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步入天族
槐安不會編織記憶,肯定是會露餡的,她尋思著混進天族的地界就直接去找她的母親。
九日後,槐安跟著兩位仙使到了天族邊境。
天族和幽雲本非一體,天族之靈若想一直留在幽雲,須得過千劫,洗塵禮,而踏過兩界結界之時,還得在若水的源頭淨河中沐浴,再喝上一碗雲靈羹。這雲靈羹就像奈何橋上的孟婆湯,不過前者在於洗盡周身濁氣,後者在於忘卻前塵。
是以,當晚他們找當地的仙翁借了住處。
沐浴後,槐安準備憑借她貧瘠的記憶擬個路線圖。因為她對九萬年前的幽雲地貌完全不熟悉,想來到時要從天族溜回幽雲藏身,有個地圖保險得多。
槐安倚窗而坐,正欲提筆著墨,卻被上門的仙使打擾,她可不敢明目張膽地擬逃跑路線圖,隻得作罷。
還未寒暄,上門的仙使突然倒了一地,夜風蕭索,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燭光與黑暗的交界。
“枕譯?”槐安看見來人,驚了。
戴著麵具的男子沒有說話,伸手從牆壁上招回長劍,淡然眄了她一眼,手中長劍仍在滴血。
槐安見他這般冷若冰霜的神情,正待開口詢問,而下一刻,他的劍已架在了她脖子上。
“我跟他們一樣,也是來殺你的。”他聲音寒徹入骨,麵具泛著冷冷銀光。
“嗯?”槐安抬眉,不解地看著他。
微涼夜風席卷窗牖,竹篾翻飛,長夜忽然死一樣寂靜下來。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忽一笑:“騙你玩的。他們沒事兒,暫時昏厥罷了。”
又覷見她眼底的驚疑,他頓了頓,解釋:“不是我幹的。”
槐安儼然不信的樣子。
枕譯無奈地歎了口氣:“在懷疑我之前,你不妨先看看他們身上的傷?”
槐安聞言,執燈查看離得近的一位仙使,待看清上麵縱橫交錯的傷口時,吃了一驚。
是雷傷!
槐安又立刻查看了另一位的傷勢,無一例外,全是雷傷。
“是女祭?”槐安實在想不到還有誰可以將雷電使得這麽出神入化。
枕譯眼中溢出一絲詫異,挑眉看她:“你認識?”
“她是我……”“母親”兩個字被槐安生生咽了回去,繼而麵不改色,“是我偶像!”
枕譯笑了笑,隻旁若無人地執起桌上的冷茶,忽道:“你所崇拜的這人,可是要攤上大事了。”
槐安一頓:“何出此言?”
他提起青釉蘭皋花底的茶壺,自斟了一杯,慢悠悠道:“連你都看得出這些傷口是她所為,天族的人會看不出?”
這件事若被天族知曉,女祭免不得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但女祭怎麽也是上神之軀,斷然不會故意落下這樣顯而易見的把柄,槐安在心中琢磨來琢磨去,頓時大悟:“她故意的?”
枕譯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杯緣,讚許似的睨了她一眼,又慢條斯理地補充道:“不過興許這隻是她臨時想出的權宜之計,畢竟她此行主要是取你性命。”
母親要殺柳月?
槐安又想不通了。
幽雲與天族在此之前毫無往來,柳月與她母親八竿子打不著,又是如何結下這種要命的仇?
正要問枕譯,卻見他提步準備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睨她一眼:“你去哪兒?我送你。”
槐安咬咬唇:“天族。”
枕譯意味不明地笑笑:“忘了告訴你,你偶像說你若去天族,她一定殺了你。”
察言觀色槐安其實不太會,但也勉強看得出一二,估摸著這枕譯大抵是想送個人情,但又不想跑天族那麽遠,後悔了,不好明著拒絕,所以找了個借口嚇唬她。槐安識趣,覺得今日他出手相救已經很仁至義盡,便為他找了個台階,婉拒。
然而枕譯聽完隻低頭一笑:“不算麻煩,順路而已。”
從幽雲去天族,最沒可能的事情就是順路。槐安顯然是不相信天底下有這麽巧的事,問他:“順什麽路?”
