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為我也想保護你,就像你保護我一樣。”

(1)

初冬,鋪天蓋地的楓葉仿若一張巨大的金色羊毛毯,蓋住將發而未發的一切,水波在寧靜中閉上眼,清淮大地開始淺眠。

將要用的物品都準備好,待客的茶水也一應擺齊,陸濛濛坐在茶幾右邊,深呼吸一口氣,輕撫上手腕處已經清晰浮現的符咒,閉眼細細回想蕭先生的臉。

明眸似月,挺鼻如峰,風姿翩翩,世無其二。

不出一秒,甚至不用睜眼,陸濛濛就知道他來了。暗香纏繞的微風從身後彌漫開來,由鼻尖輕輕擦過,微微的癢,直落心底。她回頭,望進蕭先生含笑的眼睛裏,心一下就軟了,一直糾結著的小情緒全都拋到了腦後,很沒出息地也跟著他彎起嘴角,說:“坐吧。”

蕭先生依言坐到她對麵,陸濛濛一板一眼地沏起茶來,為了活躍氣氛隨意問一句:“剛才在忙什麽?”

他很老實:“想你。”不然也不會一下子就被召喚到這裏來。

陸濛濛臉頰微紅,明知這不是一句帶有特殊意味的話,卻還是忍不住心悸。

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問下去:“還有呢?”

蕭先生略一思索:“活著。”

除了想你,就是活著。先是想你,再是活著。

陸濛濛心髒快要受不住了,這真是殺人於無形,區區四個字就完全擊潰她建設了這麽多天的心理防線,毫不講道理。清茶沏好,陸濛濛坐回位置上,兩人麵麵相覷一同沉默了一陣,又一同開口:“那個……”

四目相對,再次異口同聲:“你先說。”

陸濛濛有些緊張,想起自己上次還給他甩臉色的事,忙擺手想謙讓他一回,道:“沒事的,我這不是很要緊的話,你先說吧。”

蕭先生看著她,心想這樣推讓下去,怕是很久都不能好好說話了,便率先開口,明知故問道:“我送你的羊脂玉雁,還在嗎?”

陸濛濛忙不迭點頭,摸出掛在脖子上的玉,有些無措地問:“要還給你了嗎?”

蕭先生搖頭,似笑非笑道:“我要去的地方很遠,什麽都帶不走。既然我把它給了你,便是屬於你的了。這塊玉我養了一千餘年,是不可多得的神物,你若是一直戴著,便可保你健康平安;你若是拮據,也可以把它賣掉,我不會生氣的。賣它的錢應該足夠你還清你爸爸留下的債,也夠保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陸濛濛聽得發愣,莫名的不安感瞬間將她吞沒。她呆呆問道:“可是,這不是你皇祖母給你的嗎……”

蕭先生不容置疑地點頭,道:“這般珍寶,自然要給值得的人。”他淺笑著轉動手邊的茶杯,“再說,我已經沒什麽可留給你的了。我所擁有的,能給你的,都已經給你了。”

他的話猶如細針戳進心裏,陸濛濛忽然覺得鼻腔陣陣發酸。明明說服了自己,要開開心心地跟他道別,可怎麽到了眼前,就變得這麽悲情了呢?他擺脫詛咒,飛升神界,明明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啊。

蕭先生看不得她眼裏的悲傷,抿抿唇,笑問:“你剛才想說什麽?”

陸濛濛哀哀地垂下眸,不知道這樣的時候還應不應該說那些話。靜默片刻,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擔憂,點明道:“想說就說,沒什麽大不了的。”

陸濛濛甚是沮喪地撇嘴,看向他的眼睛濕漉漉的,鋪滿難過。她的聲音細若蚊蚋:“我原本就跟你說過了,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的,不僅是解咒,還有說好了要給你買一個更值錢的信物那件事……這些我都不會食言的。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婚約在解咒之後還算不算數,而且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東西在你眼裏才算是值錢,所以……”

陸濛濛說著,起身繞到茶幾背後,摸出一個透明存錢罐放到蕭先生麵前。普通的儲物罐大小,裏麵是零零碎碎的硬幣和紙幣,麵額有大有小,每一張紙幣都被仔細疊成了心形,看得出是主人用心存了很久的。

