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等你好了,我跟你沒完

(一)

程央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長衫站在門口紮頭發,外牆上有一麵公用的鏡子,許久不擦,鏡麵有些花。

高原站在不遠處跟人打電話,風帶過來一星半點,都是工作上的事。

“急著回去嗎?你先走吧。”程央邊紮頭發邊說。

高原掛斷電話,沒有接話。

程央盯著鏡子看了一會兒,模模糊糊的,多了一個人像,她回頭,是張隊。

“今天就準備走啊?”張隊說話時將手背在身後,像在掩飾某種慌張。

高原微笑著回答:“嗯,我明天還得趕回去出庭,何況我父親,也在家裏等程央。”

“那是,人命關天的事情耽擱不得,”張隊點頭,伸出右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碎胡楂,“程央呢?也急著走嗎?”

“她需要更好的醫療環……”

“血清也打了,休養嘛,山裏的環境絕不差。”張隊假裝沒有聽到高原的話,他低著頭,露出一副十分歉疚的樣子,“人是在這兒傷的,沒能照顧好,怕是老程心裏也要結個疙瘩。程央,你看能不能給叔叔個麵子,讓我們補償補償。”

“好,不過看來我哥有急事,張叔你得安排人送送他。”程央手上的皮箍終於繞完了最後一圈,高高的,一個馬尾豎著。

高原說:“你們的工作那麽忙,這樣太麻煩了,我看還是……”

“嘖,你看你,不拿叔當自家人了不是,當年我不濟的時候你爸幫我從沒說過二話,我張航要是昧良心不把程央的傷照顧好,我就不算男人!”張隊一下情緒上來,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得,我親自跟老程把保證下了。”

高原還想說什麽,張隊已經拿起了電話。

江湖義氣,話短情長,終歸是中年人之間的戲碼。

程央的父親一心撲在年幼的兒子身上,知道女兒沒什麽大問題,在林隊有人照顧又聽了張航一肚子歉疚的話,很快就繳械投降。

最終電話裏的一聲“老夥計,勞你費心了”結束了這場談話。

“嗡……”

高原的手機響,又是委托人的電話。

他接了,走到一旁,神色比之前還緊張。

張隊衝身後招了招手,又扭頭跟程央說:“你放心,秦煜幹了那些渾蛋事,叔一定幫著你弄他。”

程央覺得有些莫名其妙,衝張隊比畫的地方一望,秦煜正握著前天在院子裏砍削的那根木頭坐在門廊上,手上的拋光紙發出了細細的“沙沙”聲。

“什麽事?”她低聲問。

“就是……”

“給,沒消腫之前你就拄著它。”秦煜走了過來,扔給她一根拐杖。

程央拿在手裏摸了摸,木質細膩,是黃楊。

“謝謝你。”

“話別說太早。”秦煜板著一張臉,瞄了一眼張隊。

不知道為什麽,程央覺得秦煜在憋笑。

“什麽?他說我跟他上了床?”程央手裏拿著那根拐杖在磚地上敲得咣當作響。

毛猴一邊往嘴裏掰饃一邊點頭:“嗯,隊長說是秦哥親口跟他說的,說你昨天晚上跟他睡了,他得對你負責,不然讓你不清不白走了,自己下輩子會變王八。”

“我……”看著毛猴一臉天真的模樣,程央“我”了半天也沒說出句完整的話。

隊裏還有任務,出發前張隊親自吩咐了秦煜騎車送高原下山。

手頭的案子有了新的變故,程央又鐵了心留下,兩頭受力,高原隻好先回去再做打算。

程央原本鬆了口氣,卻沒想到秦煜為了讓張隊幫忙竟然扯了這麽爛的謊。

“程央姐,你別怪他,秦哥性子直,藏不住話。”毛猴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

“我沒跟他睡。”

“以後他要是欺負你,我準站在你這邊。”

“我沒跟他睡。”

“不過隊裏房間小,這倒是個問題。”

“……”

秦煜從不說謊,昨夜他又的確徹夜未歸,毛猴自顧自地嘀咕著,心裏已經認準了這件事。程央見狀,想起自己昨天在餐桌上為了向高原示威而做出的種種樣子,放棄了解釋。

她誠然感謝秦煜毫無條件地幫自己,也感謝他沒能在隊長麵前提及自己與高原之間的尷尬,隻是……

“一會兒他回來,我饒不了他!”她看著掛在畫架上的那匹狼,覺得牙根癢癢。

“屋裏的人快出來啊!”一個陌生的男聲在院子裏喊道。

“誰?”毛猴衝著窗外答。

“快來搭把手,你們有人受傷了。”

