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來驕傲之人,不肯折腰半分,但若來人是你,我願千百次低頭

01

白川機場。

鹿呦下飛機後沒急著走,拖著行李靠在出口走廊打“消消樂”耗時間。

從第一關打到第十二關,身邊的人都快走得差不多了,她打了一個哈欠,順手打開第十三關。

頭頂伸來一隻手,把她的手機給拿走了。

鹿呦一回頭,看見一高個男孩杵在自己麵前,笑嘻嘻的沒個正經樣。

她愣住,下一秒開口輕罵:“鹿以鳴你個渾蛋,終於舍得回來了。”

“是啊,我終於舍得回來了。”他漫不經心地將手裏的黑色鴨舌帽扣在鹿呦的頭上不鬆手,後者視線被遮蓋,大叫著要他鬆開,而他嘴角上揚,笑得有點痞。

鹿以鳴是她哥,親生的,在國外念書,難得回來一趟。

她高二那年,鹿以鳴一聲不響地帶著行李獨自前往國外上學。一晃兩年過去,他好像長高了,也稍微黑了點。

兄妹倆眉眼相似,但鹿以鳴生得更加精致,頭腦也好。在鹿呦為那些枯燥複雜的數學題抓耳撓腮時,他就已經輕輕鬆鬆拿到了某大學的保送名額。

鹿呦總說鹿以鳴搶走了自己所有的智商和美貌。

“你知道為什麽嗎?”

鹿呦一臉天真地問:“為什麽啊?”

“我的傻妹妹,你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當然笨啊!”

鹿呦反應過來,要撲過去打他。

他蹦到一邊,嬉皮笑臉道:“打一架?”

兩人瞪著瞪著幹脆真的上手開打,結局往往就是被父母罰去牆角站一個鍾頭。

“哥……”鹿呦伸出手,想給鹿以鳴一個擁抱。

鹿以鳴斜睨她一眼,鬆開帽子有些嫌棄地退後,歎了口氣:“你怎麽還是這麽矮。”

“……”

鹿呦收回所有的感情,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行了行了,不就跟你開個玩笑嘛,你看你還和小時候一樣。”鹿以鳴連忙攬過她的肩膀,非常不要臉道,“你哥我都兩年沒回家了,四舍五入已經認不得路,你把我甩在機場,我要是迷了路,你得負全責。”

“得了吧,你要是能迷路,我表演生吞遙控器。”鹿呦沒好氣道,“街坊鄰居隻要是個人你都能稱兄道弟的,這麽逆天的交際能力,我建議你可以順路泡個妹子。”

鹿以鳴被這麽一懟,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鹿呦,這麽久不見,嘴皮子功夫漸長啊。”

“低調,也就稍微比你強了一點而已。”

“真心沒個女孩子樣。”鹿以鳴歎氣,“開學之後還沒回過家吧。”

鹿呦“嗯”了一聲。

“現在和爸媽關係怎麽樣了?”

“還行。”

他皺眉道:“還行是多行?”

鹿呦回道:“比很好差一點,比不行好一點。”

“詭辯。”

他們的行李都多,於是幹脆直接搭了出租車。

今天交通擁堵,每個路口都堵了十幾分鍾,等到了家門口,已經是兩個多小時之後。

“帶鑰匙了嗎?”鹿以鳴問。

“帶了。”

鹿呦想起以前放學總是會忘記帶鑰匙,媽媽幹脆把門留一條縫。以前住的小矮房周圍鄰居都熟悉,也不擔心會有小偷。

早年家庭不富足,甚至稱得上拮據,鹿家夫妻倆攜手來大城市打拚多年才終於有了起色,從窄小的出租房搬到了如今光線極好的高級公寓。

大約也正是因為經曆過大起大落,對於鹿呦和鹿以鳴,他們看管得比別家更嚴厲一些。

“媽,我想死你啦。”

鹿以鳴一開門就湊上去,和以前一樣把媽媽整個抱住,一米八的個頭撒起嬌來絲毫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鹿媽“哎喲”一句:“你這孩子,都長這麽大了還膩歪得要死,以後有女朋友了豈不是讓別家看了笑話。”

“我抱我自己媽媽,談不上笑話。”鹿以鳴咧著嘴笑,“是吧,老妹?”

“你還不如你妹妹!”鹿母雖是責備,臉上卻洋溢著散不去的喜悅,“呦呦,路上累不累啊?”

鹿呦搖了搖頭。

“快坐一會兒,馬上就開飯了,我們一家人難得坐在一起吃一頓飯。”

鹿媽今天還化了一個淡妝,麵色紅潤,穿戴不俗,而鹿爸向來古板嚴肅,坐在沙發上悶頭看報紙。

鹿以鳴和爸爸打了個招呼就拖著行李進房收拾,鹿呦則抱著靠枕,坐在爸爸邊上玩手機。

父女倆一言不發,隻聽見廚房裏的炒菜聲。

“學習怎麽樣,吃力嗎?”

鹿爸冷不丁地開口,視線依舊放在手裏的報紙上。

“還好。”

“澤大氣氛好,你要多向其他好學生學習,不要以為上了大學就可以隨心所欲了。”鹿爸自顧自地說,“你那個專業,不好好學沒有出路。”

“知道了。”鹿呦有些不耐煩。

唉,每次都是這幾個問題來回地問,四級過了嗎?六級過了嗎?期末考得怎麽樣?對工作有什麽打算?

鹿呦用餘光打量爸爸,在看到他鼻梁上的眼鏡時,才驚訝道:“爸,你不是不近視嗎?”

她記得寒假回來時還沒見他戴過。

鹿爸的臉上總算有了些表情,無奈道:“你這孩子,我這把年紀哪裏來的近視,這是老花鏡。”

“哦……”鹿呦心裏嘀咕,“已經到了要戴老花鏡的年紀了嗎?”

在她的印象裏,她爸還是那個可以在冬天脫了衣服下河遊上三圈不歇息的人,亦是叉著腰,中氣十足梗著脖子罵她任性妄為的人。

這樣的人,原來也會老。

“吃飯了,吃飯了。”鹿媽端著最後一盤菜上桌。

鹿以鳴立馬循著香味出來,伸手就想夾一筷子往嘴裏送。

“這麽不講衛生,快去洗手。”鹿媽打掉他的手,笑罵道。

“欸,不幹不淨吃了沒病,我在國外和其他同學都是這樣的。”鹿以鳴洗完手還在嘀咕。

“怎麽就沒把你吃出胃病!”

“我身體好啊,再說就算出個什麽事,爬也要自己爬去醫院。有次我們班有個人低血糖暈倒在教室,老師剛準備打電話叫救護車,那同學瞬間就被嚇醒了。”

鹿媽好奇道:“為什麽啊?”

“貴啊。”鹿以鳴一邊扒飯一邊說,“一朝被蛇咬,處處聞啼鳥,去一趟醫院幾個月生活費沒了,一命抵一命啊。”

鹿媽笑得都快喘不過來氣。

鹿呦坐在鹿以鳴身旁,很安靜地吃著碗裏的菜。

她和鹿以鳴在飯桌上也是相反的性子,鹿以鳴是話癆,吃一口飯得說半天的廢話;而她像她爸,往往隻是充當旁聽者,偶爾附和一句。

鹿爸問他:“以鳴,學業結束後打算回國發展嗎?”

