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初次見麵,請……替我保密

(一)

程央覺得有雙眼睛正盯著她,剜刀似的,可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七月,太陽熱辣得像一記耳光,頭頂上樹葉密密匝匝,偶有空隙,漏下幾點煞白的光斑,不僅不涼爽,反而捂得悶熱異常。

程央再次試著撥打那個電話。

“嘟嘟嘟……”

還是沒有信號,跟五分鍾前一樣。

她歎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此時,她正背著一隻碩大的帆布包走在林子裏,背包左下角被棘子劃開線了,毛毛的,像她此刻的心情。一張僅由幾根扭曲的線組成的地圖被攥在她手上,腋下是一瓶還剩三分之一的礦泉水,米色長褲,一根帶刃的登山杖,額頭冒著汗水,五分熱,五分怕。

走到一棵鵝掌楸下,程央停下了腳步,而耳邊依舊傳來了重物壓折落葉的“沙沙”聲,附近還有其他活物在移動,聲音不小。

“誰?”她環顧四周,樹幹,枝條,野花,撲棱的飛蟲,沒有任何回響。

程央將袖子朝上挽了挽,露出一塊機械腕表,此刻是下午四點十七分,距離沉堰地區太陽落山不到兩個小時了。

“從咱們琅華鎮到林場白房子不騎車得走四個多小時,你走不慣山路,得多加一個鍾頭,不過林子裏有條近路,我們打柴的時候常走,你身上有筆嗎?我……”三個半小時前,鎮上的老鄉這麽告訴程央。

程央用袖子擦了一把汗,將登山杖握得更緊些,她靠著樹根蹲下,朝左右各扔了一塊石子兒,側耳聽,沒有聲響。

昨天夜裏弟弟在程央隔壁房間哭鬧了一宿,她沒睡好,眼下太陽穴還是一漲一漲的,不然,她不會迫不及待地跑到這兒來求清淨。

“或許已經走了吧。”程央想。

沉堰林場除了豐富的林木資源之外,也是各種野生動物的天然棲息地,隻是駐地附近,除了記錄過一起野豬下山偷食農民紅薯之外,資料上並沒有提到過有發現什麽別的大型野生動物。

程央起身,拎著登山杖繼續前行。

葉片被杖子掃得嘩嘩響,打草驚蛇,對於在林子裏活動的人而言恰恰是一種智慧。

“嗡嗡嗡……”

手機響。

“喂?能聽到嗎?喂?”程央在這邊喊得熱鬧,聽筒裏卻隻回應了一陣卡頓的雜聲。

一片流雲飄過,太陽被遮掉了一部分,天色明顯暗了下來。

程央抬頭,發現不遠處有一片稍微開闊的亂石地,沒什麽遮蔽,草木稀疏,信號應當能好些。她疾步朝前走去,連衣裙刮著雜亂的枝條,腳下是窸窸窣窣的聲響。這下好了,她站直了身子舒了一口氣。

流雲四散,太陽又冒出頭來,石地上連一朵花都有了自己的影子。

程央正要放下背包休息,拿手機時朝地麵掃了一眼,頓時一驚,趕忙抓了一把碎石土往身後一扔,頭也不回地跑了。

“有蹄子?”張航問,叼在嘴裏的一根細樹枝掉在了帆布製的工裝褲上。

程央點了點頭:“很高大,上肢有蹄子,但沒聽見氣息。”

她回憶著地麵那團將自己遮蔽得嚴嚴實實的影子,盡可能詳細地描述著。

“竟然又有下林子的大家夥,不過是什麽呢……”張航一邊在腦海中比對著林區的物種,一邊吧唧了一下嘴,一旁鐵鍋裏的辣椒正爆出焦香味。

“等秦哥回來讓他跟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管它是什麽,秦哥都能收拾得它服服帖帖的。”說話的空當,一個毛腦袋從窗外探進來,他扒拉在牆上,兩隻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隊長老婆手裏的那一柄大鐵勺。

“毛猴,注意點,口水都落鍋裏了。滾滾滾,去把其他人都叫過來,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張航朝他招了招手。

“毛猴”又趕緊從窗口退開了。

程央抿嘴笑了笑,說道:“張隊長,給您添麻煩了。”

