聞,頭也不抬,眼淚連珠似的滾落,繼續追問:“你告訴我,怎樣可以救你?”

奕丞目光終於定了定:“已經沒有辦法了。”

“你騙人,一定有的!你不是說你有通天的本事嗎?你告訴我,到底怎樣可以救你?”槐安泣不成聲。

“我未曾對你說過一句謊言,唯獨那晚騙了你。”他牽出一絲笑容,“其實,一枕槐安並非是要與你共枕之意。”

槐安微微一滯。

他道:“槐安,好好活下去……”

“不要……不要死……”看著神澤自他大開的空門流逝,槐安變得語無倫次,拿著崆峒印一遍一遍毫無章法地試圖去堵,可就跟她母親當初一樣,崆峒印剝出來後,就再也沒有辦法放回去了。

良久,槐安終於想開了。

欠下的終究是要還的,有些東西也終究是要承擔的。

她收起崆峒印,以同樣的姿態抵著奕丞的額頭,終於抿出一個笑來:“我需要同一個人告別,等會兒我就來陪你。”

順著她垂下來的青絲,奕丞看見她身後越眾而出的昭華鈺,溫和的眉眼卻有與生俱來的威勢,奕丞似猜到了什麽,忽然將她手腕握緊,聲音壓得極低:“這不是你該承擔的。”

“你忘了,我是神尊夫人,這就是我該承擔的。”槐安不以為意,順了順他斑白的額發,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靜,“不僅僅是為了幽雲,更是為自己贖罪。”

話畢,她隨手結出一個印結,將奕丞罩入其中,轉過身去。

灰暗的天光,昭華鈺的目光一如星辰浩瀚,幹淨得沒有一絲塵埃,可槐安看向這個昔日敬愛有加的人,卻覺前所未有的陌生。

昭華鈺手中銀月泠泠反光,可他俊秀的眉間仍籠罩著一層溫柔:“槐安,崆峒印本就是你母親之物,斷然不可再落入奕丞之手,你……”

他尚未說完,清明的九天之上忽然劈出道閃電,他猛然一驚,險險避開,炫白的驚雷在他足履不過一寸處炸裂。

昭華鈺臉色瞬變,神色中露出一絲訝然。

槐安淡淡地看著昭華鈺:“小時候總想跟大師兄切磋,歸辭說我是自取其辱,父君怕我受傷也不讓,你更不願意了,總是說以後你保護我就可以了……”似覺可笑,槐安果也笑出了聲,她伸手招來奕丞身側的青淩劍,“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跟你對招,大師兄,你會讓著我嗎?”

莫說昭華鈺,整個環琅天澗的人都噤若寒蟬。

青淩劍,那是神界之物,當年因為威力浩大無人能駕馭才被封印在昆侖墟,後來祁言汜妄自尊大,前去拔了此劍已是驚世之舉,但最後還是因仙力不足反被劍氣所傷。古往今來,僅有奕丞能使此劍,可槐安若能使,隻有兩個可能,要麽青淩劍得主人指令,為她所用,要麽,就是她的修為忽然抵達上鏡,可任意驅動。

可奕丞修為散盡,又怎可能再對青淩劍下達指令?

眾人視線終於驚愕地看向槐安。她神澤磅礴,氣勢逼人,手仗三尺青淩,目露凶光,就連符禺山首席弟子昭華鈺在她麵前都銳勢大減。

昭華鈺將溫柔藏匿,露出寒冷的精芒:“你衝破了靈珠的封印?”

