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東海之亂

槐安在柳月身體裏待得越久,雷電便在血脈之中越躁動,尤其是昨夜天族接受大雨洗禮之時,槐安指尖已有要生雷電跡象,她生怕進入昊天塔那日是個雷雨天,壞了計劃。如此擔驚受怕幾晚後,萬幸的是帝君詔令下達那日,天氣晴朗。

帝君沒有露麵,來的是個小仙官,一邊囑咐槐安要如何如何編織記憶,一邊帶著她去昊天塔。

昊天塔屬煉妖壺,戾氣攝人心魂,怨氣久經不散,遠觀如墨,踏入它所處的方陣之中,四周便如入夜了般。槐安遙遙一望,見塔頂八角,皆被封印。

就如奕丞所言,把守的士兵沒有發現,小仙官拿了帝君手杖啟開封印,槐安騰雲自塔頂而入,裏麵是盤旋而下的階梯。槐安很難想象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要怎樣生存下來。

一直往下,怨氣越重,若非奕丞在符篆上渡她靈力,槐安尋思著僅憑自己的本事,怕是三魂七魄都要被這滔天戾氣撕得粉碎,真不知這帝君是高估了她的修為還是故意想整死她。

到了塔底,不知何處的陰風吹散縈繞的迷霧,入眼處,陳血舊骨,在那之中,有一個盤膝打坐的女子抬起頭來,槐安看見一張血色褪盡的臉。

“母……”槐安立馬頓住——看著女祭體無完膚卻仍舊堅定的表情,若是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去跟女祭證明自己是她和槐九桓的孩子,那簡直就是給她當頭一棒,說不定她真的會一劍刺死自己。

是以,槐安覺得認親這樁事還須得從長計議。

“帝君還是將你找來了。”槐安尚未開口,女祭尖俏的下巴已抬起,冷冷笑道,“真後悔那日沒有殺了你。”

原來幽雲的邊境處,準備殺她的真的是她的母親,若不是枕譯及時出現,她就命喪於自己親生母親手裏了。

槐安穩了穩心神,斟酌半晌後,忽然搖了搖頭,道:“是你父君赤淩上神讓我來的。”

女祭飄忽的目光微微頓了頓。

“為什麽不忘了滄胥,嚐試接受槐九桓呢?”槐安又道,“你父君想讓我將你記憶中的滄胥編織成槐九桓,他覺得這樣,你會幸福很多,你以為如何?”槐安騙了她,可是她想知道答案。

女祭失神笑了笑:“編織記憶這種把戲也隻有我父親會信,他以為答應顓頊為我編織記憶是在護我周全,可我知道編織記憶後的下場是什麽,這一點你們以為顓頊就不知道嗎?顓頊橫豎容不下我,而我不願嫁入幽雲,更不願將滄胥忘記,不若一直待在這裏,魂飛魄散又如何,終歸至死,我都是記得滄胥的。”

半明半暗的光色中,槐安靜靜凝視著她:“值得嗎?”

“值得嗎?”女祭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對上槐安認真無畏的雙眸好一會兒,才道,“你編織過那麽多記憶,卻從未嚐得情愛的滋味。若你有一天也遇到了那樣一個願意傾盡一切去護著你的人,自然就懂我的偏執了。”

“可是那個願意嗬護你的人在哪兒呢?”槐安有些不依不饒,“你被鎮壓於此,我卻聽說滄胥連天宮都沒有來過一次。”

女祭沉默了好半晌後,不屑地將她望了一下,卻並未直言回她,隻笑道:“有這空閑惦念別人的人生,不若想想怎麽自保?”

她將銬在她手腕上冰寒刺骨的鐵鏈抻了抻:“我不會坐以待斃等你編織我的記憶,可即便你勝我一籌,又能扛過昊天塔戾氣活著出去,但你為我編織記憶這麽大的事,天族定然是要封口的。你出去後,以為還能平安回到幽雲嗎?”