“哪裏的話,要不是你爸,他還不知道死在哪個牌桌子底下變爛泥呢。”女人放下手裏的大鐵勺朝這邊看了一眼,衝程央眨了眨眼睛。

女人叫李慧,是張隊長的妻子。

“死哪兒你也得給我收屍。真是,辣子辣子,再放點兒,小氣婆娘。”張隊長喜歡跟妻子拌嘴,可語氣軟綿綿的,沒什麽氣勢。

林場濕氣大,食材緊張,風幹的辣椒便是最好的佐料。

“咳咳咳……”程央被鍋子裏的氣味嗆得埋頭咳嗽了幾聲,再一抬頭,麵前便多了三個黑黑的漢子。

“說話呀!”張航指著最左邊的一個,“老時,你先來。”

“時國慶,男,四十七歲,愛吃雞蛋和大餅子,沒了。”

“林育人,男,四十三歲,”臨近的一個漢子趕緊接口,“愛吃……”

張航眼睛一眯:“得了得了,沒人想知道。毛猴,你來,整個熱情點的。”

“我叫毛子建,因為我爬樹快,大家都叫我毛猴,今年十九歲,單身,沒有女朋友。我……”

毛猴話還沒說完,護林隊其他成員就笑了起來,黑黑的皮膚,白白的牙,看著淳樸有趣。

程央也笑,站起來跟大家握手。

“我叫程央,今年二十二歲,插畫師。這次到沉堰林場來采風,麻煩大家了。”

她一個一個遞出手,卻隻有毛猴一人跟她握了握。

護林員常年不見生人,社交缺失久了,就成習慣了,他們隻是一個勁兒衝她笑,很認真。

“之前聽您在電話裏說還有一個叫……”

“噗”的一聲重響,木門受力被重重推開,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扛著半扇豬肉站在門口,眉頭深鎖,英氣逼人。他還沒發現屋子裏多出了一個程央,或者說,他眼睛裏的沙土殘漬不容許他發現這一點。他將豬肉放在鐵鍋旁的案板上,用瓢舀了一瓢水徑直從頭上澆了下去,地是土地,見水即消。

古銅色的皮膚,挺拔的身材,狹長的眉眼與鎖骨,隔著布衫腹肌的輪廓也清晰可見。

“一,二,三,四,五,六,七。”程央不由得數了數。

“秦哥,你這是怎麽了?”毛猴問。

“遇到個背時鬼,拿土給我迷了眼。”秦煜撩起裏衫擦了一把臉。

“八。”程央這才數清楚,真強壯,她想。

“快過來,程央提前來了,以後都要見麵的,先認識一下。”張航起身,走到秦煜麵前指著程央。

“你好,程……”米白色長褲,秦煜一見她的衣裳,便硬生生地將“背時鬼”這三個字吞了回去,什麽也沒說,冷著臉出去了。

“這……”程央覺得有些意外。

“秦煜,秦煜,給老子回來。”張隊長也是莫名其妙,扯著嗓子朝門外喊了幾聲,便笑了笑跟程央說,“他一般不這樣,晚點我說說他。”