“當然,家在這兒。”

“回來好,爸媽好歹還有點關係人脈。”鹿媽感歎,“像你妹妹學畫畫,我們以後都不知道怎麽幫她。”

鹿呦頓了一下。

“鹿呦以後可以和咱家樓下那個懷才不遇的畫家合作。”鹿以鳴故意硌硬道,“你畫他賣,一本萬利,非常劃算,成本費都省了。”

“你別打趣你妹妹。”鹿爸皺了下眉。

鹿以鳴懶洋洋道:“我道聽途說,曆史上有名的畫家都是死後才能出名的。”

鹿爸對鹿呦說:“你現在要是還想和你哥一樣學金融,我去打個招呼,暑假去你李伯伯的公司實習,你覺得呢?”

鹿呦緩緩將頭抬起來。

小的時候過年,親戚們會故意問她好多令人討厭的問題,什麽爸爸媽媽離婚了你跟誰?什麽你爸你媽你哥掉進水裏你救誰?

當時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來著?

好像什麽都沒回答,隻是臉一垮鼻子一酸使勁地哭,哭傷心了就沒人逼著她做出選擇。

她莫名就覺得很傷感,小孩子想逃避的時候就會號啕大哭,可她已經長大啦,長大就意味著不能再繼續行使小孩子的特權了。

麵前的三張臉像三張不同的麵具,帶著期待的目光,齊刷刷等著她開口。

這一刻,她陡然生出一絲說不出的迷茫。

“我會堅持下去的。”鹿呦低眸,“我不會放棄畫畫。”

她突然就沒了胃口,將碗和筷子放下,說:“我吃飽了,你們慢吃。”

吃完飯,爸媽就攜手散步去了,鹿呦坐在陽台上,打開手裏的速寫本。

鹿以鳴從客廳躥出來:“老妹,畫畫呢。”

鹿呦點頭:“有事?”

鹿以鳴拍了下她的腦袋:“沒事,就是給你道個歉,哥今天說的玩笑話,你別當真。”

“我知道,我是這麽小氣的人嗎?”鹿呦哼了聲。

“這才是我親妹。”鹿以鳴笑道,“你喜歡畫就畫唄,大不了哥養你一輩子。”

鹿呦嗤笑:“你先養活自己再說吧。”

“小沒良心的。”鹿以鳴哀歎。

“對了,借我一塊肥皂,浴室沒了。”他又說。

“我房間裏的第二個櫃子裏有,自己拿。”鹿呦聚精會神地速寫,打發了他一句。

鹿以鳴哼著歌進了她的房間,在櫃子裏翻到肥皂剛準備走人時,桌上她的手機響了起來。

鹿以鳴沒看來電顯示,順手接了。

“誰啊?”

那邊的人沉默片刻,低沉的聲音緩緩反問一句:“你是誰?”

鹿以鳴狐疑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就兩個字:閻王。

什麽鬼?

那邊的人又問:“鹿呦呢?”

鹿以鳴心裏霎時“咯噔”一聲,各種想法如麻繩般纏繞在一起緩緩匯聚成一句:妹妹可以啊,小小年紀剛步入大學沒幾天就敢在外勾搭來路不明的陌生男人。

“你問鹿呦啊,她剛睡著。”鹿以鳴關上房門,懶洋洋道,“真是不湊巧。”

“你是做什麽的?”

“我是來借肥皂的。”鹿以鳴實誠地說,“我要洗澡,浴室裏沒肥皂了。”

那邊的人語氣頓時不好了,帶著一絲刻意壓下的森森冷意:“那你和鹿呦什麽關係?”

“從小睡一張床還一起洗過澡的關係。”鹿以鳴笑了,故意問道,“還需要我幫忙轉告什麽嗎?”

“不用。”電話那頭的人說,“等她醒了,讓她直接回電話給我。”

“哦,看我心情吧。”鹿以鳴哼笑。

對方“啪嗒”把電話掛了。

鹿以鳴嘴角一勾,冷哼一句“小樣兒”,順手把通話記錄給刪了。

此刻身在臨安市的程梓星將手機毫不心疼地砸在桌子上,目光微冷。

他看了眼時鍾,七點三十七分。

你見過哪個畫畫的七點三十七分就睡覺的。

“你說說,這個把你送來的小孩是不是太不聽話了。”

程梓星一隻手捧著旺財,指尖輕輕摩挲過它並不鋒利的尖刺。它翻了個身,露出圓滾滾的肚皮。

“背著我,幹壞事。”

02

禤子軼接了高密過來,路上隨意地問了一句:“你看到梓星這次帶來的作品了嗎?”

高密搖頭道:“他用私人郵箱給我傳了一份打印版,不過,我還沒來得及看。”

禤子軼說:“那你可得好好看看,《七月四的風》這幅畫,他畫了三年。”

“三年?能讓程梓星畫三年的畫真心少見。”高密露些許期待,“關於什麽內容?”

“希望。”

“希望?”高密重複一遍,疑惑道,“我記得程梓星以前擅長的風格,向來是淩厲冷然的,就像是……”

“就像程梓星這個人,我就知道你要說這話。看過這幅畫的人不多,但是看過的都會這麽說。”禤子軼補充完聳了聳肩,“可能是難得情竇初開,愛情的力量向來偉大。”

高密被逗笑了:“他在辦公室嗎?”

“嗯,我讓他在那兒等著。”

“不會又跑了吧?”

禤子軼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你放心,我走的時候把門給鎖死了。除非他會飛簷走壁,從十幾樓跳下去。”

他臉上的笑意未曾退去,摸出鑰匙欲開門的一刹那,他低頭看著被撬掉的鎖,心裏猛地“咯噔”一下,緊接著門被推開。

他的目光落在隻剩下一隻寵物刺蝟的扶手椅上,臉上的笑容消失。

兩人與一刺蝟相對而望。

“……”

“你剛剛說他除非什麽來著?”

傍晚的街道特別熱鬧,程梓星很少在這個點出門,就算出門,也隻會出現在某個適合繪畫的地方,靜靜看著逐漸發白的山頭,又或是皓月當空的寧靜夜色。

所以,他難得看到這麽多談笑風生的路人,許多年輕的情侶卿卿我我,手牽手十分膩歪地從他車前慢慢走過。

他麵無表情地觀察完一對對情侶後心想,鹿呦這個年紀,應該也會喜歡這樣的調調。

和心愛的男孩子一起軋馬路。

其實他也不大,剛大學畢業沒多久,在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麵前他甚至還算是孩子。別人尚且算個剛出茅廬的愣頭青,他卻早已獨攬幾乎所有榮耀。

但程梓星向來活得像個老人家,除了必要的運動保持身體健康之外,對其他浪費時間的事情從不感興趣。

他踩下油門,柏油路兩邊高大的樟樹隨著加快的車速而變得模糊不清。

手機響了三下。

程梓星騰出手,點了一下接聽鍵。

禤子軼咆哮的怒吼立刻從耳邊的藍牙耳機裏傳來,帶著一股歇斯底裏的絕望:“程梓星,我去你大爺!你不要告訴我愛斯穆特星人又把你抓回母星喝茶去了!”

“這次不是。”程梓星的語氣無比堅決,態度非常誠懇,“這次是去抓奸。”

“抓你大爺的奸,你以為你是武大郎?”

