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看起來,是有故事的男同學

(一)

山裏的晨光來得早,林子裏的鳥一叫,一天便開始了。

鐮刀、水壺、背包,護林員的三件法寶。出發前全隊都會將這些打點妥當,而後一字排開,等著李姐起鍋挨個發幹糧。

秦煜看了看時間,環顧四周,離出發隻有十分鍾了,沒見程央。

房門緊閉,想必還沒起床。

“哥,一會兒你幫我領上,我去叫一下程央姐。”

毛猴往隊伍外走,秦煜一把從身後拽住了他:“她不是孩子,用不著你奶,來了就走,不來更好。

話音剛落,廚房門“咣當”一聲開了。

“來,大家的幹糧。”

說話的人正是程央。此時她正握著一雙大竹筷熟練地幫著李姐給大家分裝晾至微涼的饅頭,一個食袋兩個,沒亂塞,特意並列著夾放成不易被擠壓的形狀。

“你的。”隊員們一個個領,輪到秦煜時,她笑著將寫著“秦”字的那隻食袋遞給他,剛才的話她聽到了,卻像沒聽到一樣。

秦煜接過食袋塞進包裏,微眯著眼睛,打量她。

高高紮起的馬尾,略微補了補眉毛卻沒有化妝,一身修身合體的軍綠色工裝服,腰上依次係著伸縮的登山杖、掛繩和工具刀,褲腿跟自己一樣緊緊地束在了厚實的皮靴裏,一水兒裝扮下來,比護林隊的還像護林隊。

“程央姐,你這身太讚了!”

毛猴還在長身體,當時隊裏製工裝的時候為了方便特意給他放大了一個碼,他年輕,算不上講究也終究在乎衣服肥大不好看,如今見了程央的,兩隻眼睛都放光了。

“喜歡?下次買一身送你。”

她說這話是真心的,毛猴卻隻能在旁邊打哈哈。

秦煜朝著她衣服上的LOGO掃了一眼,好家夥,兩三年工資泡了湯。

“走了!”秦煜喊了一聲,跨開步子朝山裏走去。

沉堰林場包含12萬畝次生林,按照隊伍駐地不同劃分為三個轄區,張隊所帶的隊伍平均年紀最輕,轄區最廣,因此巡視的距離也最長。

程央走在隊伍最末,腳下是寬度不足二十厘米的小徑,高一腳低一腳,歪七扭八,碎石亂麻。

程央知道自己隻是來“蹭”行程的,因此一直沒有開口說話,隻等他們主動停下來查看四周植被水土情況的時候,她才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閉上眼睛去伸手摸一摸那些花葉與枝條。

小飛蓬、紅蓼……

毛猴不明白,一個畫畫的人為什麽不更多依靠自己的眼睛,紅花綠葉,藍天白雲,都在視覺上。

毛猴想問她,又怕打擾她。於是他將這話跟秦煜講,秦煜卻回答:“那邊一高一低兩個防火標牌都被新長出來的藤條擋住了,你挑一個吧。”

森林火災與病蟲害最當緊,因此這樣的防火標牌還有許多塊,及時清理標牌周邊的枯枝雜草,是為了讓標語更加醒目,同時減少火災隱患,隻是這一塊掛得高,在樹腰子上。

毛猴擺了擺手,取下帽子別在腰上,貓著腰穿過一叢金櫻子刺棘,麻利地抱著樹幹往上爬,他身子輕,適合爬樹。

“你當心!”

程央好意提醒毛猴,他卻靈巧地鉤著一根樹枝扭頭衝程央招手:“沒事的,我是猴子嘛。”

“哢嚓”一聲,一不留神,一根枝丫折斷了,毛猴腳下一滑,沒摔著,隻往下掉了一截。沒有任何停留,他又嗖嗖地爬了上去,這一次,沒再說話。

程央拍了拍胸口,長長地呼了口氣:“有驚無險。”

秦煜將低處的枯枝掃盡,瞪了她一眼,是責怪。

她下意識地將手放在嘴唇中間,有抱歉,但看著秦煜時卻有幾分頂撞的意味。

清理好後,毛猴一下從樹腰上跳下來,他撿起先前踩斷的那段樹枝摸了摸,葉片間已經有了掛果的痕跡,一共三個,有些可惜。

“可以給我嗎?”程央問他,嘴角裏飛進了幾縷頭發。

“這有什麽用?”

