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山裏不方便,除非你要求

(一)

下午時分,陽光懶洋洋地灑在鎮外的溪麵上,水波搖晃,倒影中的街道平房逐漸換成了長茅野花。快到山口了,秦煜從背包裏取出鐮刀摸在手上,他拉著程央,每走一段都會警惕地朝四周看看。

程央說:“這兩天我跟你睡一個帳篷,你不許壓我頭發。”

秦煜“嗯”了一聲,心裏覺得踏實了不少。

水裏有遊動的小魚小蝦,秦煜的影子落在水麵上時更顯得軒昂,她喜歡。

“想要休息一下嗎?”他也扭頭看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麽。

程央一抬頭,額頂冒出薄薄的一層汗。

“溪邊都是鵝卵石,不好走。”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看到她的眼睛一閃一閃。

程央說:“不用,這點路,不算太難。”

“那就好。”

他回過身拉著她繼續往前走,遠遠地看到一個人打山口走來了。

“哥!”

那人揮了揮手,是毛猴。

秦煜看清楚了,從兜裏掏了一塊餅幹給程央:“你吃著,我跟他說你就跟著我走。”

程央很乖巧,在溪邊找了個大石頭坐,餅幹屑掉進溪水裏,有幾尾小魚遊過來爭奪。

她看了一會兒,聽到耳邊有人小聲說:“程央姐,這個給你。”

是她第一次到駐地時帶刃的那根登山杖,原本以為丟了。

“你怎麽會帶著……”

程央看了看秦煜,他正清點毛猴移交過來的東西。原本想著讓毛猴帶程央找隊長會合的,如今不用了。

“你不會離開秦哥,我知道。”

她在毛猴腦袋上揉了一把,點了點頭。

“程央姐,你別怪秦哥,他不是不顧你,隻是廖嘉,他非親手抓住不可。”

“這事兒你也知道?”

毛猴點著頭,臉漲得通紅,他怕程央責怪他不站在她那頭,於是小聲說:“據我們抓的那些人交代,廖嘉八年前剛幹那行的時候,為了從森警手上逃脫,他……放了把火,這事兒,原本大家都以為是個意外。”

是秦炎,她見過,在照片和日記裏。

“行了,我們走吧。”秦煜清點好東西,站在上遊喊了她一聲。

毛猴還有其他任務,衝程央靦腆地笑了一下後跑開了。

“哥,不對啊,程央姐的帳篷你忘拿了。”沒兩步,毛猴又往回走。

秦煜一言不發,隻叉著腰盯著他看。

看得毛猴渾身不自在了,他懂了,揚了揚手,身影融進了山溪旁的一條岔路中。

“注意安全!”程央突然大喊了一聲。

走遠了,沒有回應,但是毛猴聽見了,她知道。

山口起了風,順著溪澗而下,兩旁有山,風盤踞在此,像囚龍,有“嗚嗚”聲。

“秦煜,它在說什麽?”

他向她伸出手:“它說放心走,不會下雨。”

程央一笑,將手遞給了他。

溯溪而上,灘麵的鵝卵石變成了成塊的山岩,好幾處根本就沒有路,隻能憑借感覺找重心勉強在岩體上立穩腳跟。

她杵著登山杖,學著秦煜的樣子小心地回避著近水一側的苔蘚。

秦煜走在前頭,突然蹲下了身子。

程央說:“這是大金發蘚吧。”

“你知道?”

“你告訴我的,在那本冊子上。”

“還記得什麽?”

“多叢生,濕時形態接近鬆杉幼苗,能治肺病咳嗽,滋陰補虛。”

秦煜笑了笑:“嗯,你用不著。”

她看著他,於是他說:“我也不用。”

“那你觀察它?”

“它可以指示土壤的酸堿度,有大金發蘚說明這一塊土壤呈酸性,植株暗綠帶棕紅,漲勢良好,空氣質量優。”

程央不說話,半刻,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下。

秦煜明知故問:“怎麽,你對苔蘚也感興趣?”