槐安冷靜道:“還有一個法子。”

“哦?”女祭換了一個姿勢,饒有興致地瞧著她。

槐安看著女祭水波不興的明眸,認真道:“我們可以一起逃出去。”她就從袖兜中拿出那卷文書遞給女祭。

女祭對槐安所執之物並沒有什麽興趣,本想懶散掃視一眼,卻不想這一眼望下去,她臉色頓時大變。

“上麵所說可是真的?”她空穀幽蘭之音幾近破碎。

槐安有些不明所以:“什麽?”

她雖能將上麵符篆分毫不差地臨摹下來,但是其中之意卻是一概不知,因著奕丞說女祭瞧了上麵所書文字便能離開昊天塔,是以她便本能地以為那是能解除昊天塔封印的秘術,如今見女祭露出這般神色,好像並非如此。

昊天塔三裏之外,是遙遙相望的弱水。

弱水邊是個矮矮的石坡,石坡上是巨大的柳樹冠,底下路過是身著輕便甲胄的兩位天族將士,一人一提酒,步履輕緩,有些微醺,瞧著是擅離職守的昊天塔值守者。

其中稍矮的那個含著冷酒歎興道:“女祭上神為天宮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卻是如此結局,我知天宮規矩森嚴,可如此,未免令人寒心。”

“所以說,情字誤終身啊。”他旁邊那位將士將手搭在他肩上,看上去醉得比他更狠一些,有些口齒不清,“不知那幽雲的女子是否真的可以編織記憶,畢竟此等術法我天族確實聞所未聞。想來這幽雲之術,玄乎得很,然則不可能以微薄之力,便退我天族三十萬大軍……”

“別說了,別說了!”還略略清醒的那位緊忙道,“帝君下令,天族將士皆不可妄議此事。”

“去他的帝君!”酩酊大醉的那個將士義憤填膺地將酒壇子砸在地上,“別的君王戰敗後臥薪嚐膽,就咱們帝君輸了一場戰提都不讓提,現在還拿女祭上神出氣。想當年北鮫一戰,若非女祭上神出兵平反戰亂,我這個鮫魚族的後裔哪有此等機會可以上這九重天來當值,我告訴你,我們天宮有如今的清明盛世,女祭上神功不可沒。倘若女祭上神有朝一日衝破昊天塔的封印,我賠我畢生修為外加我這條魚命都會助她,稟報帝君?愛誰誰去……”

正說到這裏,將士憤懣看向怨氣籠罩的昊天塔,許是醉了酒,致使他整個人都有些蒙,隻嘴巴最先動了動,訥訥道:“真的衝破封印了。”

另一個將士跟上前來:“開什麽玩笑,那是誅天神器昊天塔,怎麽可能……”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

昊天塔聳立之處,霧如絲綢,天如濃墨,沉浸在濃霧中的昊天塔發出一聲古老的沉吟,大地戰栗,震懾心魂,數以萬計的星破雲而現,像鋒利的刀片切割絲綢般濃霧,不過須臾間便湮滅光芒。

風起雲湧,那光又旋即迸裂開來,一刹那,亙古不散的怨氣像一朵花般瞬間綻開,久不見天光的弱水盡頭呈現出一片清明天色,天色之下,逐層疊起錯落有致的九層塔身清晰可見。

兩位將士鎮守昊天塔千餘年從未見過這般景象,酒勁頓時被震醒一大半,張大了嘴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從那塔中破壁而出的一朵雲蓮。

蓮之上,女祭神色凝重,目光冷若三九風雪。她一手運轉崆峒印,一手提著柳月的後襟,攜著漫天清風款款而至。

女祭抬眸看著那兩位將士,眉間是戰場上不怒自威的神儀。

就在槐安估摸著兩個將士能與她母親過幾招時,卻見他們一個麵麵相覷後,麵不改色道:“酒喝多了,出現幻覺了。”