“做成標本,很漂亮的。”

毛猴笑了笑,便興高采烈地拎著枝條朝她走去。

他遞樹枝給她,她拿上,正要插在背包側口袋時看到了他手上密密麻麻的傷。

“疼嗎?”

他彎曲著拇指在手心裏擦了擦,最大的那道已經結痂了,是半個月前劃傷的。

他搖了搖頭,臉上帶著笑模樣,沒有做作,是習以為常。

程央想起了包裏還有一副戶外手套,聽忽悠買的,出來了才發現自己根本用不上。

她拿給他,他卻顯得有些慌張:“程央姐,不用,我們有發手套的,隻是今天……”

“姐都叫了,不是真心的?”她笑了笑,見他另一隻手還拿著鐮刀不方便,便親自替他戴上。

“你真好。”毛猴說這話時鼻子抽了一下,扭頭卻高興地舉起手來跟秦煜說,“哥,好看嗎?”

秦煜點了點頭,張嘴說:“好看。”

毛猴戴著新手套興致勃勃地往前走,秦煜看了程央一眼,皺了皺眉頭。

“有事?”程央問。

“哥!我看到灰房子了!”

順著毛猴喊話的方向看去時,他的身影已經隻剩下了指甲蓋大小,秦煜想了想,搖了一下頭。

走了數個小時才到天門卡點,跟護林隊駐地就地取材的建築風格如出一轍,這兒的房子也隻是幾間灰撲撲的土磚房。毛猴與秦煜在門裏頭跟工作人員交接,程央一個人蹲在一棵雜樹下挽起褲腿揉著自己的小腿,路走多了,有些酸痛。

“那女孩子是誰?”

程央臉盤子小,不像本地人,工作人員看見了便問一嘴。

“程央,畫畫的,”秦煜正低頭做登記,水性筆寫完最後一個數字時發現毛猴也在朝門外看,便補充說,“過兩天就走了。”

工作人員點了點頭,沒再多打聽什麽,倒是毛猴聽了這話後癟了一下嘴。

秦煜放下筆,揉了一下毛猴的頭。

兩人交接完出來,程央便很自覺地站起來。

一個褲腳沒放下,露出了腿上那條長長的豁口,秦煜眼睛朝那兒瞟了一眼,她趕緊跺了跺腳,沒說話。

“後麵的路不好走,原地休息三十分鍾,順便把午餐解決了。”秦煜移開視線,從包裏取出食袋,往卡前點的一小塊草坪走去。

天高林闊,席地而坐。

程央也從包裏拿出水來就饅頭,一口接一口。

毛猴吃東西快,吃完了便盯著她看,目不轉睛的那種。

“怎麽了?”程央往臉上摸了摸,什麽也沒有。

“姐,你皮膚真白。”

程央剛準備樂,毛猴便接著說道:“跟饅頭似的。”

秦煜在旁邊噎住了,連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程央一臉難以置信地將手裏肥大白胖的饅頭挪到他跟前:“像嗎?”

毛猴看了看饅頭,又看了看程央,極認真地點點頭:“一模一樣。”

“你說呢?”她又問秦煜。

“一模一樣。”秦煜喝了口水重複了毛猴的話,嘴裏帶著一點點笑,壞得很。

程央明白這確實是誇獎的意思,隻是……她對著饅頭狠狠地咬了一口,語重心長地告訴毛猴:“遇到喜歡的姑娘,這話,可別再說了。”

毛猴咧開嘴笑:“別說姑娘,老老小小算上,我們在駐地也隻能見到三個女的。你一個,李姐一個,還有時醫生一個。”

“時醫生?”