“武大郎談不上。”程梓星將通話音量調小,“你別急著發火,反正我的原定行程裏,也是要去白川一趟。”

03

鹿呦做了個好長的夢,夢見自己穿越到抗戰時期。那個時候民不聊生天天死人,她為了活命,跟著其他村民一起連夜挖地道。

她拿著鏟子挖了一晚上,累得腰酸背痛,就在大功告成馬上就可以鑽進去避難的時候,一顆手榴彈骨碌碌滾到了她的腳邊。

爆炸的一瞬間,她醒了。

但下一秒她覺得,自己可能還沒醒。

小熊維尼和它的朋友們手牽手地在鹿呦的大腦裏載歌載舞,須臾間思緒萬千,最終慢慢匯聚成一句破碎的話語。

“程,程,程……”鹿呦的每一個音調都在發顫。

程梓星悠悠醒來,此刻他側著臉,纖長的睫毛垂在眼前,語調帶著一絲剛睡醒時的沙啞低沉。

“早上好啊,小助理。”

鹿呦瞬間把被子全部卷過去。

“好你妹啊,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家?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她忍不住低聲吼道,下意識地默念——

我不想看見他。

我怎麽才能看不見他?

於是,她腦袋一抽,被子一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伸出一隻腳,將絲毫沒有防備的程梓星一口氣踹下了床。

眼不見心為淨。

下一秒,她清醒了。

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距離“把我打一頓丟垃圾桶裏悶三天三夜然後賣到東南亞做苦力”的日子又近了不少。

等鹿呦從外麵抱著一堆水果和麵包進房門鎖好門時,程梓星已經穿戴洗漱完畢,此刻坐在椅子上非常愉快道:“準備一下,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

“郊區附近,車程三小時又二十五分鍾。”

“……”

“我們去幹嗎?”鹿呦硬著頭皮問,難不成他一時興起打算下鄉視察一下我國的大好河山?

程梓星說:“處理工作。”

鹿呦看那口型,怎麽看怎麽像是在說“毀屍滅跡”。

“可我在放暑假。”鹿呦不滿地控訴,“哪有放假時間陪老板處理工作的員工。”

程梓星附和地點頭表示理解,轉而伸出三根手指。

“三倍工資。”

鹿呦雙眼放光,有那麽一丁點的心動:“可,可,可是……”

“四倍。”

“……”

“可我想留在家裏。”鹿呦坐在**,把被子抱得更緊一點,誠懇地建議道,“老板,樓下有個擺了好幾年攤立誌要攢夠車費回家的畫家,有機會我介紹給你認識。”

她一直壓著聲兒,生怕把其他人給吵醒。家人要是看到她和一個男人躺在一張**,她大概可以卷鋪蓋走人,徹底消失在鹿家祖傳的家譜上。

“真不去?”

鹿呦無比堅定地拒絕:“不去。”

廢話,用腳趾想也知道不會有什麽好事等著自己。錢財雖好,但小命都耍沒了要錢何用。

程梓星也不急,看向窗外,輕描淡寫道:“唉,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我書櫃上從拍賣會淘來的那個青花瓷瓶了,碎了挺可惜的,你覺得呢?”

鹿呦緩緩將視線移到天花板上。

鹿呦懷疑他在威脅自己。

“老板,吃早餐嗎?”

鹿呦呼出一口氣,露出標準的狗腿訕笑:“郊區那麽遠,我們不吃點早餐怎麽行。”

兩人鬼鬼祟祟地出了房門,樓下正中央停著一輛無比紮眼的大紅色桑塔納,造型古板,門把手下還有好幾道長長的劃痕。

鹿呦左看右看,不解地問他:“你的車呢?”

程梓星目不斜視,指著桑塔納說:“前麵十米處,看不見嗎?”

鹿呦:“……”

他一張高冷臉,一身高級名牌貨,和這麽娘裏娘氣的車搭在一起,居然有那麽一絲詭異的合拍。

鹿呦上車係好安全帶,看著對方發動車輛的瞬間,桑塔納發出叫囂的轟鳴,塵土四起。與此同時車載音響非常貼心地開啟,高唱草原的洪亮美聲頓時充斥整個車內,唱得鹿呦以為自己一路飆到了黃土高坡。

“老板,原來你的口味這麽清奇。”鹿呦顛得腦袋生疼,“話說你那輛低調奢華有內涵的路虎咋不開了?”

“我之前在臨安出差,走得急沒帶錢包,口袋裏的錢就夠租一輛桑塔納。”

臨安距離白川也就幾個小時車程,鹿呦說:“老板你別開玩笑,不是可以手機支付嗎?”

程梓星看也不看她:“我平日使用現金。”

“為什麽?”

“我容易丟手機。”

“……”

禤子軼的原話:程梓星這種一個月掉三次手機的人,不配使用支付寶。

真符合你毀天滅地的人設,鹿呦重重一聲歎息,將臉挪到窗邊,任憑涼風將她吹成一個淩亂的瘋子。

“你怎麽進我家的?”鹿呦百思不得其解,“我家是密碼門。”

程梓星淡淡地答:“你家在二樓,我爬的窗戶。”

“我睡覺前關了窗戶!”

程梓星聳聳肩:“那又如何,我會開鎖。”

鹿呦震驚了:“你還會這個,你老實告訴我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你多慮了,隻是學過一點皮毛而已。”

鹿呦也不太想問他是怎麽找到她家的,怕心髒受不了。

她咬牙,心想,老天無眼,你爬窗戶的時候怎麽沒巡邏的保安路過,到時候漫天的報道都是某著名畫家深夜造訪小助理住處,爬牆欲行不軌之事。

一路無話,直到車遠離市區,往荒無人煙的小道上前進,她才開始有氣無力地繼續扯閑話:“你這車加過油了嗎?你說我們會不會開著開著就沒油啊。”

程梓星還沒來得及回答,“嘭”的一聲,二手桑塔納十分給力地一震,車尾排氣孔開始“哢哢”冒黑氣,隨後又是“轟”的一聲。

車子直接原地熄火不動了。

“咋的了,咋的了?”

鹿呦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出頭。道路兩邊全是茂盛的野草,往下看是幾隻蹦躂的野兔子,往上看是好幾座連綿不絕的大山和涓涓細流。

這種生態環境很好的地方,除了人,好像什麽猛禽都能有。

“真沒油了?”鹿呦要哭了,“不關我的事,我隨便說的。”

程梓星還算冷靜,拉下手刹,嚐試打了幾遍火。這輛桑塔納非常爭氣,也非常對得起“二手”這兩個字,深刻地演繹了什麽叫“風雨不動安如山”。

“我想,可能是車壞了。”程梓星摸了摸下巴得出結論,“發動機的問題。”

鹿呦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開鎖匠,你會修嗎?”

程梓星反問:“你見過哪個畫家會修車的?”

那你見過哪個畫家會開鎖的?

他發自肺腑地感歎:“果然便宜沒好貨。”

“老板,現在不是感歎的時候啊。”她掏出手機,仔細看了看,連一格信號也沒有。

鹿呦一臉苦瓜樣,癱在座位上念叨:“完了,我倆都是偷偷跑出來的,天王老子也想不到我們發神經,開輛小破車被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她說著說著,從包裏掏出一桶康師傅方便麵。

程梓星皺眉:“你幹嗎?”