話畢,就不約而同地倒地不起。

槐安看得目瞪口呆。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她親生母親毫不留情地拂下雲蓮。

等她反應過來時,女祭已不知去向。

弱水無頭無盡,仿佛一白絛橫空飄於蒼宇,將天劈成兩半。槐安想從弱水河下渡過去,但足下雲層漸漸散盡,塵世萬千浮沉顯現,而她自己左右無物,往下界一望,她連忙吞了吞口水,這目不可測的高度實在讓她感到頭暈目眩。

卸磨殺驢不是這麽玩的啊!

槐安心頭淒苦,眼下也隻能順著弱水河遊過去了。

是以,槐安趕忙除去身上這繁雜的外袍,又一手拎著脫下的長靴,一手挽起齊踝的裙裾,踮著腳尖在岸上輕輕試了試水。好在正值炎夏,這九重天的太陽又比下麵還要熾熱幾分,這沙石炙手,將水也烤得十分暖和。

槐安正欲行入水中,空**的天宇之下忽有人大聲嗬斥一聲:“柳月。”

這聲音倒是有幾分熟悉,但柳月是誰?

槐安還沒尋思出個所以然來,便被橫空而來的法術一引,整個人騰躍而起,驀然間便是一個天旋地轉。

槐安又驚又恐,第一千次在心裏暗暗發誓,隻要能平安渡過此劫,她以後一定好好練習術法,再也不渾水摸魚,敷衍了事了。

這時,枕譯的坐騎不知道從哪個雲海中躥出來,他月白長袍迎風一揚翻身而上,身姿驀地變得高大起來。

接著,他又是一個傾身,輕巧地將槐安撈了上去。槐安驚魂未定,死死抓住那坐騎犄角,這坐騎似乎有些抵觸,仰頭掙了掙,行駛得頓時有些顛簸。

“它認生。”半晌,戴著麵具的枕譯的聲音淡淡傳來,他從後麵圈住她。

他嗓音前所未有的低沉,問道:“你剛又在做什麽?”

槐安被他忽然的嚴肅弄得有些蒙:“我……過河啊。”

“過河?”他聲音聽起來像是生氣了,“弱水之中,輕羽可沉,你這是自尋死路!”

槐安錯愣了半晌,才有些冤枉地道:“我不知道啊。”

他儼然一副被氣得不輕的樣子,頭疼地揉了揉額:“真的是,離開半天都不讓人省心。”

險些丟命是小,徹底丟麵兒是大事。槐安一本正經地糾正他:“是七天!整整七天!赤淩上神還誆我說你被妖獸吃了!”

枕譯偏頭瞅她一眼:“什麽?”

坐騎在浩瀚青空風馳電掣,耳畔疾風灌耳,槐安不得不扯著嗓子大聲道:“我說我們分開七天了,你看我是不是還是很好?”

過了一會兒,看清了前行的方向,槐安又開始大喊:“我不回幽雲!我要去東海!”

她想,她母親衝破封印之後,一定去了東海,因為滄胥是母親唯一的執念。

雲天之下,槐安極目遠眺,隻見東海之濱驚濤湧至,狂潮擊石,蜿蜒千裏的海岸猶如金鼓齊鳴,鏗鏘有聲。

海上如此,這海底怕是已天翻地覆了。

槐安正思量怎麽入水之時,枕譯的坐騎忽然四腳化成足蹼,背上生出薄薄的光澤將他們牢牢籠罩,繼而一頭紮入海中。

槐安驚了又驚,轉回身子與枕譯道:“你這坐騎了不得,不僅能飛天遁地,還能入水。”

枕譯大抵覺得她見識淺陋,沒有接話,隻望著越發激**的海水,目光深沉。

幽雲地界狹小,大海於幽雲而言是奢侈的存在,槐安見過山川湖泊,見過重巒疊嶂,卻獨獨沒有見過海。

不過她以前倒是聽山腳的阿婆說過,符禺山下那片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原本也是一片海,可惜後來被崆峒印的戾氣灼燒成了荒原。