“嗯,就是時哥的女兒,她在鎮上當醫生,我們有什麽不舒服都是她給看的,可好了。”

“哦,沒見過。”

“沒事,下次你有病,也得找她。”

“……”

“……”

見兩人都沒有接腔,毛猴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撓了撓頭,倒真的有幾分猴子的神態。

“瞧我這嘴,哈哈,不過你肯定能見著的,她跟秦哥……”

“不早了,收拾一下,出發了。”

毛猴的話眼看就要跳出喉嚨口了,她豎起耳朵去聽,卻被秦煜給擋了回去。

程央勾嘴一笑,這裏麵,大有故事。

(二)

“後麵的路不好走。”

秦煜說這句話時程央便做好了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他口中的不好,會是這番景象。

剛下了卡點走了不過十分鍾的下坡路前麵便出現了一片泥濘,再往前看,是一條山澗,平均水深半米以上,水麵略寬水流急。而更令程央覺得頭皮發麻的是,近水的兩邊都生著綠油油的白菖蒲和腎蕨,兩三處葉片上還蒙著一張張白蒙蒙的東西。

她往前探了探:“那個好像是……”

“是蛇皮,樣子比較完整的那些,應該剛褪下。”秦煜沒有嚇唬她的意思,說的都是實情。

程央趕緊將身子縮回來,她搓了搓手,挪到了隊伍最後麵。

“我們該不會是要沿著這條山澗走吧?”

密密掩掩的植物幾乎爬滿了澗邊的小徑,那種遮蔽感讓人不禁聯想起一旁的水中正隱藏著某些恐怖的東西,蠕動的,嗜血的,牙尖血涼分辨不出顏色的。

毛猴看出了她害怕,趕緊搖了搖頭。

程央剛想鬆一口氣,秦煜便勾起嘴角衝她說:“挽起褲腿脫掉鞋,我們蹚過去。”

沒有起風,細長的菖蒲毫無緣由地搖曳。

程央覺得心裏發毛,腦子開始嗡嗡作響,一回頭,身後的兩個人都已將鞋帶打結掛在了脖子上。

她立馬意識到秦煜的話僅僅是一種通知而非可商量的建議。

“能不能,讓我走中間?”

她不像小女孩一般故作驕矜地撒嬌討饒,而是立馬接受了安排,彎下身子慢慢脫下了自己的鞋襪。

趾骨纖細,膚色白嫩,落在土色中平添了一種通透感,像月光,灑在窗台上。

“硌腳嗎?”她問。

秦煜彎腰從水底摸了一個石頭丟給她,移開了在她腳麵短暫停留的目光。

山澗湍急,連石子都打磨得又光又滑,程央點了點頭,用餘光瞟著近處的草叢往水裏走。

“拉起褲腿!”秦煜喊,可她已經到了水中央。

鵝卵石生著綠色的毛蘚,打滑,她走路時晃了晃。

“程央姐,你抓著我的胳膊吧,不容易摔。”毛猴張開手臂護著她,將左側的胳膊朝她靠了靠。

“沒事,這點水不算大,衝不走我的。”她知道毛猴是好意,笑了笑,用虎口圈了一下他的胳膊,能感覺到力量,但比自己粗壯不了多少。

十九歲,應該更安逸一些的。

“前麵更滑腳,不好走。”毛猴堅持不肯收回手,程央無奈,握住了。

三人前前後後地往對麵走,水流清澈,可程央的腦子裏總惦記著那些蛇皮,蛇是可以入水的,她想著,步子邁得小,總也忍不住往水裏瞧。

“平鰭鰍科,我們這兒叫石爬子。”秦煜指著水裏兩尾橙棕相間的小魚,那是她腳下唯一的活物。

程央莫名浮上一種竊喜,總算自己的恐懼沒有被看破。

“這種魚多嗎?”她順著他的話問。

“多,繁殖期過了滿澗都是。”

“對,到時候我們帶你來撈,用帽子就成,撈回去叫李姐拿油炸著吃,再放點辣椒麵,簡直了。”

毛猴說得入神,一隻手拿著帽子近身扇風,程央聽了,趕緊用腳趾撥了撥那兩個小家夥。

小魚遊開了,三個人也蹚到了岸頭。

程央很自然地將手伸給先上岸的秦煜,他沒多想,也去拉她。

“不好,要下雨了。”

