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 寫日記的男人,最悶騷了

(一)

程央開了門,將背包扔在**,他不爭,反而沒什麽意思了。

她說:“算了,以背包為界,一人一半吧。”

他沒反駁也沒應承,拿了張椅子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了日記本。皮麵封套,暗黃色紙張,與之前在山裏她所見過的記錄簿一樣,隻是這一本的扉頁上,用小刀靈巧地鏤了個“秦”字。

他看得認真,像個老學究。

嘖,明明是個臭流氓。程央在心裏想。

秦煜察覺到她正盯著自己看,抬了抬頭,盯著她。

“本子看起來不錯。”

“隊裏發的,喜歡的話回頭你自己上通訊室拿。”

“你寫日記?”

他點點頭:“重要的事情記一筆,不容易忘。”

“有寫我的嗎?我看看。”

他抬起眼睛打量著她,剛吃過糖糕的唇邊粘了幾顆乳白色的糖粉,像草莓上落了白霜。

“時間還早,跟我出去逛一逛吧。”秦煜順手將日記本揣回口袋裏。

程央嘴角揚了揚,肯定有寫自己。

“走不走?”他問。

“嗯。”

“你什麽時候生日?”

在一個賣餅餌的店麵前程央問他。

“十一月十七日。”他買了兩斤桂花糖糕。店員用牛皮紙封好裝進塑料袋裏,遞給他時小店員用餘光瞟了程央好幾眼。程央直起腰身,覺得值回了今天的化妝品錢。

“那個……”

“什麽事?”她笑了笑,想象中應該是溫柔優雅的樣子。

“小本生意,別試吃太多。”店員怯怯地衝程央笑,有點著急,又十分禮貌。

秦煜將點心裝進包裏,靠在櫃台上看著她。

出來時唇上明明是五顆糖粉,不知為何,現在變成了六顆。

程央連忙掏出手機往臉上照了照,唇瓣上稀疏的白與下巴上隱隱的紅跟了自己一路,像什麽?她沒想到,但大致接近白癡或弱智。

“走吧,我們要買的東西還很多。”

“秦煜,你早就看到了是不是?”程央用手擦了擦,氣不過,追上去一把糊在了秦煜臉上。

“別鬧,像什麽話。”他忍著笑用手抵住她的額頭,她不服氣,依然將沾滿口紅的手往他臉頰上湊。

“叫你捉弄我。”

“嘖,我看你也是隻毛猴。”

“秦哥?”對麵一家小鋪裏傳來一個細細的女聲。

程央停下動作去瞧。

時寸心一頭短發向後紮成了一個小鬏鬏,棉製衣裳外套著的白大褂還沒脫。

“寸心?”秦煜似乎也對在這兒見到時寸心有些意外,“這個點,你怎麽在這兒?”

“衛生所裏不忙,我撿漏出來買點東西。”時寸心將手上剛包好的小方盒提起來晃了晃,眼神卻停留在了秦煜臉頰那一處緋紅上。她走近他,從褂子裏掏出來一個紗製口罩,折了一下,在他臉上擦了擦。

他沒有躲,隻說:“不小心蹭到了。”

“你頭上傷也沒好全,自己多當心,一會兒有事嗎?跟我回所裏換個藥吧。”

“毛猴生日,東西還沒買全。”

程央湊上前,慢慢悠悠地說:“要買什麽,你發我手機上,我去買就行。”

她臉上並沒有什麽不悅,隻是很明顯補了口紅。

時寸心盯著程央的嘴唇看了看,跟秦煜臉上的顏色一模一樣。

程央說:“好看吧?車厘子色。”

秦煜回頭,程央卻立馬走了。

“秦哥,要不……”

“走吧,我跟你去衛生所換藥。”

兩人的對話從身後傳來,程央感覺到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信息,她匆匆掃了一眼,刪除了聯係人。

