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你使小性子的時候,也好看

(一)

手機振動時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正午十二點,程央從睡夢中醒來,摸了摸,秦煜依舊熟睡在自己枕邊。

她慢慢挪動身子從他懷中撤了出來,光著腳,從櫃子裏取了件簡單的T恤套上,小心翼翼地捂著手機去了客廳。

“好,我知道了。”

她站在窗邊與電話裏的人交談了一陣,掛斷後聽到了臥室細微的響聲。她笑了笑,從廚房溫了杯牛奶端進了房間。

秦煜醒了,沒起來,斜著身子靠在床頭看著她,房間裏拉著窗簾,光線昏沉曖昧。

她上床,將牛奶遞給他。

“我該讓你摟到睡醒的。”

她附身將頭放在他胸口,抬頭衝他笑了笑,有真實的羞澀。

他摸著她的頭發,毛茸茸的,像某種小動物。

“再睡一會兒?”

“不了,省得你說我跑這麽遠就為了睡你。”

“難道不是嗎?”

“不完全是。”他笑了笑,喝盡了杯子裏的牛奶。

秦煜要出門,程央也得跟簡書忙一些別的事情。

背包放在客廳,他起身,圍著一條浴巾往外走,程央一把拉住了,堵在門口不放人。

他笑著:“你喜歡我光著?”

她撇了撇嘴,拽著他腰上的浴巾,推開了櫃門。

秦煜掃了一眼,滿滿當當,春夏秋冬。

“給我買的?”

“嗯,我不知道你哪個季節回來,所以都準備了。”

不是來,是回來,失去聯係的日子裏,她是在以等待丈夫的心情等待自己的,此刻,他全然明白。

“程央……”

“噓!”她將食指豎在嘴唇中央,“你穿,我來替你扣扣子。”

一顆、兩顆……她的動作生疏,輕輕慢慢。

“小媳婦。”他將她攬進懷裏,鬼使神差地叫了一聲。

程央笑了一聲,隻說:“正好合身。”

秦煜出門時剛好撞上了趕來的簡書,隻一眼,簡書便明白了為何程央非他不可。

“如果是這種程度,我也可以。”

“別看了,人走了。”程央笑著擺了擺手,招呼簡書進來。

昨夜從畫架上散落的筆刷與顏料管還沒來得及收拾,亂而不髒。

“有人情味。”簡書勾起嘴角,頗有深意地評價。

“說說吧,什麽好事?”

“昨天展會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覺得,眼下是你推出個人畫冊的最佳時期。”

程央點了點頭,對他的判斷表示同意。

“借自己的東風創造奇跡,多過癮哪。”簡書衝她眨了眨眼睛,眼神裏透著商人的精明勁兒。

畫展拍賣盈利全額捐出,他想賺錢,得想點別的辦法,且這個辦法,光明磊落。

程央想了想:“那得跟最後一天展會接上,現在……來不及。”

簡書收回目光,勾起了嘴角:“哦,是嗎?”

緊接著,他神神秘秘地從包裏拿出了一本冊子,著手扣著,正好掩在了標題上。

“這是?”

“是樣書,隻要你確認簽字,立馬就可以下印。”

程央伸手去拿,簡書一寸一寸挪開手指,露出了一個“原”字。

始為原,發源為原,本色依舊亦為原。

“好名字。”程央笑了笑,“費了不少時間吧?”

“可不嘛,近一年。”

“那時候連畫展都還沒有定下,你不怕翻車?”

“怕,可你是程央。”

簡書笑了笑,將畫冊一頁一頁展示給她,排版注腳,用紙印製,莫不精細。

程央仔細看了一遍,除了對幾處選圖提出了更換意見之外,都很滿意。

“親愛的,好嗎?”簡書靠在她肩上,像一隻妖嬈的小貓。

程央對他的玩笑司空見慣,不躲不避,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他收回樣書,正要放進包裏,程央改了主意。

“這個名字……”

她揮筆,寫下了新的畫冊標題。

簡書將改動過的樣書放在鼻翼下,嗅了嗅。

她笑問:“什麽味道?”