槐安笑了:“你看,你果然什麽都知道。”

風把雲吹散了,夕陽徹底沉淪。昭華鈺一身青衣,姿容清冷,默立了好半晌,終也笑道:“你也什麽都知道了。”

槐安端出從前那般瀲灩的笑來:“其實之前是猜的,現在確定了。”

無闕台下,歸辭和阿茶以及很多符禺山弟子一頭霧水。

關於符禺山的尊主夫人或是槐安的母親是誰的這種問題,他們後世弟子幾乎一無所知,一來是符禺山的族譜沒有任何記載,二來是他們師尊曾荒**一段時間,皆以為他們這個小師姐是白撿來的,所以槐安雖然是符禺山帝姬,但是在幽雲幾乎默默無聞。

不久前,他們大師兄和筱離忽然說他們的師娘是天族的女祭上神,一群弟子大驚失色。

不等他們反應,他們大師兄又道出第二個讓他們瞠目結舌的消息。

女祭上神手握崆峒印,但是崆峒印並沒有毀,而是被奕丞神尊奪取。

幽雲擇主,必有浩劫,隻有扛下浩劫中人才會成為幽雲之主,故言那場浩劫是由奕丞神尊啟動,再由他終結,天機鏡便認他為主,自然而然成為幽雲之主。

開始大家都覺得他們大師兄瘋了,就連長老也是氣得險些吐血,但當夜他們小師姐就讓諸犍捎了信回來,說崆峒印的確在奕丞神尊身上,眾人驚愕,這才跟各大仙主密謀,討伐環琅天澗。

可是如今他們小師姐為什麽忽然臨陣倒戈?

尚未斟酌出所以然來,隻見他們大師兄手中銀月以破天之勢,朝他們小師姐那弱不禁風的身板揮去。歸辭一張臉嚇得死白,扯著嗓子驚恐道:“大師兄!那是小師姐啊!”

一語話畢,但見堅不可摧的銀月卻被槐安徒手撕裂!

這次,就連歸辭也不敢語了。

昭華鈺丟棄銀月手柄,一道耀目的白虹在夜幕之下一掃而過,光影起伏飄**,世間明明滅滅,眾人昂首望去,但見一物騰入雲海之中,它有灼目的銀鱗、尖銳的犄角、鋒利的爪子,以及一對雪亮的長翼。

“應龍?”

有人木滯,有人猜疑,更多的是驚恐。

另一個聲音顫顫巍巍道:“昭華鈺竟是東海世子,滄胥之子?”

銀光迸裂散開,穿透滾滾烏雲,巨龍仰天長嘯,震懾心魂的嘶吼將眾人逼退數尺。

槐安手執青淩,劍鋒直逼應龍,攻勢寸步不讓,甚至如影隨形。

龐然浩氣四散劈開,刀劍利爪相撞,仿佛千軍萬馬在耳畔踏過。

世人皆知青淩劍無人可破,可這麽多年從未有人真的見識過,卻不知青淩劍在女子手中也會有著驚人的力量,足以引得雲屯席卷,狂風大作。

戾氣熏灼,紅色的血雷將夜空割裂成無數碎片,沒人敢靠近半步。

兩道虹光相撞,像一道神器的炸裂。許久之後,雲開霧散,一輪碩大的荒月甫出天鏡,龐大的龍身從空中砸落,“轟”的一聲,神澤四散,昭華鈺幻化成形,單手撐地,嘴角溢出一絲鮮紅的血。

眾人執器上陣,與重傷的昭華鈺纏鬥,唯有符禺山弟子茫然無措地四處張望,終於在清亮的天幕下,看見槐安裙紗揚揚,像一片枯葉飄落而至。

“槐安?”符禺山弟子一擁而上,心疼地看向他們的小師姐。

槐安氣若遊絲,已筋疲力盡,但手中神澤強大依然,隨手一個印結便將又要逃之夭夭的筱離一把擒了回來。

筱離手腳被束,動彈不得,一同被定的還有追上來的良渚仙府弟子,他們隻能看著自己尊主被欺淩在地,寸步不能動。

“合著給昭華鈺寄了這麽多年書信的是你?”槐安坐起來,一雙黛眉輕輕地挑了挑,“天族究竟給了你什麽好處,要你一個尊主如此殫精竭慮為他們做事?”

筱離風情嫵媚褪盡,慘白著一張妖冶的臉,卻不減半分傲慢,冷靜道:“你以為你勝了?天族大軍就駐守在幽雲境外,如今奕丞修為散盡,你又重傷在身,如何取勝?”