太陽西垂的時候,程央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到了旅館裏,老板娘兼做點粉麵生意。程央要了一碗小餛飩盯著對麵的一家小鋪子發呆,下雨了,淅淅瀝瀝的。

樓上下來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撐著把傘走出去又走進去了。

“是二婚,會今天晚上結。”老板娘端著一碗小餛飩放在程央跟前,順著她的眼神說了一句。

程央沒接話,低頭,要的香菜放成了蔥花。

她將手機擺在桌麵上,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餛飩。

回到房間後,她還在思考香菜與蔥花的問題,突然,聽到房間外有鞭炮聲響了起來。

她將買來的東西安置好,掏出小本子坐在窗台上。

一條長而狹窄的巷子,一片昏昏沉沉的天,鞭炮聲卷起了紅紙屑,她不懼怕這樣的響聲,盯著這種含混的場景畫得認真。

“嗡嗡……”

一個來電,她瞥了一眼,接通了,開著免提放在一邊。

“秦煜,今天晚上這兒有人……”

“程央,今天晚上我就不過來了。”

他的話比她的更快,像是這鞭炮,一燃起就會炸到最後一響。

“哦,正好。”

“嗯,剛遇上消防中心的同事,我去他家裏打擾一夜,明天開完會來找你。”

“秦哥,這個好不好?”

程央愣了愣,確信自己聽到了時寸心的聲音。

“嗯,好。”她回答。

“你自己……”

“咣”的一聲,她掛斷了電話,哪用得著什麽理由,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將手機扔到一邊繼續畫畫,畫的是一隻眼睛,是下午看到的那個二婚的新娘。

眼神裏有一點點擔憂、一點點喜悅,還有一點點程央也說不好的情愫。學生時代的素描老師告訴她,寫實,是最難的畫法。

次日,程央一覺睡到了中午,爬起來在樓下找了點吃的,看到秦煜領著時寸心朝這邊來了。

“東西都買好了?”

“會開完了?”

兩人都問,兩人又都點了點頭。

“那我把錢給你。”

“那我們走。”

程央像報菜名似的將昨天他在信息中羅列的物品背了一遍,一字不落。時寸心問起她的小腿有沒有因為咬傷留疤,她卻隻注意了時寸心臉上的妝,眉毛畫得不夠好,口紅……芭比粉色號。

“去取東西,退房吧。”秦煜朝程央招了招手,便往樓上的房間走去。

“要我去幫忙嗎?”時寸心問道。

“不用,你在這兒等著。”秦煜道。

“那麽多東西,多個人拎一拎多好。”程央是真心,說出來倒讓秦煜嘴角掛了一絲笑。

“偷什麽懶。”他叉著腰站在樓梯上輕聲嗬斥。

同樣的房間,同樣的人,入住時程央跑在前,臨走時秦煜走在先。

拿鑰匙、開門,程央彎腰清點昨天買的東西,秦煜靠在門口,“咣當”一聲將門打了把倒鎖。

“昨晚迎親的隊伍從這兒走,吵到你了吧。”

“你怎麽知道?”

“門口都是紅紙屑,消防中心離這兒近,上午開會也沒聽到聲響。”

“一會兒的工夫,不吵,現在不是不讓放鞭炮了嗎?”

“小地方,說禁止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完全做到。”

“哦。”

清點結束,程央將東西都提好,卻發現秦煜挪到了床邊,閑適地坐下了。

“走了。”她叫了一聲,他似乎也沒什麽反應。

程央扭了扭把手,這才發現鎖上了。

“秦煜,把門打開。”

“不著急,坐下,我們聊聊。”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地方,墊著的被子發出“噗噗”響。

“說吧。”程央將東西放在一邊,走過去,踮腳坐在了窗台上。

“時寸心住醫院宿舍的,留不了人。”他從口袋裏摸了一根煙,看到了貼在窗台邊上的那隻眼睛。

程央不接話,一臉的雲淡風輕。

“我的話說完了。”他擺擺手,揭下了那張紙。

“我的!”