他風輕雲淡地說:“順路送你。”
這個枕譯不知是何來路,但不管怎麽說,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還是兩次。
雖然槐安從小喜歡撿現成的便宜,但從不喜歡欠人恩情。看著不知冥想什麽去了的枕譯,槐安便將話題轉移到要報答他這件事情上。
枕譯聽完,含笑看她:“哦?你要怎麽報答我?”
被他如此直白地一問,槐安猝不及防地噎了噎。其實她想著,報答這種事情,也不是朝夕間就能做到的,他通世故的話,多少會說些客套話,讓她多點準備的時間。但沒想到,他這麽直接。
是以她一邊禮貌地說著要回報他,一邊在身上摸索,可摸索了半天,她才發現自己根本身無長物!
氣氛一度有些尷尬。
枕譯眼中似有揉碎的星光,支著下顎好整以暇地瞧她:“既無以為報,不若……”
“絕無以身相許的可能!”槐安斬釘截鐵道,“我可是有那什麽……夫君的人!”
枕譯扶額愣了半晌,牽出一抹充滿懷疑的笑:“仙鶴居的女子有夫婿,倒是頭一次聽說。”
哦,對,她現在是柳月。
她正不知道怎麽圓回來,他又道:“說笑了,不過舉手之勞,不必惦念。”
從符禺山去天族必須穿過北冥寒界,據說北冥寒界有九頭五荒獸。
這五荒獸槐安知道,是遠古凶獸,曾與天族的元始天尊征討六界,神力驚人,一聲嘶吼就能引得風雲變色。後來元始天尊在北冥寒界歸寂,九頭五荒獸一夜失主,哀嚎經年不絕,北冥寒界也最終從葳蕤青山凝為無人敢踏足的萬裏冰川。
槐安跟著枕譯穿越北冥寒界時,偏逢天氣惡劣,即便槐安披著枕譯的大氅,但是在暴風雪的摧殘下寸步難行。
枕譯回頭看了一眼麵目被寒霜吹得猙獰的槐安,卻四下張望警惕得很的模樣,毫不留情地嘲笑她:“就你這修為膽量,還敢去天族?”
槐安一張口,風雪唰唰地往口裏灌:“要不我們找個地方避一避?這種天氣,萬一那個什麽獸攻過來怎麽辦?”
枕譯:“你說什麽?”
凜冽寒風呼呼作響,槐安艱難道:“我說要不我們避一避風頭!”
枕譯側了側耳:“沒聽清。”
槐安欲猛吸一口氣,結果張口又是囫圇一口風雪,嗆得她眼冒金星。
枕譯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待他笑完之後才望著寒風嘶吼的遠方,同槐安分析道:“北冥寒界雖然寒涼,但風雪也極少這麽惡劣。想來今日是有人在挑戰五荒獸的神威,換個日子走,你要麵對的就是五荒獸了。”
北冥寒界已被狂風驟雪徹底吞噬,槐安知道枕譯修為見識遠在自己之上,是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隻能緊緊跟著他,兩人往冰雪深處行進,走了很久後,果見一少年割血為引,將九頭五荒獸悉數引了過去。
那少年周身傷痕,豆大的血珠順著他手中的絳紫長劍一顆一顆滾落,五荒獸被他激怒,燃著怒火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全沒有留意到正在遠觀的槐安和枕譯。
槐安頓時看愣了神。
那少年眉眼間還殘留幾分稚氣,可身段卻已昂然而立。不比同齡人的天真,他深沉如水的眼中隻有傲視一切的銳利。
常人一頭五荒獸已是難以招架,更何況九頭,且這片刻間,目之所及已是遍地血冰。
枕譯抱劍站在一旁,絲毫沒有要幫那少年的意思。
槐安實在看不下去,正欲躍身縱去,手卻被枕譯扣住:“你去了無非是給五荒獸當點心,恢複它的體力罷了。”
“那你能不能救救那個少年?”槐安不太忍心。
風雪在枕譯銀色麵具上留下一層霜白,他的笑容有些高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位少年的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可是……”
“再不離開,可就沒有機會了。”枕譯耐著性子提醒她,“且那少年靈力深厚,懷中又揣著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他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槐安也不是沒有看見那少年懷中一直藏著一株樹苗樣式的東西,但還是有些擔憂:“可是……”
“沒什麽可是。”枕譯回過頭來,目光平靜,“我若沒有猜錯他應是天族帝君,他若是發現我們,你覺得會怎樣?”