指尖還沒鉤上,他就收了手,在空氣中虛晃地抓了一把,捏著手指搓了搓。

程央撲了個空,以為他是故意這樣。她自己也沒有停留,取下腰間的登山杖揮向岸旁,用力一拉,便借力爬到岸上。

她看著秦煜,秦煜也不以為然地看著她,點了點頭,似乎在說“早就應該這樣”。

水聲稀拉,光斑從葉片中打下,程央翻了翻袖口,腕間有薄薄的汗。別說是雨,這樣的燥熱,即便天氣預報播報下一秒多雲她都不信。

她撇了撇嘴,這個借口,並不算漂亮。

程央“嘖”了一聲,實在找不到話來形容心中的鬱悶。

秦煜邊說邊張望:“是暴雨,看樣子得持續一段時間,我們得找個地方紮營。”

程央不以為然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套左腳的襪子,秦煜還在選著地點,她已經換了右腳。

“周二,天氣晴。”程央不急不忙地摸出了手機,原本浮在左上角的小太陽依然精神奕奕,她笑了笑,似乎得到了某種支持。

“就那兒吧。”秦煜取下背包,朝著岸旁相對平緩的一個高地走去,他知道他是對的,這就夠了。

“程央姐,走吧,再不準備下雨就成落湯雞了。”毛猴招呼著。

“他又不是龍王。”程央嘀咕了一句。

毛猴笑著撓了撓腦袋,一時沒有想到合適的話去說服她,便隻是一個勁地說:“要下雨了,下雨了。”

兩個男人都走了,一旁的草叢中傳來沙沙的聲響,程央趕緊穿上鞋,想叫他們等一等自己,一張嘴,一個雨點砸在了她嘴唇上。

“真是見鬼了!”

這是程央,第一次說髒話。

(三)

剛吃了癟,眼下還有稀稀拉拉的雨點砸在頭上,程央敗了興致,一個人站在了樹下看他們紮帳篷。

根據程央來之前的調查,護林員的年齡都在四十歲往上,眼前這兩個人的組合倒讓這個數據顯得有些外行。

“為什麽來做護林員?”她問。

沒有人回答,可她分明看到那兩人的動作都慢了不少。

鋪地布、鋪內帳、穿骨架、搭外帳、釘營釘……秦煜一動手上的肌肉便會鼓張,那些完美的線條讓她想起了一幅名畫,關於力量、關於山巒、關於人類最原始的信仰,她不再對原來的問題感興趣,而是伸出舌頭舔了舔嘴,算是對美好事物的欣賞。

“哥,程央姐是不是渴了?”毛猴蹲在秦煜對麵看到了,搖了搖自己的水壺低聲說給他聽。

秦煜回頭,程央粉嫩細長的舌尖還留在唇間,四目相接,他竟然察覺到了她眼裏的欲望,比一個女人想要一個男人更貪婪,卻也更幹淨。

“嗯,渴壞了。”秦煜點頭。

“那我給她一些水吧。”毛猴又看了看程央。

“不用,幹你的活。”

程央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帳篷完全成型後才回過神來。

為了方便攜帶,林隊配備的都是單人的小帳篷,毛猴一個,秦煜一個,而自己……她隻得撿了樹枝蹲在地上戳起了螞蟻洞—昨天叫他拉自己一把都得求他,眼下這種情況,他指不定怎麽欺負自己呢。

“嘖,令人禿頭。”

程央正想著,不知道秦煜何時到了身後。

“你跟螞蟻有仇嗎?”

“我……”

“閑著沒事就來幫我的忙。”他說完,起身走入了一旁的鬆樹林裏。

程央看向毛猴,他正在往兩個帳篷上方加蓋遮雨布,她想了想,跟著秦煜走了。

秦煜交代她撿一些枯樹枝,但路過了一兩處都遲遲沒有行動。

“有話直說吧。”程央止住了腳步。樹林裏隻剩下了秦煜的腳步聲,他一直往前走。

“秦煜。”

她叫他,他沒有停。

“秦煜。”

又一聲。

他對她的叫聲充耳不聞,她氣不過,追上去瞄準了他的胳膊。

疾步、伸手、發力,她還沒拽住,他卻停下了腳步。

他一側身,她一個踉蹌,撞在了他胸前緊實的肌肉上,而他巋然不動。

“你這人怎麽這樣?”她忍不住控訴。

他沒有辯駁,指了指不遠處一個鬱鬱蔥蔥的山頭:“那裏叫老虎口,是沉堰滑坡泥石流的高發地區。底下有條公路,叫雲盤……”

“就算你不歡迎我,也犯不著……”

“毛猴的所有家人,都死在那兒。”

秦煜話音一落,程央安靜了下來,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你說什麽?”

