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程梓星: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01

鹿呦的暑假是在反複改畫稿和與鹿以鳴拌嘴中度過的。

那天程梓星送她回到家,一進門,她就瞧見她哥滿臉懷疑地盯著她追問去哪裏了。

鹿呦說和朋友去采風找靈感,鹿以鳴表示不信。

然後,他念了她一個多月,說她女大不中留,說她拋家棄哥,該當死罪。

鹿呦實在煩不過,抱起他的電腦,說是再多嘮叨一句,立刻永久性刪除他所有數據,包括學校課件資料和標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的可疑文件夾。

鹿以鳴徹底閉嘴。

天氣變涼一點的時候,鹿呦開學了,大二第一個學期。

爸媽出差了,鹿以鳴親自把她送到機場,也沒說什麽想念的話,就拍了一下她的頭,告訴她:“你要是談戀愛了,就和你哥我說一聲,哥替你把把關。”

鹿呦哭笑不得:“你為什麽執著於這個?”

“因為我們是親兄妹,心有靈犀。”鹿以鳴開始扯淡,“我的傻妹妹,我妹夫要是太弱,我會忍不住想打人。”

鹿呦笑罵道:“歪理。”

等到鹿呦消失在登機口,鹿以鳴才淡淡地自言自語:“不過也不能太強,不然我怕自己保護不好你。”

盛夏的炎熱漸漸褪去,澤大為了迎接新生,特意把校門口的路重新修了一下,又不知從哪裏運來一個兩米多高的“思考者”雕塑放在正中央。

鹿呦拖著行李到達時,首先是被非常高大顯眼的雕塑震撼了好幾秒,接著又被蜂擁而至的熱情學長們認成新生,簇擁成一個圈,爭著要幫忙拿行李。

直到她把學生證甩在他們麵前,那群人才失望地離開。

隻有新入“狼群”的懵懂學妹才是他們不可撼動的第一動力,同為大二學生且熟悉校園套路的鹿呦,於他們而言已沒有任何吸引力。

鹿呦回到寢室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內務,就火急火燎跑去教學樓,將畫稿交給教授。

他倒是蠻驚訝,讚歎道:“小呦這次畫得挺快的,我還以為你得拖到時限前一天才交上去。”

她雖然勤奮,但不代表有效率,通常都會在某一階段開始糾結到底是用冷色調還是暖色調,抑或是昨天看著特好看的畫作,第二天起床再看,已經醜得自我懷疑,忍不住重新再來。

鹿呦滿腔慷慨熱血,此刻拍了拍胸膛向教授發誓:“從今天起,我所有的畫稿作業全部按時按量上交,絕不出現漏交遲交現象。我要是有半點懈怠,教授你就把我逐出師門,無須留任何情麵。”

她難得積極,教授也十分激動道:“哎呀,也沒有這麽嚴厲,你有這份心就好。藝術這種東西靠的就是你這種澆不滅的**。”

他將目光轉向畫稿:“取名字了嗎?”

鹿呦點頭:“寫在背麵,《Gnomeshgh》。”

教授重複一遍,說:“名字……挺有趣。”

“暑假看了一次很美的日落。”鹿呦說,“那時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單詞,是外教上課時偶然提的,譯為‘某人願在第一時間與你分享有趣的事’。”

依舊是她擅長的水彩,畫中的女孩側身站在窗口,手裏捧著一朵嬌豔欲滴的香檳玫瑰,麵前是一團火紅的夕陽。

她並沒有用厚重的色調去強調水彩的特質,筆觸清淡,女孩清新優雅,純白透亮,而夕陽景色蓬勃繁華,兩者相撞融入一體卻沒有半點煩瑣之意,相反這樣一來,讓人感覺耳目一新,光影效果處理得著實很棒。

教授知道,鹿呦的色感不錯。

她的繪畫水平在澤大學生中不算高,高考也屬於超常發揮,但隻有在練調色的時候,教授總會眼前一亮。

練寫實色彩的過程相當於和固有的認知較勁,它違反感知,所以尤其不好掌握。例如陽光下的一盆綠植,因為早中晚的光線不同,所呈現的色彩也大不相同,普通人看來就隻是綠色,而美術生執筆上色時,卻必須判斷出到底是綠色、黃色還是紫色。

有些人感覺係統不起作用,色彩科目隻能靠死記硬背。

但鹿呦不同,她在這方麵得心應手,幾乎沒有磨合期。

教授盯著畫思考良久,久到鹿呦忐忑無比地扭開水杯,以為自己又畫砸了。

對方抬眼,若有所思地問:“鹿呦,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鹿呦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教授見那副她窘樣,哈哈大笑道:“我開個玩笑,怎麽反應這麽大?”

“我看起來很像談了戀愛?”鹿呦咳嗽半天,心想一個兩個怎麽都這麽問。

教授眼中的笑意未減:“隻是突然覺得你的畫給我的感覺與以往不同,就瞎猜了一個理由。”

他仔細將畫稿卷好放入畫筒裏,沒說合格也沒說不合格,就一句話打發她:“耐心等結果吧。”

02

剛出辦公室,鄒佟就給鹿呦發短信,讓她不用回寢室了,直接去302教室上班會課。

一進門就瞅見蕭影癱在第一排唉聲歎氣。

“今天的我,體溫正常,呼吸正常,血壓正常,生命體征基本正常,就是沒得靈魂。”

鹿呦敲了敲桌子:“你魂丟了?”

莊晨打趣道:“如果洛洛是他的魂,那他的魂的確是丟了。”

鹿呦疑惑地問:“洛洛沒來?開學第一堂班會不上課,她以前都來得特勤快啊。”

鄒佟放下書,非常淡定道:“周洛洛請假回家了。”

鹿呦驚了:“不是剛開學嗎?”

鄒佟說:“她比我們提前一天到學校,結果晚上做夢夢見小學一年級的她,腦袋被從五樓扔下的玻璃瓶砸傷,進醫院縫了七針的事,所以她很想回家再看一眼。

“……”

“她說的這是人話嗎?”

“我說的怎麽就不是人話了,字字發自肺腑。”周洛洛從後麵探出個頭搭在鹿呦肩上,頂著黑眼圈滿目幽怨道。

鹿呦嚇了一跳:“你不是回家了嗎?”

周洛洛輕描淡寫道:“回不去了,我媽掐了我的資金鏈,說我是神經病。”

鹿呦附和:“你媽幹得漂亮。”

蕭影一瞬間活了過來,他湊到周洛洛身邊問東問西,說自己這麽久沒見到她,差點就得了相思病什麽的,煩得周洛洛翻了一個白眼,單方麵和他懟了起來。

看著看著熱鬧,鹿呦才發覺,她和程梓星,也接近兩個月沒有見麵了。

自上次一別,兩人偶爾會在微信上聊一兩句,聊的都還是非常沒營養的畫畫技巧。

她有次和友人S閑聊:“程梓星這樣的,也不知道以後會對怎樣的女孩動心?”