鹿呦撕掉外麵那層塑料,一本正經地道:“老板,我還不想年紀輕輕就餓死在荒郊野嶺。就算死,也要做一個飽死鬼。”

程梓星也掏心掏肺道:“這種防腐劑超標的東西吃多了,相當於慢性自殺。”

鹿呦把頭轉過去,表示再和他說一句話自己就是頭豬。

程梓星伸手,從後麵拽了一個黑色的大包:“別吃了,下車吧,地方就在前麵不遠。”

程梓星沒騙人,走了十分鍾的路程就遠遠地看到了一戶人家,而且手機也有了信號,看來這戶人家通了網。

屋前用籬笆圍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四周種了各種小菜。鹿呦正跟在他身後好奇地打量,後方冷不丁傳來一陣刺耳的叫聲。

鹿呦聞聲看去。

“我的媽啊!”她嚇得瞬間跳到了程梓星身上,後者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的腰,將她托起。

兩隻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大白鵝在下麵瞪著她。

鹿呦緊緊地攬著程梓星的肩膀,欲哭無淚道:“它它……它們追我做什麽?”

程梓星說:“可能把你當成偷菜的賊了吧。”

“那為什麽不追你?”

“可能我長得比較像好人。”

鹿呦怒了:“我長得跟‘賊眉鼠眼’這個詞有一毛錢關係?”

04

“哎喲,梓星回來啦。”

聽到動靜,屋內走出來一對老夫婦。老奶奶走在前麵,穿著淡色的裙子,長得和藹慈祥;老爺爺別著手走在後麵,佝僂著背,穿戴隨意。

“這次帶了個俊姑娘回來。”老奶奶笑道,“難得。”

程梓星低頭對鹿呦說:“喊人,這是周奶奶,後麵那是霍爺爺。”說完又向他們介紹,“她叫鹿呦。”

鹿呦立馬乖順地喊:“周奶奶好,霍爺爺好。”

周奶奶頓時笑得合不攏嘴。

霍爺爺也說:“小丫頭叫我霍爺爺就好,別人都這麽叫,規矩的叫法顯生分!”說著,還把大白鵝趕到籬笆外去了。

鹿呦這才得到解救般長舒一口氣。

程梓星說:“舒服嗎?”

鹿呦沒反應過來。

程梓星看著她,又說:“抱我抱得舒服嗎?”

“……”

“對,對不起。”鹿呦連忙從他身上下來。

周奶奶打趣道:“呦呦是梓星交的女朋友?”

鹿呦連忙說:“不是哈,我是他的助理,陪他過來工作的。”

程梓星說道:“嗯。和往年一樣,過來給你們畫像。”

周奶奶笑:“有心了。”她看了眼鹿呦,“先不著急,你們正好留下來吃飯。梓星先帶你的助理四處逛逛,這附近的風景還不錯。”

這話提醒了鹿呦。

之前誤打誤撞進入學校的水彩畫複賽,下一次的比賽時間定在開學初,中間隔著一個暑假。明明算是寬裕的時間,但她直到現在都完全沒有半點頭緒。

程梓星說過,一幅畫最能打動人心的一點,是畫中人是否走進看畫人的內心。所以無論是構思、線稿還是上色,都要精細地捕捉畫麵的色澤,一氣嗬成。

鹿呦自知她的靈感不如旁人,很多時候都是匱乏貧瘠的,也不知道在這裏能不能找到些許創作的靈感。

她正想著,程梓星伸手把手機放在她耳邊。

“禤子軼找你。”

鹿呦抬眼問:“誰?”

“禤子軼,我的工作助理。”程梓星不太樂意地說,“不過你接歸接,不用太在意他說的話。”

“為什麽?”

“不為什麽。”

周奶奶拿著針線過來,喊程梓星過去幫忙。

程梓星也不多說一句,撇下她挪步過去。

“嗨,鹿呦。”

“禤助理你好。”鹿呦第一次和正牌助理打電話,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但和程梓星冷冰冰的沒有起伏的語調不同,對方的語氣非常親切。

“別緊張,我就和你打個招呼。”禤子軼柔聲道,“之前我們在皇巢KTV見過一麵,但我想你大概不記得了。”

鹿呦回憶了一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很糗地說:“不好意思啊,我喝多了。”

禤子軼笑道:“對了,程梓星沒給你惹麻煩吧。”

“沒有,他挺好的。”

鹿呦睜眼說瞎話,沒忍住揉了揉太陽穴。

“得了吧,這貨就是典型的惹禍精。我們這做助理的,本職工作就是跟在他後麵給他擦屁股。”禤子軼絲毫不給程梓星留半點麵子,“讓我想想,他是不是想到一出是一出,跟綁匪似的莫名其妙地出現,又二話不說把你帶去一個四麵環山的地方。”

鹿呦:“……”

太棒了,全中。

“他一直這樣嗎?”她破罐子破摔,權當承認。

“程梓星畫畫沒有頭緒的時候,便會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把自己關在房子裏沒日沒夜地看一些多愁善感的外國小說,偶爾也打些單機遊戲,雖然水平爛得可以。”

“……”

禤子軼越說越來勁:“你知道嗎?有次我找不到他急個半死,最後才知道,這廝在遊樂場包了一下午的旋轉木馬。一個大男人木著一張冰塊臉,在歡快的兒歌聲中抱著小馬駒坐了整整二十多圈,小朋友都圍著護欄眼巴巴地望著他。”

鹿呦哭笑不得:“真的假的,這麽‘硬核’?”

“你可別告訴程梓星,他記仇,沒準哪天就把我派東南亞某個鄉鎮去談個把月的畫稿。”禤子軼特意叮囑。

“禤助理,你放心,我口風最緊了。”鹿呦十分上道。

“不過,雖然他真的很麻煩,隨便說一句話都能把人給氣個半死。”禤子軼語氣軟下來,“但和他相處久了,你要是真心對他好,他能十倍二十倍地還回來。”

鹿呦說:“你好像一個老母親,不遺餘力地向人介紹自己不爭氣的兒子。”

禤子軼說:“那可不,我還靠他掙錢養家攢老婆本呢。”

鹿呦抬頭,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那個高大身影坐在窄小的板凳上,慢慢地將細長的線穿進針孔,眼底沒有絲毫不耐煩。

陽光正好,風也溫柔,像一幅美好的畫。

生來驕傲之人,不肯低頭半分。

但驕傲從不和溫柔相斥。

禤子軼的話落入耳邊:“所以鹿呦,對他好一點,他是真的值得。”

“我知道了。”鹿呦說,“你放心。”

鹿呦掛了電話去找程梓星,後者接過手機追問:“禤子軼和你說了什麽?”

鹿呦故意奚落他:“讓我死命盯著你,別又突然玩消失。”

“多此一舉。”程梓星冷哼一聲,低頭繼續穿針。

周奶奶和霍爺爺都去忙午飯去了。鹿呦撐著腦袋,也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他對麵看著天空發呆。

她的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程梓星身上。

程梓星嫌熱,早早地把薄款風衣脫在一邊,裏麵就穿著一件白色襯衫,手臂肌肉線條流暢勻稱。就算坐著也是挺直了腰背,看來那些放在客廳的健身卡還是發揮了它該有的作用。

鹿呦一眨不眨,視線順著他的手臂線條往下,嘖,腰也細,腿也長。

一直沒注意,他居然又穿了白色衣服。

程梓星將手裏的動作停住,抬眼開口道:“為什麽看我?”

鹿呦將目光移開,有些語無倫次:“誰看你啊?”

程梓星盯著她:“你把口水擦擦。”

鹿呦下意識就伸手用袖子使勁地抹了幾把。

程梓星露出得逞的笑容:“顯而易見,不打自招。”

鹿呦頓時羞得差點挖個洞跳進去。

周奶奶此時正好從屋子裏出來,喊他們回屋吃飯。

進門是個半大的客廳,家裏的裝修很簡單,卻十分規整幹淨。

周奶奶做的菜又香又下飯,鹿呦坐在桌前,兩位老人都爭著給她夾菜,把她的碗堆成一座小山。

她端著碗筷舔舔嘴唇,忍痛拒絕了遞過來的第二碗飯。

“按照正常的成年人一餐的攝取量,你還可以繼續吃一點。”程梓星說。

鹿呦羞答答地回答:“老板,仙女不吃晚飯,都是喝露水的。”

程梓星思考片刻,疑惑地問:“你是仙女?”