他長呼一口氣:“腰纏萬貫。”

送簡書出門後,程央接到了秦煜的電話。

半個小時後,程央將車駛入了某高校研究生院。

車子停在一棟教學樓下,人聲鼎沸,她坐在車裏,看著秦煜從樓上下來,天氣好,陽光透過葉隙砸在他肩上。

她不禁想,他上大學的時候,應該就是這樣。

秦煜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上。

見她有些恍惚,他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程央回過神問:“你怎麽會來這兒?”

“見個人,我們合作發表了一些關於植被研究與生態調控的論文,最近在申報試點。”

她想起了曾在秦煜家見過的那些研究資料,不意外。

“沉堰?”

“嗯,試點成功的話對各地的病蟲害防治與水土養護都有很大幫助。”

他說話時眼裏有光,讓她輕易想起了他雖在這兒,可的的確確屬於另一個地方。

“秦煜。”

“嗯?”

“你是不是很快就得走了?”

秦煜一愣,很誠實地點了點頭:“嗯,明天早上七點的車。”

“那……還剩不到十三個小時。”

程央知道他留不久,隻是沒想到這樣快。

秦煜看著她,覺得她舍不得自己的樣子很可愛。

“或許,是三十天零十三個小時。”

“什麽意思?”

“林業站下個月要做祖國林原的公益宣傳手冊,他們在找一個會畫畫的男誌願者,雖然酬勞不高,但有公益證書和榮譽獎章。”

“為什麽是男誌願者?”

“因為這個人會被安插到我們駐地,但駐地房源緊張你也知道,如今毛猴大了,不願意跟人擠,誌願者過去,恐怕也隻能委屈一點跟我住了。”他聲音壓得很低,環繞在車裏無形中生出了許多鉤子。

她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秦煜,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看過畫展後,秦煜禮節性地拜訪了程央的父親。夜色濃重,程央在家宴上喝了些酒,半分微醺。

“這麽高興?”

“嗯,高興。”

她一進門便摟著秦煜,像一貼小膏藥:“我們回家了。”

“嗯,回家了。”他理了理她的頭發,見她腳步踉蹌,怕她摔著,索性將她抱了起來,想要放在沙發上讓她靠一靠。

環顧四周,他連一把椅子都沒找到。

一個人站著創作、躺著休息,沒有人作陪也沒有人等,這種家具,她確實不需要。他突然對她口中的“回家了”倍感心疼,並認為這一切,是他作為一個男人對她的虧欠。

秦煜吻了吻她的額頭,抱著她放在了臥室。

“你去哪兒?”剛放下,程央一把抓住他。

“我去廚房給你打點番茄汁解酒。”

“我沒喝醉,你不去好不好?”她側過身,兩隻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不放。

秦煜蹲下身子,看到了她臉上細小而透明的絨毛。

“程央,你真可愛。”

“那,你要抱抱可愛的我嗎?”她“咯咯”笑了一陣,三分醉意,兩頰通紅。

秦煜勾了一下嘴角,起身替她脫下了鞋子與外套。

再看她時,她已經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不能欺負一個醉酒的女人,他長呼了一口氣,拿上鑰匙出門了。

程央隱隱見到了一隻蝴蝶在自己眼前飛舞,渾身潔白,帶著月色的光亮,振翅時清晰,停歇時模糊。它飛近、飛近……一伸手,卻隻感覺到手臂真實的墜落,什麽也沒有。

她慢慢睜開眼睛,發現是一道光從臥室的窗簾縫裏透了進來,有風,便隨著縫隙的變化四處晃動。

“秦煜?”她喊了一聲,沒有聽到回應。

她伸手往旁邊一摸,床榻之上毫無暖意。

程央摸索著起身,一把拉開了窗簾,光線傾瀉而入,很刺眼。

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聽到了客廳的“咚咚”聲。

一推門,發現秦煜正背站在客廳中央,盯著空空的牆麵出神。

剛要開口,程央便發現屋子裏的擺設有了很大的不同。

竹藝的餐桌、藤條圈椅、隨處點綴的綠植盆栽……

她愣了愣,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摸了一根煙出來,沒點火,沒說話,隻發出來一聲輕微的歎息。

他回過身:“不喜歡?”