友人S:“你覺得呢?”

小鹿有點甜:“漂亮,優秀,身材好。”

比如他那神秘的一米七大長腿的後宮團。

友人S:“你這麽以為的?”

小鹿有點甜:“男人不都喜歡這樣的嗎?說句實話,我要是男的,我也喜歡。”

友人S:“我不喜歡。”

友人S:“我喜歡可愛又有趣的。”

鹿呦懂了,這廝原來如此貪心,不僅想要好看的皮囊,還想要有趣的靈魂。

“小朋友,你看微博了嗎?”周洛洛將手機抵在鹿呦鹿呦麵前,“祝賀你,你老板被罵上熱搜了。”

程梓星本人沒有創建微博賬號,他的愛好向中老年人看齊,活躍在國內外各大新聞APP上,不僅是黃金會員,看的內容還得是純英文或法文版。

鹿呦打開微博。

各大博主紛紛轉發一條:#實錘實力派畫家程梓星冷嘲同行#

點開來看是程梓星很久之前的一段采訪截圖,內容東拚西湊的。

記者問,如何看待“新風尚藝術節”中人氣僅次於他的周思邈,程梓星想了想,端著他那張冰坨子臉非常冷淡地說:“畫得很爛。”

典型的程梓星式直白。

而後又是其他為數不多的采訪,程梓星惜字如金,卻偏偏一針見血。

鹿呦轉身問周洛洛,周思邈是誰?

“也是畫家,長得沒有程梓星好看,但團隊營銷手段好,相比於程梓星愛搭不理的性子,他經常活躍在自己的各大粉絲群裏,挺能吸粉的。”

鹿呦沒由來地不太喜歡這人:“又不是明星,一個畫家不以創作為重,這麽拋頭露麵?”

周洛洛漫不經心道:“有人捧著多好,流量高,接的稿子和廣告就多,躺著就把錢給賺了。

“而且,這兩人據說不對盤好多年了,營銷號轉一轉,水軍一股腦罵一罵,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最喜歡見風使舵了。”

周洛洛好歹也是混在飯圈第一線的人,天天打榜、刷數據,對於這樣的常規操作不要太熟悉。

底下的評論果然有人跟風,說程梓星人品不行還極度自負,作品質量也並沒有對得起獎杯榮譽,要不是因為入行早、名氣大,自己隨便畫畫就是他這水平。

鍵盤俠說話跟不要錢一樣。

鹿呦把手機一丟,不想看了。

這學期新開設了不少課,鹿呦又恢複了一周熬一次夜,一次熬五天的日常。

周六晚上,鹿呦念及不久才在教授麵前誇下的海口,非常負責地打開畫板,掏出炭筆。

然後,她硬生生地盯著白紙發了一個小時的呆。

她非常氣憤地把筆狠狠地摔在地上,三秒鍾後,又非常認命地俯身撿筆。

禤子軼不知從哪裏要來了鹿呦的微信,在成功加上好友後十分痛心地告訴鹿呦,程梓星為了趕畫稿已經一天一夜沒挨過床了。

鹿呦十分理解外加十二分的感同身受:“黑夜給了我們發現美的眼睛,咱們畫畫的,熬夜是基本技能之一。”

“並、不、是。”禤子軼悠悠地道,“他之前好長時間的作息都規律得像個六旬老頭,因為最近網上罵他的人多了,才突然開始重拾熬夜這一技能。”

“他不會是被罵得自閉了吧……”

禤子軼十分無辜道:“不知道,他電話也不接,啥也不跟我說,還天天和我玩失蹤小遊戲。”

對方越說越心酸:“我懷疑他再這樣熬下去的話,沒準什麽時候一口氣沒上來——猝死在畫架前了。”

鹿呦沉默了老半天。

“那什麽,我這有急事走不開,你幫我去看一眼唄。”

“我?”鹿呦看了眼時間,現在並不算早。

“幫個忙,你不用對程梓星客氣,隻要能讓他睡覺,用家用滅火器把他敲暈也不是不可以。”禤子軼在電話那頭邊拍大腿,邊豪氣地鼓舞,“盡管放手去做,出什麽事哥給你兜著!”

她覺得禤子軼是在忽悠她。

然而結尾,禤子軼隨口提了一句“梓星好像快要過生日了”。

“什麽時候?”

“一個多月後吧。”

那我是不是得買個禮物?鹿呦想,他給自己帶來了靈感,教了很多繪畫技巧,他倆還在小山坡上進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談。

那我怎麽說?說我看你挺順眼的,買個禮物給你,咱們以後就做好朋友手拉手一起進步一起奔小康?

鹿呦掛了電話,一邊思考,一邊換好衣服挎上包準備出門。周洛洛瞧了她一眼,隨口問:“去哪兒玩?”

“去看一眼程梓星有沒有死透。”

周洛洛樂了:“難得,我以前看你去男神家,都是一副隨時準備英勇就義的樣子,今天怎麽這麽開心啊?”

鹿呦一頓。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不可置信道:“我表現得很開心?”

周洛洛點頭。

經由周洛洛這麽一點破,鹿呦驚恐地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去見程梓星這件事已經變得不讓人討厭了。

奇怪。

太奇怪了。

走之前鹿呦特意打了一個電話過去報備,不過和預想的一樣,鈴聲沒響兩下就傳來冷冰冰的女聲,歡迎她轉到語音信箱。

手機對於程梓星來說,就是移動新聞閱讀電子書,再不濟添上一個“砸核桃”選項。

別墅的備用鑰匙她一直隨身帶著,屋內好像沒開燈,黑漆漆一片。

茶幾上還擺了好幾盞看上去年代久遠的燭燈,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拿來的,正隱隱透著亮光。

天氣不冷,鹿呦卻打了個寒噤。

有點陰森。

也沒見到程梓星的身影。

鹿呦喊了幾聲,依舊沒人應。她從玄關走到客廳,冷不丁被個東西稍微絆了一下。

好像是個鐵桶。

她摸出手機打開照明,定睛一看,不僅整個客廳亂得慘不忍睹,她麵前的地板上還染了一大攤血紅色**,自己的鞋底蹭了點,落下一排淺淺的紅色腳印。

“……”

我去,這莫非是人血?

鹿呦慌了,手機都差點沒拿穩,程梓星該不會真是出意外了吧。

這時,後院傳出一點輕微的響動,她抄起客廳中散落的黑色畫筒,小心翼翼地沿著牆挪過去。後院皓月當空,隔壁還透著未熄滅的燈火。

鹿呦鬼鬼祟祟地左顧右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隻要察覺一絲不對,她便可以立刻全身而退,撒腿就跑。

“你拿著我的畫筒是準備丟入泳池讓它葬身池底嗎?”