“壞了,難道是隊長他們在林子裏……”

毛猴連忙朝著外頭衝了出去,不一會兒,傳來了一聲哭喊。

程央走得慢,拄著拐杖也朝院子裏趕,一看到那張沾滿血汙的臉,“咣當”一聲,拐杖便掉在了地上。

“這是怎麽回事?”李姐從屋子裏衝出來,手上拿著一把菜刀。

程央一把撈著陌生人的胳膊,用力過猛,像擒賊。

兩人的陣仗將那陌生人嚇得夠嗆,他急忙擺擺手說:“我也不知道啊,我正揀蘑菇呢,揀著揀著看到草叢裏一個大摩托,他就在摩托邊上一腦袋血。”他晃了晃背上背著的竹簍子,幾朵打懨的菌子軟趴趴地趴在筐底。

程央蹲下身子將秦煜往自己懷裏攬,沉甸甸的,很壓肩。她安排著:“我們倆先扶他進去,你趕緊打電話找時醫生過來。”

毛猴點了點頭,顫顫地掏出手機,眼睛卻總往秦煜身上瞟。

帶著血汙的身體翻騰起記憶,毛猴總覺得眼前霧蒙蒙的,連手腳也不聽使喚,按了好幾下,屏幕還停留在主界麵。

“小毛!”李姐大聲號了一嗓子。

毛猴回過神來,一邊抹淚一邊打起了電話。

費了好大勁兒,幾人才將秦煜安置妥當。

李姐說道:“時醫生上山得好一會兒,你照顧他,我先去找點應急的草藥。”

程央點了點頭,趕緊打了盆水,微濕的毛巾擦過他的眉眼、鼻梁、嘴……每挪動一處毛巾上的鏽紅色便加深幾分。

“嘖……”秦煜吐了弱弱的一口氣,他眨了眨眼,看到程央正湊在他跟前,睫毛微翹,眼睛也很漂亮。

“弄疼你了?”她手上的動作又輕柔了幾分。

“程央。”

他實在提不起力氣,隻側過臉慢慢地叫了她的名字。

他一動,傷口又有了滲血的痕跡。程央急了,連忙用手扶住他的腦袋:“你別動,你別動。”

她一著急便會流眼淚,自己不覺得。

秦煜深吸了一口氣,抬了抬手:“別哭。”

他的手隻抬到了一半,懸在空中又往下落。幾分鍾之前,她還隻想將他千刀萬剮,一句別哭,倒像是把她當孩子一般。

她握住他的手在自己臉上擦了擦:“別以為這樣就算了,等你好了,我……我跟你沒完。”

他嘴角有了笑意,眼皮跳了一下。

“來了,來了。”李姐從門外進來,手上捧著一團黑綠色的草渣,“快替他敷上把血止住。”

程央鬆開手,從自己的藥箱裏翻出紗布。

“張叔知道了嗎?”程央邊忙著邊問。

“林子裏信號不好,沒聯係上,先把血止住就出不了大問題。”

傷得不算太重,隻是失血量多人迷糊,李姐心裏有數,拉著程央替他上了藥,略站了站就準備走了:“好了,你先休息,一會兒時醫生來了讓她給你好好看看。”

失血手涼,程央便將秦煜的手放進被子裏,秦煜閉著眼,攥住了她。

她沒有掙脫,蹲下身子,拉著被角將自己的手也蓋上。

“秦煜,你……”

“顏顏。”

秦煜嘴裏吐出了兩個字,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些。

“嘖!”程央抽開手,搬著木墩坐得離床遠遠的。

毛猴打完電話蹲在門口,任憑李姐如何與他說話都隻是呆呆地望著前方。

“小毛,沒事的。

“小毛,你聽我說,你秦哥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

涼涼的身子,斑斑的血與土塵,毛猴越想越真切,越想越心慌。

突然,毛猴起身疾步朝林子裏跑去,沒有叫嚷,沒有哭鬧。

(二)

“在前麵!”