蕭先生心中動容,端詳了一陣,抬眼示意站在他身前的陸濛濛說下去。陸濛濛顯然底氣不足,但還是強撐著把原本的想法說了出來,道:“這是我從我們締結婚約那天起開始攢的錢,雖然不多,但都是我勒緊了褲腰帶一點點省出來的。實習第一個月的工資大多拿來治喪了,剩下的我也都放了進來。原本想著等攢得夠多了再拿出來給你買禮物的,還能給你一個驚喜,但是現在看來,應該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越說越覺得沮喪,陸濛濛不想顯得太難過,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所以我就想,幹脆把這個存錢罐送給你吧,就當是把這些日子裏對你的心意都攢在這裏,讓你帶走,就算是去新的地方,也能像我一直在你身邊一樣。”

但他剛才說,他要去的地方很遠,什麽都帶不走。所以這個存錢罐大概也……

還沒想完,手腕忽然一緊,整個人被他拉進懷裏。他將腦袋埋在陸濛濛的肩頸處,溫熱的呼吸染紅了**的肌膚,陸濛濛驚得大腦一片空白,重啟了半天都沒能有半點想法。

這是什麽情況?她和他的身高差本就大,現在被他緊緊抱住,簡直有種整個人被揉進他懷裏的感覺,那是一種天與地都是她的心上人的安全感。但……他不是不喜歡她嗎?那為什麽突然……要擁抱呢?

想了半天,她領悟過來,大概是朋友告別之際最後一個擁抱吧,一時悵然。良久,他終於放開她,一雙月光般清亮的眼睛看著她,波光微漾,像是有話要說,卻卡在嗓子裏總也不能說出來。

最終,他也確實什麽都沒有說出來。陸濛濛歎了一口氣,不說也好,說了她反而更難過。想罷,她擼起袖子露出符咒,一副將赴戰場的英勇模樣:“來吧。”

蕭先生一驚,忙退了一步:“幹什麽?”

“解咒啊。”

“現在?這裏?”

“不然呢?還要選什麽黃道吉日的嗎?”

蕭先生啞口無言,連連退到兩米開外,有誰會忍心在聽她說完剛才那些那麽戳人心肝的話之後,立馬壯烈赴死啊?!他本能地拒絕著,完全意識不到這是他等了千年的赴死機會,無措地躲著向他走來的陸濛濛:“你別,你那麽急幹什麽……”

陸濛濛攤攤手:“遲早的事嘛,長痛不如短痛啊。”

蕭先生無奈,這種時候她倒是坦然得很!

“你先等等,你確定符咒完全浮現了?解咒的咒語你都記清楚了?”

陸濛濛點點頭,那句咒語老早前就在微信上請教過歐副官要怎麽念了,至於符咒……她掃了一眼手腕上的符咒,和從前一整團的、隻能模糊看出是飛鳥輪廓的形狀不同,如今的符咒已經清晰浮現,完整得連羽毛都纖毫畢現,精致如由最具匠心的匠師雕刻而成。雖說和蕭先生的朱雀神符相比,她這隻飛鳥體態明顯小些,但仍是神姿仙態,俊美非常。

她把手腕往蕭先生的方向一轉,說:“4K分辨率都沒這麽高清好嗎?”

蕭先生遠遠瞟了符咒一眼,忽覺不對,開明神印哪裏是長這個樣子?這千年來他看了無數次那張畫有開明神印的書頁,幾乎已經把開明神印上那隻腳踏祥雲的幽昌神鳥刻進了腦子裏,但她手腕上這個符咒……

他急忙走近一瞧,果不其然,這不僅不是幽昌神鳥,更不是五方神鳥中的任何一隻,換言之—“這根本不是神族符咒。”

陸濛濛聞言一怔,脫口而出道:“當然啊,我又不是神。”

蕭先生未語,劍眉緊皺,深覺事情不妙。顧不上移換陣的危險了,他勾出符陣要回神廟找歐副官,陸濛濛以為出什麽事了,正想跟過去,蕭先生回頭厲色警告她:“太危險了,不許跟過來。”

移換陣有什麽危險的啊?她又不是沒用過。陸濛濛腹誹一句,再說了,要是真的有危險,她哪能眼睜睜看著他跳進去?想罷在蕭先生半個身子穿過符陣之際,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輕輕一蹦就跳進了符陣裏。眼前神光一閃,兩人已置身熟悉的神廟客廳之中。

陸濛濛環顧四周,發覺除了陽光沒往日燦爛、門外的盆栽景致盡數凋黃之外,一切如故。且就在她四處亂看的間隙裏,陽光穿過冬雲照入,陣陣冷風染上溫熱的氣息,整座府邸再次恢複了如春景色。原本在中庭打理景觀樹的歐副官風風火火地跑過來,見到陸濛濛的那一刻差點喜極而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陸濛濛眨眨眼睛,問:“知道什麽啊?”