行至海底,桂殿蘭宮,乍一看,奢靡得跟那九重天無甚區別。

他們剛抵達龍宮,一個執了三叉戟的小蝦兵慌慌張張地從大門中跌出來,麵色驚恐:“女祭上神……上神她……要殺……”

“要殺滄胥?”槐安聽得著急。

小蝦兵氣喘籲籲:“正……正是,我們敵不過……還請二位去……”

還沒說完,槐安和枕譯已徑直繞過他。

“去天族通個信……”小蝦兵看著他們雙雙消失的背影,有些傻愣,複才道,“算了,我自己去。”

繞過一個被震得七零八碎的曲廊,兩人尋聲而去,果然看到東海所有將士皆在於此,可他們卻是像得了指令一樣隻能圍在一榭台之下屏息以待。

金木嵌著玉石搭建的榭台之上隻見一片銀光乍起,不過三招,滄胥手中法器脫落,一抹冷白的珠光泛起,在滄胥脖頸一寸處堪堪停下。

將士們手持利器,卻個個噤若寒蟬。

滄胥目光順著擱置在他下顎的冷劍,慢慢望進女祭那雙寒徹入骨的眸中,冠玉雕琢般的溫雅麵龐牽出漠然的笑意:“上神既是有婚約在身之人,又何必在小神這裏糾纏?”

“我糾纏?”女祭寒潭一般的眼中燃起一抹怒色,劍又逼近他一寸,“是啊,你這種自幼眾星捧月,在溫柔鄉中蹉跎歲月的人,又怎麽會知道真心難得的道理,可笑的是我以為這是我們該不顧一切守護的東西,我做到了,你卻棄如敝屣。”

滄胥沉默著,神色間的溫文爾雅不在,眉眼間淡然也終歸於一片深沉的曜黑。他道:“阿祭,你既然已經知曉,就該知道我愛的人是荀音。”

女祭黛眉輕蹙,雪色的臉越發慘白:“是因為你們龍族不可以跟外族通婚,所以你才說這樣的話來氣我?”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卻是極輕地笑了一下,漠然道:“我就知道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海水將明珠的光**得起起伏伏,女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長久的靜默後,滄胥歎了一聲:“其實在認識你之前,我便有了未婚妻,她是我兒時在一個山洞中遇見的。說來好笑,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孵化成形,我瞧著她長得十分圓潤、光滑,便將她偷回了宮中,那時頑皮,本想學著岸上那些人類孩子將其當蹴鞠玩,不想我那一腳下去她就破殼而出了。

“她是一尾蛟龍,生來卻長了兩個翼,我將她從地上捧起來之時,她兩個龍角還是溫軟的,從此便將她養在了身邊。蛟龍這一族是自己選擇性別,她幻形那日,問我希望她是男身還是女身,我道:‘女身吧,這樣就可以嫁給我了。’她果然化成了女身,再後來她父母尋上門來四處參我的狀,父王為了給他們一個交代,便真的將她許給了我……”

“別說了。”女祭打斷他,聲音顫得厲害。

他像是沒有聽到,繼續道:“我們龍族修煉一生,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抵抗住四方真雷和天道業火,化身為萬劫不死的應龍。兩千五百年前,我曆劫不成,真元精氣還悉數散盡,就差沒將三魂七魄劈成粉碎。她為了救我,與神婆做了一場交易,以容顏換我長生,我醒來那日,她裹著頭巾不敢見我……”他心頭像是終於痛了一下,頓了頓,又道,“那日救你的確是巧合。你是天界戰神,戰功顯赫,四海八荒諸神大多見你都要禮讓三分,我很早便識得你,我本想待你將傷養好後便送你回去,可也是那時我得知崆峒印可以永駐容顏,所以起了妄念。”