鹿呦忍不住揚聲道:“我就一比喻!”

程梓星說:“我看過一條新聞。”

鹿呦心裏暗想不好,一般這句話後麵接著的都不是什麽好話。

果然,對方緩緩道:“新聞上說,有的精神躁狂病人,總會錯認為自己是仙女。”

“……”

周奶奶敲了敲筷子,救場道:“梓星你可少說兩句吧。我們呦呦長得這麽好看,本來就是小仙女。”

這話把鹿呦說得不好意思了:“奶奶你可別蒙我。”

程梓星這時倒是想起了還在田野間的二手桑塔納:“來的時候車壞了,霍老爺子你順手幫個忙吧。”

霍爺爺給周奶奶使了個眼色,悠悠地說道:“今天修不好,這地偏,明天我開個拖車,拉去我那老朋友那兒修。”

鹿呦一愣,明天?

意思是今天她和程梓星都得在這兒過夜?

“我我……我沒帶換洗衣服。”鹿呦說。

周奶奶拍了一下手:“那沒事,呦呦可以先穿我的,奶奶這裏衣服好多,也留了幾件時髦款式的,不老土。”

她又對程梓星說:“你之前放在我這兒的衣服,都給你好好收著呢。”

“謝謝。”程梓星算是默許。

周奶奶說:“呦呦,多留一天?”

答不答應都沒車回去了,鹿呦歎氣,隻得用手機給爸媽發了個信息,說是和高中同學約著去玩,明天才能回家。

吃完飯,程梓星拿出他隨身攜帶的黑色大包,裏麵全是顏料畫筆。

鹿呦一雙手顫抖地將那些顏料畫筆挨個摸了一遍,不愧是有錢人,這麽一套她得給程梓星打多少年工才能換回來。

霍爺爺破天荒地換上了一套考究的正裝,但他個子不高不太撐得起。周奶奶穿的暗紅色旗袍很合適,襯得她年輕不少。

“坐這兒可以吧。”周奶奶拉著霍爺爺,指了指屋前。

程梓星說可以,撐起畫架,抽出一張畫紙仔細地夾上。

鹿呦站在一旁幫他擺好炭筆和顏料:“老板,你以前也來過嗎?”

“每年會抽時間來幾次。”

鹿呦疑惑道:“你為什麽過來?”

程梓星接畫稿全憑心情和今夜有沒有閃啊閃的小星星,可他居然會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不計報酬地給周奶奶、霍爺爺畫像。

程梓星在畫架下鋪好一層報紙:“我隻會畫畫,而他們於我有恩。”

“這麽說,老板你以前也來過白川啊。”鹿呦打趣道,“沒準我們以前還見過噢。”

程梓星淡淡道:“也許吧。”

他此刻凝神認真地作畫,落筆極快,線條流暢。

這是鹿呦第一次看程梓星工作,像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師,轉瞬間在畫紙上描繪出細膩、通透而又靈動的人物。

落一筆而定全局,作為職業畫家而言,天賦固然重要,但鹿呦能看得出,程梓星這種熟練程度,以前必定是極其努力才能保證每一筆都盡精刻微。

“有。”程梓星說,“Steven Hanks.”

“這人我知道。”鹿呦美滋滋地說,“美國頂級水彩大師,畢業於加州工藝美術學院。”

“既然知道,那你就該學學大師的手法。”

程梓星慢慢地教她:“鹿呦,你記得,每一次落筆前都要考慮好畫這一幅畫的意義,為什麽要畫人物?為什麽要排線?為什麽要畫山水?而不是一股腦抬筆就落,就算你每天都練一張速寫,增進的也隻會是沒有靈魂的技巧罷了。”

“明白了。”鹿呦點頭。

等到程梓星真正畫完,一下午的時間已悄然過去。

“畫得真好。”周奶奶看著畫忍不住感慨,“我聽說梓星在這個行業很有威望啊。”

“不是什麽很有威望的人,隻是一個普通畫家而已。”程梓星邊說邊把畫卷起來。

霍爺爺活動了一下筋骨,叼了根煙衝他招手。

程梓星把東西交給鹿呦,剛過去,霍爺爺就神神秘秘說:“怎麽著,對那小丫頭有意思?”

程梓星遠遠地看了眼鹿呦:“是她對我有意思。”

霍老爺用看智障的眼光盯他,歎口氣道:“要我說,你就該學學我年輕時追你周奶奶的法子。”

“年輕人的事情你瞎摻和啥。”周奶奶從後麵走過來笑罵他。

霍爺爺一聽,立馬撇嘴,有些不高興道:“這不是看著幹著急嘛。”

周奶奶不理他,轉身對程梓星說:“沒事,梓星,慢慢來,別聽他的。”

“得,你就慣著他吧!”霍爺爺又開始和妻子杠上。

鹿呦站在原地收拾畫架,一抬眼三人都回來了。程梓星非常有自知之明,將殘局丟給鹿呦一人,周奶奶過來幫著收拾:“呦呦,你覺得梓星怎麽樣啊?”

鹿呦想了想:“挺優秀的。”隻要不炸房子、不說話,其他方麵都挺優秀的。

周奶奶頓時笑得高深莫測。

鹿呦見她那樣,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一直延續到傍晚鹿呦從浴室出來,和程梓星在同一房間打了個照麵。

她後退幾步,看了眼對麵早已緊閉的房門,這才突然意識到周奶奶家隻有兩個臥室。

鹿呦瞬間如雷轟頂。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不對,昨晚就已經處過了。

孤男寡女,又……又共處一室。

鹿呦當即轉身,她去睡客廳沙發好了,結果走了幾步才突然發覺,這個家裏壓根兒就沒有沙發。

鹿呦硬著頭皮,挺直腰背悲涼地再次走進去。程梓星此刻坐在床邊,正低眸瀏覽手機裏的晚間新聞,瞧都不曾瞧她一眼。

“老板。”鹿呦在門邊站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你看,這房間隻有一張床。”

程梓星:“噢。”

木頭,一點反應都沒有。

程梓星這才慢悠悠地抬眸,看了眼鹿呦,又看了眼床:“夠大,夠睡。”

鹿呦:“……”

她緩緩地湊過去,若有所思道:“老板,你和我說句實話,我一花季少女躺你邊上,你難道就沒有那麽一絲絲的衝動?”

程梓星麵無表情地和她對視,想了又想,非常果斷地搖頭。

鹿呦咬牙。

很好,程梓星說沒衝動就是沒衝動,果然一開始他就沒把自己當女的看。

於是,她迅速爬上床,大手憑空在中間畫出一條三八線:“看到沒,不準過線。”說著就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程梓星沒說話,繼續刷新聞。

“我覺得你今天早上對我的態度不好,又是威脅又是冷嘲熱諷又是愛搭不理的。”鹿呦忍不住又說,“老板,我到底哪裏惹到你了?”

程梓星緩緩地回頭,目光很冷:“我昨天給你打了一個電話。”

鹿呦疑惑道:“什麽時候,我沒接到啊?”