歐副官激動得漲紅了臉,比畫著說道:“大人給了你兩個神符,你自胎兒起便受神符的力量庇佑,因此一出生就擁有可改變天氣、傾聽神族意念、共用大人神力的能力—這都是因為,陸小姐你本身就是大人的另一半力量啊!”

陸濛濛聽得一愣一愣的:“我不是很明白……”什麽什麽另一半的啊……

歐副官繼續解釋道:“隻要陸小姐在大人身邊,大人就等同於擁有三個神符—啊,也不一定,但起碼比隻剩一個神符的情況要好!”說著說著越發激昂,歐副官緊緊握住陸濛濛的手,她感覺到大叔的身子在微微發抖,他說,“陸小姐,請你,請你一定不要離開大人啊……”

陸濛濛啞然,蕭先生不動聲色地替她圓場,道:“副官,言重了。”

“哪裏重?大人,若任由情況發展下去,結界很快連基本的幻境功能都無法維持了,人類很快會發現這處廟宇……但陸小姐一來,結界就自動修複了啊!”

蕭先生沉默,無言以對。好像什麽事隻要把她牽扯上了,就都會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他神力漸弱、幾乎無法支撐任何符陣已是事實,但為什麽這次她拉住他,反而能順利抵達目的地?為什麽她一來,結界的漏洞就被填補上,一切都恢複正常了?

恐怕隻有歐副官的話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了。

短歎一聲,他又將陸濛濛腕上符咒一事盡數告訴歐副官。歐副官進書房裏翻出一大本厚厚的神符圖典,對比著陸濛濛腕上的符咒一一翻閱,竟沒有找到任何一個與之相似的圖案。

蕭先生沒猜錯,這確實不是神族的符咒。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個四海八荒內從未曾出現過的符咒。

陸濛濛一一消化完眼前的事實,蹙眉得出結論:“這麽說,我不是蕭先生的解咒人?”

歐副官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像是歎氣,卻沒有聽出遺憾的意思:“恐怕真的不是。”

老天,你可真是無常。想完這麽一句,忽然意識到自己話裏的老天某種程度上就坐在自己旁邊,她側臉去瞧蕭先生,發覺他神色如常,完全沒有沮喪的樣子。仔細一想,陸濛濛領會到其中含義,一把湊到蕭先生跟前問:“那先生你是不是不用走了?”

蕭先生抬眸看她,眼神深邃,並未給出回答。在意識到她剛才說的那一點時,他必須承認,自己確實如釋重負。他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再執意於即刻就寂滅,不過是眷戀留在這個小朋友身邊的時光。但他也清楚,天命已然降臨,即便她不是解咒人,按照眼下的情況來看,他的消逝不過是時間問題。

陸濛濛讀出了他沉默裏的意思,著急起來:“怎麽了?你別不說話啊!”

歐副官愁眉苦臉地看向蕭先生,大意是勸他無須再隱瞞。蕭先生無言,看向陸濛濛,清澈的瞳仁裏互相倒影著彼此的模樣,他差點沒忍住想抬手揉揉她躁動不安的小腦袋。

蕭先生幾乎是隨便找了句話來搪塞她,以便轉移話題,道:“你要留下來嗎?”

“留在這裏?”

“對。眼下結界仍然需要維持,但你的力量薄弱,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因此沒有這個義務……”

“我願意。”陸濛濛不假思索地給出答案,隻要能在他身邊,待在哪裏她都願意。

蕭先生怔忪,忽然就後悔問這個問題了:“你別急,先認真考慮一下。”

陸濛濛點頭,做沉思狀,三秒後抬頭,一樣的答案:“我願意。”

“為什麽?”

“因為我也想保護你,就像你保護我一樣。”

(2)

和蕭先生住在一起,確實是陸濛濛從沒有料想過的一件事。她跟著副官大叔在府邸內巡視了一圈,最終選定了蕭先生隔壁的那個房間,作為她日後的臥室。這原本是蕭先生的一個小書房,清雅別致,采光通透。歐副官去征詢蕭先生的許可,他倒沒說不同意,隻鎖著眉望向陸濛濛,問:“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啊。”這又不是多複雜的事。

“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陸濛濛聳聳肩:“也沒你想的那麽複雜吧?”

蕭先生氣結,起身走到她麵前,一張俊臉神色凝重:“你怎麽總是隻會考慮別人?就不懂得多為自己想想?”

“誰說我沒為自己想啊?”

“你有嗎?認識至今,你有什麽事是為了你自己?”

陸濛濛理直氣壯:“當然有啊,我想活著,我想賺很多錢,我想和喜歡的人一直在一起啊!”