鋒利的劍稍,順著他前襟墨色的紋理,一寸一寸滑落下去。

女祭紅衣勝血,臉上卻是血色褪盡。

那些話,像姑娘手中的繡花針,一層一層地挑破了女祭的心頭肉,又痛又折磨。

女祭執劍多年,握柄的掌心也從未如此冷汗涔涔過。

她目光放在別處,平靜得沒有一絲生氣:“那日我為你繡的錦囊,你說上麵隻有荷花顯得單調,少了一些韻味,於是我繡了兩個鴛鴦,此後你便日日隨身攜帶,說這個在凡界是定情信物。”

滄胥神色漠然:“可你我並非凡界之人。”

女祭愣了愣,半晌,又道:“你說你們龍族中的男子選擇伴侶不看道法修為,隻看她是否賢良淑德,於是我跟廚娘學了燉湯,你說那湯做得很是鮮美,喝了很多碗,我事後嚐過,難以下咽……”

滄胥神情依然冷漠:“那是戲,你當真了。”

“那你割脈放血,自斷龍骨入藥,放下身段求藥王救我性命也是假的?”

“不是。”

女祭黯然的眼中終於亮起,不過一刹那,就被滄胥一句話徹底熄滅,他說:“你死了,我如何能拿崆峒印來救荀音?”

可即便到了此刻,女祭仍不知在堅持什麽,執著道:“你還說……”

“都是騙你的。”滄胥毫不留情地打斷她,一字一句認真道,“從始至終,我都在騙你。”

槐安在話本子見過絕情冷傲之人,也不及滄胥這般逐層遞進來得讓人萬念俱灰。

浮光洇染著海水,透著森然寒意,沉寂之中,唯有榭台上一襲一襲晃動的紫色流蘇摩挲出風沙纏綿之聲。

半晌的情緒沉澱,女祭似乎終於權衡清楚,抬手用指尖沾了一顆臉側的淚珠,又饒有興致地端詳著了半晌後,冷靜道:“所以你確實是為了崆峒印?”

下麵的一鰻魚精急不可耐,張著巨大的嘴巴粗獷道:“你是天族上神,何必在這裏丟了身份,我們殿下都已經如實告知,且崆峒印殿下至今也未曾動過,不若早放手,早抽身……”

話言及此處,本已落在地上的那把火赤長劍一個飛躍,卻隻刺進鰻魚精眉心的皮膚,溢出豆大一顆血來,卻叫她住了嘴。

萬籟俱寂中,女祭拾回冷厲的目光,重新放在滄胥身上,揚眉道:“你說。”

滄胥終於閉上了眼睛,似已抱著必死之心,啟齒道:“是。”

女祭笑了,卻不知在笑什麽,眼淚順著眼尾毫無征兆地滑了下來。

“好!”她又恢複了戰場上那一貫手起刀落的絕情之態,“你想讓她活,我偏不讓;你想要崆峒印,那我就將崆峒印毀給你看!”

話畢,她纖長十指閉合,啟口默念,一個古老的咒語像耳邊悲鳴慢慢響徹起來。

槐安不知女祭要做什麽,正揣測著,一個略現陳舊的藍色之物已在女祭掌中呈現,那東西上刻塑有開辟五方天宮的帝君形貌,巴掌大小,就如一個稍大的玉佩,但她知道那不是玉佩,那就是崆峒印,跟她從奕丞元神中拿出來的別無二致。