她莞爾:“學以致用,挺好。”

“這話說得像老學究。”

“老學究可沒這麽漂亮。”

他鼻間輕哼了一聲,不是嘲諷,是調笑:“走吧,前麵有驚喜。”

她向前跨了一步,與他站在同一塊岩石上,登山杖敲擊發響,程央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

秦煜本想說“別緊張”,見她神色坦然,於是說:“做得好。”

如果危險一定要來,那請處亂不慌,不然會將痛苦提前,便宜了它。

太陽西斜,滿澗都是金光,又往前走了十餘裏,出現了一個小高坡,全石質,隻在鄰水的一邊長了幾株野草。溪水從坡上摔下,有點微縮瀑布的味道。

程央目測了一下,該有兩米高。

“翻過去有什麽?”

秦煜搓了搓手:“你翻過去就知道。”

他往後退了幾步,一助跑,身子向上一躍,手一撐,有近乎完美的肌肉線條。

“程央,手給我。”

秦煜上去了,蹲下身子來拉她。

她搖了搖頭,往旁邊揮了一下登山杖,刀刃鉤住石體邊緣,一發力,也咬牙爬了上去。

“累嗎?”

“不累,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

“嗯,我知道。”

小石坡上有風,兩人相視一笑,吃進一嘴冷空氣。

“我們在這兒紮營嗎?”程央問。

“嗯,晚上看不見東西。”

“好。”

她將登山杖放在一邊,映著最後的一點餘暉,著手搭起了帳篷。

秦煜在溪邊洗了把臉,又在四周轉悠了兩圈,臉上的水漬還沒幹,從兜裏掏出了一本日記。

“寫點什麽?”程央挨著他坐下。

他將她摟得近了一些,從兜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紅果子給她吃:“驚喜。”

“這是什麽?”她捏了一顆放進嘴裏,酸酸甜甜,帶著濃厚的漿果香氣。

“懸鉤子,好吃嗎?”

“好吃,哪兒摘的,我再去摘一些。”

“不摘了,留些給鳥吃。”他將手裏的都給她捧著,看著她的嘴一鼓一鼓,煞是可愛。

“你也吃。”

“我不吃,晚上山裏冷,我得好好哄著你。”

“哄著我幹嗎?”

他沒回答,看著她吞下最後一顆懸鉤子後搖了搖頭:“山裏不方便,除非你要求。”

程央笑了笑,起身到溪邊洗了一把臉。

“嗡嗡嗡……”

她聽到電話響,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沒有動靜。

一側身,發現秦煜正握著手機直勾勾地看著屏幕上“媽”的字樣,沒接沒掛,在等著它自然消聲。

她走到他身邊坐下,看著他的拇指突然一動,可還沒碰到,屏幕就已經暗了下去。

秦煜歎了口氣,將手機放回口袋裏。

“這兒有信號?”

“嗯。”

“我試試。”

秦煜沒作聲,由著她去。

接通了,屏幕上出現秦煜母親的臉,程央將手機朝身旁挪了挪,秦煜顯得有些慌張。

他猜到了她是打給自己的母親,可沒想到是視頻電話。

“丫頭,是你啊?”秦母異常驚喜。

“嗯,還有秦煜,他手機沒電了。”

屏幕裏的秦母大概想看清楚,將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一個勁兒點頭:“這麽黑,你們倆是在山裏嗎?”

程央沒回答,輕聲湊到秦煜耳邊說自己要去方便,故意將手機遞給了秦煜,還叮囑:“你別掛,一會兒我有話跟阿姨說。”

他捏著她的手機,感覺燙手似的,可屏幕那頭的人還在期待著答複,他不得已,看著母親回了一個“嗯”。

程央蹲在帳篷後聽著,從口袋裏抽出了一根煙,山裏非必要不見明火,她知道,沒點,光叼著過過嘴癮。

秦煜話不多,大部分時候都隻是“嗯”“好”這樣給一個回應,問候過家裏的情況,問候過父母身體是否安康,然後便實在想不出了該說什麽話。

“那,就這樣吧。”

程央聞言趕緊往回走,可通話已經被切斷。

“怎麽掛了,我還想問我上次放的燕子風箏在不在呢。”

這是一句假話。

秦煜許久沒回答,將手機遞給她時,程央看到了他嘴角的苦笑。

三十出頭,差點落淚。

程央蹲下身子,從背後靜靜地抱住了他。

“秦煜,等抓到廖嘉,你再帶我回去吧。”

他摸了摸她的手,點了一下頭,夜風寂涼,他問:“我的日記,你想看看嗎?”