“你喊走的時候也沒看你收走。”他折了兩下,放進了口袋裏,“你這人,小氣得不得了。”

“要你管,我自己的東西!”

秦煜起身,打開了門,提著那些袋子出去了。

程央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笑,早就聽說,寫日記的男人,最悶騷了。

(二)

“程央姐,你可回來了。我跟你說,昨天我看到了好多毛蟲,小半山的樹都沒葉子了。”毛猴湊上前一把挽住了程央的胳膊,一天沒見,他似乎有許許多多的事要跟她說。

細長的蠕動著身子的毛蟲,一列列地趴在葉子上啃食著,程央單單想著便覺得十分惡心,她趕緊告訴毛猴自己和秦煜買了許多好吃的。

“等天氣再涼快一些的時候,我們要去滑坡區植樹,接下來幾天手上的任務都要做好掃尾工作,會很辛苦。所以今天晚上,我們就好好輕鬆輕鬆。”張隊拍了拍手,將給毛猴過生日的事瞞得嚴嚴實實的。

待天色一黑,將通訊室的電視搬到了院子裏,時寸心幫著李姐準備飯菜,程央將買來的瓜果點心分裝擺盤。駐地的物資原本隻供生活必需,今天,格外熱鬧。

“一會兒看什麽節目?”毛猴問。

駐地的電視機還是去年配的,除了看看新聞和在重要節日裏拿出來給沒輪休的人解解悶,存在感並不強。

“你愛看什麽?”程央問。

毛猴撓了撓頭,笑著說:“芭蕾舞。”

“喲,就愛看漂亮姑娘!”老時故意拿他打趣。

毛猴年紀輕,一聽到這種話就耳根子發紅,他鼓起腮幫子強壯鎮定:“才沒有呢!我是欣賞藝術,藝術你知道吧。”

“藝術就是漂亮姑娘。”

“也有男的!”毛猴依舊認真地反駁。

“哈哈,那你小子一會兒可別讓我發現你盯著姑娘看。”老時說的隻是玩笑話,毛猴對於隊裏的老隊員來說,更像是一個兒子。

“嘖!那下次你別叫我幫你剪畫報上的模特,還說自己剪不好,經常缺胳膊少腳。”

“你這渾小子!”老時脫下鞋佯裝要打毛猴,毛猴刺溜一下跑沒影了。

“嘿嘿嘿,這小子瞎說。”老時看著程央不大好意思地笑,臉上的皺紋堆積在一處,又憋得通紅。

原始、真實,卻又沒有絲毫情色的猥瑣,程央打量著周邊忙活的其他人,目光停留在秦煜的身上。

將近三十血氣方剛,身材和相貌都算一等一的出挑,這樣的男人沒有理由不對女人抱有幻想,可她又親眼看到他推開送上門的姑娘。該不會……

“在哪兒傻笑什麽,過來幫忙。”秦煜站在餐廳門口,衝她招了招手。

程央走過去,他趕緊將她扯進了門。

“你幹嗎?”她驚訝。

“不行,這也不像啊!”這時,角落裏發出另一個人的聲響。

程央一回頭,看到老林蹲地上,他身前放著一張板凳,板凳上擺著一個七寸大小的生日蛋糕。

“別瞎改了,還說自己閉著眼睛都能畫猴,讓你戳的這兩下,都快成狗了。”秦煜推了推程央的背,她便往前走,“訂的時候交代老板畫隻猴,取蛋糕的時候沒留意看,剛才一打開,發現上麵畫了烏漆漆一團,看不出是什麽。”

“是狗。”程央一低頭,盯著蛋糕麵回答。

秦煜笑了笑:“本來不長這樣,老林說自己年輕時在動物園喂過猴,蒙著眼都能畫出形狀來,結果改了兩下,就這樣了。”