枕譯右手一動似乎正要去阻止,尚在怔神中的槐安驀然想起什麽似的緊忙伸手拉住了他。枕譯不解地回望了她一眼,她卻沒有解釋,隻堅定無畏地衝他搖頭示意。

下一刻,榭台之上一道血色驚雷乍現,驀然震開的磅礴之勢迎麵襲來,周遭持劍待命的蝦兵蟹將就如滿地殘葉,被那迸發的颶流一掃而盡。

上古神印崆峒印已像之前那竹簡一樣,化成了女祭手中的一抹齏粉。

紛紛揚揚,像是光中跳躍的塵埃。女祭一直緊繃的臉終於鬆弛了些,兩指一動,手中幾縷餘灰輕巧彈走,嘴角笑意妖冶。

滄胥亦被那戾氣所傷,倒在地上咳血,似乎不想麵對什麽一般,始終忍著痛苦,久久地緊閉眼睛,直至女祭轉身離開,也未曾睜開過。

天族大兵已蟄伏在岸,據說女祭從東海出來就被押上了九重天,顓頊暴怒不已,不顧帝君形象一腳踹得禦案上的文公翻飛,忤逆天旨是為一狀,私出昊天塔為一狀,擅自摧毀崆峒印此又為一狀,三狀並發,女祭被處以極刑。

跟隨女祭多年的小仙使險些當場昏厥,姍姍來遲的赤淩跪在殿前,諸神以為他是來求情的,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他還帶了槐九桓前來,然後槐九桓不知以什麽理由竟然說服了顓頊留下了女祭的性命。據說女祭當時一襲紅裝亭亭立於殿下,一副萬念俱灰的神情,對他們再議兩族聯誼之事更是漠然置之。

神殿之上諸臣所議之事是為秘辛,槐安的身份不得進入,隻聽從雷神殿中的一些小仙官嚼舌根得來這些消息,但不論各中細節如何,這事算是塵埃落定了。

那日從東海回來之後,枕譯便說他有要事需要處理,不得不離開。槐安實在不知道他一個無門無派的散仙在這天族有什麽不得不辦的要緊事,本來想問上一問,但覺得這好像涉及隱私,張了張口後還是將問題吞了回去。

枕譯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又說三日後會在弱水河岸等她。但因著他離開得匆忙,留下了一個十分令人頭疼的問題,這會麵日期地點倒是定好了,獨獨忘了說時辰。

槐安一邊琢磨著一邊往弱水去,走著走著,眼風忽然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她抬眸望去,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半提在胸腔的涼氣都驀然停住。

奕丞?

他抱劍靜坐於石坡上,一手支著下頤,一手執竿,旁若無人地垂釣。

他淡然睨了她一眼。

“你怎麽在這兒?”槐安不好裝沒看見,硬著頭皮問。

奕丞看了一眼手上魚竿,神色不置可否:“釣魚。”

槐安想著,要不是他,女祭也不會逃離昊天塔,也不會揭穿滄胥的真實麵目,東海也不會被攪得天翻地覆,可若非如此,崆峒印也不會順利被毀,她母親也斷然不會同意嫁入幽雲,果然世上之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有失必有得。

槐安在心裏嘀咕一番後,悻悻然地問道:“看見一個戴著麵具的男子了嗎?”

他看她的目光有些耐人尋味,卻隻淡淡道:“沒有。”

反正左右她也是要在這裏等枕譯,便幹脆斂起裙裾坐過去:“你真的是來釣魚的?”

奕丞臉色略顯出幾分不耐煩來:“不然呢?”

槐安要是信他真的是來釣魚的,也算是白做了一場夫妻,畢竟十幾萬歲後都沒見他有這個閑情逸致,現在正值年少輕狂的時候,怎可能來陶冶情操?且枕譯說過弱水吞噬萬物,又怎麽可能有魚?

驀然想起今早從雷神殿出來時便撞見了他,因著當時她步履匆忙,在玉扇門外跟他撞了個滿懷,道歉間她還特意跟他解釋了她要來弱水河等人之事,思及此,她靈光一現,若有所思道:“你不會是專門來等我……”

話未問完,槐安就眼睜睜地看看見奕丞將一條活生生的魚釣上岸來。

那魚身子扁長,卻有一對蝴蝶一般好看的翅膀,一脫離水麵,那翅膀連同魚尾便甩得風生水起。

空氣再度寂靜。

槐安一時頗有些窒息。

奕丞慢條斯理地將其放入笭箵之中,挑了挑眉:“等什麽?”