程央點頭:“如果你願意的話。”

“這是第一天見你的時候。”他將日記翻開遞給她,從包裏掏出手電筒打光。

“你才是個背時鬼呢。”

“嘿,你往後看……”

她與他依偎在夜風纏綿的溪澗旁,頭頂有明月,有星光,此刻他們無需想其他事,隻要安安靜靜地待在彼此身邊,等時間過去,等記憶過來。

程央問:“既然你一開始就不準備帶我入林,為什麽還把林業站需要誌願者的事告訴我呢?”

秦煜回頭,看到她滿目星光。

“是啊,為什麽呢?”

他沒有回答。

第二天上午,程央抱著秦煜的日記本從夢裏醒來,拉開帳篷,看到秦煜正蹲在溪邊洗漱,放下心來。

她問:“今天我們去哪兒?”

他抬頭,指了個方向。

程央“哦”了一聲,也蹲在一旁擰毛巾洗臉。

“周警官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他們的人打聽到廖嘉今天一早在山口附近露麵了。”

“那我們要準備什麽?”

“準備吃點東西繼續尋山。”

程央回頭,濕毛巾握在了手上。

秦煜拿過毛巾在她臉上擦了一把:“來了,抓他,沒來,工作。”

她嫌他擦得疼,一噘嘴將毛巾搶了過來。

秦煜笑了笑,起身開始拆帳篷。

沿著小高坡往上,林葉漸寬,植被漸密。走出沒兩裏,溪澗便藏進了地下的孔穴裏,能聽到“滴滴答答”的潺水聲,卻不見半點水流的痕跡。

秦煜告訴她:“地下有礦洞。”

“礦洞?”

“嗯,水晶礦,不知道廢棄多久了,很長,一直走能通到這座山對麵的山腳下。”

“你進去過?”

他點頭:“帶著毛猴瞎玩。”

程央拿腳踩了踩:“裏麵漂亮嗎?”

“跟一般溶洞差不多,水晶都藏在鍾乳石裏,乍一看四處都是灰撲撲的。”

程央使足了力氣跺了跺腳,秦煜“撲哧”笑了一聲,拉著她的手在林子裏兜了一圈,最終停在了一棵鵝掌楸下。

她看著他:“叫聲芝麻開門?”

秦煜揉了一下她的頭:“不用。”

他繞到樹後伸出小拇指對準樹幹上一個發枯的樹瘤一扣,一顆小石頭落在了他手心裏。

“喏,我們在洞裏撿到的。”

她哈了口氣擦了擦,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茶晶。

“你藏的?”

“毛猴藏的,說給大樹療傷。”

她笑了笑,覺得可愛:“平時巡山不用去嗎?”

“不用,現在裏頭除了蛇和蝙蝠,沒有其他東西了。”

話音未落,耳邊便傳來了兩聲救命。

(二)

“在上麵!”

秦煜很快分辨出了聲音來源。

程央正準備往上跑,秦煜卻一把攔住了她。

“你在這兒等我,我去看看,需要幫忙我會大聲叫你。”

“你懷疑……沒道理這麽快。”

“為非作歹八年,沒點本事他早被抓住了。”

秦煜將鐮刀別在腰後,不等程央反應,便麻利地朝山上跑去。

皮靴落地帶起了滾動的沙土碎石,枝葉或高或低從身邊劃過,呼救聲越來越清晰,秦煜加快了步伐。

“老鄉,你怎麽了?”