“沒事。”程央笑了笑,看著那個背影有些出神。

程央的到來,讓隊員們都很高興。

“有肉吃嘍。”毛猴言簡意賅。

另外兩名老隊員沒說話,但也一早圍在了餐桌邊,算是同意。

“不吃肉了?”門外,張隊長叉著腰問。

“想得美。”秦煜回答,低沉的嗓音中透著一點可愛。

秦煜推門進來,在餐桌邊掃視了一圈,隻有隊長老婆和程央旁邊兩個位置還空著。

秦煜倒不拘謹,從櫃子裏摸了一隻陶碗便坐到了程央身邊,隻是不笑。

“你好,我是程央,插……”程央跟秦煜打招呼。

“吃肉,不然沒了。”秦煜沒看程央,伸手夾了一塊大大的五花肉回來,筷子朝程央邊上靠了靠。程央不好意思地將碗挪過去接,他卻又徑直放進了自己嘴裏。

“秦哥是怕我中途截和。”坐在秦煜另一邊的毛猴趕緊說道。

毛猴喜歡程央,第一眼就喜歡得不得了,她個兒高、有禮貌、愛笑,關鍵是那一頭長發,跟自己的親姐姐一模一樣。

秦煜若無其事地吃著飯,程央笑了笑,更尷尬了。

“來來來,姑娘,多吃點兒。”李慧適時給程央夾了一塊肉。

大家笑嗬嗬的,很快就忘了這一茬。

“對了,秦哥,有大東西下林子了。”毛猴說道。

“什麽東西?”秦煜深邃的眼窩裏有了光彩。

“不知道,程央姐看到的,說很高,還有蹄子呢。野豬才有蹄子,可野豬總不會站起來吧,你說……”

秦煜沒再接話,幾口扒拉完一海碗飯後,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隻僅剩三分之一水的塑料瓶子:“以後別亂丟,太陽一照運氣不好會起火,害人!”

難得休息,隊長還給秦煜安排了去鎮上采買的工作,程央從城裏來,總不能跟著隊伍吃山藥蛋子。今天下午剛載著買好的半扇豬肉走到一半,秦煜就發現遠處林子裏有個白影子鬼鬼祟祟的,不像打柴路過,貓著腰倒像是盜挖珍惜藥草的。這些年抓過不少,男男女女都有。他擔心著肉被山裏的野物叼走,又怕那人真沒安好心,這才將摩托車停在小路邊扛著肉跟了過去。他偷偷跟了好幾裏地,見她沒打壞主意還一副跌跌撞撞的樣子,這才準備上去問問需不需要幫助,不料還沒開口,倒先被她用土灰給迷了眼,連水瓶子也扔在了原地。

林子裏不方便清洗,他便眯著眼硬生生地扛著肉摸了回來。

程央盯著那個水瓶看了兩秒,懂了,硬是沒說出一句話。

“嘿嘿嘿!”張航也大致猜到了,笑出了聲。

(二)

“來來來,你就住這兒,成不?”

晚飯剛過,李慧便領著程央出了廚房,腳步立在最邊上的一間白色的土坯房子門口,竹窗草頂,都是現成材料。

程央點點頭,叫了聲李姐,道了聲謝謝。

“這是……石灰?”她摸了摸牆麵上斑駁的灰漬,輕輕一搓,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雪媚娘,昨天還吃過的。

“防蟲的。”秦煜**著上半身走過來,一件汗衫正濕噠噠地搭在他肩膀上。

一聽蟲子,程央一個激靈。

她不怕黑不怕鬼,單怕那些軟趴趴的蠕蟲。

秦煜沒看她,徑直從櫃子裏摸了一條**提在手上,尺寸不小。

“你怎麽……”程央疑惑出聲。

“這是我的房間。”他擺擺手朝公用的浴室去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不許亂翻東西。”

“我……我在通訊室打地鋪就可以了。”程央咽了咽口水,來之前了解過一些情況,可沒想到這麽刺激。

“他不住這兒,老張叫他跟小毛擠一間。就他的房間最幹淨,特意給你騰出來的。”李慧抿嘴笑了笑,眼角的細紋堆成了兩片楓葉。

駐地沒有多餘的住房,連李慧都隻能跟丈夫擠在十一平方米的單人間裏,工作任務重,又成天在山裏跑,清一水的漢子,累得精疲力竭回到駐地自然是倒頭就睡,除非酷熱消暑,否則隊員們並不常常洗澡。這也是人之常情,就像女孩獨自在家不洗頭一樣。可秦煜不同,即便是寒冬臘月裏,也必須得洗了澡才上床,為了這事隊裏的人沒少說他,講究,有規矩,能娶好姑娘。