李姐滑了一跤,依然指著毛猴跑走的方向。

程央準備扶李姐一把,李姐接著喊道:“別管我,一定要追上他。”

樹葉在耳邊刮得嘩嘩作響,天色昏黃,早已看不分明腳下的是枯葉還是暗沉的黃土。毛猴在前麵跑,程央在後麵追,行經之處都是草叢林下,她拄著拐杖,追不上,隻能跟一個大概的方向,但她總覺得,是奔著老虎口。

“啊!”程央一個踉蹌,摔了一跤,拐杖順著山體滑了下去,她撿不著,卻發現自己的腳好了不少。

“毛猴,我是程央。”她沒有停留,一邊踉蹌追趕一邊大聲喊道。

毛猴依舊往前跑,無數枯葉被踩上,又有無數的枝條被折斷,沙沙吱吱,含混在淡淡的夜色裏,有種吞噬一切的氣勢。

跌倒、爬起、追趕、再跌倒……

程央不再嚐試叫毛猴,而是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始終保持跟在他身後,一切都看不清楚,隻能憑著聲音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停住了。

毛猴沒有再移動,立在了一棵黑壓壓的大樹旁,程央停住了腳步,沒有急著靠近。

“唧唧—唧唧—”

像是尖銳物體劃過黑板,聽著很瘮人。

“我可以過來嗎?”程央問。

“唧唧—唧唧—”

聲音又響了幾分。

她想起了秦煜之前對她說的話,怕毛猴做傻事,她往前挪了幾步,這才發現,兩人站的地方正在半山腰的一個崖子上,北麵陡峭視線開闊,像一座瞭望台。

毛猴正站在台前,一麵望向遠方,一麵用指甲蓋劃拉著一棵樹。

沒有過激行為,隻是在重複整個抓撓過程,她站在旁邊,向北看到了老虎口,一時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唧唧—唧唧—”

這樣的聲音持續了很久,越來越慢,越來越長。

她耐著性子在那裏等,他需要發泄,她尊重他。

當最後一聲劃拉聲結束,月光灑滿了這片地方。

“程央姐,我們回去吧。”

她一怔,發現毛猴正揣著雙手衝自己笑,那感覺,很悲傷。

程央一下跑上去將他抱進懷裏,緊緊的,像在彌補一種莫須有的缺席。

“程央姐,我……”

“以後,你就是我弟弟。”

“嗯,可是我……我有點喘不過氣。”

程央急忙鬆手。

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們回去吧。”程央道。

“嗯,我背你。”

程央點頭,反手在樹幹上一摸,深深淺淺,多少年的痕跡。

“姐,回去之後……”

“我什麽也沒看見。”

“嗯。”毛猴將她背在背上,掂了掂,如果姐姐還活著,肯定跟程央的個頭差不多。

回到駐地時,張隊和其他人都站在門口,屋子裏亮著燈,時寸心正替秦煜處理傷口。

“又是那群王八蛋,有完沒完了?”一向沉穩的老時朝地上啐了一口。

“孫子,下次我逮著非弄死他們不可。”

“沒憑沒據的,難辦啊。”

“怎麽沒憑據,剛才妮兒不是說是石頭之類的東西投擲受傷嗎?又不是沒遇到過,吃了他們多少暗虧了。”

“就是,幹偷雞摸狗的勾當打擊報複,昧良心。”

“別說了別說了。”見程央拉著毛猴往這邊走,張隊趕緊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停下,幾個人甕聲甕氣的,一臉不平。

“張叔。”程央隻當沒聽見,暗暗將這些話記在了心裏。

“哐當”一聲門開了,時寸心拎著藥箱出來。

“秦煜怎麽樣了?”程央連忙問。

時寸心不回答,噘著嘴上下打量了程央一番,說:“怎麽,腿好了?”

“差不多,能走,隻是走快了疼得很。”程央回答。

時寸心卻一把撈住了她的手,又從藥箱中翻出了一個棕黑色的小瓶塞給她:“減輕疼痛的,顏顏!”

最後兩個字在時寸心牙縫中拖得長長的。

程央接過藥,似乎明白了什麽,嗬,真是個不要臉的男人。

“你去看他吧,我累了,先去廚房找點吃的。”程央跟毛猴說完,不緊不慢地往廚房走去。

時寸心指著程央大喊:“你有沒有良心啊!他做夢都想著你,你要是不心疼他,就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程央覺得她這個比喻用得極妙,勾嘴笑了笑。

“程央,你要是現在不給我滾回去照顧他,就算你跟他好過了我也要跟你搶。”時寸心喊道。

一院子的人都把眼睛落在了程央身上,程央望了望隊長。張隊趕緊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嘴上沒個把門的,怪我,怪我。”

“憑什麽我要照顧他?”程央笑道。

“因為……”

“我又不是顏顏。”

程央攤了攤手,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程央姐,秦哥醒了,他有話跟你說。”毛猴從屋子裏探出頭,顯然對外麵的動靜還不是很清楚。

程央衝著毛猴笑了笑,故意反問道:“他真找我?”