秦煜停在山腰的幾株棘子邊,看到五米開外的石壁下一個穿藍布衫子的男人正蜷縮在那兒。

他身邊立著一個竹背簍,十多朵黃棕色的牛肝菌掉在了周邊,秦煜放下心來。

牛肝菌主要產於雲南,沉堰地區並不多見,要尋著這麽多,得費不少時間,他不會是廖嘉。

“腳,腳……”

那人痛苦地喊著,秦煜連忙走上前。

直徑三十厘米的一隻獸夾正牢牢地咬在那人腳踝上,所幸是用來捕獵中小型動物的,夾口處鋼片不厚,咬合力度一般,沒傷到骨頭。

“嘖!”秦煜歎了口氣,蹲下身子兩隻手各扶著一塊夾片用力一掰,鋸齒狀的尖口便一個一個從那人腿部的皮肉裏抽了出來,首先是一排血洞,而後便是不斷往外滲的鮮血。

“嘶……”那人咬著牙,臉憋得通紅。

秦煜趕緊從包裏拿出了消炎藥和紗布幫忙做初步處理。

巡山六年,盜獵設埋傷到人的事情沒少遇見,不停抓、抓不停。

“老鄉,下次當心點。”

“唉,真是見鬼了,這條路我幾分鍾前剛走過,這群孫子王八蛋,殺千刀的不是人……”

“沒什麽大問題,回去之後治治,記住了,腳下什麽時候都得當心,走過的地方你也不能保證步步踩在原路上不是?”秦煜將最後一節紗布紮緊,看了看獸夾,準備收繳。

“同誌,謝謝你了,唉,這個禍害玩意兒!”那人氣得不行,隻得抄起獸夾狠狠地朝一旁的石壁上砸去。

“等等!”

秦煜這才發現獸夾上沒有係繩子。

一般來說,這種非大型獸夾為了防止獵物帶夾逃脫丟失都會用繩子隱秘地固定住。秦煜皺了皺眉,問:“剛才你走過?”

“嗯,聽到那邊有動靜就過來看……”

那人慢慢起身,背著簍子找了根幹樹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程央!”秦煜大聲喊了一句。

綠林空寂,隻留下兩聲鳥鳴。

待秦煜再次回到那棵鵝掌楸下時,程央已經不見了蹤影。

“怎麽,女朋友丟了?”一個男人蹲在不遠處的溪澗邊,正澆水清洗著自己的皮靴,見秦煜一臉嚴肅,他往後一靠,坐在了一處石岩上細細地欣賞起來一根帶刃的登山杖。

是程央的東西。

秦煜看了看,四周沒有血跡,人被藏起來了。他盯著那男人走了過去,鼻子、眉眼、身材,都很普通。

“同誌,有困難要說啊。”那男人笑了笑,凸起的麵肌顯得很和善。

“就一個丫頭片子,你為難她,傳出去可有點丟臉啊。”秦煜蹲在那男人的上遊,不緊不慢地洗了把臉。

那男人笑著擺了擺手,從兜裏掏出一包香煙:“哎,這叫什麽話,我廖嘉一不欺負女人孩子,二不欺負老頭兒老太太,她在樹下站著辛苦,我給她找了個地兒歇歇腳罷了。”

秦煜看著他,等著他提要求。

“來一根?”廖嘉點了一根煙遞給秦煜。

秦煜勾嘴笑了一下,接了。

“這才對嘛,山裏風景這麽好,不讓抽煙也太不人性了。”廖嘉左手握著登山杖,右手夾著煙卷,白霧從嘴中一口一口吸入,又從鼻翼一圈一圈呼出。

秦煜問:“說說吧,怎麽打算?”

“別急嘛,好不容易見次麵,咱們聊一聊。那姑娘,一會兒我帶你找,她肯定活蹦亂跳的,除非,我沒命帶……”

秦煜聽出來了,這是威脅。他深吸了一口煙,也坐在了岸邊:“我拿你的命沒用,我隻是個護林員。你幹過什麽你清楚,判幾年死不死的,自然有人跟你算。”

廖嘉笑了笑,擠出一絲狡黠:“護林員?你知道就我們能看到的這幾座山,一共有多少個山洞嗎?”他停頓了一會兒,不等秦煜回答又接著說,“十一個,其中三個裏有水,七個旱洞,還有一個嘛,是早些年山民挖了又沒用的棺材坑。”

秦煜沒說話,將一隻手插在衣兜裏繼續吸煙。

“兄弟,就你們那點工資,起早貪黑的三五年下來老婆本都攢不上吧?”