槐安再次不可思議地吞了吞口水。
天族的帝君?
那麽嫩一孩子?
獨霸五荒六合,一統三界九州的天族難道無人可用了?竟讓一個瞧上去還是少年的人擔此大任?那小帝君與五荒獸打鬥得激烈異常,須臾後,那小帝君便已漸占上風。
槐安轉念一想,果然是自己太看輕人家了,真是後生可畏。
回神過來,枕譯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人教過你,路見不平繞道而行?”
槐安揚了揚下巴:“那你為什麽救我?”
枕譯回答得很不以為意:“想救便救。”
天族猛將如雲,即便槐安已經打聽到了她母親仙邸在雷神殿,以她的本事也未必能順利闖進去。
槐安思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既然她母親揚言要殺她,那她何不將計就計,故意向雷神殿泄露她的行蹤,然後坐等她母親主動找上門來?
但這件事有一定的風險,這風險在於她仍需躲著天族其他人。
槐安苦想幾日,得出結論,這件事還須得麻煩枕譯。
枕譯聽了她的如意算盤後,臉上看不出是肯幫還是不肯,隻是問她:“你為什麽要找女祭?”
槐安一本正經地敷衍道:“我不是說了嗎,她是我偶像,我千裏迢迢來天族就是想見我偶像。”
理由很牽強,但他到底是答應了幫她。
隨後,一路相安無事,不過越是相安無事,槐安越是輾轉難眠。
依著她母親的本事,得知她的行蹤應該幾天就找來了,怎麽會一直沒有動靜?
槐安正為此困惑之時,正在架火烤肉的枕譯偏頭看她,問了句:“你怎麽就知道女祭一定會來呢?”
槐安想也沒想,道:“不是你說的嗎,她說千萬別在天族見到我什麽的……”
枕譯頓時也不知道是該誇她天真還是傻,隨便一句話就相信了,隻兀自笑了很久。
被嘲笑的槐安悶悶不樂地坐到火堆旁去,卻在抬頭看見枕譯那一瞬間定住了。
枕譯玄色長裾縛身,席地而坐,嘴角還噙著幾分未盡的笑意。幾縷發絲順著他臉上泛光的麵具垂落肩頭,別有一股風華,令她一時看愣了神。
“怎麽了?”捕捉到她灼熱的視線,枕譯看了她一眼。
“沒什麽。”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槐安立刻收回了視線,低聲道,“你這樣,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是嗎?”枕譯饒有興致地追問,“誰啊?”
晚風蕭瑟,槐安垂下眸子去撈身前的碎發,聲音很淡:“一個故人而已。”
寒意滲透淺薄的草席,這夜槐安一直睡不踏實,她蜷縮著身子,斷斷續續地做了一些夢。
夢境零零散散,裏麵卻全是奕丞,從良渚仙府的初見,到她親手從他元神中取出崆峒印……一幕一幕在夢境之中紛呈,真實得很。
夢境終止於奕丞白發垂落時,他長袖中祭出的一掌,那一掌將她從包圍的利器中推出去,亦將她的夢境擊得支離破碎。
槐安猛然驚醒,蒼白的月光灑下,四周靜得不聞蟬聲。
直覺告訴她,眼下這個情形不太對。
枕譯修為不淺,要不是為了照顧她這個靈力微薄的人,完全不用休憩,可她發現他睡得很沉,就連貼身法器脫手也毫無所察。
槐安來不及再繼續分析當下情勢。
因為在她起身的時候,一個鍾鼎樣式的法器破空而出,直直朝她而來……
事後很久,槐安都在想一個問題。
她為什麽老是被人劫,或者說這些人為什麽不能好好商量一下,非要采取這種強製措施?她明明可以迫於**威主動跟著走的啊!