程央聽完點了點頭,拎著包進去了。

房間裏並沒有想象的狹窄,但陳設卻極其簡單,一個折疊床,一個櫃子,像人還沒搬進來,又像人馬上就要搬走。

程央四處找了找,連凳子都沒有一條,隻從角落裏找出一個木墩來,她將包放在木墩上,李慧替她帶上了門。

“怎麽能讓小姑娘跟著這幫老爺們瞎混呢,累死累活的。”李慧邊走邊嘀咕。

門裏的程央卻勾起嘴角笑了笑。

這一趟,她當然不會讓自己白白辛苦。

“程央,1995年生人,傑出青年插畫師,擅長水彩手繪,曾為《地球物語》《leaf》……”秦煜坐在浴室後的一個小石坡上拿出手機向下劃拉,各種代表作品、獎項、合作名人一列一大串,再往下翻,是一張個人寫真照,山裏網不好,隻露出最下邊一截濃黑的長發,他點開,屏幕中央卻一直在轉圈圈。

“秦哥,你覺得我身材咋樣?”毛猴在浴室洗澡,沒關窗,看著秦煜在後頭朝自己的方向舉著手機,便笑咧咧地開起了玩笑。

“瘦雞崽。”秦煜隨手拾了一個小石塊朝毛猴砸去。

毛猴將窗子往外一推,石子被彈得改了方向。

“哐當!”

正梳頭的程央循聲往窗邊走,新聞上說野猴調皮時會做出人類小孩投石的動作,她以為自己運氣好,也能碰著。

她推開窗,秦煜手機上的圖片正好加載完成,她和照片一同落入他眼裏,長發如瀑,濃黑纖長。

“有事?”程央問他。

“嗯,睡覺前,記得洗澡。”他隻得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而後便將手機揣進兜裏兩三步走下了坡去。

程央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出了點兒汗,沒有什麽味道。

她關上了窗,沒想到自己還會有被男人嫌棄的一天。

“就你幹淨。”她嘟囔了一聲,但想著自己今天拿灰土迷了他的眼,還睡了他的床,心裏又有了幾分愧疚。

山上夜裏降溫降得厲害,程央又向來體寒受不了一點涼,洗過澡,她便一股腦兒鑽進了被窩裏。

被子是那種印著條紋的土布棉花被,跟羽絨蠶絲不同,壓在身上沉甸甸的,像被人緊緊摟著,十分暖和。

突然,她發現了被頭上一個小小的缺口,雪白的棉花正從裏頭鑽出來。她撇撇嘴,還是從背包裏取了針線,歪七扭八地縫上了。

“那麽凶,鐵定取不上媳婦。”她將被子朝懷裏一攬,惡狠狠的,有樟樹香。

“那不行,我不同意。”隔壁通訊室,護林隊成員一邊打牌一邊開會,張隊剛布置完明天的任務,秦煜便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還拿三條A毫不留情地打死了隊長的三條老K。

“嘖嘖嘖,你說說你……”

五個人壓低了聲音,密謀似的。

老時跟老林一組,張隊經驗豐富獨行,秦煜照例還跟毛猴一組,巡防責任區的安排跟之前沒什麽變化,可張隊卻將程央臨時撥給了秦煜照顧,理由很簡單,他年輕,反應快,跟他在一起最安全。

“服從安排。”兩位老隊員跟著起哄,將剛輸掉的瓜子又偷摸掃到了懷裏。毛猴倒覺得這個安排不差,在旁邊一個勁兒點頭。

秦煜不說話,又出了一個同花順結束戰鬥。

張航抓了抓並不多的頭發,將餘下的牌很不甘心地扔在桌子上,咬牙從通訊室的抽屜裏摸出了一根煙來:“行了吧,就這麽一根了。她爸對我有大恩,你就當幫幫我成嗎?嘖嘖嘖,今晚真是邪門了,一把都沒贏。”

“我呢?我也要照應程央姐啊。”毛猴舔了舔嘴唇,知道隊長的煙是他家裏人曬的,也饞。

“三歲長胡子,瞧你那小老樣。”張航將毛猴撥開,看著秦煜。

秦煜點了火,叼著煙走了出去,這是答應了。

“有事跟你說一下。”秦煜敲了敲門。

“嗯,請進。”程央從**坐起來,找了一件外套搭在身上。

秦煜進門,沒什麽拘束,直接坐在了床尾。

“明天七點,找李姐要份幹糧,我們會先去十三公裏外的天門卡點進行防火檢查,交接完後開始日常巡查。次生林,沒有正經的路,盡量穿耐磨的鞋子,快的話晚上八點能回來吃飯,有問題嗎?”他語速快,說話的時候也沒有看她。

“秦煜。”她開口叫他,他這才回過頭來。

“嗯?”