秦煜點點頭:“還行,夠生活了。”

“富貴險中求啊!”廖嘉感歎了一聲,將煙灰抖進了水裏,“不如,你跟著我幹吧?”

“你弟弟死在我手裏,跟你幹,我怕有命賺錢沒命花。”秦煜笑了笑,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到了程央,她的手小巧白皙,攢夠了錢該給她買一枚鑽戒。

“哦,怎麽周警官守著的人死在醫院了嗎?”廖嘉眉頭一皺,而後又極戲謔地笑了。

“你知道了還來找我?”

“你要是真殺了那個拖油瓶,我沒準還得給你備份大禮,現在他被警方看著要死不死的,反而丟老子的臉。”廖嘉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似乎正在談論的話題是今年的雨水與地裏的收成。

燃盡了最後一寸煙絲,廖嘉歎了一口氣,將煙頭按在地上,揉成了一團爛泥:“兄弟管教不嚴,底下的人嘴風不緊啊,盜獵抓住了就說第一次被逼無奈嘛,老子八年前被人滿山當狗攆的事也給我捅出來,也不嫌寒磣。”

“當時你沒得手,抓住了也就挨頓批評,為什麽放火?”秦煜攥了攥拳頭,臉上依舊維持著鎮靜。

廖嘉“嘻”地笑了一聲:“為什麽?好玩唄。”

秦煜怒不可遏,一拳打了過去,廖嘉抽身一躲,極靈活地閃開了。

廖嘉退到溪澗邊的一塊坡地上,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煙灰:“八年了,你是離逮著我最近的那一個。我倒真的挺欣賞你的,可惜現在你非得咬死了我,那沒辦法,我隻好先收拾你了。”

廖嘉抄起手頭的登山杖瞄準了秦煜砸過去,沒砸著,但杖刃在秦煜下頜骨的一側帶出了一道劃傷。

“嘖!”廖嘉嫌棄地將登山杖往旁一扔,“果然,不是自己的東西用著就是不順手。”

廖嘉從外套口袋中摸出一條鋼骨鎖接的細長鞭子,鞭尾帶一柄四刃尖錘,甩了甩,金刃劈風,呼呼作響。

秦煜隻從背後摸出了巡山的鐮刀,想了想,將鐮齒往下壓了壓。

見狀,廖嘉挑眉:“怎麽,不想殺我?”

“我抓毀林盜獵,不殺人。”

廖嘉放聲大笑,忽然下蹲將手上的鋼鞭往秦煜的腿甩去,秦煜反身跳起,用鐮刀一擋,鞭子一節一節纏繞在了齒刃上。

雙方都想趁此機會奪取對方的武器,反向發力,鞭子被拉成了一根筆直的鋼繩,誰都不肯撒手。

“咣”一聲,鐵製的鐮刀在纏繞重力之下被絞斷了一截,廖嘉有些得意,再次將鞭子朝秦煜頭部揮去。

秦煜索性丟下了鐮刀,以手肘護頭朝廖嘉撲去。

廖嘉使長鞭,遠攻得利,不近他的身秦煜自知得不到便宜。果然,秦煜越靠近,廖嘉便越急躁,準頭漸失精妙,雖然不免挨了幾鞭,但創傷力度卻越來越小。

眼見秦煜已經竄到了跟前,廖嘉連忙收回鞭子將棱錘對準了秦煜的後腦勺,秦煜一下攥住了他的手肘,直接發力扭了一把。

“咣當!”長鞭落地,兩人赤手空拳扭打起來。

林間又起了風,兩側的林葉開始錯落地震顫起來。

幾番打鬥之下兩人都掛了不少彩,廖嘉個頭不高動作卻極為靈巧,他自知體力消耗之下敗給秦煜是遲早的事,瞅準時機將秦煜拖進了水裏。

“呼—”