總之槐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牢牢捆在一根金龍彩繪的短柱上,柱子上雕有魚龍蟲獸物什的紋理,凹凸不平的硌得她背脊十分難受,而她又半點動彈不得。
正在這時,十步外繚繞的雲霧忽然平地卷起,形成一扇月洞門。
槐安掙紮著看門外光景,想看看這是個什麽鬼地方,不想隨之進來的一群人就將外麵光景擋得死死的。
“你便是柳月?”一個仙官上前來,目光淩厲地盯著槐安。
槐安小心翼翼地問:“我若說不是你們就放了我嗎?”
仙官瞪了她一眼:“是與不是,豈能聽你片麵之詞?”
槐安:“那你何必問我?”
那仙官又凶狠道:“此番請你前來,是有要事相商,還望你如實回答!”
槐安低頭看了看被五花大綁的自己,頗有些無語凝噎,尋思著他們對“請”字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但是眼下情勢又著實不是爭辯這個的時候,槐安開始賣慘:“大哥,我也想端正姿態,但畢竟被這樣綁了一夜,背脊挺酸痛的。”
仙官大抵是吃了點癟,有些憤然,正欲開口嗬斥,卻被他身後一個刻意的咳嗽壓回去了。
聞聲看去,率先進來的是兩位掌燈的仙婢,仙婢頷首退至一旁後又才是幾排銀鱗鎧甲著身的將士,最後進來的才是那個咳嗽的男子。
來人身裹赭色長袍,腰間錦紳嵌玉,敝膝是金邊祥雲樣式,但因他低著頭,槐安實在看不清他的麵貌,不過單看排場便知來頭不小。
“幽雲中人,果然不同。”那男子聲音沉穩,有難掩的震懾之力。
他目不斜視地往旁邊走去,仙婢用她們手中的物什揮了一揮,便平地幻出一處飛簷流角的亭子來。
男子坐進亭子中,繼續道:“我們原本也安排了人手護送你,但因著在結界處出了一些差池,之後你又一直隱瞞行蹤,想來你是不想來天族的,所以前段時日得知你的消息,才迫不得已用這種方法……”
“你派人護送我?”槐安表示懷疑,這怎麽可能!
男子審視般望向槐安,槐安徹底怔住了。
四角亭中落座的男人濃眉輕挑飛入雙鬢,紅色胡須自胸前鋪下,這個形象與那《群仙錄》中畫的別無二致,確確實實就是神界的天神雷公赤淩!
所以這個人,竟然是她外祖父!
按照時間推算,如今天族五宮未得一統,她外祖父應當還在北方天宮的顓頊帝君麾下當職。
所以眼下地處的是北方天宮的九重天?
槐安不知道該擺出一個怎樣的表情來麵對這個初次見麵的外祖父,想了想又覺得眼下著實不是認親的時候,遂隻將態度擺得乖順了一些:“剛才被上神威力所震懾,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適才上神所說為何?”
赤淩眉頭牽動了一下。
“聽說你能為人重新編織記憶?”他看向她的目光嚴肅又認真,“此番一是為了天族,二是為了我的長女阿祭。阿祭與你們符禺山槐九桓聯姻之事,你應該知曉,阿祭她……”
他頓了頓,卻沒有再說下去。
槐安總算是明白她母親為什麽要殺柳月了,因為柳月要改寫記憶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母親女祭。
槐安尋思著編織記憶首先得知道此人先前的事跡吧,正好可以用這個由頭仔仔細細地打探她母親的生平事跡,多了解母親一些。
傳言女祭兩千歲時抗下第一道天劫,五萬歲榮升上神之階,法身修得漂亮,乃是難得的美人坯子,可是這樣絕無僅有的美人卻十分好戰,在同齡女子還癡迷於珠釵耳飾、繡花針法的年紀裏,已戰績顯赫,為天族屢立奇功。
就是這樣一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女戰神在一千年前的幽雲與天族的池亙一戰中,吃了第一個敗仗。
女祭也在那場戰役中身受重傷,最後流落東海,被東海世子滄胥所救。
接著故事的發展基本同戲文中所書的別無二致,什麽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雲雲的。
不過槐安想來她母親是戰神,在天族也是很有地位的,不可能無以為報,所以搞不好他倆是兩情相悅。
不過後來顓頊帝君一道天旨,卻定下了她母親與她父親的婚事。
槐安忽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有些諷刺。
幽雲與天族從古至今大大小小戰役打了無數,一直都是水火不容,直至池亙一戰,奕丞與白澤神女聯手布陣,大敗天族。到今日,幽雲與天族已息戰千年之久,雙方一直涇渭分明,直到這場婚事塵埃落定,僵持了萬萬年的幽雲與天族之間的關係才得以和緩。
其實撇開兩界恩怨與過往是非,單對於兩界生靈來說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兩界生靈自由往來,大家互利互惠取長補短對發展大有裨益。
如今婚事已成定局,所以她外祖父迫不得已隻能去請柳月前來為她母親重新編織記憶,讓其忘情。
但槐安有一事不明,問道:“與其大費周章編織記憶,不如一杯忘川來得幹淨。”
赤淩搖了搖頭,道:“以阿祭的性子,即便是忘了滄胥也斷然不會接受這門婚事。”
“那你知道編織記憶後會是什麽下場嗎?”