時寸心臉色並不好看,毛猴卻很快活地點了點頭。

“哦,我沒空。”程央轉身走了。

(三)

“她肯定有空,剛才還坐在院子裏看螞蟻搬米呢。”毛猴很篤定自己的判斷,張嘴咬了一大口蘋果。

秦煜皺了皺眉頭,從門縫往院子裏瞥了一眼,什麽都沒有。

“哥,你真不吃啊,時醫生下山前特意給你留的。”

“不吃,你把這個月的工作筆記拿給我,我再看看。”

“多休息一會兒吧,過兩天中隊開會的事讓隊長去說說。”

“一點小傷,再躺就廢了。”

毛猴看著他精神頭不錯,想了想起身往通訊室走,每日入山登記、巡視情況都會匯總保存,這對病蟲害發生的連續性觀測有大用。

門被推開了。

看到來人,毛猴叫了一聲:“程央姐!你來看秦哥了?”

“唉,頭疼。”秦煜往身後一倒,將手扶在了頭上,動作幅度太大,不逼真。

程央進門看都沒看他一眼,提著畫架和顏料又準備出門。

為了讓他靜養,昨夜她搬了個睡袋睡在了通訊室中。

“程央!”

秦煜叫她,她像沒聽見一樣。

“程央!”

又一聲。

毛猴趕緊溜出門去,靈機一動,還反鎖了門。

“說。”

程央站在門口,拽了兩下把手,徒勞無功。

秦煜歎口氣,拉下了上衣拉鏈,脖頸、鎖骨……

程央趕緊轉身,臉蛋要紅不紅:“有話好好說!”

“你,轉過來。”

秦煜從內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許多年了,有些泛黃。

“他,叫秦炎,是我弟弟。”

程央小心翼翼地往照片上一瞥,先前搭在嘴角的舌尖還淺淺地露出了一小截。

“炎炎?”

“嗯。”

“關我什麽事。”她別過臉,站在床邊。

秦煜伸手抓了一把,將她的手腕握在手裏,她受了力,往他懷裏一靠,整個人都差點兒貼了上去。

“程央,你說話可得算數。”

程央眨了眨眼,想起了那晚留在他耳邊的那句話—要是你該多好。

“算數,以後我說話幾個字幾件事都給算得清清楚楚。”

“少給我裝傻。”

他俯下身來,程央一把抵住了他的脖頸:“再這樣?我叫人了?”

那塊雄性特有的骨頭動了動,程央不自覺地又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秦煜勾嘴笑:“喜歡嗎?”

自信,卻太過狂妄了。

“大白天的關什麽門,這樣空氣多不流通。”門外傳來張隊的聲音。

“不是,隊長,那個……”毛猴阻止。

“秦煜,過兩天你記得……”

門開了,屋子裏隻有程央一個人,她站在窗邊,握著一支畫筆像夾著一根煙。

“嗯?”她側了側頭,帶著一點點驚訝。

“什麽事?”秦煜從院子另一側走過來。

“哥,你怎麽……”毛猴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麽他秦哥會從那邊過來。

秦煜笑了笑:“一點小傷不礙事,出來走走有利恢複。”

毛猴張嘴還準備說些什麽,秦煜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後天鎮上消防中心例會,這個耽誤不得,車子找回來了,沒什麽問題,不過你現在不許騎。另外……”張隊在秦煜耳邊說了幾句,“你看看你要不要找個人跟你一起辦這件事。”

“哥,什麽好事?帶上我唄。”毛猴自薦。

秦煜揉了揉毛猴的頭:“你還得工作。”他又扭頭,叫了程央一聲。

然後,他對張隊說:“不可能,沒希望,想都不要想。”

張隊卻無視秦煜的回應,自顧自地點點頭,倒很滿意這個決定。

程央還想分辯,一群人被一陣哄鬧聲打擾,張隊擺了擺手,看到老時和老林押著一個粗粗黑黑的漢子蹲在路口。

兩人罵罵咧咧的,蹲著的那個漢子臉上卻掛著笑。

“老鄉,是你啊?”張隊笑嘻嘻的,走上前也沒叫兩人鬆開手。

程央瞥了一眼,有幾分眼熟。

“之前偷黃楊的那人。”

秦煜提醒她,有種打報告的意味。

張隊嘖嘖:“這是怎麽了?又砍柴砍到什麽珍惜樹種了?”