“那你待在這裏,怎麽能實現這些願望?”

“為什麽不能?你不是就在這裏嗎?”喜歡的人就在這裏,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才叫活著啊。

蕭先生卻沒聽出來這層意思,以為她是指他守護神的身份,哭笑不得道:“你明知道,對我許願是沒有用的。”

陸濛濛心髒猛跳,不自覺捏緊了拳頭,緊張道:“但我的這個願望,隻有你能實現。”

世上哪還有這種願望?他疑惑地看過去,陸濛濛鼓足勇氣抬頭,感覺後脖子都在直線升溫了。

她說:“我的願望是,希望我喜歡的人也能喜歡我。”

時間在這一刹那靜止,仿若墜入一個巨大的懸浮氣泡裏,整個世界隻剩下彼此。蕭先生深深望著她,一動未動,良久,給出答案。

“做不到。”

陸濛濛心裏一空,看著他收回目光,負手往房裏走。在木門還剩一個微小的縫隙就被掩上時,她聽到輕飄飄的一句話:“對於一個已經實現了的願望,任何神都是無能為力的。”

這絕對是陸濛濛有生以來反應得最快的一次,她立刻衝到蕭先生房門口,重重拍門:“等等,你說清楚點,這是什麽意思啊?!”

他的聲音悶悶的,像是埋在枕頭裏,答:“字麵意思。”

“你……你再說一遍?”

“好話不說第二遍。”

“你耍賴!你這樣我可就真的賴在這兒不走了啊!”

蕭先生這才想起自己剛和她聊的正事,怎麽話題就突然跑偏成這樣了?不得已起身,陸濛濛聽見他的聲音顯然近了,就在門後,說:“我還是那句,你必須要擁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因為別人而做出這樣完全改變生活軌跡的決定。”

“那你先開門,我解釋給你聽。”

房門應聲而開,站在門後的蕭先生儼然已經變成一隻西紅柿,卻還力作淡定地維持自己的高冷設定。陸濛濛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氣,抿了抿唇,說:“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隻有一個原因。但是在告訴你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會這樣說,完全不是希望你能馬上回應我,也無關你究竟是蕭祁潤還是清淮的神明,無論你以後會留在人間還是去很遠的地方,我都……”

“我也喜歡你。”一如既往鎮定自若的口吻,卻帶起整個世界的漣漪。

“不是為了馬上回應你,不是因為你能為我做什麽,隻是突然很想讓你知道。”

在每一個你含笑望向我的時刻,我也同樣為你心動著。

(3)

幫著副官大叔把蕭先生的書房騰好,挪用府邸裏有的各類物品,終於將房間布置成了適合居住的溫馨模樣。陸濛濛累得筋疲力盡,癱在沙發上休息時蕭先生來巡視,他伸手一指:“這張橡木桌桌麵太低,久坐傷腰。”

歐副官醍醐灌頂,正要去挪開,他淡淡補充道:“把我房裏的書桌換過來吧。”

歐副官自然知道他家大人有多鍾愛那張書桌,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一臉好事已成的笑容,單手拎起那張巨大的實木書桌,在陸濛濛瞠目結舌的注視之下往房外走去。蕭先生再次環顧她的房間,食指一挑,鋪滿柔軟被子的大床自動往裏挪了幾寸,他說:“剛才那樣擺,早晨陽光會曬到你眼睛上。”

他對深色的地毯也不滿意:“這張波斯地毯存放時間很長了,太薄。玉枕不適合現代人的睡眠習慣,要買新的。”

他又指指窗台上的花花草草:“紫菀花花粉太重,讓副官換成秋海棠。”

話沒說完,回頭發覺陸濛濛托腮望著他傻笑,他慌了一秒,問:“不喜歡?”

“喜歡!這是我住過最漂亮的房間啦。”

“那你傻笑什麽?”

“就是覺得,原來蕭先生談起戀愛來,是媽媽係男友。”

“淨、淨胡說……”

陸濛濛哈哈笑起來,蕭先生羞赧地轉身回房,身影消失在轉角的刹那又退回來一步,假裝不著痕跡地問:“媽媽係男友……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陸濛濛搖搖頭,嫣然笑道:“媽媽係男友不是,你才是。”

蕭先生“嘖”的一聲,表麵不為所動地催促她:“收拾一下,待會兒帶你去買新枕頭。”然後慢條斯理地回房,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嘴角浮出深深的笑痕。