“毛猴一家四口,除了他之外都死在那兒。”他又重複了一遍,沒有悲痛,隻剩下一種肅穆,泡在淅淅瀝瀝的雨裏,像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從身後扼住了喉嚨,讓人無法喘息。

“救下他的時候他才十三歲,他瘋了一樣用手從泥堆裏挖出了家人的屍體。本來可以送他去福利院或者其他遠房親戚家寄養,可他哪兒也不肯去,守著這片山,整整六年了。”

“他……”

“他比一般人更敏感,你給他點好他就能開心很久,但如果你讓他習慣了這種好,一旦有一天沒有了,無異於一種謀殺。”

雨勢漸大,樹葉被砸得嘩嘩作響,秦煜的話止在了一個“殺”字上,剩下的寂靜卻延長了背後令人心疼的設想。

“年紀輕輕的,無緣無故誰待得下去。”秦煜彎腰,撿起了一根柴火。

程央知道,這次談話結束了。

“那你呢?為了什麽?”她在他房間的日曆上看到過標記著“回家”的字樣,她想不通,多嘴問了一句。

“你管不著。”他又撿了一根。

程央知道他性子冷,但就衝他背著毛猴提點自己這些事的細心,她認為他是個好人。

她抿了抿嘴,隻說:“希望你的理由溫暖一些。”

秦煜聞言看了她一眼,她也開始低著頭撿柴火,安安靜靜的,很適合下雨天。

“壞了,秦哥!那邊……”

毛猴拿了一根四棱形的小枝從搭帳篷的地方急匆匆地跑過來,還沒說緣由,一見秦煜,眼淚先掉了下來。

“這群雜碎!”秦煜將手中的柴火一扔,取下鐮刀逐獵一般地尋了過去。

山雨欲來風滿樓,如今雨水已至,山風更是呼嘯不休。

程央跟著跑過去,泡發的泥漬與腐爛的葉碎粘得她滿褲腿都是。

距紮營處不過百來米,一麵傾斜的山體上**著兩個顯眼的土坑,邊上站著的是四五個披著尼龍布穿著膠鞋的男人,四五十歲上下,皮膚黝黑,身材幹瘦,一副終年勞作的老實樣。

“怎麽了?”程央小聲問毛猴。她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準備給毛猴擦掉眼淚,看了秦煜一眼又收了回去。

毛猴不說話隻往那些人身後指了一下,眼睛要紅不紅滿臉凶相。

程央去瞧,兩根大腿粗細的木頭倒在地上,一根完整的,一根已經被分割成了幾段,從枝葉看與毛猴手中的一樣,四棱形小枝,葉片呈橢圓狀。

“我們就是來拾點柴火。”站得稍微靠前的那人一臉局促地望著秦煜。

“拾柴用得著掘根嗎?編,你編。”

山風拉長了秦煜的聲音,一兩個字就是一句話。

“毛猴,去看看是什麽樹。”

“是黃楊。”毛猴還未動,程央便回答了。

秦煜看了程央一眼,情緒不明。

程央為了佐證自己的判斷特意走上前,在地上撿了一截木頭掂了掂分量:“錯不了,黃楊木木質細膩,比一般的木料沉至少一倍,成木可以拿去做高檔家具,邊角料可以做車珠子、彈弓、手玩把件,樹樁還可以做黃楊盆景,這幾年也算是大熱門。不過,它不易燃。”