那漢子蹲著苦笑了兩下,不反抗也不否認:“抬抬手,抬抬手。”

“捶不死你!”老林彎了彎手指,揚起手瞄準了漢子的前額準備來個腦瓜崩,那漢子下意識地閉眼,他的動作卻又停住了,“包,專幹老鼠的勾當。”

張隊嚴肅下來:“說說吧,怎麽回事?”

那漢子回答:“這不就在林子裏走走,被兩位同誌叫來喝茶了嗎?”

“喝茶?想得美!你拿石頭砸傷了我們的人,你敢不敢認!”老林長得人高馬大,一下將那漢子提到了秦煜麵前。

那漢子看了秦煜幾眼,眼睛一滴溜,一臉嚴肅:“哎喲,這傷得可不輕,得好好養著,可憐了。不過,喝了多少啊,怎麽摔成這樣?”

“這事兒跟你沒關係?”張隊問了一句。

“這叫什麽話,天地良心,我能幹這種事?”那漢子將雙手插進袖管裏,昂著頭,說話時脖頸額角青筋暴起,似乎在用極大的力氣說明自己的清白。

“那我們剛才逮著你的時候你怎麽抱著石頭蹲在草叢裏,好家夥,差點讓你給砸著。”老時想著剛才的場景還覺得有些後怕。離駐地還差兩百來米,剛下了一個急坡,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就從天上掉了下來,沿著眉毛擦過,落在了腳邊。他看了看,石頭另一麵還是尖尖的,有打磨的痕跡,這要是再準一點……

“我蹲著解手呢,這不是怕蛇嗎?誰知道蛇沒嚇到嚇到了您,同誌,多擔待。”那漢子慣會耍嘴皮,眼珠子一轉便是一套說辭。

“王八蛋,砸秦哥的就是你,你……”毛猴忍不住出聲。

“毛猴。”秦煜趕緊攔住了他,連張隊也皺了皺眉。

程央算是明白了,是誰幹的大家一早就心知肚明,可即便今天抓了個正著,那天的事依舊沒有實質的證據,不過是圖個嘴皮子痛快,最後終究不能將他怎麽樣。

“那人可惡嗎?”她低聲問毛猴。

“可惡,既是鄉民又是濫采濫伐小頭目,隊長說之前抓他也被他偷襲過,砸了腿,腫了好久,可山裏沒監控。嘖!該他斷子絕孫。”

程央笑了笑,將頭發撥在一側往前走去。

她今天穿了一件水藍色的無袖長裙,黑發垂腰,擠一擠,事業線還算清晰。

秦煜拉住程央,她回頭,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長眉明眸,他總覺得,她想做壞事。

“哎喲……”程央輕輕叫一聲,彎腰摸了摸腿上的傷痕。

那漢子見人群裏走出了一個漂亮姑娘,聲音誘人,不由得被吸引。

程央體位低湊得又近,那漢子自然低下了頭。

“怎麽了?”一群人關切地問。

程央突然抬頭,沒理會旁人,徑直指著那漢子就說:“臭流氓!往哪兒看啊!”說完提腿衝那漢子襠部狠狠地踢了一腳。

“嘶—”在場的幾個男人都覺得頭皮發麻,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沒來得及阻攔。

程央一腳踢完,就抱著胸口咿咿呀呀地跑開了。

天真可愛,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

“這……”那漢子還想分辯。

“你幹嗎盯著我姐胸部看,太不要臉了。”毛猴眉毛一豎。

“這事幹得不講究,老鄉你也真是的。”

“就是,人家一個大姑娘,你也太不要臉了。”

經毛猴一帶動,幾個人便圍著那人一臉正派地說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被踢的那漢子隻好捂著痛處吃下了這個啞巴虧。

“我去看看程央。”秦煜交代了一句。

“嗯,好好安慰安慰她,年紀小嘛。”張隊皺了皺眉,看著那漢子走路一顫一顫的模樣還覺得**生疼。

秦煜朝著程央跑的方向追過去,在廚房後麵找到了她。

她靠在牆頭咯咯咯笑個沒完沒了,秦煜看了她一會兒,也不由得跟著笑了。

“怎麽樣,解氣吧。”她咧嘴,像一朵盛開的海棠花。

“真好看。”

“啊?”