身後傳來沒有起伏的音調,鹿呦猛地回頭,手機的照明燈晃過一張十分猙獰的鬼怪麵具。

她沒忍住,一聲尖叫頓時劃破天際。

對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她的唇。

鹿呦呆呆望著“鬼怪”。

“別叫,我還不想讓保安來我家找麻煩。”

“鬼怪”從她身邊走過,看上去非常淡然非常安詳。

鹿呦哆哆嗦嗦地放下畫筒,有些不確定地喊了一句:“程梓星!”

程梓星點頭。

“你在COS古堡驚魂?”鹿呦拍了拍胸口,驚魂未定地說。

“顯而易見,我是在找靈感。禤子軼之前在不問我意見的情況下,擅自給我接了一期萬聖節主題的插圖,讓我挽回在我看來沒有絲毫作用的人氣。”

程梓星將鬼怪麵具摘下放在一邊,身子躺在柔軟的真皮小沙發上,閉眸念叨:“科學驗證,親身體驗比想象的效率要高接近一點二五倍,推薦給你。”

鹿呦沒好氣道:“我謝謝你啊。”

程梓星客客氣氣地回了句:“不謝。”

他穿著浴袍,露出大片漂亮精致的鎖骨。鹿呦有些別扭地將目光移開:“你是不是把什麽東西打翻了,我剛剛看到客廳地板上有一大攤血紅色黏糊糊的東西。”

程梓星坦然道:“油漆。而且不是打翻的,是我特意潑上去的,研究一下色彩的流動性。”

鹿呦眼角微抽,好半天才問:“你是打算拿油漆當墨水研究《清明上河圖》?再說你潑就潑,為什麽潑在地板上,地板不可憐嗎?你忘記幾個月前家政人員才剛在你家拋頭顱灑熱血了?”

兩人對視片刻。

程梓星真誠道:“為藝術獻身,是它的榮幸。”

好一個感天動地的大無畏奉獻精神。

鹿呦汗顏:“我拜托你做個人吧。禤助理現在還沒把你半夜打昏丟下水道裏,對你真是真愛無疑。”

程梓星冷哼:“這是他的工作,他樂在其中。”

鹿呦想,他樂在其中個鬼,他隻不過是擔心攢老婆本的攤子被程姓貨品砸得血本無歸。

不過,程梓星完全沒有任何自知之明,於他而言“間歇性失蹤”不過是因為有了非常要緊的事必須去處理。就好比唐僧西天取經,就算在半路上對漂亮有錢的女兒國國王動了心,也隻得忍痛離開,揮揮手不留下一片雲彩。

而且出版社的高層們看起來都非常好說話,人到中年脾氣都磨合得溫柔不少,無數催稿不得始終後和他的聊天交涉都必以“梓星說的全是對的”作為結尾。

當然這種皆大歡喜的局麵往往是“禤·交際花·子軼”提前在高級餐廳大擺宴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邊開瓶好酒,一邊從昨日的我們如何悲涼談到如今的我們容光煥發奔小康,才終於忽悠得一眾人開開心心地等著程梓星從西天取經歸來。

“對了,你怎麽來了?”程梓星此時此刻終於意識到今天是周末且她剛開學的事實,“我記得你說過,放假期間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接待。”

鹿呦心想自己還不是擔心你看見那些評論不開心,一不開心就去做飯,一做飯就炸了廚房,一炸了廚房,最後還是得找自己過來滅火。

她邊打量對方臉色邊問:“你上網嗎?”

程梓星點頭。

“最近網上有一些關於你的……”鹿呦想著措辭,“不實言論。”

他繼續點頭:“所以?”

“怕你想不開。”

程梓星嗤笑一聲,問:“小助理,聽過阿基裏斯悖論嗎?”

他補充:“古希臘數學家提出的著名悖論。”

鹿呦搖頭,非常坦誠道:“我高中數學成績常年處於班級平均線水平。”

“真遺憾,那我們跳過原理來講結論。”

程梓星執著於向別人科普稀奇古怪的知識點:“烏龜在阿基裏斯前麵1000米開始和其賽跑,設時間為T,阿基裏斯的速度永遠是烏龜的10倍。如若以此類推下去,阿基裏斯永遠隻能繼續逼近烏龜,但絕不可能追上它。”

鹿呦半天沒反應過來:“等一下,你這是形而上的詭辯論吧?你見過哪個手腳健全的人跑不過烏龜,除非它基因突變!”

程梓星說:“全憑數學思維計算,確實是這個結果。不過,我和你講這個結論不是為了和你探討那隻烏龜的基因問題。”

“那你想證明什麽?”

他繼續淡定道:“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因此受影響,那些在網絡上自喻畫技過人,甩了我幾十條街的眾‘阿基裏斯’,一輩子都追不上他們口中慢吞吞的‘烏龜’,也就是我。”

鹿呦:“……”

不過他們搞藝術的,生平最大的優點就是堅定不移地跟上前者思緒,一股腦叫囂著開創新世界。

於是,鹿呦反問:“你知道禿頭悖論嗎?”

程梓星難得愣住,他默然三秒,最後遺憾地聳了聳肩。

鹿呦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今天掉一根頭發,沒事;明天掉兩根頭發,也沒事;但是日複一日長此以往,一根根頭發持續掉下去,禿頭就出現了。”

程梓星:“……”

鹿呦盯著對方眼底的青色,掏心掏肺道:“這個理論告訴我們,量變引起質變,和你以前給我講的睡前故事相輔相成。你看天色已晚,你再不早點休息就真沒幾根頭發見人。所以我們能不能別站在外麵繼續喂蚊子了,你乖乖回房間睡覺,我安心回寢室躺屍。”

程梓星瞥了她一眼,略微失望道:“你過來就為了這事?”