“什麽下場?”
槐安雖然不會編織記憶,但為了不出紕漏,她來天族之前便在柳月房中找到編織記憶的經書準備修習,但翻開看到經書首頁所書文字,她便放棄了。
編織記憶是血作譜,以弦為刃,世人隻知柳月挑撚間能注入奇幻之術將記憶重新編織,卻不知沒了記憶,便如同新生。這所謂的記憶編織不過是騙人的幌子罷了。
但是想了想,如果她說出來了,大抵是不可能再有機會見到她母親了,隻好道:“隻是需要消耗些靈力,但我這一路舟車勞頓的,須得時間調養一番方可施展此術。”
赤淩聽罷,倒像是鬆了一口氣:“這倒無妨。”
天宮神霄絳闕浩大無比,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是以住下的這幾日,槐安連她母親的衣角都沒見到過一片,本想去找幾個仙婢問一問情況,卻也不知這天族都是些什麽金規鐵律,這些仙婢見人就是卑躬屈膝的模樣,槐安樂嗬嗬跟她們套了半天近乎,可她們要麽一問三不知,要麽緘口不言,她嘴皮磨破卻是半點消息沒有打探到。
這日碧空如洗,槐安正煞有介事地跟她外祖父討論,應該編織一個什麽記憶才能讓女祭忘記滄胥心甘情願嫁到幽雲時,就見一仙官匆忙進殿,附在她外祖父耳邊不知說了什麽,她外祖父聽完便著手派人打點府邸,一番交代完後才將凝重的目光放在槐安身上。
“你此番來天族可還有其他人知曉?”
“有啊。”
她外祖父橫飛的濃眉頓時擰作一團:“哪些人?”
槐安一邊漫不經心地喝著茶,一邊掰起手指慢條斯理地數了很久,道:“很多……”
她外祖父頭疼地扶了扶額,道:“你說的這些人都是打點好的,除了他們還有其他人嗎?”
槐安兩手一攤:“沒了。”
“與你同行的那位呢?”他繼續追問。
槐安手中茶杯一緊,訕訕笑了兩聲:“路上偶遇的,順路而已,並不認識。”
開什麽玩笑,她還指著枕譯來幫自己脫身呢。
槐安一臉坦然地說完後,趕緊轉移話題:“是出什麽事兒了嗎?”
赤淩醞釀了很久,才緩緩道:“適才得到消息,你同行的那位,好似因為中了我的術法昏迷,被野獸趁機而入,吞食入腹……”
聽到這裏,槐安臉色已全然煞白,良久的僵滯之後,她才出聲:“不可能,就算他昏迷,他的坐騎也會護著他。”
“哦?”赤淩看著她,“那坐騎長什麽樣子?”
“形如猛虎,兩顆獠牙,耳朵似刀。”
“果然如此。”她外祖父突然小聲低語,“我說我與他素無交情,他怎會忽然登門造訪,想來是這件事他已經知曉了。果然,能以一個陣法退我神界三十萬天兵的人,定然不是什麽泛泛之輩。”
槐安一句也沒聽清,急忙問道:“你說什麽?”
赤淩看了她一眼:“有客來。”
槐安更蒙了,這說的是一件事?