“還行吧,稍微有點占地方。”

“哦,是嗎?那你可千萬別去陽台看。”

她不動聲色,走到陽台上發現了幾個蘑菇狀的木墩子,跟林場他房裏的那個很像,隻是造型更可愛,也更平整小巧。

“這些……”

“是買給小朋友坐的。”

“你真無聊。”

程央嫌棄地瞥了他一眼,說渴了,想喝一杯水。

秦煜往廚房走去,沒兩步又回過頭,隻見她正蹲下身子,帶著笑意極認真地數著那些小木墩:“一,二,三,四……”

(二)

“五!五是我的!”

毛猴站在通訊室的門口指著老林氣鼓鼓地說道。

程央來時給全隊都準備了一套新水壺,輕巧結實,壺麵上還特意用防水顏料親筆繪上了編號和圖案。

花鳥蟲魚,十分精致,可第五個上畫的卻是一個芭蕾舞者,老林好奇地拿過瞧了瞧,被毛猴圍著院子追了好幾遭,沒追上,隻好站在門口委屈地叫嚷。

“嘖,小氣樣,給你給你。”老林不逗他了。

毛猴趕緊接過來,往懷裏一塞,說什麽也不拿出來了。

程央坐在凳子上看著,月亮已經高高地掛在了天邊,隻是生著毛毛的邊,看上去明天是個雨天。

“聽說你要來,他開心得一宿沒合眼。”李姐站在廚房門口,一邊看顧著裏頭燒的熱水一邊跟程央說話。

“我也很開心,能再回到這兒。”

李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想起了更早一些時候林業站的同誌特意為程央送了東西過來:“對了,宣傳冊的一些文字資料放在了秦煜房裏,得空你先拿著看看。”

程央點了點頭,聽到了水壺“突突”冒熱氣的聲音,李姐走了,程央也朝著房間裏走去。

她掃了一眼,寫著公益護林宣傳手冊字樣的藍色文件夾放在櫃子最頂上。

她踮起腳夠了夠,沒夠著。

於是,她搬了木墩墊了張紙站上去。

一下、兩下,第三下揚起手時終於將資料拿到了手裏,隻是動作不穩,順帶著帶了一個信封出來。

淺棕色的款式,沒有貼郵票。

程央彎腰去撿,無意之中卻瞥見了收信人一欄寫著自己的名字。

“我就說毛猴長大了吧,再叫他跟我擠一屋,非懷疑我偷他水壺不可。”秦煜洗完澡出來,見程央站在窗子前發呆,便靠在門上向她說道。

屋裏開著窗子,程央坐在窗台上抽著煙,手顫顫的,有些緊張。

“我開玩笑的,你不情願跟我睡那就自己睡。”他擺了擺手,拉開抽屜從櫃子裏拿了明天要穿的衣服。

“對了,明天早上七點半出發,帶帳篷,我們這次走長線,可能會在林子裏過夜,你要事先做好準備。”

她沒回應,依舊坐在窗口慢條斯理地抽著她的煙。

秦煜走到門口又折了回去:“乖,往後不許抽了。”

她點了點頭,從窗台上下來自顧自地脫起了外套,像是要休息了。

秦煜往門口走,順手替她關上了房間裏的燈。

門縫逐漸變小,突然,被什麽東西猛地抵了一下又開了。

程央微微喘著氣站定在他跟前,氣呼呼的,眼睛裏有複雜的情緒。

秦煜不明白:“你是要打我,還是要睡我?”

“我要你跟我說實話,你們最後在林子裏待的那十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抓到了幾個偷盜……”

“你準備的遺書,我看到了。”

一陣沉默,秦煜半個身子站在光裏,他笑了笑,似乎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程央覺得氣惱,狠狠地打了他幾下,還沒收手,眼圈紅了。

秦煜收斂起笑容,一把將她的手放到了自己心口:“程央,我在這兒呢。”

隔著春衣,程央能感覺到他心髒跳動的頻率。

咚咚、咚咚……

她慢慢變得安靜,明白他隻是害怕一切在巨大變故來臨之後亂了章法,死亡向來不可怕,一飲一行,一呼一吸間都有可能來臨。她歎了一口氣,不自覺地將頭靠在了他胸膛上。

屋外下起了雨,不大不小,頃刻之間,滿院子潮氣。

“算了,進來睡吧,明天還要工作。”她聽了好一會兒,轉身走進房裏,上了床,挪了挪身子騰出一半地方給他。

秦煜跟著進去,躺在了她身邊。

她背對著他,隻露出一截纖長白皙的脖頸,很美,像一片月光。

“那封遺書,你看過了?”