鹿呦心裏挺想罵人,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過來,被滿目狼藉的“凶案現場”差點嚇出心髒病不說,現在這個罪魁禍首還一副“你看你來了也隻是添亂”的醜惡嘴臉。

“我不管你了。”鹿呦氣不打一處來,轉身欲走,“你愛咋的咋的。”

可就在轉頭的一瞬間,她的麵前投下一片陰影,一個與她個頭差不多高的白色不明物低著頭與她麵對著麵,飄逸的黑色發絲幾乎快掃在她的麵頰上,在黑暗裏顯得越發詭異,甚至發出清淺而沙啞的嘶吼。

“……”

“我的媽呀,活見鬼啊啊啊啊啊……”

鹿呦瞬間往後倒退一步,她方向感不好,退的時候,腳下一個打滑,眼看就要跌入泳池。

程梓星見狀,飛快地起身,長腿向前一步,手疾眼快地抓住鹿呦的一隻胳膊。

慣性作用下,他並沒有完全抓牢對方,反而被帶著往前滑了一跤。

三秒鍾後,兩人雙雙跌入泳池,激起一大片的水花。

鹿呦不會遊泳,撲騰了好幾下才被一隻手攬住腰。求生欲上線,她下意識地環住迎麵而來的身軀,一瞬間被帶出水麵。

水珠順著他的深邃五官滑入脖頸,程梓星掌心微微收緊,語氣難得地透著驚恐:“好極了,我還沒來得及叫人來清洗泳池,這水我猜是三天前的。”

全是細菌。

“這不是重點!”

鹿呦抱緊了他。

“噢?”程梓星感受到指尖的柔軟,語氣帶笑道,“重點是什麽?”

“重點是我剛剛差點淹死了。”

鹿呦渾身濕透,劉海貼緊額頭,扒在對方肩上大喘著氣。

程梓星想了想,誠懇道:“那不存在,這水深還不到一米五。”說著他頓了一下,盯著懷裏的某人,有些不確定,“你……有一米五吧。”

鹿呦怒了,一巴掌推開他:“老板你這話說的,我四舍五入也是一米六的人啊!”

03

程梓星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鹿呦已經盤腿坐在沙發上。客廳燈火徹亮,她穿著他的新襯衫,正拿著毛巾擦幹略微濕潤的發尾。

中央空調將室內調到十分舒適的溫度,程梓星手握著熱牛奶,繞過那攤五顏六色的顏料,坐在她身邊將杯子遞過去,緩緩開口:“真的,我不是很理解,你平日裏總愛用我家電視看一些恐怖片,怎麽一個電池驅動假人就把你嚇得一頭栽進泳池裏了。”

鹿呦憤憤道:“用你的話來說,親身體驗比想象的效率要高一點二五倍,恐懼感也是一樣。你見過哪部影片的鬼怪會站在我麵前朝我齜牙咧嘴的。”

程梓星唏噓:“挺會學以致用的。”

鹿呦哼了句:“程老師謙虛,是你教得好。”

“對了,你平時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嗎?”鹿呦撐著小腦袋問他。

送禮物,也得先打探本人的喜好。

程梓星此刻雙腿交疊,閉目養神道:“達芬奇的真跡,《蒙娜麗莎的微笑》和Steven Hanka的親筆簽名。”

“……”

鹿呦不死心,循循善誘:“有沒有現實一點的東西,簡單、明了,最好是我們都能看得見的。”

程梓星十分上道地點頭,伸手往落地窗外一指。

鹿呦抻著脖子,盯著窗外閃爍著的小星星,心情無比複雜。

這還不如《蒙娜麗莎的微笑》和Steven Hanka的親筆簽名呢。前者她尚且背負著盜竊的罪名放手一搏,星星她該如何搞到手?難不成等以後科技進步,給程梓星報個環太陽係一日遊?”

她打開手機百度,查了《蒙娜麗莎的微笑》的售價。

複製品約為430萬元,真跡遠在盧浮宮,約為60億人民幣。

兩者於她而言沒有任何區別,因為她都買不起。

難搞。

她將牛奶一飲而盡,挑禮物果然和趕畫稿一樣讓人費力。

正糾結著,鹿呦突然覺得右肩猛然一沉。

她緩緩低眸,濃密的黑色短發映入視線之內。

程梓星斜靠在她的肩膀上,燈光給他的麵龐鑲了層淡淡的光暈,像一塊奶白色的羊脂玉。上帝是不公平的,即便一天一夜未睡,他的皮膚也依舊好得能掐出水似的。

他閉著眼,呼吸均勻,好像是睡著了。

畢竟沒休息好。

鹿呦安靜地注視了好一會兒。

他身上的家居服是淺淺的灰色,比起冷冰冰的純黑,這樣的他收斂了鋒芒,顯得柔和不少。

她手掌扶著對方的半邊麵頰,稍稍屏住呼吸,抽出自己的肩膀,將他慢慢地靠在沙發靠枕上。

做好一切,她捏了捏有點酸痛的肩膀,轉而抬眸,撐著沙發慢慢把頭探過去。

第一次坦****地盯著睡著的程梓星。

“我沒告訴過你。”鹿呦輕聲說,“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很熟悉。你以前在白川的時候,是不是真的見過我啊?”

片刻之後,她又自我否認,語氣裏帶著一絲自嘲:“怎麽可能,我在想什麽。”

過去她是名不見經傳的卑微美術生,而他卻是踩著荊棘走向神壇的王。

永遠驕傲,永遠向前,永遠不回頭。

她伸手,惡作劇般順著他的脖頸向上,輕輕挑了一下他的下巴。

“你對我好一點啊,別總是這麽毒舌,容易沒朋友的。”

“公然調戲自家老板”這件事,鹿呦也隻敢趁著他熟睡之時進行。

她的手還未來得及抽回去,程梓星眼未睜開,卻在瞬間一把握住鹿呦的手牢牢抓住,引著她隔著薄薄的布料,貼服在自己胸口之上。

掌心溫熱,手下傳來撲通有力的心跳。

對方的力氣大得驚人,她驚呼,俯身一下子栽到對方的身上,一手被他帶到腰際,一手撐過他頭頂,臉龐逼近到鼻尖相貼的距離。

“程梓星?”

程梓星依舊沒睜眼,甚至呼吸平穩,連纖長睫毛都仿佛靜止一般。

他鬆開她,隨後自然而然地貼上她滾燙的臉龐。

而下一秒,她感到唇間落下一個冰冷濕潤的吻,氣息清冽而蓬勃,如蜻蜓點水般,甚至於結束之際,對方還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她嘴角的奶漬。

鹿呦整個人瞬間蒙了。

心像是被MP5衝鋒槍掃射了一圈後,又拿C4炸彈炸了又炸,和放煙花似的熱鬧到不行。

程梓星沒醒,尚且在夢鄉。

他早已放開她,垂頭安靜地閉眼,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鹿呦做的一場短暫的夢。

現在,夢醒了。

程梓星親我?

鹿呦緩過神後慌忙起身後退,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差點就沾到紅色顏料。

她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程梓星為什麽親我?睡覺時的應激反應?他他……他睡覺時還會有這種反應?

鹿呦滿腦袋的問號,牙齒忍不住地打戰。

我要不要叫醒他?

叫醒之後會不會很尷尬?