程央也笑了笑,從牙簽盒裏取了根新的牙簽慢慢挪動果醬的位置。

“哎,像,真像了。”害怕破壞這個驚喜,老林將聲音壓得很低。

三個人蹲在小餐廳裏湊著腦袋為一點一點的變化感到欣喜。

“好了!”程央橫著簽杆將原來的地方掃平,抽開牙簽抬起了頭。

“嘶!”秦煜的下巴被她這個突然的動作磕了一下。

程央也趕緊揉了揉自己的頭:“嘖,真是塊硬骨頭。”

“這也怪我?我……”他還沒說完,嘴裏便被塞了一根沾著果醬的牙簽,合上嘴,唇齒間有淡淡的甜味。

“好吃吧?”老林問他。

秦煜趕緊把蛋糕蓋上:“還行,小孩子的把戲,也就那樣。”

夜風起,滿院都是穿堂風,四周有樹影,有蟬鳴。

隊裏有規矩,不能喝高度酒,否則第二天容易誤事。幾個人坐在電視機前喝啤酒,胡吹海侃,信口捏來。

“九點了,有節目。”毛猴記得有個頻道一到九點就開始放芭蕾舞,興衝衝地跑到電視機前換台。

“滋滋……”

剛才還播著小品的顯示屏突然被雜亂的像素點填充。

程央酒量不行,很少喝,坐得離電視機格外近。

“我來!”她揚起手準備用最經典掌擊修理法處理。

秦煜看著她,嫌棄地笑了:“真是個傻女人。”

“你行你上。”

她回到座位上看熱鬧,秦煜走上前貓著腰修理了一陣,並沒有什麽起色。

毛猴期待的目光有些落空,程央靈機一動,起了身,路過電視機的時候調笑似的跟秦煜說:“看來你,也不行。”

涼風撩人,這話久久地在耳邊揉蹭。

程央回到房裏換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裙,將頭發盤成了一個高高的髻,再回到院子裏時,她看著毛猴說:“姐給你跳支舞吧?”

“好呀!”其他人比毛猴更快應聲。

“是我姐!是給我跳!”毛猴小孩心性起來了,一臉的自豪,麻利地將院子中央的椅子挪開了些,給程央空出一塊地方。

程央背過身,纖長的手臂環成花瓣樣,沒有燈光,隻有電視機的像素點在黑暗裏閃動;沒有配樂,隻有來自林間無比溫柔的風聲;一個轉身,紮起的發髻向著肩頭散落,每一步都像極了緩緩而至的黎明。

秦煜看得入神,才喝到一半的啤酒不經意朝一旁傾了傾。

李姐覺得自己腳背發冷,一側身,看到了秦煜看程央的眼神,她深諳世故地笑了笑,默不作聲。

“程央姐!你真是太厲害了!”毛猴坐在板凳上將兩隻手拍得又紅又腫,臉上是掩不住的笑容。

程央蹲在毛猴跟前,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了一條項鏈:“我十九歲的時候跟朋友在可可西裏寫生,夜裏紮營遇到了一頭野狼。”

“然後呢?”

她笑了笑,將項鏈戴在了他脖子上:“這是它的牙。”

毛猴在一旁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聽程央接著說道:“你是我弟弟,沒有什麽可以打倒你,孤獨不行,恐懼也不行,”她笑了笑,“當然,你以後的老婆可以,不過,一定得要會跳芭蕾舞的才行。”

一群人哄堂大笑,毛猴也咧開了嘴,他認真地點了點頭,將那顆狼牙緊緊地攥在了手裏。

“小子,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慶祝、打鬧、觥籌交錯……時至半夜一群人才帶著餘興和淡淡的醉意散場。

“秦哥,我扶你去休息吧。”時寸心看秦煜有些微醺,朝他身邊湊了湊。

“寸心,幫我個忙。”李姐拉了時寸心一把,朝著滿地的狼藉一瞟,兩人將碗碟端進了廚房。

“你放著,我來洗吧。”時寸心挽起袖子,扭開了水龍頭。

水流嘩啦嘩啦地傾瀉在帶著殘漬的餐具上,時寸心幹活麻利,卻總忍不住往窗子外麵瞟。

“聽說前段時間你們醫院來了幾個年輕的男醫生?”李姐拿出抹布細細地擦拭著那些洗過的碗碟,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入櫥中。

“您這都知道啊。”

“我也是聽說嘛。怎麽樣,有沒有合意的?”