“沒有。”

“還放在櫃子頂上。”

“嗯。”

“程央,你轉過來說話。”

“不必,這樣挺好。”

他伸手去撥她,她偏擰著身子往裏靠。

秦煜力氣大,索性坐起身子拽著她的胳膊往自己懷裏拉。

他看著程央,程央也看著他,她穿著一件吊帶,胳膊紅了。

“疼嗎?”

“嗯。”

“那你不出聲?”

“不敢,你的床,怕你趕我走。”

他“撲哧”一聲笑了:“你使小性子的時候,也好看。”

距離太近了,她能在他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想起了他敲響自己家門的那一晚,他說:“我要你清清楚楚地看著。”

她“嘖”了一聲,不重不輕地在他臉上摸了一下。

掙不脫就不掙,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安安靜靜地躺在他懷裏。

他問:“不生氣了?”

“嗯,你要是死了,我就跟別的男人生一大堆孩子,坐滿你放在我陽台上的蘑菇墩。”

他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說:“程央,明天我帶你去見個人。”

“那巡視任務怎麽辦?”

“我明天跟隊長他們換一下路線,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哥,你今天晚上還跟我睡嗎?不然我要關門了。”毛猴在外麵喊了一嗓子,聲音輕快,飄得滿院子都是。

老林連忙從屋子裏跑出來:“你個傻蛋,快去睡你的吧。”

“可是我哥他還沒有……”

聲音支支吾吾地消了下去,不久後便隻留下了滿院子的雨聲。

“程央。”

“別叫我,臭不要臉。”

“哦。”

“秦煜。”

“……”

“秦煜。”

“我要臉。”

“討厭,你壓著我的頭發了。”

第二日,程央坐在秦煜的摩托車後座,漆黑的長發從頭盔裏漏出來,迎風飄著。

他在後視鏡看到了,抿嘴笑了一路。

“是糖糕。”隔老遠,程央便看到了鎮口的小攤,她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看到竹簽串的糖糕,又覺得一切沒什麽變化。

“要吃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師傅,一串糖糕。”他將車停在了小攤跟前,想了想,又多要了一串糖山楂。

她說:“一串就夠吃了。”

“上次也給你買了兩串,你能吃完。”

“你記得?”

他點了點頭,在臨近的攤子上買了些水果繼續往鎮子裏麵開。

程央將糖糕中間咬出了一個孔,又透過那個孔打量鎮子裏的一切,買過東西的商鋪、住過的旅店……最終糖糕中間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齊耳的短發變成了一個向後紮起的馬尾,不再化妝,隻是唇瓣上還抹著一點桃紅色的口脂。

“秦哥,你來了。”時寸心笑眯眯地從衛生站裏出來,穿著一雙平底鞋,走得又穩又慢。

程央放下手中的糖糕,才發現她已經懷孕了。

“兩個月了。”時寸心說。

“這麽大?”

“嗯,是雙胞胎呢。”時寸心笑著解開白大褂給程央看。

程央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將手放到了她肚子上。

時寸心笑說:“得四個月左右才會動呢。”

程央笑了笑,不尷尬。

“來了。”另一個醫生從衛生站裏出來,見著了秦煜,神色不太自然。

“薑醫生,廖勇恢複得怎麽樣?”秦煜問。

“精神不錯,隻是傷筋動骨一百天,現在還下不了床。”

“我想見見他。”

“這個……行,跟我來吧。”

秦煜向時寸心點了點頭,拉著程央上了樓。

(三)

程央問:“時醫生什麽時候結的婚,你也不告訴我。”

秦煜回答:“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

“這杯喜酒不能省,我得給孩子包個大紅包。”

帶路的薑醫生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跟程央說:“那先謝謝你了。”

程央笑了笑,突然明白了薑醫生看秦煜時臉上的神色。

薑醫生停下,說:“到了,昨天剛打的石膏。你們聊,有事可以按傳呼鈴叫我。”