程梓星又說:“是個年輕男人接的,他說你睡著了,而且他還過來找你借肥皂。”最後三個字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鹿呦想了想:“哦,那應該是鹿以鳴接的。”

“鹿以鳴是……”

“我哥,打一個娘胎出來的親哥,剛從國外回來不久。”

程梓星握著茶杯,如卸下包袱般囈語:“原來是哥哥。”

05

夜深,鹿呦玩了會兒手機,抬眸見程梓星起身關上了燈。

霎時眼前漆黑一片,隻有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床確實夠大,躺下第三個人都綽綽有餘。

“睡覺,晚安。”程梓星說。

“我還沒問你,你不是向來不喜歡和別人共處一室嗎?”鹿呦把頭埋在被子裏,悶聲問,“昨天晚上你幹嗎翻窗進我家,還爬上我的床。”

她心跳有點快,在靜謐的環境下尤其明顯。黑暗裏,她看不清楚程梓星的表情,唯有聲音淺淺傳來:“我在白川市裏,就認識你一個。”

“而且……”他慢慢道,“你不是別人。”

你、不、是、別、人。

鹿呦一愣,老板這話什麽意思?

難不成……

莫不是……

鹿呦連忙抑製住心底齷齪的想法,不對不對,自己不能用正常的思維理解程梓星的意思。

他也曾默許旺財入住他家別墅,甚至旺財趴在他的肩膀上打盹他也絲毫不在意。

這麽一想,“你不是別人”這句話,深入剖析一下,就是非常直白地告訴她:在他眼底,她不但不是個女人,甚至可能連個人都算不上。

程梓星側過頭,說:“鹿呦,我……”

“你閉嘴,別說話。”鹿呦一個翻身背對他,非常悲傷地感慨,“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晚安,好夢。”

程梓星默默地把頭轉回去,盯著烏漆漆的天花板一分來鍾後,從懷裏抽出了《戀愛法則》的複印版,借著手機光亮認真地默讀。

嗯,連續睡了兩天,大致沒什麽差池。

《戀愛法則》第十三條:一定要強調對方的唯一性和特殊性,區分她和別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程梓星十分苦惱,這一步他完全照搬,按理來說沒什麽問題,可她為什麽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有點生氣。

太難了,程梓星歎息。

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針。

第二天清晨,鹿呦醒來時程梓星已經不在了。

她揉了揉眼,掀開被子下床。床邊放了一杯涼白開,杯底壓著一張字條,寫著“早起記得喝水”幾個漂亮大字。

鹿呦一口氣喝完。

鄉下的空氣特別好,晨間屋外還有嘰嘰喳喳的麻雀嬉鬧聲,完全沒有城市裏的悶熱。鹿呦洗漱完畢,正好看見程梓星從屋外回來。

他依舊穿著幹淨的白襯衫。

“你領前的扣子沒係好。”鹿呦眯著眼,隔著老遠指了指他的衣領。

程梓星不在意地摸了一把。

鹿呦低聲感歎,覺得此刻的自己宛若老媽子附體,幹脆走上前說:“身子低一下。”

程梓星雙手插在褲子口袋,盯著她,真的乖乖彎了一點腰。

他們離得近,鹿呦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

和自己身上一樣的味道。

她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扣子上,暗暗吞了一下口水,默念兩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程梓星十分坦然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冷不丁低聲問:“小助理,你為什麽臉紅?”

鹿呦手頓時一抖,下意識地拽著他的領口往自己這邊扯了一下。

“嘶……”

鹿呦回過神,連忙道歉:“對不起啊,弄疼你了。”

“嗯。”程梓星柔聲說,“你稍微輕一點,我還年輕,還不想永垂不朽。”

周奶奶進來的時候,正巧就看見這麽和諧的一幕:女孩踮著腳,臉頰微紅著緩慢地給男孩係扣子;男孩彎腰低頭,同樣認真地低眸盯著女孩。

周奶奶笑著敲了敲房門:“出來吃飯啦。”

霍爺爺一大早就出門了。飯桌上,周奶奶對程梓星說:“你今天帶鹿呦去後山轉轉,別總悶在家裏。”

程梓星應了。

鹿呦好奇地問:“後山很好玩嗎?”

周奶奶說:“梓星知道,各類花幾乎開遍山野,香味混雜著樹脂的氣息,有野兔有鬆鼠,還可以摘果子。不過,這個季節沒熟,不太好吃。

鹿呦來了興趣,偏頭問程梓星:“去嗎?”

程梓星將碗筷擺在她麵前:“先吃飯。”

吃完飯,周奶奶把他們送到門口。鹿呦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麵,嘴裏還哼著歌。

“你很開心?”程梓星問。

“開心啊!”

鹿呦笑著說:“雖然和周奶奶才剛剛認識,卻難得有說不完的話。而且我講什麽她都聽得很專注,讓我覺得很舒服。”

鹿呦想了半天,才知道他指的是微生煬。

“不是啦。”鹿呦無奈道,“我這人其實挺慢熱的,不太懂如何去討好別人,在家也是一樣。比如,每次吃飯時,我哥都特會活躍氣氛,但我就隻會埋頭吃飯。”

程梓星不解道:“吃飯就該安安靜靜,為什麽要說話?”

鹿呦心想你懂個毛線,你家就你一個,你想說也隻能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她後退幾步,挨著程梓星說:“你知道我最怕我爸媽說的一句話是什麽嗎?”

程梓星搖頭。

“我最怕我爸媽說的一句話是,‘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鹿呦的語氣有點憂傷,“可隻有我知道,他們那樣做我不會好,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對於一個慢熱還膽小的人來說,這種話是說不出口的,隻能憋在心裏,可憋著憋著,沒準哪一天就爆發出來了。”

“小孩。”程梓星感歎。

鹿呦瞬間不樂意道:“程梓星,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大五歲,也就是五年,也就是1825天,43800個小時。”

鹿呦:“……”

他們順著小山坡繼續往前走。

“老板,你談過戀愛嗎?”

“沒有。”

“你為什麽不談戀愛啊?”

學校裏的女生偶爾會談及程梓星,說他條件優越無比,顏值上乘的後援會撇開不談,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女生能從澤大大門排到她們寢室門口。

程梓星將目光投向她:“你不是最清楚嗎?”

你又不主動和我表白。

鹿呦被這個反問弄得有點蒙。

關我什麽事?

等一下,他這個眼神,是在嫌我多管閑事,還是嫌我的萬年單身體質往外擴散,阻礙了他的桃花運?

得到這個結論的鹿呦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關係的老板,先成家再立業,路漫漫其修遠兮,反正你現在還年輕,不要發愁,一定會有人被你超凡的氣質吸引。”

一定會有人瞎了眼看上你。

“不是。”程梓星開口反駁。

“嗯?”

“不是因為事業,也不是因為長路漫漫。”

他認真道:“我不談戀愛的原因,是因為周奶奶和我說過,不要隨便招惹一個人,但若是真的招惹上了,就一定要負責到底。”

鹿呦愣了愣,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得前仰後合。

他默默盯著對方發神經,麵無表情地問:“你笑什麽?”

好一段標準的瑪麗蘇男主表忠心宣言,鹿呦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花,說:“沒有沒有,我就覺得你爸媽一定是特別有趣的人才能教出你這麽有誌氣的鍾情才子。”

程梓星糾正:“和我爸媽沒關係。”

鹿呦投給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鹿呦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老板,你爸媽真厲害。”

“很厲害?”