“沒什麽,隨便叫叫。”

“……”

“之前的事,對不起。”

他點頭,起身時看到了被頭上那條縫得彎彎曲曲的蜈蚣。

“嗯,明天別遲到。”這一次,他看著她。

帶上門,空氣裏還散落著一星半點的煙草味。

“是根好煙。”程央評價道。

(三)

“哐當,哐當……”

門把手被人從外麵拽得作響,十八歲的程央裹著被子蜷縮在角落裏,她打開床頭燈,看到了門把正在強烈地轉動著。

“誰?”她想喊出聲,卻始終沉寂在喉嚨裏。

奶奶病故,家人都在外地奔喪。

“哢”的一聲,她聽到有什麽東西插進了門鎖裏,她趕緊從**爬起來,光著腳跑到門邊,用盡全力將一隻組合櫃推向門口。

可櫃子還沒有完全掩住雕花的實木門,門便開了。

“啪!”

進來的人順手關掉了房間的燈,隻在閃電中留下一個高大的身影。

程央捂住嘴,蹲下身子慢慢朝門口挪去,她看不見他,那他也看不見她。

“啪嗒啪嗒!”她分明聽到水滴砸在地板上的聲響。

那人從雨中來,渾身酒味,她往門口挪了兩步,可那人依舊倚著門框一動不動。

“今晚,你是我的人。”他笑了一聲,輕輕幽幽,裹挾在雷雨聲裏,很瘮人。

這樣的天氣,在小說和電視劇裏,適合分手和死人。

她偷偷在桌麵上摸了一把裝飾刀攥在手裏。那人朝她撲過來,她趕緊往窗邊跑,連叫喊聲也掩在了雷鳴裏。

“乖,不怕,我愛你。”那人從背後伸手摟住她,一把將她扔在了**。她往後退,他便緊緊攥住了她的腳。

“放開我,放開我,我給你錢,你別傷害我。”她用手捶打著那人的肩膀、頭,但無濟於事。

“我會對你好的。”那人俯身,迷醉般吻在她的小腿上。

她右手將那把裝飾刀舉起,左手忽然打到了那人的耳朵上,那裏有道缺口,她愣了一下,將刀改變了方向。

“嘩!”未開刃的刀麵劃過小腿,留下一道長長的豁口,就在他方才親吻的地方。那人感覺了腥濕,一個閃雷,他看到她滿手都是鮮血,她刻意將頭別了過去,他覺得她在哭。

他呆了幾分鍾,開了燈,懊悔地去櫃子裏找紗布。

“滾!”她閉著眼,指著門口喊。

“對不起,我……”

“滾!”

“哐當!”

一個同樣的聲響傳來,卻是幾本防火宣傳手冊從櫃子頂被風刮了下來。

程央睜開了眼睛,摸索著打開了房間的燈。她蜷縮著腿,摸了摸小腿上那道長長的傷疤,四年了,還是忘不了。

夜風從木窗格子裏透進來,狹管效應,風力格外大。

她睡眠淺,想著畫一張簡單的芭蕉圖貼在窗上擋風,翻出顏料畫筆,支好了架子後卻又沒了心思。

想抽根煙,卻沒處找。

屋子不知何時進了一隻蛐蛐,“唧唧吱、唧唧吱”地叫個沒完沒了,像一陣口哨,她不想抽煙了,想上廁所。

駐地就一個衛生間一個浴室,都是公用的。程央來得不湊巧,門正鎖著,亮著一盞瓦數極低的燈,有人正在裏麵方便。

她站了一會兒,夜風拂麵,尿意更濃,而裏麵的人卻還完全沒有出來的意思。

“總不能叫尿給憋死吧,多可笑。”

她想了想,朝著屋子後麵的那一叢樺樹林走去。

(四)