每一次猛攻回防都在溪水中發出撞擊的聲響,水花四濺,廖嘉趁機摸了塊石頭往秦煜額角砸去,秦煜不退反進,環腰便是一個過肩摔。廖嘉被秦煜牢牢地摁在水裏,溪水時不時漫過鼻腔嗆他一口,勝負已定。

廖嘉仰臉看著滿眼通紅的秦煜笑出了聲:“淹死我啊!淹死我你就替你弟弟報仇了!”

水漬從秦煜頭上不斷滴落,他一手掐住廖嘉的脖子,難以自控地發力。

廖嘉臉上的笑容逐漸扭曲,可眼裏卻不見恐懼,他拚著最後一絲力氣從喉管裏擠出了一句話:“程央……她叫程央對吧?”

秦煜像是猛然驚醒一般,不由得鬆了些手勁,轉用膝蓋將他牢牢地按在了水裏。

“她在哪兒?”

廖嘉貪婪地大口呼吸,看著秦煜有恃無恐地瘋狂地笑了。

“她在哪兒!”

稍遠的山林響起了人聲狗吠,兩撥人順著山脊摸了上來。

廖嘉猜到了秦煜會報警,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他將頭往上抬了抬,湊近秦煜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放了我我就告訴你她在哪兒,如果我落在警察手裏,我保證你一輩子也找不著她。”

秦煜脖頸上青筋暴起,他揚起拳頭,終究沒有打下去。

聲音漸近,最遠距離不超過三裏路。犬吠越是清晰,廖嘉的神色便越是興奮,他咧開了嘴,靜靜地重複著一句話:“放了我,我帶你找她。放了我,否則誰也別想找到。”

“汪汪汪……”

“放了我!”

秦煜深吸了一口氣,撤開膝蓋扼住了他的喉嚨咬著牙一字一頓:“我一定會抓住你。”

(三)

廖嘉覺得刺激,望著天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秦煜將他從溪澗裏拎出來,雙手倒扣,押在了後背上。

“兄弟,犯不著。”

“少廢話,帶路。”

“你放開我,我帶你找著她。”廖嘉回頭看了秦煜一眼,已經能夠清楚聽到林間草木的**聲了,他皺了皺眉,不輕不重地掙了兩下。

這個距離,他逃不掉,秦煜撤了手。

“手機借我用一下。”廖嘉活動了一下筋骨,向秦煜伸出了手。

秦煜解鎖遞出手機,沾了些水,還能用。

“隊裏發的?”廖嘉接過,抖了抖,打開聯係人說,“質量不錯。”

秦煜無心跟他廢話,看著他一邊往後退一邊在手機上按下了一串號碼。

風聲、犬吠聲、枝葉水流聲……隱隱地,他聽到了有手機鈴聲在近處,又悶又輕,像是捂在什麽罐子裏。

廖嘉從口袋裏掏了根煙出來,濕噠噠的,已經沒法兒抽了,他“嘖”了一聲,跺了跺腳。

地下有洞穴,鈴聲正是從裏麵傳出的。

秦煜伏在溪澗落差處撥了撥手,水流被劃開,竟然露出了一個半人高的洞口。

“她在裏麵?”

廖嘉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很快搖頭:“在,或許不在,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廖嘉需要時間逃跑,眼睛裏看不出破綻。

撥號等待時間過長,鈴聲漸漸微弱下去,秦煜指著他狠狠點了點,貓著身子鑽進了洞裏。

地麵傳來一陣腳步聲,廖嘉跑了。

“程央。”秦煜大叫,卻隻能聽到頭頂河床的水流與碎石的劃蹭。

透過岩壁,上層的聲音被無限放大,洞穴中的一切反而沒有聲響。

秦煜再次撥通了那個號碼,看到洞穴深處發出了隱隱的光。

光暈裏,程央在那兒,被捆縛著。

他連忙為她解開身上的繩索,取下了掩在她口中的布團。

“我害了你。”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秦煜將她攬在懷裏,感覺到她渾身的震顫,他貼耳告訴她:“不,你救了我。”

方才刺激盛怒之下,他真的會忍不住將廖嘉掐死,這一點,他很清楚。

頭頂上響起了犬吠聲,兩人順著穴口往外走。

秦煜在四周摸了摸,撿起了一旁的手機。

她問:“有用嗎?”