“我還沒想這事呢。”

“這麽大姑娘了,該想了,兩個人在一處,最合適不過。”

時寸心瞥了外頭一眼,秦煜正扛著電視機往通訊室走,隻是腦袋偏在一邊,似乎也在張望什麽。

“工作近的也不光是男醫生,我看林隊駐地離我們醫院也不遠。”

“光人近可沒用,說到底這都是你情我願的事。”

“瞧您,都快成大學問家了。”

“嘿嘿!”李姐笑了笑,言盡於此。

(三)

“哥,看程央姐跳舞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身上癢癢的?”

“……”

“就是那種撓不著的癢。”

秦煜想起了程央的頭發垂向肩頭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見毛猴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又慌忙改口:“沒有,睡覺。”

“哦。”毛猴打消了邀他互相抓背的念頭,隻是挪了挪身子,在床板上蹭了一下撓不著的蚊子包。

身邊漸漸起了平穩的呼吸聲,秦煜坐起身,覺得骨子裏的那種瘙癢感依舊無法平息,他披了件衣服,出門了。

“還沒睡?”

四周沒有掌燈,連月光都被關在雲層裏,程央坐在院子中央,兩指間夾著一根煙,暗紅的火光在靠近時會將她的嘴角照亮,微微翹起,很性感。

“嗯。”秦煜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邊,卻又故意隔著半來米的距離。

“你靠近點。”她說。

秦煜沒有動,程央便拉著椅子坐了過去,手臂無意間蹭到了他的臂膀,結實且滾燙。

“嘿嘿!”她笑了笑,又將椅子挪回了原來的位置。

“你笑什麽?”

“你知道我笑什麽。”她頓了頓,又接著說,“我還以為你喜歡男人呢。”

“……”

“算了,不早了,睡覺吧。”程央伸了個懶腰,起身提著凳子往屋子裏走。

“程央……”

秦煜還想說什麽,她卻將手上吸了一半的煙塞在了他嘴裏。

“別浪費。”

聲音輕柔,和在夜風裏的三個字生出了無數的鉤子。

秦煜吸了一口,從身後摟住了她的腰。

她掙紮了兩下,沒效果,煙灰抖落在她肩頭。

“嘶……”

“疼嗎?”他騰出一隻手夾住了煙卷,照舊將她摟得嚴嚴實實的。

她能感覺到,他在笑。

“你放開,不然我叫人了。”

“哦?你舍得嗎?”煙卷被掐滅,最後一絲光亮也沉寂在黑暗裏,他將煙灰撣了撣,吻在了她肩頭,“算了,去睡吧。”

這算什麽?敷藥嗎?

秦煜撒開手,叼著煙回到了先前的座位上,掏出打火機,點上火。

程央不知道那點紅光在院子裏亮了多久,但第二日自己起身的時候,他依舊坐在那兒。

“程央,換雙耐磨點的鞋,我們十分鍾之後出發。”秦煜跟她說話的口氣並沒有什麽異樣,眼睛也是光明正大地看著她。

程央笑了笑,還真是個厚臉皮的男人。

“姐,這個給你,今天你用得上。”毛猴走過來。

程央低頭,是一段一米來長的紅絲絛,毛邊被細細地修剪過,平整光滑。

“這個……”

“是環保材料。”毛猴說完便跑開了,她原本是想問問這絲絛的用途。

“妮兒,走吧。”身後老時喊了一句。

程央不由自主地回頭,卻撞上了時寸心的目光。

“拜拜。”她伸出手,禮貌性地衝時寸心揚了揚。

時寸心愣了一會兒,才想起回了她一個微笑。

“快一點,磨磨蹭蹭的像什麽話。”秦煜起身,依舊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

“毛猴還沒來呢。”

“他有別的任務,今天,就我倆。”

“這……”

“怎麽,怕我吃了你不成?”