秦煜點頭,拉著程央往病房裏走。

“那個薑醫生挺有本事的。”

“嗯,站裏最年輕的主治醫生,人也顧家,很疼老婆。”

程央勾嘴笑了笑,秦煜看了她一眼,揚手將她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不害臊,大白天的瞎想。”

“現在才四月份,懷孕三個月了,是有本事嘛。”

“你男人更好。”

程央撇嘴笑,搶先拉開了病房門。

房間裏擺著兩張升降床,中間拉著一道藍白色的簾子,放著一個齊腰的置物櫃,櫃子上有個空果籃,跟秦煜手裏提著的一模一樣。

程央走進才發現,靠近窗口的那張病床是空的,而進門的這張**躺著一個正在輸液的男人,看不出年紀,被褥蓋在胸口,手腳四肢有三處打了石膏,頭上的繃帶一層纏一層,隻露眼睛鼻子和一張嘴。

見秦煜來了,廖勇的腦袋才微微動了一下,不是激動,是打招呼。

“這是程央,我媳婦。”

廖勇慢慢扭了一下頭,衝程央也打了個招呼。

程央發現廖勇的眼神總在朝著簾子的方向瞟,她走上前,想替他拉開簾子。

“不可以。”秦煜攔住她,將簾子又拉回了原來的位置。

“我哥……”廖勇喉管中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眼。

程央這才發現,他的病床邊甚至沒有懸掛基本的病患信息。

“還沒抓著,你安心養傷。”

秦煜坐在病床邊給廖勇剝了顆葡萄,廖勇張嘴,含在喉嚨裏卻發出了一聲嗚咽。

“你好好養傷,年紀輕沒案底,病好了之後別做這個了,找個工作或者擺個攤做點小買賣都行。”

“你讓我……見見我哥,我……我勸他。”廖勇說得費力,十來個字說了好幾分鍾。

秦煜麵不改色,又喂了他一顆葡萄:“我們也在找他,他做了什麽,得自己擔著。”

廖勇嘴唇嚅動了幾下,而後腦袋往前一撐,咽下了。

“他……他會殺了你的。”

他眸子裏顯得空洞,聽得程央後脖子發涼。

“他不會,如果隻是盜獵盜挖,他這輩子還有出獄的希望,如果殺人,那他就完了。”秦煜很冷靜,像是一個局外人。

病**的人突然激動了起來,用唯一往完好的手臂緊緊地拽住了秦煜,程央去攔,秦煜卻隻說:“沒事。”

“你讓我……給他……打個電話,打個……”

廖勇話沒說完,力氣便用盡了,程央看著他的手臂突然像被去骨一般垂下,鬆了口氣。

“你累了,先休息吧。水果放在這邊明天護士喂給你吃,我下次再來看你。”

秦煜起身,拉著程央往外走。

“秦煜,你……”

兩人立住腳步,聽見廖勇慢慢地說:“你是個好人。”

門縫合上,兩人正麵撞上了一個拿著飯盒往這邊走的中年男人,秦煜推了一下程央的背,示意她趕緊走,可還是被發現了。

“你們……”

“啊!”拿著飯盒的男人剛開口,就被程央照著襠部狠狠踢了一腳,幸好飯盒擋了一下,除了疼,倒也沒有受傷。

她正準備拉著秦煜跑,卻被秦煜一把反拉了回來。

“周警官,實在不好意思。”

程央吃驚:“警……”

男人皺眉指著秦煜和程央狠狠地點了點:“偷偷探視也就算了,還襲警。”

程央支支吾吾:“我……不知道你是警察。”

“嘖!”周警官一邊倒吸著涼氣,一邊將屁股往走廊上的等候椅上挪。

秦煜笑了笑,跟他介紹:“這是程央,我媳婦。”

“哪兒找的?這麽凶,都趕上老李家的黑妞了。”

程央小聲問:“誰是黑妞?”

秦煜要笑不笑,在她耳邊回答了兩個字:“狼犬。”

程央沉著臉,想著自己理虧在前不便發作,便嘟囔著嘴一個人坐到了一邊。

“周警官,最近你們那邊查得怎麽樣?”