夏日鳴蟬,和在風裏像一首歌,很鮮活的那種。

她覺得自己的畫裏,缺少的正是這個,於是她現在蹲在了野地裏而不是自家的馬桶上。

“沙沙沙……”近處有小爬蟲在用牙齒咀嚼樹葉。

“嘖!”程央有些不高興,提上褲子準備走人。

不是什麽光彩事,她特意沒開手電筒,隻借著淡淡的月光往回摸,來的路,去的路,似乎都差不多。

“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往前走。”一個男人慵懶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程央嚇了一跳,差點兒沒摔在自己的尿上。

“誰?”她趕緊打開手機上自帶的手電筒照了照。

此時秦煜正穿著一身迷彩服躺在兩棵白樺樹支撐的吊**納涼,繩子紮得異常高,不抬頭看不到。別說這個時候,再往回倒兩個小時,程央也未必能發現他。

他雙目微閉,嘴裏的一截狗尾巴草有節奏地顫動著,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在回味什麽,不好形容,但肯定欠打。

“吃喝拉撒,是個人都得這樣。”程央小聲嘟囔。

他卻“嘻”地笑了一聲。

這一笑,她便惱了,她來時特意弄出了些動靜以趕跑蛇蟲鼠蟻,他肯定一早就發現了隻是故意不知會她。

“流氓!不要臉!”她氣呼呼地往前走,“咣當”一聲,一頭栽進了一個兩米見方的土坑裏。

駐地隻從鎮子上接了一根水管上山,每逢嚴寒天氣水管封凍或是盛夏鎮上用水高峰期就會斷流,土坑是隊伍新挖來儲水的,這段日子忙,還沒來得及修整。

好在底下都是泥巴,摔不壞人。

他又笑了一聲,毫不掩飾。

“快拉我上來。”程央往上跳了跳,手上沒勁死活撐不出來,要強,但還是害怕,這下丟臉丟到家了。

“求我啊。”秦煜從吊**一躍而下,蹲在坑頂上用一隻手電筒照著她。剛才罵自己的時候凶得很,如今掉進坑裏倒老實了不少。

程央眨了眨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看清他的表情,算不上變態,但比剛才更欠打。

“拉我上來。”她又重複了一遍,叉著腰。

“行啊,姐們夠硬氣。”他將嘴裏的狗尾巴草拿在手裏甩了甩,板著個臉衝程央點了點頭,提著手電筒便走開了。

“秦煜,你回來!”

沒人應。

“你回來!”

還是沒人應。

“秦煜……求你。”

腳步聲遠到幾近消失時,程央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後兩個字聲音壓得很低,可他還是聽到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安慰自己。

秦煜往回走,嘴角勾著得意的笑,打開手電筒往旁邊一放,“撲通”一聲跳了下來。

他站在她身旁,一米八六,足足高出她一個頭。

“你想幹嗎?”這樣的身高壓迫,她下意識地捂緊了自己的胸口。

“就你這樣?”秦煜毫不避諱地往她胸口掃了一眼,然後將她往肩上一扛手一頂,一把將她推了出去,毫無溫柔可言。

她在坑邊滾了一圈,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汙漬,本想回頭去拉他,就見他將手撐在坑沿一用力,輕而易舉出來了,她才氣呼呼地往駐地宿舍走去。

“脾氣這麽大,真是的。”

她依舊穿了一身的白色,那身影行在淡淡的月色裏,像一枝朦朧的曇花。

坑裏四麵都是泥巴,夜裏濕潤易打滑,她雖然纖瘦,也還終究是個成人,他若是在坑上麵硬拉她,沒有著力點,非拉脫臼了不可。

“你……”她突然回頭衝他喊道。

“有事?”

“別告訴別人。”想起自己是求人,程央的語氣又不免放軟了些。

“沒什麽,挖好半個月,摔過好幾個。”

他搓了搓手,順著筆直的樹幹兩三下就爬了上去,夾在指尖的狗尾巴草又回到了嘴裏。他若無其事地躺著,疊放著雙腿晃了晃,卻發現她仍然待在喊話的地方。

“怎麽,摔著了?”秦煜問她。明天還要進行巡查,她真的受了傷,會很麻煩。

“我說的……”程央想了想,又往回走,走到他的吊床下,才輕輕將兩隻手合成喇叭狀說“不是那件事”。

樺樹下黑乎乎的,掩去了少女臉上的羞紅。

她方才蹲的地方有幾株火棘掩著,天色又黑,他看不見什麽,但必然聽見了。

來林隊的第一晚就出來“施野肥”,實在尷尬。

秦煜一時不知道怎麽接這話,她摸進來時貓著腰,拿根棍子傻乎乎地掃來掃去,像是在找什麽,他想看個究竟,卻聽到了一陣細碎的流水聲,明白過來時已經結束了。他本來不想作聲,可她卻暈頭轉腦地往大坑走了去。