他看了看:“沒用,新卡新號,他早有準備。”

“他知道我跟你一起上的山。”

“隻怕他知道的還不止這些,這個人,絕對不能放過。”秦煜皺了皺眉頭,一出洞穴口,碰上了正好趕來的森警。

“廖嘉呢?”森警問。

“被我放跑了。”秦煜回答。

森警看著秦煜臉上觸目驚心的傷和程央手腕上的勒痕,連連歎氣:“不能怪你,廖嘉這人滑得很。”

秦煜站在溪澗邊四處望去,山林裏四處是人聲狗吠。

警犬在四周搜尋了一圈後又奔了回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警員嘀咕:“總不可能連氣味都不留下吧?這廖嘉難道鑽到地底下去了不成?”

“地下!”秦煜與程央對視一眼,齊聲說道。

廖嘉對林場的情況一清二楚,地形情況摸得比護林員還清楚。他倉皇逃跑,體力消耗巨大,林間山地肯定跑不過森警和巡犬,但如果……

“水流會掩蓋氣味,絕大多數動物聞不到。”程央拉了拉秦煜的衣角提醒。

廖嘉說過沉堰地區十一個孔穴三個有水,困拘程央的一個排除在外,無論另一個人是否真的湊巧在附近,水晶廢礦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勝算。

秦煜點了點頭,將這一情況報告給了身邊的森警。

“好,我們主要搜查附近的隱蔽孔穴,你帶路,我撥幾個人跟你進礦洞。”

“不了,礦洞裏地道複雜空間小,不熟悉的人進去反而容易出事。再說,人一多難免會打草驚蛇,讓廖嘉以為逃跑路線無人知曉放鬆了警惕才是最好的。”秦煜說道。

“你的意思是?”

“我放跑的,我負責抓回來。”

“可你……”

“這個礦洞一直貫通到北麵山腳,我需要你提前安排人在出口處設防,萬一我……”說到這兒,秦煜看了程央一眼,“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跑掉。”

警員認同秦煜的分析,也明白秦煜對廖嘉的個人心結,他將別在腰間的手銬遞到了秦煜手裏:“你知道輕重。”

秦煜頷首,拾起地上的半截鐮刀,轉身將程央拉進懷裏,抱住:“程央,我……”

“你說的,等抓到廖嘉,就帶我回家。”她將頭靠在他肩上,噙著淚努力保持聲音的平穩。

秦煜張張嘴,“嗯”的一聲應下,急速滾動的喉結裏咽下無數不舍的話語和回流的痛苦。

他朝隱藏的礦洞入口走去,程央笑著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林間,昨夜的月高星稀,正在眼底。

—“既然你一開始就不準備帶我入林,為什麽還把林業站需要誌願者的事告訴我呢?”

—“因為,我舍不得你。”

(四)

廢棄的水晶坑裏人跡罕至,順著流入地底的溪水進去,耳邊隻能聽到水聲和不知何處的嘶嘶聲,是蝙蝠振翅、是蛇在吐信,攪和在黑壓壓的空氣裏,尤其瘮人。

秦煜握緊木棍往裏追,起先的路還能靠手機勉強照明,待走得深了,索性掐滅了光源,輕手輕腳憑著記憶摸了進去。

水源從孔穴三分之一的地方岔開,距離近了沒了水聲的掩護,光源和任何聲響都會暴露行蹤。

孔穴深處空氣不流通,地麵積了一層層蝙蝠糞便,空氣汙濁環境陰濕。秦煜屏住呼吸,身子貼著狹窄冰冷的洞壁,一邊前進一邊留意著周圍的響動。

突然,前方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光亮,目測距離不超過五十米,氣息聲重,移動速度並不快,是廖嘉。