她滿心糾結地捂著嘴唇,徑直衝去衛生間,取了烘幹的衣服迅速換上後又快步跑出來,看也不看沙發上的人,溜到大門口時還差點一頭栽在大理石台階上。

過了好半天,直到門口徹底沒聲兒了,那纖長的睫毛才微微顫了分毫,薄唇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鹿呦如果仔細盯著程梓星,就會明顯看到那耳根邊緣,逐漸蔓延而上的淡淡緋紅。

“按照書上所說,我標記過了。”

《戀愛法則》第二十六條:親吻,是男孩對女孩最大的殺傷武器。

程梓星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這一條,書裏好像寫反了。”

很久沒睡,其實不僅隻是為了趕稿。

他發現自己失眠了。

失眠的原因,大約是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鹿呦似乎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喜歡上自己。

04

鹿呦搭車逃回寢室的樣子,據周洛洛後來描述,雙眼躲閃迷離,像極了剛剛目睹一場慘絕人寰的凶殺案全過程。

她大驚,連畫筆都丟了:“男神真的出事了?”

鹿呦一頭栽倒在**,吼了一句:“他好著呢,活蹦亂跳的,還會咬人!”

那晚她步入程梓星的後塵,愣是一宿沒睡著。

一閉眼,她滿腦子全是那張禁欲又薄涼的臉,還有唇間未曾消逝的冰涼觸感,揮之不去。

鹿呦覺得自己瘋了。

瘋了的結果是,第二天的早課,鹿呦差一點沒爬得起來。

她打著哈欠,翻了翻課程表,嗯,是教授的課。

抱著書包走進教室,鹿呦在看到某個身影後,頓時清醒了一半。

“師兄。”鹿呦眨了眨眼,“你又來蹭課?”

微生煬抬眼,語氣冷淡道:“你又熬夜了。”

鹿呦垂頭喪氣地點頭。

對方提醒:“熬夜傷腎。”

鹿呦非常豪邁道:“我不需要那玩意兒。”

微生煬:“……”

旁邊有同學插了一句:“今天教授好像出差去了,要好幾個星期才回來。”

“那這節課誰上啊?”

“不知道,聽說好像是找了個代課的。”

鹿呦戳了戳微生煬:“你和教授挺熟的,知道這堂課誰帶不?”

他手裏轉著筆,盯著鹿呦,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你不知道?”

鹿呦指了指自己:“我應該知道?”

話音剛落,教室門被人敲了兩下。

“早上好,各位。”

鹿呦隨意地往門外望了一眼,看清來者是誰後,驚得差點從座位上摔下去。

眾人注視下程梓星夾著課本教案走上講台,他一手握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上自己的大名。

“我是不是眼花了?”

“活的程梓星!我一定是眼花了!”

“教授給大家的福利啊!”

班裏瞬間沸騰了,鹿呦瞬間石化了。

程梓星抿唇,雙眸簡略地掃過底下的同學,在鹿呦那微微停了幾秒。

直到看到微生煬,他的神色才逐漸冰冷,開口道:“非常遺憾地通知你們,我會替教授暫時帶授你們的課程。”

他今天破天荒地戴上金絲邊眼鏡,黑色襯衫黑色西裝褲,給禁欲外表平添一份儒雅。

“好帥啊!”有女生忍不住捂臉說。

鹿呦認為自己可能還在夢裏,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臉,瞬間疼得哀號一句。

“你早知道是程梓星來代課?”鹿呦舉著課本擋住自己的臉,驚恐地問微生煬,“是他閑得慌,還是缺錢花,居然會答應來教課?”

微生煬挑了一下眉:“他來,你不高興?”

“也不是不高興,就是有點難以置信而已。”鹿呦支支吾吾,昨晚剛和程梓星莫名其妙地親了一下,隔了不到十個小時又見麵了,總歸是有些尷尬。

等一下,鹿呦開始頭腦風暴,他親我的時候還沒醒,那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應該是不知道的。

程梓星神誌清醒下怎麽會親自己,他的擇偶標準應該大於等於乞力馬紮羅小於等於珠穆朗瑪,她一吐魯番盆地連湊數的資格都沒有。

聽著後麵此起彼伏的女生尖叫,鹿呦胡亂地想,這到底是她被占了便宜,還是她占了便宜。

雖然有些尷尬,但一節課下來她都聽得認真。

不可否認,程梓星確實很擅長教學,語調輕柔,講解藝術時表述精準到位。

就是看向她和微生煬的時候,他的眼裏莫名像是藏了把冒血的刀子。

臨近十月。

他們在接下去的幾個星期相處得異常和諧,在學校程梓星是兢兢業業的清冷老師,在家時他是毀天滅地,偶爾觸發一次火災報警器的破壞大王。

他沒有提過那次平白無故的接吻,她也開始漸漸淡忘那個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之吻。程梓星於她,是老板,是老師,是曾指導過她作品的良友。

對了,還有沒解決的生日禮物。

此刻她頭腦尚且清醒,於是打開了支付寶餘額。

半分鍾之後,鹿以鳴接到了鹿呦的電話。

“哥,還在家待著呢。”

鹿以鳴“嗯”了聲,他正敲著電腦在趕開學前要完成的調查報告,問她有什麽事。

鹿呦立刻狗腿道:“也沒什麽重要的事情啦,就覺得今天天氣這麽好,陽光這麽燦爛,就想著給我親愛的哥哥打個電話問候一下。”

“有事就說。”鹿以鳴無情地拆穿她,“你太假了。”

“好吧。”鹿呦像是泄氣的皮球,果然形象這種東西總歸是沒可能在短時間內修複的,“你手頭寬裕嗎?勻一點出來救濟一下你親愛的妹妹。”

“沒錢了?”鹿以鳴語氣含笑。

鹿呦“嗯”了一聲。

給程梓星挑完了禮物,她這個月怕是隻能靠涼水度日。

“我出國前給你留了一張卡,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用過?”

鹿呦愣了片刻,她哥確實塞過銀行卡給她,不過她倒沒太在意。鹿以鳴當時還是個在校大學生,手頭肯定沒多少閑錢。

“我就知道你一定沒查過餘額。”

鹿以鳴聽著那頭的人沉默片刻,歎息道:“傻子,還能找得到嗎?”

“當然,我一直放在錢包裏的。”

鹿以鳴在電話那頭笑:“沒錢的卡你還留著幹嗎?”

“喂喂喂,你給我的東西我要是不收好,你沒準又想著要回來,豈不是又得挨你罵。”鹿呦哼了一聲,隨口問,“裏麵有很多錢啊?”

鹿以鳴想了想:“也不是很多。”

鹿呦心裏“咯噔”一下:“真有錢?”