“解氣,不過……”

程央拉了拉肩帶,她裙子裏還穿了件貼身的吊帶:“放心,吃不了虧。”

秦煜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靠在她旁邊。太陽快落山了,紅橙色的霞光將各處灑了個遍。

“程央,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出畫冊,辦畫展吧,出名發財,你呢?”

“這兒還有許多工作要忙。”

“嗯,我聽說你們連年假都是輪休,的確很忙,不過我可以常常來這裏采風,順便見見你們。張隊說林區麵積廣,很多沒見過的……”

“你的計劃在這裏實現不了。”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踢的那一腳似乎也沒有那麽好笑,程央扭過頭,拿下他嘴邊的煙:“秦煜,以後別抽了。”

他笑了笑,又從口袋裏掏了一根:“程央,我們過不到一塊兒。”

“誰要跟你一塊過了,你在張隊麵前瞎說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裝什麽大尾巴狼。”

“嗬!”他挑了挑眉,似乎在回味那件本就不存在的事,“隨便吧,不過,你回去之前得空就找我,我學過幾天格鬥,教你幾招防身沒問題。”

“用不著,我會保護我自己。”她將手伸進他褲兜裏,摸出了打火機。

指尖劃過的地方癢癢的,隔著一層縫製口袋的紗絹依舊感覺清晰。

“你跟時寸心不一樣。”

“當然,我是程央,絕無僅有。”

兩個人靠在同一堵磚牆上抽煙,煙霧繚繞。程央的動作並不熟練,吸兩口便會被嗆著,她不說,他也不戳破。

秦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單單想讓她知道炎炎不是旁人,或許是那日躺在**聽見了她與時寸心的對話,或許是那日她在自己耳旁說了那句“是你該多好”的話,又或許,是第一次她蹲在自己身旁舔著嘴戳了戳他肩頭那團火光。

他有些後悔了,自己不該在解釋完後還由著性子說那些叫她算數的混賬話。

“秦煜。”她叫他,眼睛裏落了一片霞光。

“說吧。”

“你比我想象的,沒種多了。”

程央扔下煙蒂,點著腳將最後一絲猩紅的煙絲滅在泥裏,轉身,離開了。

秦煜沒有看她的背影,隻是撿起了那個煙蒂攥在手裏,林海上空浮著一層暗紅的金色,烈火一般。他朝著空中吐了一個煙圈,又從內口袋裏掏出了那張照片,被定格的秦炎製服加身,年輕英俊,笑容美好。

“這輩子,哥哪兒也不去。”

(四)

“不是說後天嗎?大清早的擾人清夢。”

抱怨歸抱怨,程央起身的動作卻十分麻利。

“中隊例會上午開,不騎車當天來不及,何況,我們還得在鎮上逛一陣。”秦煜靠在門口等她,聽到屋子裏有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響。

“程央,你在化妝?”

“要你管。”

他笑了笑,想起了第一次跟自己巡山時她的那兩條眉毛,的的確確,是好看的。

“鎮上有賣**的店嗎?要純棉的。”

“……”

“還有內衣,也要買一些,從中號到大號……”

“小號吧,就算熱脹冷縮你也撐不破天。”

“咣當”一聲,程央一下拉開了門,秦煜沒留意,差點隨著門倒在她身上。程央噘起嘴盯著他,兩人的視線都莫名其妙地轉移到她微微凸起的胸部上。

“給毛猴買的!”她將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本來想掐他一把,看著他額角的傷疤又沒忍心,胡亂點了點,算是出氣了,“買回來之後,你幫我給他,就說是統一采購的。”

秦煜打量她,酒紅色的裙擺,淡淡的妝,為了應付山路特意穿了帶抗震氣墊的平底鞋,身後還背著一隻大容量的迷彩包,不僅不突兀,反而有種混搭風的時尚感。

“好看嗎?”她揚了揚裙子,對這樣的注視有種天生的得意。

秦煜挪開目光,摸了摸她背包的布料,似乎他一開始就沒有注意別的地方。

“買了回來你自己給他,明天……跟平時不太一樣。”秦煜說道。

“生……”

秦煜趕緊捂住她的嘴巴。

毛猴拎著一把鐮刀從後頭走過,衝秦煜揮了揮手。

秦煜問:“一個人巡山嗎?”