槐安摸了摸鼻子,笑得勉強:“沒什麽。”

奕丞意味深長地瞅了她一眼,正想問什麽,忽聽水岸上方有蔓草傾軋的悉窣聲。槐安耳朵尖,聽得遠遠一丁點腳步聲後便立刻從石坡下探出頭來,可待看清來的兩個人時,她下意識將正要起身的奕丞撲了下去。

奕丞行事作風素來坦然瀟灑,數千年來,還是頭一遭被一個女子如此撲在地上。

雖然感受到了奕丞眼中的憤怒,但槐安選擇無視,並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女祭著了件鮫綃紡織的素白衣裳,娟秀眉宇沾滿了疲憊,與她同行的人看上去年長她些許,眉間朱紅豔麗。

槐安覺得有幾分眼熟,再仔細一看,才驀然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升羽坤道。

升羽坤道手執拂塵長長歎了一口氣:“你這次確實讓為師失望了。”

為師?

原來升羽坤道口中那位天資聰慧,佑天族數千年太平的得意弟子竟然就是她母親女祭?

縱使槐安心裏震驚不已,這時候也隻得收聲屏息,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片蓊鬱之下,女祭十指扣入掌心,卻是輕聲笑道:“阿祭明白了,從此以後,一切都聽師父的。”

升羽坤道靜靜凝視了她半晌,開口道:“若為師要你嫁給槐九桓呢?”

女祭雙眉輕凝:“師父……”

“你拚戰一生,慣了枕戟而眠,從未真的休息過一次,如今落得如此結果大抵也是上蒼之意。”

升羽坤道青絲雲履靴陷進縹緲的雲霧,負手移開了幾步:“阿祭,你需要有人來愛護你。”

女祭不解,訥訥地問:“可為什麽是他?”

槐安想來,自己大抵能明白母親的心結。

滄胥終究成了女祭的一場情劫,如今的女祭不是不可以嫁人,隻是這個人獨獨不能是槐九桓,因為兜兜轉轉傾盡了所有,最後卻是要麵臨著同一個結果,這個結果在今後無數的婆娑歲月中,隻能以一種嘲諷的姿態存在。

“人常道患難見真情,這裏也不例外。”升羽坤道過去,輕攙著麵色慘白的女祭,“你出了這麽多事,那些與你並肩殺敵,那些你曾最信任的將士何曾為你說過一次話?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天族已經容不得你了。而槐九桓,他是幽雲中人,他甚至不介意你與滄胥之事,哪怕到了如此地步,卻還願意用符禺山所有紅葵做交易,隻為在顓頊手裏保下你一命。”

雲頭風大,女祭不知是被升羽坤道的話所刺激到,還是傷口複發有些體力不支,隻見她右手驀然揪住胸前的衣襟,咳了一口血來。

不過三個朝夕,何至於虛弱至此?

槐安看著女祭了無生氣的臉,正冥冥苦想不得解,便聽奕丞端著事不關己的口吻與她解釋道:“顓頊抵不住紅葵的**,又不想輕易饒了女祭,便將女祭周身神澤剝奪,用以修葺昊天塔,後又賜鞭笞百餘,以示懲戒。說是饒了女祭一命,可沒有神澤護體,這百餘鞭笞的刑法下來,她這條命也隻等於是她自己撿回來的。”

槐安怔住。

早前種種事情,讓她早該料到顓頊肚量小,如今他抓住了機會,怎會輕饒她母親?

槐安滿腹悲憤,磨牙道:“整件事都是滄胥在欺她瞞她,為什麽滄胥安然無恙?”