鹿呦點頭:“難道不是嗎?不是誰都能當滿世界跑的考古學家,這樣很酷。”

程梓星想了想:“是挺酷的,像超人一樣,今天在國內某個小山村勘察,第二天就拖著行李跑到國外某旮旯裏。”

“天天飛來飛去,卻偏偏擠不出時間和我打一通電話。”程梓星斂了斂眸色,繼續道,“我以前總是跟在禤子軼後麵去他家蹭飯,他媽媽做的菜很好吃。”

而且,看著禤子軼朝禤媽撒嬌的時候,他很羨慕禤子軼。

很羨慕,家裏還有別人。

“沒人管還不好嗎?”鹿呦說,“考得不好都不用給家長簽字。”

程梓星搖了搖頭:“簽試卷很可怕,但沒人陪更可怕,所以我小時候最討厭的就是開家長會。”

沒人會關心你的排名,全班隻有他一個是單獨坐在座位上的。

那麽多年裏,他每每放學回到家都隻有自己一人。

一個人吃飯,睡覺,寫作業。

聽起來是蠻慘的,鹿呦甚至可以想象到黑夜降臨時,那個叫程梓星的小男孩,捧著保姆做好的飯站在陽台邊,寂寞地望著川流不息的馬路發呆。

程梓星見對方低著頭一言不發,說:“想什麽呢?”

她脫口而出:“想你啊。”

“……”

“想你從小就堅強獨立,怪不得如今成為一個畫畫鬼才。”鹿呦集中生智,把話給圓了回來。

程梓星反問:“那你又為什麽非要選擇畫畫?”

鹿呦說:“怎麽解釋呢?我小時候很乖的,大人讓我往西我就往西,讓我直走我就絕對不會拐彎,總之就是嚴格按照爸媽精心規劃的道路穩穩地走。可有一天,我路過學校門口的書報亭,花了三塊錢買了一本裝訂很爛的盜版雜誌。”

她勾出一個淺笑:“課間無聊時,我打發時間翻了幾頁,看到了一篇連載繪漫,作者叫作‘星’,漫畫名叫《小芳你大膽地朝前走》。”

程梓星的眉梢微微上挑。

“不許笑,我知道你程大畫家看不上這種調調的連載。”鹿呦生怕對方說出什麽詆毀的話,搶先解釋,“欸,你別看名字挺二,其實真的很好看。”

“我沒準備笑。”程梓星十分誠懇道,“你別誣陷我。”

鹿呦繼續說:“老板你有沒有聽過《小芳》這首歌?”

程梓星搖頭。

“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鹿呦輕聲哼唱,“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那個年代。”

鹿呦越唱越心虛:“說實話,單看這非主流的故事背景,完全抓不住沉迷於霸道總裁的女孩們的眼球,可作者就是借了這首接地氣的情歌,畫了一個特悲傷的愛情故事。”

鹿呦說:“鄰村一個有錢男人看上了漂亮姑娘小芳,可小芳一點也不喜歡他。她真正喜歡的人早早去了大城市打工,在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說要努力賺錢,給她最好的生活。

“所有人都讓她嫁了吧,愛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頂不住生活啊。生活就該好歌好酒,左手一枚閃閃發光的幾克拉鑽戒,右手甩出幾張寫著女人名字的房產證。”

鹿呦問:“是不是很真實?”

程梓星說:“嗯,真實。”

“但小芳偏偏不樂意啊!漂亮姑娘就該傲嬌地撕掉房屋合同,把鑽戒丟在他的臉上。”鹿呦嘿嘿地笑,“所以在經曆很多事情後,小芳在一個夜晚收拾好行李,義無反顧地逃去城市找她最心愛的人了。”

程梓星問:“後來呢?”

“沒有後來,後來這本盜版雜誌停刊了,連載也停了。”鹿呦遺憾道。

“那你豈不是沒看到結局。”

鹿呦說:“連載那段時間,我一直和‘星’通信呢。說起來,我以前也給別的什麽知名作家、畫家寄過信,可‘星’多好啊,是唯一會給我回信的人。”

“或許是因為他不出名,約不到畫稿才會有閑心。”

鹿呦搖頭道:“不是,我說不上來,就覺得他和別人都不一樣。他很真實,真實得讓我能夠感受到他對於作品的熱愛和真誠。”

“即便他畫鄉村非主流?”

鹿呦反駁:“農業是支撐國民經濟建設與發展的基礎產業啊!老板你不能歧視鄉村非主流。”

“……”

我沒有這個意思。

程梓星思考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了,所以你被你的偶像感染,繼而選擇了畫畫。”

鹿呦狡黠地搖頭:“我覺得是畫畫選擇了我,它的存在告訴我,如果我當初沒有執筆,我一定會無比後悔。”

“後悔被科學技術鑽了空子,成為我國的第一生產力?”

鹿呦滿眼驚喜道:“老板你高中政治背得很溜啊!”

她說完,瞬間又灰頭土臉道:“可我從來都不是誰翹首以盼的希望,我固執、淺薄,甚至不聽話,把自己的路走得亂七八糟的。”

好比年少時成績很爛的你某一天突然奮發圖強,玩命般熬夜學習。

到了期末,自己依舊排在末尾,依舊追不上平日裏總愛打鬧睡覺的聰明人。

老師質問你為什麽不好好學,但你一句話也反駁不了。因為你真的有很努力很努力地往前奔跑,可是跑了幾步就一頭栽下去疼得再也爬不起來。

你甘心嗎?

看著老師失望的眼神,你知道自己是不甘心的。

但好像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你沒有天賦,力不從心,所有的精力投入都仿佛白搭,看不見前方,亦看不見結局。

所以,那次程梓星評析畫時,她會爆發會亂發脾氣,歸根結底,與其說她是和程梓星置氣,倒不如說是和心裏那個膽怯弱小的自己置氣。

程梓星反駁:“這個世界沒有完好無缺的人,正因為是人,所以會犯錯誤,會闖禍,會有衝動,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一件事情。這是我們的本能,所以你不要總覺得自己不好。

“這隻是一項成長必修課,課程教給你的是不斷磨平鋒芒的棱角,再慢慢打磨成圓滑的樣子。”

程梓星說話習慣性放緩語速,鹿呦有一瞬間,心“撲通”了一下。

“老板,你說話的語氣,很像一個人。”

“我像誰?”

“說不清楚。”她笑,“像我恩人,鼓勵我的人都像我大恩人。”

這話其實不好笑,程梓星卻破天荒地勾了勾唇。

他平時雖然總愛冷著一張臉,但隻要笑起來就很有味道,仿佛冰雪消融般,十分溫柔。

他有一雙漆黑眸子,明明該濃得似深夜,卻依舊彌漫著勃勃生機,與光同塵。

之後的無數日子,鹿呦覺得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認識程梓星的那刻,不是源於別人的羨慕話語,不是雜誌網絡上的篇篇特別報道,不是高高在上,不是清冷無情,而是今天,在這個平凡無奇的小土坡上,他們席地而坐,談及過去尚且幼稚的自己,談及自己的初心,他有理想,有自己必須堅持的路。

他眼裏有光。

“你笑起來真好看。”

鹿呦盯著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和自己熟識的絕大數男孩不同,程梓星漸漸褪去屬於少年的青澀,氣質介於男人和少年之間,像可以倚靠的高大峻山,又像陳年瓊漿,悠悠散發些許醇厚的香氣。