“別說了,廖嘉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自從上次差點被你們逮住,更精了,這幾天連他的老相好都沒半點他的消息。不過你可要當心,他隨時可能會找你尋仇。”

“尋什麽仇?”程央問。

周警官見她一臉驚訝不便說話,倒是秦煜,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廖嘉一夥原本不在張隊所負責的區域內活動,他們常年盤踞在沉堰西北角,盜獵紅腹錦雞穿山甲、偷伐黃楊銀杉,沒承想上次防火期西北角出了事,各支護林隊隻好紛紛拉長巡視線交叉作業。伏在林子裏的那十幾天,秦煜他們正是摸到了廖嘉一夥的蹤跡。誰知追捕過程中頭目廖嘉的弟弟廖勇失足摔下山崖,而追他的,就是秦煜。廖嘉趁亂逃走,並揚言要秦煜償命。

程央理了理思緒:“他以為他弟弟死了,所以……”

周警官說:“廖嘉老謀深算不輕易露頭,這是我們抓住他的最好機會。”

她將頭偏向周警官,氣急敗壞地說:“你們準備拿秦煜做誘餌?這種喪盡天良的主意是哪個王八蛋想出來的?”

秦煜拉了拉她的衣角:“我。”

(四)

病房裏響起了一陣“嗚嗚嗚”的哭聲,緊接著便有硬物砸擊地板的聲音,周警官連忙放下飯盒跑了進去。

秦煜起身將手遞給程央說:“我們走吧。”

“這就走?馬上就到午飯時間了,不如去家裏吃個飯吧?”時寸心看兩人下了樓,從配藥室伸出頭來打招呼。

秦煜本想拒絕,卻想起了自己也錯過了這一杯喜酒,捏了捏程央的手,點了點頭。

房子就在衛生站附近,兩層樓,素雅幹淨。

時寸心懷著孕,洗衣做飯的都是薑醫生,秦煜在廚房幫忙剁排骨,程央一個人靠在二樓的欄杆上抽煙。

時寸心端著一隻果盤從樓下上來,程央瞧見了,替她找了條凳子,掐了煙。

“嚐嚐,能帶來好運的。”時寸心將果盤伸給程央看,花花綠綠的,都是糖果。

程央揀了一顆剝開,剛吸過煙的口腔泛出一陣苦味,她覺得好吃。

“秦哥送廖勇來的時候他自己滿身是血,衣裳都被棘子劃開了好大一片。”

程央不接話,細細地抿著嘴裏的糖果。

“哦,你放心,沒露點,不過……他真的是拚了命救人的。”

程央笑了笑:“我沒那麽小氣。”

“那你就別生他的氣了吧?”

“我沒生氣。”

時寸心“嘻嘻”笑了一聲,覺得程央說謊比她出壞主意時還鎮定:“其實……是挺危險的。”

“你知道他們的計劃?”

“嗯,我負責給廖勇換藥,聽過一些。”

“如果薑醫生是秦煜,你怎麽辦?”程央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時寸心想了想,搖了搖頭。

“不知道還是不同意?”程央問。

“是不會,薑銘他是個很顧家的男人,做事中規中矩,溫柔體貼,事事以老婆孩子為先,他沒有秦哥血性,不……”她想了一會兒,沒能從腦海中找出合適的詞來描述這種差異。

“不刺激,”程央點了點頭,“是件好事。”

時寸心微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嗯,是好事,那你呢?打算怎麽辦?”

“這是他自己的事情,明明白白告訴我了,有交代,這就行了。”程央朝遠處望了望,林海蒼翠,萬事淡然。

時寸心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以為程央在看鎮口高樓上晾曬的大紅被褥,便說:“成家了會好一些的。”

程央笑了笑,聽到樓下喊開飯。

吃過飯後,秦煜和程央從屋裏出來,一會兒需要反向從鎮外的一條小溪溯溪而上開始巡視,山路不方便開車,秦煜索性將摩托車寄存在那兒,領著程央一路往鎮子外麵走。

四十來分鍾,程央一言不發,隻在途中替他緊了緊背包拉鏈。

快到鎮口時,她也看到了那床大紅色的被褥,停步低頭,地麵上還帶著鞭炮紙印染的殘紅。

“程央。”他輕聲喚她,知道她有話要跟自己說。

她揚起頭,笑了笑:“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去拍張照片吧?”