奕丞覺得她不懂世事,耐著性子與她解釋:“滄胥對崆峒印有不軌之心雖已是盡人皆知,可終歸未遂,即便天族法規森嚴又能拿他如何?”

“可若不是因為他……”

“他隻是不愛她。”奕丞打斷她急切的聲音,嗓音低沉得縹緲,“可不愛她這件事,又有什麽過錯?”

聽過最傷情的話,也莫過於此了。

浩宇有星辰法則,天地有金規鐵律,世間之事大都有各自的章法,獨獨一個情字,最沒有道理好講的。

臨時遇到這麽一樁事,槐安也沒心情繼續等枕譯了。看著奕丞打算回去,她情急之下趕緊施法擇了幾塊醒目的石子,在上麵草草留了幾個字,想來枕譯為人細心,定能看見,便放心跟著奕丞回去。

不料剛過弱水淺岸,一個身縛暗紫長袍的身影驀然闖入眼簾,黑玉發冠,身軀凜然,那是她年輕的父君槐九桓。

雖知早會見麵,但槐安還是一時定在了原地。

原來她父親年輕的時候,竟然也是這樣的玉樹臨風。

許是她盯得過於明目張膽,惹得槐九桓偏頭將目光放在她身上,微微一停後,最終將視線移向她旁邊的奕丞。兩人皆是話少的人,遠遠揖個手禮便告辭了,隻是槐安看著她父君離去的背影心頭有些莫名的酸楚泛濫。

她將那些酸楚的情緒壓了下去,想來她父君應該是不認識柳月的,於是立馬攢出一個笑容追上去。

“我有幾句話想跟您說。”

“我?”槐九桓頓足。

槐安點頭:“對。”

他目光略略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奕丞,才轉而看她:“什麽話?”

槐安斟酌道:“女祭雖是池亙一戰中天族的副將,但若沒有她,奕丞與白澤神女也不可能驅動陣法反敗為勝,雖然戰後說這樣的話有些不敬,但的確是她阻止了一場屠殺。在我看來,女祭是個很好的女子,唯一不好的就是生在了天族,可是身份這種事也是無可奈何,如今天族容不下她,到了幽雲,她就隻有你了。”

“這番話是奕丞讓你說的?”

槐安想來這番話如果真是受奕丞所托,興許更有說服力,反而以柳月的身份說出來,怕不是要被當妖言惑眾然後亂棍打下雲端去。

是以,槐安真誠地點了點頭:“對。”

對於這個答案,她父君果然毫不懷疑。他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回去告訴奕丞,不管阿祭以前是天族的司戰之神也好,池亙一戰中的副將也罷,從今以後,她隻會是我的妻子,再無其他。”

槐安愣住了。

槐九桓的脾氣槐安是最清楚不過的,本來出了這檔子事,她父君還能應下這門婚事已經是很奇怪了,沒想到他非但不介意,還能說出這番話,這倒是叫她挺意外的,畢竟這些年她父君對她母親隻字不提,但凡言及這個話題,她父君的神色必定陰沉肅穆。她原先還以為兩個人是怨偶,可是這一刻,她卻在他眼裏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柔情。

奕丞靠在樹下,折扇輕搖,深邃的目光正探尋似的看著她。

槐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轉移話題道:“他好像臉色不太好。”

奕丞笑了笑,一臉的不以為意:“任哪個男子看見自己未婚妻子跟別人這般,麵色都不會好到哪裏去。”

言之有理。

他又道:“倒是你,這麽關心女祭?”

槐安心虛,訕訕道:“不是關心她,主要是關心我們符禺山的少主,不是連你都說你與他是過命之交……”話未說完,她頓覺不對。

在她記憶中,她父君與奕丞連個君子之交都談不上,更莫說過命之交。

見話語頓住,奕丞先行了幾步,槐安連忙追上前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卻見奕丞漫不經心地笑了:“這種話你也信?”他繼續往前走,“幽雲死裏逃生,跟誰都是過命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