他輕描淡寫道:“我高中競賽獲得的獎金和大學期間的獎學金都在裏麵,加起來大概勉強支付你四年大學的學費吧。”

“不是,你就這麽對待我送你的東西啊。”鹿以鳴又好氣又好笑,“我建議你現在就去最近的銀行試一試,沒準連磁都消了。”

“好的好的,哥你的大恩大德我以後再報,未來嫂子進門我一定當親姐對待,不和你說了,我先掛了。”

她語氣歡快起來。

鹿以鳴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妹妹的電話?”

鹿爸也在家,他放下報紙,輕聲問道。

“是啊,找我借錢的。”鹿以鳴打了個哈欠,他瞄了眼神色不變的爸爸,故意在一旁感歎道,“其實你當年問我要這個銀行卡號,也是為了每月準時給鹿呦匯錢吧。”

鹿爸沒說話。

“唉,這個小妮子是真的倔,也不知道性格隨了誰。”鹿以鳴繼續添油加醋,“你說她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在外麵,我們能不管她吃喝嗎?畫畫學不好也就算了,還天天跑出去打工,多危險。”

鹿以鳴特認真地坐他爸身邊,說:“她也沒踏入過社會,要是在外麵遇見壞人了,瘦瘦小小一個扛得住嗎?”

鹿爸默默聽著自家兒子各種可怕的假設,黑著臉,沒忍住“啪嗒”一下把報紙拍在桌子上。

他起身,背對著鹿以鳴,冷著聲拋下一句:“那就讓她好好學自己非要選擇的東西,我們現在不幹涉,但不代表以後她走投無路的時候不幹涉。”說完就進房間了,進房間前特別扭地說,“她下次沒錢,記得和我說一聲。”

鹿以鳴憋笑,說了句:“得嘞!”

想關心一下就打個電話唄,一個兩個的都憋在心底不說,真不愧是親父女。

05

鹿呦在糾結很久後,還是決定買一件襯衫。

雖然程梓星的襯衫多得能單獨堆滿一個房間,但她逛街時偶然路過一家私人定製店,一眼就看中了放在玻璃櫃櫥的一款。

程梓星鍾愛的純黑色襯衫,款式簡約而又大氣,領口處有一顆繡上去的星星。

她忍不住就走進去了。

“小姐,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鹿呦指著那件襯衫,對向她走來的導購說:“可以看一下這一款嗎?”

“當然可以。”導購戴上手套,將衣服從模特身上取下遞給鹿呦。

“您手上這件是法式純棉襯衫,銅製領撐,也是我們品牌禦用設計師的新款。”導購笑道,“我們店都是純手工製作的,保證質量。”

鹿呦輕撫袖口,確實觸感柔軟細膩,很舒服。

她翻了下價格,1200塊。

雖然有點肉痛,但尚且在預算之內。

鹿呦說:“我就要這一款。”

導購說:“我們需要您提供對方的三圍信息,方便我們製作的時候更加精確。”

鹿呦愣了,完犢子,她壓根兒不知道程梓星的三圍。

她咽了咽口水,默默給了自己一個巴掌,說了句“等我一下”就轉身給周洛洛打電話:“你說的那個程梓星的後宮粉絲會,是不是和你加入的粉絲會那種一樣,能把偶像的三圍都記錄下來?”

周洛洛在那邊咆哮:“說的什麽話,我那是正經偶像團!”

“所以有沒有?”

“有……”

鹿呦一看有戲:“幫我個忙,你不是和其中一個小姐姐認識嘛,幫我問一下程梓星的三圍。”

“可以是可以。”周洛洛疑惑道,“但你要男神的三圍做什麽?”

“急事,江湖救急。”

十分鍾後,鹿呦提交了非常精確的數據給導購。據周洛洛所說,是由那位非常牛的神秘會長目測後提供,上下偏差不超過幾毫米。

鹿呦心想,這會長妹子估摸著也是個搞藝術的。

“是這樣,我們現在做活動,可以免費幫小姐寫一張精美卡片放在裏麵。”導購笑著說,“你這……是給男朋友的?”

鹿呦尷尬地解釋:“不是不是,是給普通朋友的禮物。”

導購了然地點頭:“好的,想寫什麽?”

她想了想:“那幫我寫一句:祝程梓星,萬事順遂。”

“就一句?”

鹿呦遲疑片刻,說:“嗯,就這一句。”

別墅裏。

禤子軼靠在桌邊打遊戲,順便嫻熟地和一眾家政人員拉家常。

程梓星從二樓慢悠悠地晃下來。

“喲,少爺,您終於舍得移步了?”

禤子軼懶洋洋地湊上去:“剛剛他們和我閑扯了一下過來收拾殘局的次數,說句實話,要不咱們買張年卡,稍微劃算一點。”

程梓星說:“隨你。”

禤子軼從口袋摸出一張信用卡,跑去很痛快地刷了。

直到看著對方把家政人員送走,他才悠悠地來一句:“對了,告訴你一聲,我打算和鹿呦表白。”

禤子軼眨了一下眼,興奮道:“你終於開竅了哇!”

“準備做什麽?”

“在家吃飯。”

書上教的,在熟悉的地方表白的成功概率更大,吃飯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以可以,你這二層小別墅總得發揮點價值。晚上把家裏收拾得溫馨浪漫點,提前定好法式西餐外賣,點些小蠟燭,倒好紅酒,再買個漂漂亮亮的小蛋糕。”

禤子軼興致勃勃道:“有吃有喝有氛圍,身邊還有漂亮女孩相伴,是不是想想就很美好,是不是很適合?”

程梓星難得與禤子軼達成一致,滿意地點頭。

“打算什麽時候表白?”禤子軼問。

“今天晚上。”

禤子軼打了個響指:“夠迅速,不過你邀請女孩子時,記得稍微含蓄一點。”

程梓星認真道:“說具體一點。”

“說情話,說情話會不會啊?”禤子軼衝他擠眉弄眼,“現在的女孩子就喜歡矯情的,花裏胡哨的,尤其是像你這樣帥的人說出來,殺傷力賊大。”

過了好久,對方沒回。

程梓星歎氣道:“她好像沒看懂。”

禤子軼湊上前,盯著雪景圖看了半天,迷茫地問:“你這發的啥啊?”

程梓星十分淡定道:“春賞百花冬觀雪,醒亦念卿,夢亦念卿。意思是,我在想她。”

禤子軼:“……”

“對不起,我錯了。”

禤子軼拍了拍程梓星的肩膀,痛心道:“兄弟,聽哥的,你還是直接打電話邀請鹿呦過來吃飯吧,別扯什麽莎士比亞式愛情論了。”

程梓星“哦”了聲,撥通鹿呦的電話。

“喂。”鹿呦壓著聲兒,“我上課呢。”

“你沒看到我給你發的圖嗎?”程梓星鍥而不舍地問。

“看到了。”鹿呦疑惑道,“你是想去雪山度假?”