秦煜點了點頭,貼麵走到那人跟前:“不、易、燃。”他重複程央的話,一字一頓,意思再明顯不過。

“抬抬手吧,第一次,我們再也不敢了。”那人低沉的嗓音中夾雜著一些當地俚語的腔調。

幾個人無一例外都低著頭,沒有進一步的爭辯與撒潑,立馬承認了盜木的事實。

雨越下越大,程央抬眼看到自己前額的空氣劉海逐漸變成一縷一縷的,她用手撥了撥,反而黏在了一處。

“你先回帳篷裏去。”她還在與頭發較勁,秦煜擦了擦臉上的水漬衝她說道。

接下來的工作再輕鬆不過,沒收黃楊木,對幾人進行批評教育。盜木沒有達到一定的額度,隻能這樣。

秦煜進行勸說溝通的時候幾個人的認錯態度都還不錯,可毛猴一朝那兩根黃楊木伸手,為首的那個男人便站不住了。

“同誌,我們再也不敢了,真的,還上山偷木頭我就是驢蛋。不過這兩根,您抬抬手,讓我們帶走吧。”他黑黢黢的皮膚皺成一團,眼窩很深,眼旁還長著一顆痣,人顯得很憔悴。

秦煜連看都沒看一眼,冷著臉說:“不行。”

那人似乎因為這話受到了極深的打擊,他身子顫了顫,擤了一把鼻涕甩在了地上。

“老鄉,幹點別的吧,我們會一直在這兒。”秦煜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分明是安慰的話,聽起來卻像是某種威脅。

“這些樹,你們要怎麽處理?”另一個人小聲問。

秦煜也不瞞他,斬釘截鐵地說:“根活的栽,根死的埋。”

那人似乎逮著了一點希望,指了指截成數段的黃楊,怯怯地張了張嘴:“這個……”

秦煜抬頭:“埋。”

程央才走開一兩步,見幾人還沒有散場的意思,也站在了原處。

毛猴低著頭將木頭往身邊拖,站在前頭的那人突然一個箭步衝上來。

那人手中有鋤頭,程央擔心他情緒過激對毛猴做什麽,趕緊衝上前去。

還沒站穩,那人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我女兒生了大病現在還躺在醫院裏頭,家裏實在拿不出什麽錢了才上山來偷樹的,要不是這樣,雷劈我我也不幹這事兒。我保證再也不會了,埋了也可惜,求求你們讓我帶回去吧。”

另外幾人連連勸道:

“三哥,你先起來說,妮兒她肯定會好起來的。”

“對啊,這兩位同誌也是明理人……”

……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爭相去攙扶那個跪在地上的男人。

毛猴左右為難,拉著木頭的手卻沒有鬆。

這些年濫采濫挖偷藥盜木的抓過很多,可這樣的理由,著實戳了一下他的心頭。無法再次栽種的樹,抓到了也隻能做填埋處理,如果真的能夠救下一條命……

他猶豫了,隻好將目光轉向秦煜。

成年男人的膝蓋比骨頭還硬,這一跪,連程央都跟著揪心。

“毛猴,把木頭拖走。”秦煜連眼睛都沒眨一下,話比山雨冷,敲擊在人心頭,涼意磅礴。

“其實,那根木頭……”

“拖走!”