鹿呦自然而然就想到昨天早上睜眼時,他側身對著自己說早安,呼吸噴灑在自己麵頰,滾燙而又撩人。

後頸有點癢,她伸手去摸,隻摸到一點點薄汗。

“那我是你見過的笑起來最好看的人嗎?”半晌他才開口,像執著要糖的小孩,此刻追著鹿呦要答案。

對了,驕傲的程梓星,重視自己的臉如同重視自己的職業。

心底那點燥熱漸漸褪去。

“是啊。”鹿呦笑嘻嘻地說,“我老板宇宙無敵第一好看,不容反駁。”

程梓星喜歡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話,不論是談及繪畫技巧,或者隻是單純地表示今天家裏的阿姨做的菜實在不敢恭維。

怎麽說,不僅不高冷,還有點傻,有點可愛。

程梓星伸手,突然覆在她的頭頂,輕輕拍了一下。

“回頭看,小助理。”

鹿呦聽話地回頭,此時天色漸晚,雲絮浮動,天際從中間向兩側裂開幾道狹長縫隙,一點一點吞下太陽的灼灼餘暉,慢慢暈染出暗紅的色彩,與地麵劃分出一道鮮明燃燒的分界線。

人間煙火往往最能撫平內心的焦躁,對於創作者而言,這無疑是大自然給予的最美風景。

“以前我偶爾會來這畫畫。”

程梓星站在鹿呦身後,盯著對方的背影,極快地拿出手機,無聲又迅速按下了相機的快門鍵。

“老板,這小坡後麵還有其他人家嗎?”鹿呦回頭問,語氣染上些許興奮。

程梓星說:“應該是沒有。”

“那就好。”

鹿呦順了口氣,將雙手攏成喇叭狀。

“知道我不夠好!”

她對著山頭使勁吼道:“我會一直努力畫到不能畫為止,終有一天,我會被我爸爸媽媽認可,我會被所有人認可。我會成為最棒的畫家,比老板還要厲害的畫家!

“還有,我想見到我的偶像,我要親自告訴他,我做到了。我可以選擇我想走的路,我沒有辜負我的理想,沒有辜負他對我的期望!”

鹿呦一口氣喊完,邊喘氣邊笑:“我好像一個傻子。”

程梓星說:“古人言:‘傻人有傻福。’”

鹿呦頭一歪問:“哪個古人這麽眼瞎?”

程梓星努努嘴,想了半天,沒想出來該怎麽回答。

“老板,我突然知道自己水彩複賽的稿子該畫什麽了。”鹿呦打破寂靜,驚訝道,“好神奇,剛剛腦回路轉了轉,突然就靈感乍現。”

程梓星輕聲“嗯”了一句。

他低頭瞥了眼傻笑的鹿呦,隱去眸間轉瞬的欣喜,輕聲說:“祝賀你。”

06

原路返回到屋子,周奶奶正拿著餅鐺攤肉餅。

二手桑塔納被霍爺爺的小拖車慢悠悠地拉去修了,略大的院子就剩下兩隻嗷嗷叫的大白鵝撲棱翅膀。鹿呦一路小跑著衝過籬笆,盡量減少和看家好手再度接觸。

“奶奶,我們回來啦。”鹿呦嗅了嗅,“哇,好香!”

她特好奇地湊上前。

周奶奶將餅鐺放下,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快嚐嚐,碗裏有幾個剛炸好的還熱乎著,蘸著醬味道最好!”

鹿呦摸了摸癟下去的肚子,撒歡過去了。

程梓星的手機響起,他用餘光看了眼鹿呦,轉身出了房門。

“喂,子軼。”

“是不是我不打電話給你,你就永遠都不會打給我了呢。”禤子軼幽怨道,“‘武大郎’你捉個奸一去不複返,大概是和良人私奔去了。好意思嗎?讓我遠在他鄉獨守空房。”

“說人話。”

“你兢兢業業的助理友情提醒,二人世界要結束咯,要開始工作賺錢泡妹子嘍。”

程梓星霎時默不作聲,那頭的人卻自顧自地調侃。

“兩天一夜啊,我的好兄弟。”禤子軼說,“如此大好機會,程大畫家終於鼓起勇氣和我們可愛的兼職小助理抒情完了?”

程梓星非常坦誠道:“沒有。”

“……”

“你別騙我。”

“我騙你有什麽好處。”

程梓星皺眉道:“這都什麽跟什麽。”

禤子軼樂了:“霸道總裁小說的標準套路,所以我們從頭理理,為什麽不直接抒個情呢?”

他小心翼翼地追問:“情趣?”

程梓星發出輕蔑的感歎,在一陣大笑聲中熟練而果斷地掐斷通話。

“老板,周奶奶喊我們回屋裏吃炸肉餅。”

鹿呦趴在門邊探出半個頭,嘴裏嚼著食物,含混不清道:“你一個人在外麵做什麽?”

“接電話,禤子軼的。”

“噢……”鹿呦點頭表示理解,“那我在屋裏等你。”

她欲轉身時,程梓星在背後叫住她。

就叫了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又含蓄,和平日有些不同。

她回頭,程梓星卻抿唇什麽都不說了,隻是無聲地盯著她,盯得她心裏發毛。

“有事?”

程梓星垂眸:“就提醒你一下,不要再往我的那一份裏擠沙拉醬,我不喜歡那種黏糊糊的東西。

鹿呦嘀咕一句“矯情”。

“吃完我們就該回去了。”程梓星又說,“我早點送你回家。”

鹿呦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這麽快啊,我還沒有和周奶奶聊完呢。”

“那就吃飯的時候抓緊時間聊。”程梓星非常不解地問,“你怎麽總和別人有那麽多的話要說?”

“你別誣陷我,我在家話可少了。”

她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他卻依舊喃喃:“要是每天和我有這麽多話說就好了。”

暮色漸濃,程梓星站在原地看了眼快要完全落入山頭的霞光,白色外衫被風肆意吹起衣袂。

從白天到黑夜,日子一天天地重複,又一天天地變少,記錄下他們所有的喜怒哀樂。他們如同太陽,從愣頭愣腦到盛勢而綻,刻下不可磨滅的一枚金色勳章,而後又漸漸歸於沉寂,獻上此生最美妙的交響尾音。

之前一個人時總覺得一生漫長無趣,可現在看來,生活好像變得有那麽一點鮮活短暫起來。

鹿呦問過他:“我一花季少女躺在你邊上,你難道就沒有一絲絲的衝動?”

他說沒有。

其實他說謊了。

第一晚一夜未眠。

第二晚在後半夜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一個叫鹿呦的小孩走過來牽住他的手,抓得特別牢,甩都甩不掉的那種。

可他一睜眼,小孩就消失不見了,抓也抓不住。

程梓星有些煩躁,隨手在樹梢摘了一朵花,放在手心把玩。

他想到很久以前,自己好像也是站在這樣的花樹下,隻不過那時正值冬日夜晚,花都敗了,獨留一大截幹枯的樹幹。

像是一把利劍,一寸一寸狠狠地插入他的心髒。

無數未接來電像是瘋了般衝入他的手機,所有人都在問,屬於他的慶祝宴為何單單少了主角一人。

他拂去雪漬,挑出禤子軼的號碼撥了過去,接通的那刻,就說了一句:“子軼,你知道嗎,她哭的時候,我有點心疼。”

究竟在等待著、期待著什麽,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教授說他傻,禤子軼勸他早點表白,霍爺爺笑他不懂如何追女孩子,周奶奶安慰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他將揉碎的花瓣拋向空中,隨風吹拂到腳邊,沾上些許濕潤泥土。

你看,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歡你,可獨獨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