她問:“誰?”
“幽雲三清真人的弟子,奕丞。”
槐安緊捏於手中的白瓷茶具“啪”的一聲落地,碎成了三瓣。
當奕丞駕著一朵青雲風流倜儻地出場時,一旁的小仙使看入了神,杵在原地仿若靈魂出竅,躲在角落的槐安都恨不得上去給他們擦擦口水。
槐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能見到他,說不驚喜不激動是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心虛和不安。
隻聽他與赤淩出於禮節地寒暄了幾句。不同於九萬年後,年少的奕丞聲音像是泠泠泉水,少了幾分深沉,多了一分甘洌。
“阿祭與符禺山的婚事你師尊已經同意了,不知你此番前來所為何?”赤淩開門見山地問。
奕丞骨節分明的手正執著一把薄若蟬翅的折扇:“忠心不是愚忠,你為天界雷神之司,手握四方兵權,護北方天宮千年太平,如今卻連自己的女兒都護不住。”他頓了頓,“你要為顓頊的一己私欲葬送自己的女兒,本與幽雲確實沒太大幹係,但我與槐九桓是過命之交,卻不願他受人欺騙,坐視不理。”
“什麽?”赤淩顯然不明他所指。
“看來你還不知情?”奕丞擱下折扇,“你隻知柳月可以將記憶重新裁合,卻不知記憶重新編織之後,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赤淩目光深沉,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顫了顫:“你到底想說什麽?”
奕丞不緊不慢道:“編織記憶,神靈歸寂,同如初生,這是當年元莆仙人普度惡靈的咒法,而所謂記憶重置不過是騙人的幌子罷了。”
話落,槐安便感覺到有一道灼熱的視線望過來。
槐安的心抖了抖,不由得抬頭望去,隻見奕丞坐在窗邊一把別致的木椅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既然他搭了個台階,槐安順勢也就下了:“他所言不假,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編織記憶的方法,所以我說不若一碗忘川來得幹淨利落。”
槐安一番話有著坦白後的畏懼,也有有了靠山後的理直氣壯,她自認為演繹得無比完美,卻不知奕丞為何目光意味深長。
奕丞斂目,又看向她外祖父:“既然橫豎一死,為什麽不選擇讓她活?”
立在一旁的槐安聽得有些雲裏霧裏。
什麽叫橫豎一死?
她外祖父沉沉地歎了口氣,道:“古往今來,昊天塔誅伏多少邪魔,救人?談何容易?”
奕丞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從流袖中拿出一卷文書隔空傳入他手中:“女祭上神執掌崆峒印,衝破昊天塔的封印也並非絕無可能之事,就看她願不願意了。”
槐安隻見她外祖父將那文書展開之後,臉色頓時大變,雙目瞪圓,看著奕丞。得到奕丞肯定的答複後,他眉目一動,環顧一下四周,命令道:“你們先退下。”說完自己也往暗室而去。
槐安正要渾水摸魚地跟著離開,身後不輕不重的一聲“柳月”驀然將她定住。
已踏至門口的槐安與他並立於一束光中,空氣忽然有些凝滯。
即便到了現在槐安也沒有真正看懂過奕丞,不論是現在,還是九萬年後,她所認識的奕丞性情雅正,即便那些證據已經確鑿,可是她看著他,還是很難相信幽雲的浩劫是他一手策劃。
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複雜:“你到底是天族中人還是我幽雲中人?”
槐安愣了愣,覺得他這個問題有點奇怪,斟酌道:“自然是幽雲中人。”
奕丞口吻頗有幾分耐人尋味:“那你躲著我做什麽?”
槐安左顧右盼:“沒什麽。”
“過來。”
大哥你這口吻這麽理所當然是怎麽回事?
“剛剛配合得不錯。”奕丞話裏噙著笑,但槐安完全摸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槐安不知該以什麽方式跟他相處才能不露出破綻,左右思量,唯有按兵不動,在弄清楚情況之前,靜觀其變。
故而她淡淡道:“哦。”
“此行諸多危險,小心為妙。”奕丞口吻平緩。
槐安又點了點頭:“哦。”
奕丞抬眉看了她一眼,默了默,又道:“昊天塔中戾氣頗重,你修為不高,盡量不要逗留。”
槐安繼續道:“哦。”
等等!