程央在心裏想,可不是怕你吃了我嗎。

“那我們今天去哪兒?”

“今天……我給你看個大寶貝。”秦煜靠近,勾起嘴角,頗有些市井小流氓的味道。

程央沒有羞澀驚恐,而是不由得將目光往下挪了兩寸,他“嘖”了一聲,扭頭朝著路口,走了。

“秦煜,我還沒換鞋呢!你等等我。”

“自己追上來。”

“秦煜,這紅絲絛用來幹嗎?”

他不說話。

“秦煜,你要帶我去哪兒?”

他不說話。

“秦煜,你說的大寶貝……”

“很快就要去滑坡區植樹了,那裏太危險你跟不了,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帶你出來。紅絲絛是許願祈福用的,我要帶你去看林場唯一的一棵降龍木,大寶貝是大風車,你還有什麽想問我的?”他停住腳步看著她。

程央愣了愣,搖了搖頭:“那就沒有什麽了。”

“嗯,走。”

程央點點頭,本以為昨晚張隊的話隻是一句玩笑。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長久沉默著。

“想好許什麽願了嗎?”秦煜問。

“靈驗嗎?”

“看運氣。”

“那就是不靈驗,你呢?許過什麽願望嗎?”

“種的樹都活,東西不被偷,林場不起火。”

程央想起了不久前那個偷黃楊的男人,笑了笑:“嘿,果然不靈驗。”

“當娛樂吧。”

程央點了點頭:“沒有更私人的?”

他想起了昨晚煙頭上那股口脂香:“沒有。”

“真是無趣,要是我許願,肯定求個清秀白嫩的帥哥,職業嘛……醫生或者作家都不錯,又溫柔又黏我。”

“哦,聽起來不錯。”他笑了笑,對她的小把戲置若罔聞。

“秦煜!你這人是不是……”

“噓!”他捂住她的口,連跳腳發怒的話語也一同憋回了腹中,“你聽。”

山林靜寂,隻有稀疏的鳥啼與蟲鳴,此時倒是可以聽到簌簌的風聲,可眼前的林葉並沒有與之相稱地翻湧。那聲音細微卻連續,像是數百裏外高樓上傳來的弦音。

她在這聲音裏變得安靜,秦煜將手放下,低聲問:“知道聲源在哪兒嗎?”

程央轉了轉身子,四麵聽了聽。

“在那邊!”她突然很高興地指著西北方向朝他喊道,長眉舒展,明眸圓睜,別有一股稚氣與童真。

他笑了笑:“嗯,不算聾。”

“嘖,真是不解風情。”

他沒有反駁,朝著小徑邊的野地邁了一大步,正站在程央指的方向:“我帶你抄條近路,敢來嗎?”

她朝著那個方向看去,終年無人路過,藤蕨類植物在地麵匍匐肆意抽生,還沒看到,心裏已經有了成百上千的軟體蟲在蠕動。

“有什麽不敢!”話才剛說完,她喉嚨處卻輕輕地動了一下,在咽口水,很分明。

秦煜未說破,隻是問她:“程央,會唱歌嗎?”

“會。”

“唱首來聽聽。”

“沒心情唱。”

“我有心情聽。”

“那你自己唱。”

“程央,這兒可就我們兩個人。”

說完,他還停下來,朝著她腳下壞壞地笑了一陣。

這個笑,與他在坑頂看著她時很像,與他騙她在鎮上隻訂了一間房時很像,與所有她最狼狽的樣子呈現出來前的預兆,都很像。

“想聽什麽?”她歎了一口氣,推了他一把。

他心滿意足地往前走:“都行,唱些情意綿綿的。”