秦煜有些莫名其妙,但點了點頭。

鎮上隻有一家照相館,小小的一個門麵前立著一塊簡單粗暴的招牌—照相。

程央往裏探了探,卷起的紅藍幕布前放著兩個打光板,左邊一排造型誇張的外套禮服,右邊一些中年女人正躺在搖椅上邊嗑瓜子邊看劇。

他們進門時,男主失憶剛剛好,女主得了白血病,老板看得傷心,將瓜子殼丟滿了半個打光板。

“老板,照相。”秦煜知會了一聲。

“哎,好。”老板抹了一把眼淚起身,麻利地撣去了打光板上的碎屑,“要拍哪種?證件照還是全家福?”

秦煜等著程央選,程央卻指著牆麵上的一張老照片說:“那種。”

老板瞥了一眼:“好嘞!新人照服裝費收您二十塊,男女禮服隨便挑,都是最新款,幹淨漂亮。”

程央付了錢,卻隻從架子上取了兩朵指甲蓋大小的紅絨花,一朵夾在秦煜外套上,一朵往耳後一別,複古冷豔,不俗氣,像八十年代的畫報。

“好了。”程央說。

秦煜低頭摸了一下那朵絨花,鼻子有些發酸:“程央,對不起……”

“拍完照再說。”她拉著他興致勃勃地往幕布前走。

老板覺得這筆服裝費收得虧心,因此拍照也格外認真,平時“哢嚓”一聲完事,今天倒正經測試起光線來。

調節打光板,測試相機取景……

“秦煜,我好看嗎?”

“好看。”

程央咧嘴一笑,耳邊的小絨花順著發線往下滑了幾寸,秦煜伸手去扶,小心翼翼地將它戴回了原來的位置。

老板準備就緒,半蹲著身子忙活了起來。

“哎,對,看鏡頭……好,笑一下,帥哥,你再湊近一點……哎,把手搭在媳婦肩上……就這樣,好,笑得再自然點……”

相機響了數十下,老板喊停的時候秦煜笑得臉都僵了。

連接電腦,點開屏幕。

老板端著杯子抿了一口水,帶著氣功大師散功時特有的氣息聲說:“可以過來選照片了。”

一張、兩張……從前往後從後往前。

秦煜的心思全都落在了程央耳後的那朵小絨花上,他還沒來得及求婚,她便給了他明確的答案。

“這張吧,兩寸大小就可以了。”程央看著屏幕,不自覺地撫了一下頭發。

“過塑嗎?”老板一邊開打印機一邊問,看到選定的照片時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裏的搪瓷杯。

程央點了點頭,耳邊的小絨花又掉了下來。

秦煜一伸手,正落掌心,不自覺地又摸了一下。

“好了。”老板將照片交給程央,反身時碰巧看到秦煜手上的小花,頗有深意地笑了笑。

秦煜點了一下頭,拉下拉鏈連同自己那朵一起裝進了外套內口袋。

小店的電視機裏又響起了白血病女主的咳嗽聲,程央看了看照片,將其中的一張遞給了秦煜:“你帶著。”

秦煜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放進了錢包裏,說:“你放心。”

她笑了一下,算是回應。

往前走,人走進風裏,話卻順著風傳給他:“秦煜,隻一條,我這輩子就跟著你了,無論什麽時候,別把我丟嘍。”

秦煜的背包裏帶的是單人帳篷,她一早就發現了,他怎麽計劃的她不清楚,但她明白,他根本就沒有打算帶她入林子。

“廖嘉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動手,要抓他,我得給他這個機會,你跟著我不安全,我安排了毛猴在山口接你……”他說話時程央一直回頭看著他,跟照片裏他替她簪花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她不怕,有了他之後,她什麽都不怕。

秦煜想了想,改了口:“好,我答應你。”

程央笑著朝他跑來,人來人往的小鎮街道上,她箍住他,主動去吻他的唇,鼻翼間細碎的氣息,略帶起伏地呼在他臉上。

秦煜閉上眼睛,雙手緊緊地抱住了她,或許對往後生死的猜度都是一種虛妄,但這一刻的情與愛,真實可靠。

他想起了照相館裏觸摸那朵小絨花的綿軟感,原來跟她的唇瓣,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