程梓星噎了一下。他咳嗽一聲:“不說那個了。鹿呦,你今晚有空嗎?”

“有啊,我下午就一節公開課。”

“我請你吃飯。”程梓星說,“在我家。”

鹿呦奇怪地問:“你幹嗎突然請我吃飯?”

他想了想,說:“我……今天心情好。”

鹿呦:“別騙我了,老板,你根本不適合說謊。”

程梓星的語氣微微有些變化:“怎麽說?”

“你說謊的時候,第一個字和第二個字之間會隔兩秒鍾。”鹿呦揚揚得意道,“我說得對不對?”

“你說得很對,不過我現在心情確實不錯。”程梓星被揭穿也沒有半點窘迫,“下課後,我去學校接你,回見。”

他掛斷電話時,禤子軼正盯著他。

“聽到什麽開心的事情了?”

程梓星點頭,嘴角忍不住上揚了一點:“剛剛我和鹿呦打電話,她從我的語氣間,準確判斷出我在說謊。”

“你撒個謊很自豪?”

程梓星搖頭:“不是這個,是她平日神經粗得堪比麻繩,卻能察覺出連我自己都不曾在意的習慣性動作。”

禤子軼虛心請教:“這又能證明什麽?”

“顯而易見,對她而言,我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網上說得沒錯,程梓星的自負已經突破天際,直逼浩瀚宇宙與其並肩。

禤子軼揉了揉眉心:“差點忘了告訴你,這次的《VE》雜誌,票選出的‘我最喜愛的畫家排名’,你又是第一名。”

程梓星不太在乎這個,甚至興致缺缺,人氣不代表實力,這個排名虛得很。

“真心不容易,你最近在網上風評不太好,但粉絲挺團結的。果然粉你的不是顏控,就是心理素質極其強大的有勇之士。”

禤子軼感歎:“對了,你要不要猜猜,第二名是誰。”

程梓星說了句:“不關心。”

“是周思邈,記得不?就是那個總被你壓在下麵的萬年老二。”

過去那人特喜歡往他身邊湊,還稱兄道弟,說要一起賺錢一起撐起現代藝術的天地。

程梓星好幾次都不冷不熱地回應,對方也識趣,再沒找過他。

“我懷疑他最近看你不爽,找人黑你的事估摸也是他做的。”禤子軼提醒,“他的品行在圈子裏算是盡人皆知,也就用些花言巧語騙騙那些個單純小姑娘,沒什麽必要的時候,你別與他有正麵衝突,省得惹麻煩。”

程梓星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不解道:“托你的福,我得趕一堆本該沒有的畫稿,托我老師的福,我該去代我本不該代的課。你是覺得我很閑,有空和他談廢話?”

禤子軼聞言一笑:“也是,你們八百年見不了一次。”

禤子軼走之前幫程梓星點好了高級料理和一堆布置環境的裝飾,他是兢兢業業的老媽子。就如鹿呦所說,看程梓星像是在看快要娶到媳婦的不爭氣的兒子。

送貨員在一個小時後準時送達,程梓星簽下快遞,裁開紙箱,從中取出一串長長的星星燈,默默地研究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門鈴響了。

程梓星轉身打開門,看見高密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麵前,腳邊還站著一隻吐著舌頭,衝著自己傻樂的哈士奇。

他看了看高密,又看了看狗,大約已經知道來者何意,伸手就準備關門。

“江湖救急,真心江湖救急。”高密手疾眼快地臨門一腳將門給抵住,“這不是得趕緊回去一趟處理急事嗎,我‘兒子’帶回去的話,辦托運成本太高了!”

“你去找禤子軼。”

“禤子軼他不是在外花天酒地就是在醫院表孝心,我‘兒子’這麽小這麽可憐,鐵定會餓死的。”

程梓星默默瞧了眼那個快有半個自己那麽大的動物:“距離這裏直線五百米處有家寵物店可以寄存,物美價廉買十天送一天,建議你了解一下。”

高密二話不說,把牽引繩和狗糧往程梓星手裏一塞,無賴道:“總歸就待兩天,你家不是有隻刺蝟嗎?正好給它做個伴,給你解個悶。”說著他還往裏麵瞅了幾眼,“欸,你一個人在家幹什麽呢。手裏還拿著根繩,上吊找靈感?”

程梓星身子一斜靠在門邊,擋住他的視線,冷冷說了句:“你可以走了。”

下一秒,他使勁關上了門。

他半蹲下,看了眼二哈脖間的項圈,上麵就兩個字:狗蛋。

程梓星念出聲,狗蛋聽到自己的大名,特興奮地衝他“嗷嗚”了一聲。

高密給寵物取名字和鹿呦一樣,不求榮華富貴,但求活得長就成。

程梓星直起身,順手把爬來爬去的旺財撈起來放在它旁邊,雙手抱胸,低眸直視它們:“聽好了,今晚我要在這兒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沒工夫管你們是死是活還是殘。”

“你們稍微乖一點,否則……”程梓星思考了一會兒,冷冷地說,“否則我就不給飯吃,循環播放狗肉湯的做法一整天。”

06

鹿呦在下課的時候收到程梓星的微信,很簡潔的一句話:校門口等你。

走過熙熙攘攘的走廊,她抱著課本一路小跑衝過人群。天際漸漸暗淡,但仍餘下落日光輝,落下滿地的金黃。

她在校門口停下,看到靠在車邊發呆的高大身影,一半側臉隱在昏暗處。

餘暉灑在他的肩頭,他站在那兒像是老電影裏的一道風景,樹梢之下,滿身明媚。

而她欣賞著那道風景,有一簇閃爍的微光,從內心深處緩緩蔓延開來。

鹿呦覺得,當初選擇美術實在是太好了。

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能有一群可以一起歡笑亦可以抱頭哭泣的朋友。

還可以遇見程梓星。

“老板,你等很久了嗎?”她氣喘籲籲地跑過去,衝他傻笑,“我上節課得收手機,回複不了你。”

程梓星搖頭:“沒有等很久。”

“給你。”

鹿呦這才發現,程梓星手上握著一根圓滾滾的棉花糖,做成粉嫩兔子模樣,特別招人喜愛。

“什麽時候買的?”鹿呦驚喜地接過。

“等你的時候。”賣棉花糖的人告訴他,女孩子喜歡這個。

別的女孩喜歡的東西,程梓星都想買來送給鹿呦。

程梓星幫她把副駕駛的門打開:“進去。”

鹿呦鑽進車前,發現座位上有一包煙。

程梓星拾起隨意地丟入後座,解釋:“禤子軼上次丟我這兒的。

“你平時抽煙嗎?”鹿呦坐上去,好奇道,“我好像沒見過你抽過。”

程梓星隻說:“以前抽過。”

“不會是為了在女孩子麵前耍帥才學著抽的吧。”

他噎住,好半天才無語道:“想什麽呢,香煙裏含有尼古丁的成分,可以促進中樞神經裏多巴胺的分泌,在短時間內讓吸入者產生一種幸福感和欣快感。那段時間很苦,我需要借助這些撐過去。”

鹿呦有些不解:“那段時間?”