毛猴回答:“不,今天隊長叫我跟著他一起去看看水道邊上樹葉泛黃的情況。”

“嗯,當心點。”

“哎,哥,你記著別欺負程央姐,她是女孩子,你得多誇誇她。”

毛猴走了,秦煜才從她臉上將手撒開,沒留意,口紅捂花了蹭到她的下巴上。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你今天這妝,真漂亮。”

“那當然。”她笑了笑,歡天喜地地朝路口走了。

山勢整體算不上險峻,但下山的小路卻都是急坡,常常樹蔭夾道的場景一個拐彎過去便隻剩下一片**的山體,羊腸一般的小路從中間穿過,傾斜度大,道路短促。

程央似乎心情不錯,得了一句誇走路都帶點躍起的韻律。

“這樣就開心了?”

“要不然呢?”

“程央,你……”

“哇,都七月底了還在開花!”

程央走在前頭,看到沿路開了一大叢月季,玫紅色,一朵接著一朵。這樣細碎的花朵作為元素,她用過許多,隻是它的花期原本是三至五月,這個月份開花,格外新奇。

秦煜停下腳步,跟她說:“去看看吧。”

她蹲在花叢邊,伸出手又摸了摸。

“什麽感覺?”他問。

“它想開了。”程央一邊回答他一邊從包裏掏出手機。花瓣偏厚,卷翹力度大,花枝細且硬,她在記事本中記錄下這些差異。

秦煜掃了一眼,也伸手去摸花枝。

“怎麽樣?硬不硬?”程央滿臉期待地看著他,像一種貓頭鷹。

他突然感覺到這個問題裏夾雜著某種奇怪的東西,這才將手收回來,在她衣角輕輕提了一把:“走了,離鎮上還遠著呢。”

“嘖!”程央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收好本子故意走在他前邊。

秦煜挽起袖子看看時間:“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說。”

“說。”

“隊裏預算緊,我隻訂了一間房。”

“什麽?”程央停下腳步,扭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見她下巴上的那一抹餘紅尤其鮮明。

“你!臭流氓!”

“說了是預算緊張,我跟毛猴下山也這樣。”

“能一樣嗎?我是女孩子!”

她氣呼呼地往回走,秦煜一把拉住了她:“我看,也沒什麽不一樣嘛。”

“那是你瞎!”她拽著他截住自己的胳膊晃了晃,打開了一個缺口,又趕緊往後跑,“我不去了,說什麽也不去了。”

秦煜個高步伐大,兩三步就追上了她。

“真不願去了?”

“不願!跟你睡一間房,打死我也不去。”

“行,那我就打死你。”秦煜一隻手攥住她,一隻手解開了自己的皮帶扣。

“姓秦的,大白天的你幹啥?”

他笑了笑,將皮帶繞了一圈捆在了她手上,不至於太緊勒著她,卻又掙脫不開。

“走了,再鬧就不是大白天了。”他說這話時故意一臉壞模樣,往前走,拉一拉皮帶,她就隻得跟著過來。

“秦煜,你不是人。”

“走啦。”

“秦煜,我回去之後一準兒告訴張隊長。”

“走啦。”

“秦煜,”她看他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樣子,這才放軟了聲音說,“你放開我吧,我不跑了。”

“真不跑了?”

她乖巧地點點頭,眨巴著眼睛衝他笑了笑。

“那就走吧。”

他拉著她往前走,她一麵被拉著一麵生悶氣。

過了個拐彎處,路麵的碎石變成了幹沙一般的小顆粒,深一腳淺一腳,路邊的植物又是韌性不高卻十分鋒利的茅草,極易摔跤滑倒。程央無法想法他平時是怎麽在這樣的路段把控住車輛方向,自己光想想便覺得害怕。她不再叫嚷,一邊死死地拉著那根皮帶,一邊注意著腳下的路。

秦煜走兩步便瞅一瞅她,她小心翼翼地走著,不算太笨。

隔著半根皮帶的距離,好受力,即便她摔倒他也能接著,這樣的路一共兩小段,中間就隔了幾十米,她脾氣大,他沒打算放她。

“我餓了!”路過一塊平地,程央仰著頭衝他喊。

秦煜看看時間,將她牽到一塊樹蔭下。

“餅幹和饅頭,你吃什麽?”他問。

“吃饅頭,自己拿著吃。”