“哢”的一聲,秦煜的皮靴踩碎了一塊石子,微弱的聲音在相對密閉的空間中被無數倍放大。

光亮停住了。

“誰?”廖嘉朝身後厲聲一喊。

幾隻蝙蝠受驚撲棱著飛起來,秦煜身子一側,蝠翼從耳邊劃過,隻留下一陣刺耳的叫聲。

光束又勻速地挪動起來,廖嘉沒有起疑。

為防止暴露,秦煜索性脫下鞋子,赤足往前繼續跟進。

鋒利的細山岩與幹化的糞便不斷刺著腳底,秦煜忍痛,反而加快了步伐,朝著廖嘉奔過去。

“這個垃圾貨。”廖嘉罵罵咧咧地往前走,手電筒因為電量不足逐漸暗淡,他不耐煩地拍了拍,光束搖晃,最後一下閃過身旁的岩塊時他看到了秦煜的臉。

“怎麽,存心找死?來啊!我看看咱倆到底誰命大!”廖嘉攥著手電筒瘋一般朝四處揮舞,每次落空,叫囂的聲音便尖銳幾分。

秦煜說:“你跑不掉了。”

廖嘉將手電筒朝發聲處砸去,“啪”的一聲,空氣中撕裂開一道火電光,彈射的碎片紮進了秦煜腿部,染紅了褲腳。

廖嘉拚命往前跑,孔洞逐漸高闊,兩人前後追逐著來到一處六十來平方米的石窟中,石窟上方有兩排采礦時設計的透氣孔,透下來的日光傾斜雜錯照著四周垂直向延伸的礦洞,像隱藏的鬥獸場。

“砰”的一聲響,廖嘉腳邊的一處石岩被擊碎一塊,他一愣,發現是那柄僅剩半截的鐮刀,來不及反應,秦煜已從身後猛撲過來。

“別動。”秦煜用手臂牢牢鉗住廖嘉的脖頸,半個身子站在光裏,汗水夾雜著先前的血汙劃過臉頰,眼神平定、威嚴。

廖嘉感受到頸間的壓力,鼻翼間呼呼地喘著粗氣,說:“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錢?下線的資料?”

秦煜冷冷地笑了笑,將手銬銬在了他左手上。

“我害死了你弟弟,你要是高興,也可以殺了我弟弟呀。”廖嘉笑,臉部肌肉扭曲。

秦煜咬了咬牙,脖頸上青筋暴起。

廖嘉掙紮了兩下,突然發瘋一樣笑了起來,秦煜扼住他的咽喉,他不但不驚恐,反而挑釁似的吐了吐頭,別過臉,四目相接,他帶著狠厲的眼神一字一頓:“你不敢殺人。”

“我不必殺人。”

廖嘉瞥見了秦煜腿上的傷口,照著血跡處狠狠踢了一腳,碎片深入肌肉,秦煜吃痛撤了手。廖嘉伸手去撈地上的鐮刀,秦煜一反手,將手銬的另一端銬在了自己手上,然後箍住廖嘉躺倒在地。

森警從林子裏繞到礦洞出口需要更多時間,如果再讓廖嘉脫身,以自己目前的傷勢也難保能再追上他。秦煜不言語不反擊,用盡全身力氣牢牢地箍住他。

“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肯放過我!”廖嘉嘶吼著將一記一記重拳朝秦煜頭部揮去,手銬受力,在兩人手腕上都磨出猩紅的傷口。

十分鍾、二十分鍾,洞穴另一端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廖嘉也精疲力竭地停止了攻擊。

秦煜倒在地上,一臉的血汙,意識模糊中身體卻依舊死死地拽住了廖嘉。廖嘉長歎了一口氣,問:“值得嗎?”

秦煜沒有回複,逐漸渙散的瞳孔映出了頭頂光束中飄著的一顆蒲公英種子,很輕盈,像風箏。

“等抓到廖嘉,你帶我回家。”

他記得,她是這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