“禤子軼的媽媽生了很嚴重的病,需要錢,我們想了很多的辦法籌錢。我那時沒有現在的名氣,送去出版社的畫稿,十張有九張是會被退回來的。”

“活見久,你居然也會被退稿。”鹿呦驚歎,“我以為天才一直都是一帆風順的。”

“嗯,我是人不是神,遇到挫折很正常,不過都過去了。”他輕描淡寫道,“當年還是太年輕,現在細想也不是很難挨的日子。”

鹿呦打斷他:“稍等一下,以前你講到這一步就該給我普及名人名言了。”

程梓星點頭:“不想聽?”

鹿呦笑著說:“不是,這次換我給你講一個唄。”

“大仲馬說過,在上帝揭開人類未來的圖景前,人類的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中,等待與希望。”

鹿呦緩緩說道:“老板,拋開其他不談,我其實很佩服你一點。”

“哪一點?”

“無論別人對你的評價如何,你都一直沒有半點動搖,這很難得,很了不起。”

夢想之所以被稱之為夢想,正是因為它遙不可及,卻又偏偏讓人心生向往。

在追夢的這條路上,絕大多數人都會在半途陷入短暫的停滯不前。這種短暫的停滯可能是十分鍾,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輩子。

使你動搖的原因,一是看不到希望,二是吃不下那些必須承受的苦楚。

但真正使其徹底破滅的是,當你跌入穀底卻沒有人願意幫你。他們站在上麵,不理解你付出的一切,反複告訴你就該放棄。在那如毒藥般的蠱惑下,心底會漸漸生出一種無法言表的孤獨。

比物質生理更折磨人的,是心理上的摧毀,它們在你的身體紮根生長,腐蝕所有。

而這種孤獨,不僅會毀了你,還會毀了你最為之驕傲的初心。

程梓星說:“我敬畏時間,相信奇跡,我的成就對得起我的等待。不過對於你說的希望一詞,我認為對現在的我來說,並不適用。

“現在不需要了。”

天完全暗了下去,黑夜在此刻來臨,街邊的小店開始點亮門口的燈光,像一盞盞星火。

鹿呦看向他:“為什麽?”

迎麵駛來一輛轎車,明晃晃的亮光從車前大燈照射出來,瞬間照亮了狹小空間,程梓星轉過頭,冰冷的語氣開始漸漸消融,露出一絲隱忍的情愫。

“因為我找到了比希望更讓人向往沉迷的事。”

他看向她的瞬間,眉梢眼角都帶著細膩的溫潤,熟悉而又親切。就仿佛是在遙遠的記憶銀河,他也曾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她麵前,相對無言,卻又久久對視。

但鹿呦清醒地意識到,程梓星從來不曾參與過她的過去。

心跳,好像悄悄地漏了一拍。

“你要不要嚐一口?”

鬼使神差地,鹿呦把棉花糖舉在他麵前,小聲說:“很甜的。”

說完她才幡然清醒。

她懊惱地想,自己說的什麽話,程梓星怎麽可能會吃自己吃過的東西。

那句“我開玩笑”的解釋剛要脫口而出,程梓星卻在沉默片刻後側過身,低頭輕輕地咬了一口綿密的棉花糖。

他聲音晦澀低啞,如星辰般的眸子**漾出淺淺溫柔。

“好甜。”

鹿呦觸電般收回手,感受到兩側臉頰逐漸蔓延的灼熱,輕咳一聲。

她抓著安全帶,低下眸坐直,目視前方:“老板,該走了。”

“好。”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後,鹿呦看到了熟悉的別墅建築。

程梓星悠悠地道:“慶祝。”

鹿呦不明所以:“你是又獲得了什麽國際上的獎項了?”

“顯然不是。”程梓星從口袋摸出鑰匙,“相信我,比那還讓人愉悅。”

鹿呦的好奇心被勾起,剛想追問,隨即就聽見門內傳來一陣狗吠,伴隨著輕微撕裂的聲響。

“你家還有其他人?”

程梓星幾乎是下意識地皺起眉:“不,除了你的小刺蝟,隻有一隻狗。”

門“哢嚓”一聲打開,狗吠聲變得清晰,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的紙屑和東倒西歪的家具。牆邊星星燈被扯下發著微弱的光亮,漂亮的鮮花也被叼去了一半。

往前看,桌上的食物被啃得麵目全非,醬汁混著紅酒染遍了純白色的桌布。

狗蛋啃沙發墊子啃得很歡,白色鵝毛滿屋子亂飛,以行動力證其優良品種,吃不吃飯挨不挨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氣氛搞起來。

畫麵在此刻倏爾靜止。

“這狗哪裏來的?”

“我的畫展負責人暫時寄養在我家的。”

鹿呦十分佩服:“有勇氣,敢放二哈獨自在家。”

兩人一狗一刺蝟繼續相對而望。

鹿呦沒忍住,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老板,你難道不知道哈士奇的傳奇事跡嗎?”

程梓星眼皮狂跳:“什麽?”

“警察從來不敢接收哈士奇做訓練警犬的原因,就是因為憑借哈士奇的智商,很容易和罪犯達成一致,成為共犯。”

嗯,論起拆家這一能力,和程梓星有異曲同工之妙。

程梓星對寵物狗不曾有過了解。

“我不知道。”他並不太想接受眼前的現實,有氣無力地回答。

“它叫什麽名字?”鹿呦問。

程梓星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狗蛋”二字。

事實上他正打算現在就下載幾篇食譜,讓這貨體驗一下什麽叫社會主義愛的教育。

“狗蛋!”鹿呦高興地喊它,甚至伸手招了招。

“這狗不怕生,我建議你最好別這麽興奮地……”程梓星話還未說完,就見那蠢狗從墊子裏抬起頭,尾巴跟螺旋槳似的,“嗷嗚”一聲,邁著豪邁的步子就衝他們這個方向奔來。

然後眼睜睜地看它,一腦袋撞翻了身邊笑容逐漸凝固的鹿呦。

那一刻,程梓星回憶起自己這二十多年走過的路,大風大浪,風裏雨裏,滿懷鬥誌和具有打不敗的奧特曼精神的他從未在任何事上產生過挫敗感。

可在原本能載入自己最春風得意TOP榜的今天,在這偉大而又神聖的一天,他因為一隻蠢狗,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無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