她眼珠子一轉,他便提高了警惕。

“那就別吃。”

秦煜從包裏拿出食物,當著她的麵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早上胃口不好,程央沒吃下多少東西,如今又走了一兩個小時山路,肚子裏早就空空****,經他一勾,更饑餓難耐了。

“我餓,我要吃東西。”她在心裏告訴自己吃飽了一會兒才有力氣找他算賬,想了想,衝他張開了嘴。

秦煜三兩口吃完自己的那份,才從包裏拿了饅頭小口小口掰碎了喂她。李姐在饅頭裏加了應季的蔬菜汁,她吃得也香。

“還要嗎?”拳頭大的饅頭就剩下一個小小的角,她咀嚼的速度越來越慢,大抵吃飽了。

程央搖了搖頭,他便一口塞進了自己嘴裏。

“秦煜,我要喝水。”

“嗯。”他解下水壺,喂到她嘴邊,看著她閉眼喝水的認真樣,突然覺得很滿足,“像隻鴨崽子。”

“噗—”程央被他這話逗樂了,還沒來得及吞下的那一口水徑直噴在了他臉上。

“你這女人……”

“誰叫你綁著我的,自己找罪受。”

看著秦煜,程央覺得自己扳回了一成,她仰著頭,故作委屈地喊:“我的手動不了,你還得給我擦擦嘴。”

秦煜用手抹去了眼前的水珠,歎了口氣,在她臉上胡亂呼了一把。

“咯咯咯!”她又得勝一般地笑了。

四個小時的山路,兩個人打打鬧鬧走了將近六個小時,來到鎮上時已經過了晌午,秦煜替她解開了皮帶,怕她鬧,在鎮口給她買了一塊竹簽串的糖糕。

“這就想打發我了?”

“愛吃就吃,不吃拉倒。”

過第二段滑腳的山路時,程央便發現了他綁著自己的真實意圖,不然也不會那麽湊巧,每每自己向後倒時手上便有了向前拉動的牽引力。她笑了笑,這樣的男人,嘴賤死算了。

吃著這些小玩意,她跟著他進了一家旅館。

“兩間房,昨天訂的。”秦煜衝老板娘遞出了身份證,指了指自己和程央。

“不好意思,店裏今天……”

“不是說住一間的嗎?”單純好奇,無關其他。

老板娘扭頭看了看程央,掏出一把鑰匙跟秦煜說道:“大兄弟,我知道本來你訂的是兩間房,可是吧,今天我老舅打鄉裏來,店裏又住了一隊送親的,實在是隻有一間了,你看你媳婦生得這麽漂亮,不睡一起,不可惜了?”

秦煜皺了皺眉,扭頭去看程央,白的糖糕、粉的臉蛋、紅的糖山楂,漸變色一樣。

“行嗎?鎮上就這間旅館了。”秦煜轉頭問。

“秦煜,拿一下。”程央似乎沒聽到他說的話,將糖山楂遞給他。

秦煜接了一手,她便拿過鑰匙飛一般跑上了樓:“先說好,誰先進房誰睡床!”

“嗬。”他勾起嘴角,咬了一顆山楂,追了上去。

老板娘將最後一間空房勾成了入住,從櫃台上拿了一顆送親隊給的喜糖塞進嘴裏,笑了笑:“年輕,年輕真是好。”

房間在三樓最邊上,開了兩扇大窗,中間一張單人床。小鎮大多建築都是平房,從這兒基本能看到全貌。房子是木質結構,地板結實,但一踩上便會吱吱作響。

程央率先跑到了門口,掏出鑰匙進了房,正準備摘包關門占領床,秦煜一手抵在了門框上。

“叫你嚇唬我隻訂了一間房,這下成真的了,你就做‘廳長’吧。”

她在屋裏抵著門,剛跑過,臉頰還紅彤彤的。

秦煜透過門縫朝裏掃了一眼:“別小氣,我看那床也不算小。”

他壓根就沒準備跟她搶,隻是瞧著她好玩,故意逗她。

“想都別想,你自己說的,咋倆過不到一塊兒。”

秦煜眸子一沉,鬆了手:“嗯,你睡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