“昊天塔?我去昊天塔做什麽?”槐安不明所以。
昊天塔是天界第一至寶。
那日昭華鈺與她說崆峒印之事時,便給她看過天族的一些典籍記載,其中就有昊天塔。
說是此塔能吸星換月,擁有無窮之力,能降伏一切妖魔邪道,可化上古神者仙骨剔其精髓,後被天昊帝所得,更名昊天塔。
奕丞挑眉看向她的眼神似在說:合著我們說了這麽多,你是一個字都沒聽懂?
於是槐安回顧前文,忽然明白了什麽,有些難以置信,問道:“你怎知女祭被關在昊天塔中?”
奕丞十分有耐心地同她分析:“女祭違背天旨抗婚,又重傷多名將士,除了昊天塔,我想不到這天族還有什麽神器可以讓名動天下的女祭上神消失得這般幹淨利索。”
槐安除了震驚,更多的是氣憤。
這北方天宮的顓頊身為帝君,這事做得未免忒不厚道。
後來槐安才知道,這其中還有層故事。
當初池亙之戰,幽州十六雲山據於方寸之地,終究勢單力薄了些。是以幽雲萬靈皆為將士,而天族來勢洶洶,本是胸有成竹,卻不料最後輸了。
三十萬天兵擐甲執銳,整裝待發之時,顓頊帝君稍微喝多了點便到處放狠話,據說若非文墨司君攔著,他甚至連天旨都擬好了,說是什麽拿下幽雲之後,就將這世外桃源騰置出來,用來豢養天宮的駿馬,並且保證他們北方天宮的生靈有用之不竭的赤梭丹雲雲。
故此戰一敗,輸的不僅僅是戰役,還有顓頊帝君的顏麵。
而前段時間,率領池亙之戰的天族將領見女祭形勢不好,便落井下石,去帝君麵前參了她一狀,說是當初戰敗天族落得如此下場一是輕敵,二是他與副將不和。
副將就是女祭。
這位將領以嗜血成性聞名四海,但凡是他踏過的戰場,皆是橫屍遍野,池亙一戰亦是照舊下了屠城令,而女祭身為副將,極力反對,由此產生的內部分歧,也不失為最後戰敗的因素之一。
這樁事在女祭處得到證實之後,顓頊帝君火冒三丈,將這一切全部怪罪於女祭。
赤淩從暗室中出來時,手裏拿著擬滿天族符篆的文書,上麵墨跡還是新的,不過槐安看著上麵彎彎曲曲的複雜筆畫卻是一個識不得。
目前能正大光明進昊天塔見女祭的人隻有她,屆時隻要她將這東西交給女祭,女祭自然有法子自救。
但是槐安覺得夾私帶貨很不靠譜,那凡界去監獄探望犯人還得搜身呢,更遑論天族。
為了讓事情順利進行,槐安試圖將文書上那些扭扭曲曲的天族符篆默寫下來,因著這件事隻有她、她外祖父還有奕丞知曉,而她外祖父去了坤陽殿找顓頊帝君通稟開啟昊天塔為女祭編織記憶之事,槐安隻好去找奕丞,問問她畫的是否與文書上的所繪一致。
誰知奕丞抱著手將她繪在雲絮上那些深淺不均又扭曲的符篆端詳了很久後,神情茫然地問:“這天宮中還有仙上養雞?”
槐安不知他何出此問,便又見他搖了搖頭,又攏著眉道:“不然這些亂七八糟的腳印從何而來?”
槐安大感受傷,三天沒有跟他講話。
又是三個通宵達旦後,槐安終於勉勉強強地將文書上麵的符篆一筆不差地繪了出來,奕丞這次臉色果然好看了些,點頭道:“確實別無二致。”
槐安以為成了,大喜過望,結果奕丞一開折扇,事不關己道:“哦,忘了說,雖說進入昊天塔之前會有普光鏡搜查,但我自幽雲帶過來的那個文書做過特殊處理,普天鏡奈它無何,你可以隨意帶進去。”
可不可以直接將他打死,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