秦煜仰著頭,雨水沿著額頭一直滑到脖頸上。

那人緩慢起身,沒有歇斯底裏的哭喊與進一步的請求,他拍了拍褲腿上的泥漬,站直了身子盯著秦煜看了兩秒,然後伸手招呼同行的幾個人,一行人沿著一旁的山徑摸了回去。

毛猴看著那人的背影呆了很久,秦煜便彎腰頂著雨一個人撿起了土坑旁的木頭。

“秦哥,你說,他說的是真的嗎?”毛猴問。

“就一根木頭。”不等秦煜回答,程央便竄到了他跟前。

秦煜低頭,衝程央伸出了兩根手指。

“真的要做到這種程度嗎?”程央嘴角微微**,她明白這是他的工作,但放在這樣的情境中,她還是忍不住質問。

秦煜沒再說話,默默地處理了現場後起身往帳篷邊走。

三個人躲在遮雨布下,水流從高處往低處灌,程央遠遠地看到先前走過的山澗已經淹沒了兩旁的野草,水色昏黃,正如此刻她的心情一樣。

她抬頭看了看坐在對麵的男人,沉悶、嚴肅,眼中帶著一種看不透的冷冽。

毛猴靠在秦煜身邊,同樣沒了聲響,他既為那兩棵樹傷心,又放不下那個僅活在盜木者口中的女孩。

“工作筆記。”秦煜衝毛猴伸手。

毛猴在背包裏摸了摸,掏出來一個皮麵的暗黃色本子給他。

秦煜接過,從上衣口袋裏摸了一支鉛筆寫著—小高嶺,損毀黃楊木兩棵,五人,為首的臉上有黑痣,左手有刀傷……

“是他!”毛猴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記錄,想起了什麽。

秦煜點了點頭,寫上了日期。

毛猴突然很氣憤地握著拳頭捶向了地麵,一看手上還戴著程央送的手套,又十分愛惜地吹了吹。

程央身子前傾,察覺了事情有古怪。

“差點就被他騙了!”毛猴義憤填膺。

秦煜揉了揉他的頭,看著他腮幫子鼓鼓的樣子,笑了。

“算了,找點柴火把衣裳烤幹吧。”秦煜說這話時瞄了程央一眼。

毛猴見了,“嘻”的一聲點了點頭。

(四)

回不去,晚上照舊是涼開水就饅頭,毛猴掃出了一片空地在遮雨布下燃了一堆低低矮矮的火,兩個巴掌大小,不敢生火苗,稍微燃起一些又拿土掩了掩。

毛猴給程央講山裏的鳥和花朵,也教程央用燒熱的石頭燙饅頭,程央覺得身上漸漸暖了起來,看著那一小團被石頭圍住的炭火,突然覺得很想畫點什麽。

她從口袋裏掏出紙,摸了摸,筆卻不知哪兒去了。

“秦哥有筆。”毛猴也想看她畫畫。隊長說,她幾筆就能掙一頭大肉牛。

程央朝帳篷邊緣看了看,從點火到現在,秦煜一直待在那兒,半明半暗,隻有一個背影。

“之前你說被騙了,是怎麽回事?”她壓低了聲音問。

“哦,那個偷樹的半年前就被隊長抓過,他還在會上說起這件事,有黑痣,有刀傷,是那人沒跑了,那人看我和秦哥麵生,誆我們呢。剛才下雨我沒留意,還好秦哥發現了,不然,嘖……”毛猴沒再往下說,將手套小心地取了放進口袋裏,掰起了饅頭。

程央起身挪到了秦煜身邊,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有筆嗎?”

秦煜點頭,將筆遞了過來。

程央接過筆,沒走,蹲在一邊順著他的視線往黑漆漆的地方看,什麽都沒有。

她開口道:“你衣服濕了,去烤烤火吧。”

算是道歉,為了之前的質問。

“不用。”

見她還沒走,他回過頭,看著她臉上有些難堪,他才繼續說:“你回去吧,我的衣服幹了,不信你摸。”

“好,我摸。”

秦煜原本隻是想打發她走,沒想到她會這麽說,隻好將袖子伸過去。

“嗯,是幹了。”她捏了捏,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以後……”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火光透過程央撲了一個小圓點在他袖子上,猩紅的,又摻著一點橙色,她鬼使神差地用一根手指往那兒戳了戳。

他看著她,她舔了一下嘴唇,這個顏色,真漂亮。

“以後什麽?”

“以後別隻聽別人說,容易受騙。”他拍了拍臂膀上本就不存在的灰,站起來,拿著水壺往火堆去了。

秦煜對毛猴說:“衣服幹了嗎?幹了我就滅火了,今晚我跟你擠擠。”

“好。不過,哥,留下火堆吧,不然黑漆漆的程央姐會害怕的。”

“哦。”秦煜點了點頭,將水徑直澆了上去。

熱氣騰起,火光隨之消失。

“啊!”黑暗中,程央突然大叫了一聲。

秦煜打開手電筒朝她照過去,“膽小鬼”三個字還沒出口,就看到一條黃黑相間的長蛇往草叢中竄去。

他連忙上前抱起程央跑進了帳篷裏,叼著手電筒慢慢褪下她的襪子,血洞清晰,這一口,紮紮實實地咬進了肉裏。

“哥,什麽蛇?”毛猴擔憂地問。

秦煜臉色一沉:“菜花烙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