“嗯。”他在黑暗中邊應邊點頭,像她能看見一樣。

程央放心地往回走,想著自己占了人家的床,禮貌性地說了句:“夜裏當心,別摔下來。”

秦煜聽到了,沒再作聲。

程央回到房間時風已經止住了,唧唧吱的蟋蟀也不知所終,整個屋子靜得像一具棺材,她蒙上被子,反而睡不著了。

她伸頭朝被子外探了探,隻露出一雙眼睛。

窗格上有月光,如果床位再挪動一點,光線再強一點,大概就能看到秦煜繭一般掛在樹上。

想到這兒,她將雙手慢騰騰地從自己領口伸了進去,鎖骨以下的肌膚勢漸凸起,又分側匯聚到一處,嬌嫩、柔軟。

“有那麽小嗎?”她自言自語,想起了在坑底時秦煜嫌棄的眼神,抱著被子狠狠踹了幾腳。

“嗡嗡嗡……”

一陣手機響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看了看屏幕上的來電人信息,開燈猶豫了一會兒,接通了。

“爸?”

“采風活動進展得怎麽樣了?在那邊生活還習慣吧?山上什麽都沒有,生活用品都帶了吧?要不要……”

他還在問,她趕緊打斷他:“我……才剛來,還什麽都沒開始呢。”她有些窘迫,對父親這樣突如其來的關懷並不適應。

“隊裏的人還好吧?都認識了嗎?你張叔跟我也算是老相識了,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就跟他說,別一個人扛著。”

“都好,大家很照顧我。”說這話時,她不知為何想起了秦煜,牙有些癢癢。

“那就好那就好,爸爸如今也就你們幾個孩子可擔心的了,說起來……”

程央刻意咳嗽了一聲,算是提示。

“你弟弟他還小,精力旺盛,正是愛叫愛鬧的年紀,免不得夜裏吵吵嚷嚷……”

“我知道。”程央鬆了口氣,父親的話總算說到了正題。

“央央,爸爸年紀大了,能再有個兒子不容易,你芳姨她雖然說疼愛弟弟多一點,但是她對你也……”

“爸,我沒生氣,真的。”程央的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有點想笑。明明是做長輩的人,卻還為了一件這樣的小事小心翼翼地跟身為女兒的自己解釋,父親到底是老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爸爸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跟你隨便聊聊。”

父親緊皺的眉頭肯定舒展開了,程央不用看,也能猜到。

“嗯,明天還有事,那……我掛了,爸,晚安。”

對麵沒有再接話,而是傳來了一陣小孩子的叫嚷聲:“爸爸,我要聽故事,要聽故事……”

“好,乖,今天爸爸給你講《小農夫》的故事,從前有個村子……”

程央始終沒有等到那一句晚安,愣了好一會兒,掛斷了電話。

“從前有個村子,那裏的人以耕種為生,日子過得都很富裕,隻有一個人窮得連一頭牛都沒有,當然,他也沒有錢買,大家叫他‘小農夫’。他和妻子都很想有頭自家的牛,於是有一天他對妻子說……”程央望著頭頂的白熾燈慢慢地背誦著,這樣的故事,從來沒有人給自己講過。

“真是幼稚。”她評論,不屑似的,纖長的睫毛卻沾上了水霧。

“啪!”

一塊石子砸在了窗沿上,纏著一根狗尾巴草。

腕力驚人,準頭不差。

“幹嗎?”她推開窗子問,望著秦煜吊床的方向。

室內光線比月光強出許多,她什麽都看不見。

“電費一度六毛二!”

她聽到風裏飄來了一個凶巴巴的聲音。

“嘖!”她咋舌,扭頭關燈紮回了被窩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