程央從身後給他一個白眼,將每一首情深義重的曲子都唱得咬牙切齒,他倒不嫌棄,隻偶爾回頭交代她小心看路。

沒空為想象中的軟體蟲擔驚受怕躡手躡腳,這就夠了。

“來,給我手。”

秦煜三兩步爬上了一處石壁,四周沒有可借力的東西,他便將手伸給她。

她伸手,自然地抬頭,目光相接時,嘴裏還不忘唱:“這裏有值得我們愛的太多理由……”

不知是否是由於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攀緣這處石壁上,這一句,格外好聽。

他將她拉上來,她也沒再接著往下唱,背後杵著風力發電用的大風車,約莫十層樓高,單個葉片長至三十米,數小時前聽到的動靜,便是它運轉時的聲響。

高處山體**,岩石居多,程央往後一躺,呆呆地看著頭頂三片扇葉順時針轉動,秦煜的身影,在她眼眶裏逐漸模糊起來。

她困了,她第一次這麽覺得。

“程央。”

“嗯?”

“最後那首歌,唱得還不錯。”

“嗯。”

程央徹底閉上了眼睛,任憑呼呼的風聲將耳朵填充,她突然很想騎一匹馬在某個不知名的湖泊邊飛奔,沒有馬鞍,沒有韁繩。

她的嘴角漸漸勾起一絲笑,發線雜亂在臉頰,有幾分並不俗氣的風塵。

“你會主動聯係我嗎?”想象中的馬匹正騎到一個小土坡,她睜開眼睛問秦煜。

他坐在方才拉她的那一處石壁上,背著她看著很遠的地方。

“秦煜,你會主動聯係我嗎?”她坐起身,又問了一次。

“山裏信號不好。”

她從地上抓了一把細碎的草,丟向他,經風一吹,什麽也沒砸著。

“你要是不聯係我,我也不會聯係你的。”她揚起頭很認真地跟他說道。

“嗯,信號差,也不一定能接著。”

他從落地的碎草中揀了相對較長的一根,搓了兩下,叼在了嘴角。

程央看了他一會兒,他將頭扭開了。

她笑了笑,他一定會聯係自己的。

“走吧,帶我去看看那棵降龍木,我給你唱歌。”

(四)

降龍木並非學名,隻是當地一個通俗的叫法,由於它是林場內樹齡最大的一棵古樹,樹種算得上珍稀,根係發達露出地表看上去又很有些盤龍的意頭,這才得了這個雅號。

隔老遠程央便看到了滿樹豔麗無比的綢帶,花花綠綠,一棵樹便是一座小山包。

她從口袋裏掏出絲絛,想了想,還是塞回了口袋裏。

“不許願?”他問。

“林場不起火,從我做起。”她知道手上拿著的是易燃物,但卻是故意跟他打趣,真實理由是,她沒想到自己應該衝著原本就不相信的東西求些什麽。

秦煜圍著樹走了一圈,在樹根下揀了幾根掉落的緞帶,帶末係著小塊的石頭,即便落下也飄不走。

他將那幾根緞帶重新搭在樹丫上,說:“這裏有人打理,周邊的雜草都掃幹淨了,祈福算祈福,不搞燒香拜神迷信的那一套就行。喏,一會兒你記得往綢帶底下係上小石頭,別給輪值的人添麻煩。”

“係石頭?”

“嗯,不然飄到別處容易起火。”

程央想起了一些沉重的報道,也注意到說“火”這個字眼時他的眼皮總會跳一跳。

他說自己有個弟弟,而貼身的照片上,那人穿著森警的製服,程央心裏有了八九分猜想。

“那我希望……你走開,我求財求色,被人聽見了不靈驗。”

她將那根紅綢帶綁了塊石子拋在枝頭,扶著樹身說:“要是真有用,你就幫我保佑林隊的那群人好好活著。”

一陣風過,綢帶尾端的小石子碰撞樹幹發出“咚咚”的響聲,程央笑了笑:“好,我當你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