此話一出,各大幫派弟子轟然炸開。

天族精兵鐵騎,幽雲不過方寸之地,如何與之抗衡?

整整九萬年,幽雲全靠奕丞用天機鏡鎮守,壁壘森嚴將天族防得密不透風,幽雲中人才得以安享盛平,可當他們聽說是奕丞掀起那場浩劫之時,湧上心頭的悲憤埋沒了理智,從未有人想過,若幽雲失去了奕丞會怎樣。

正在眾人惶惶不安之時,又有幾個人從雲頭上跌跌撞撞地摔下來,連滾帶爬地奔過來,氣喘籲籲道:“幽雲邊境發現大量天族士兵,但是,他們全部死於青淩劍下!”

“什麽?”不光是槐安,四周的人都驚愕當場。

環琅天澗再一次靜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無闕台上那一頭華發、毫無生氣之人身上。

直到這一刻,槐安才知道她從符禺山回來那段時間裏,奕丞做什麽去了。

曾經他為幽雲擊敗天族三十五萬大軍,如今一個人不動聲色斬殺天族士兵無數,是他的不顧一切,才得以保全了僅存的四大仙山。

可世人隻知覆滅的幽州十六雲山,卻不知道是他奕丞傾盡全力為他們扛下一半浩劫。

那場浩劫中,他衝上無闕台吞噬崆峒印,內丹精元破碎,靈氣散盡,卻陰錯陽差地將崆峒印煉化成了命珠,可他不做隻言片語的解釋,甘願被千夫所指,隻是為了替槐安背負所有罪名,護她周全。

世人負他一次,她卻負他兩次,一次留他滔天浩劫,一次將他推入眾矢之的。

不知過了多久,槐安輕輕湊近筱離,嘴角卻是一抹輕蔑的笑意:“你想做幽雲之主,可是幽雲之主就這麽好做嗎?”

筱離麵如死灰,而昭華鈺力不從心,也終於被鉗製。

槐安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槐九桓欲上前來扶,她卻不冷不熱地推開了他:“你想知道當年之事,並非崆峒印不可,碧落泉有忘川的解藥,一粒即可。”

“槐安……”槐九桓臉色悲痛。

“別碰我。”

她誰也不願理,誰的話也不想聽,誰也不想再去相信。餘下的時間,她隻想跟奕丞一起,找一處無人驚擾的雅苑,修建一處水榭,再養一個不聽話的小坐騎,然後她帶著小坐騎在前麵搗亂,他在後麵耐著性子給他們收拾爛攤子……

“奕丞……”槐安蹲在他身前,捧起他的臉,微弱的氣息顫得幾近於無,又喊了一遍,“奕丞……”

沒有人回答她。

奕丞雙眸緊閉,俊朗的五官如刀雕刻,蒼白的臉了無生氣。

秋月漸白,繁星又開始隕滅,一顆一顆墜下天際……

所有仙士尊主跪在無闕台下,烏壓壓的一片頭深深地垂著。

夜色沉重,靜默一片。

槐安終於失去了所有力氣,頹然於地。

天地黯然,再聽不見颯颯風聲,看不見流雲如絹,萬千光景在她心頭寂滅,隻有那些零零散散的隻言片語,在腦中久經不散。

“從沒有什麽先夫人,槐安就是你們的師娘。”

“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麽是比你重要的,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我若是識得你母親,想來也不必等到今日,你應當一出生就成了我的童養媳。”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誰,我愛的,從始至終都是你。”

“嫁給我,不好嗎?”

冰冷的眼淚砸在他手臂上,不知過了多久,那手顫動了一下,槐安心頭寂滅的光猛然顫動。

奕丞睜開了眼睛,露出一對顏色極淺的瞳。

殘陽落盡,青雲出岫,他看著身前的槐安,勉力一笑,嗓音卻沙啞得厲害:“你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