一牆之隔,他聽到她在房間裏蹦蹦跳跳的聲音。先是整個人撲到軟乎乎的**,連著打了好幾個滾,最後險些掉到地上。瞅瞅這,摸摸那,認真而仔細地和房間裏每一寸物品打過照麵,享受起屬於自己的小世界來。蕭先生坐在那張橡木書桌前,擰開台燈,淡黃色的光灑下來,鋪滿歐副官從原桌上挪過來的紙硯筆墨。

提筆,聽見陸濛濛站起身時椅子後移的聲音。鬆煙墨洇入宣紙,蒼健的正楷,她打開門一蹦一跳地往前,別人不過是走路,她卻像走在他心上。

春已到來。見伊人眸中,嫋嫋春幡。

房門被叩響,他放下筆,用鎮紙壓平各角。她仍是那樣,瘦瘦小小的,紮著幹淨利落的馬尾,笑起來頃刻間融化他心中的堅冰。

這是他哪怕不知死生年月,都甘願在喜歡她這件事上消磨餘生的人。

他笑問:“可以走了?”

她興奮地點頭,蕭先生將手中的皮夾放進外套口袋中:“走吧。”

陸濛濛跟在他身後,好奇問道:“你怎麽會有皮夾呀?”

“副官給的。”

“副官大叔怎麽會有錢呀?”

“因為,我什麽都有。”

陸濛濛沒聽懂前後兩句話有什麽邏輯關係,蕭先生卻已畫好了符陣,拉住她二話沒說穿了過去。陸濛濛感覺握住自己的那隻手又冰又寬,不禁撈起來一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微凸的青筋顯示出男性特有的力量感,宛如紋路精細的冷玉。

她沒忍住“哇哦”了一聲:“這就是太子殿下的手啊,得多金貴啊……”

他睨陸濛濛一眼,牽著她前往家居賣場的方向走:“沒什麽金貴的,握在你手裏,就是你的了。”

陸濛濛感覺心髒一軟,好像落了滿心柔軟的粉色花瓣。

(4)

逛超市確實是現代人重要的解壓方式之一,澄亮的燈光和琳琅滿目的貨架,各色精致的封麵與包裝,沒有嫋嫋煙火卻是滿滿的人間氣息。最重要的是,走在自己身邊的,是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人。

蕭先生負責推購物車,陸濛濛負責上躥下跳地把各種喜歡的東西往小車裏塞。直到購物車裏的商品堆得像座小山,她終於刹住腳步,旋即回身,笑道:“好了,我們再逛一遍,把除了地毯和枕頭之外的東西放回去吧。”

蕭先生有些訝異:“為什麽?”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啊,放進車裏了就等於買過啦,沒必要花這麽多冤枉錢。”

“你不是喜歡嗎?”

“喜歡呀。可是喜歡也抵不過沒錢啊。”說罷,她抓起其中一個頸枕要往回放,蕭先生伸手攔住她:“我來付。你喜歡的,我都會給你。”

陸濛濛愣怔了一秒,隨即眯著眼睛笑起來,道:“謝謝。但是,你已經給了我最喜歡的東……啊不對,你不是東西……”

蕭先生眉梢一挑,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我不是東西?”

陸濛濛忽覺背脊有點發涼,趕緊湊到他身邊去挽住他的手臂,笑嘻嘻地打圓場:“我的意思是,你已經是我得到的,最最最最最珍貴的禮物了。”

蕭先生受用無窮,彎起嘴角,任她挽著手,淺笑不語。

盡管天命曾對他不公,現在也已經用最好的方式償還給他。置身喧鬧的人世間,牽著她的手,用一千年的煎熬來換,也不可謂不值得。

他繼續推車往前慢悠悠地走著,陸濛濛骨碌著眼睛在想要怎麽勸他把這一車子她衝動消費的產物歸還回去,餘光瞥到玩偶屋處一隻耷拉著腦袋的沙皮狗玩偶。她一溜煙兒地跑過去抱過來,指著它和購物車上的物品,激動道:“先生,我用這一車換這隻小狗可以嗎?”

蕭先生瞅了一眼她懷裏的毛絨狗,臉上皺皮堆積,穿著一件做舊了的淺藍色條紋上衣,無論如何稱不上新奇可愛。他沒拒絕,隻好奇地問了一句:“為什麽喜歡它?”

陸濛濛喜笑顏開地挽起蕭先生,另一隻手抱著小沙皮不肯放:“我小時候可喜歡看有它的那部動畫電影了,我爸爸還給我買過一個很小的玩偶周邊呢,不過長大之後發覺它真的太小了,而且陪我的時間太長啦,已經又舊又癟了。”

“現在它在哪兒?”

“在姥姥家呢。因為是爸爸買的,所以沒舍得扔。”

提到她爸爸,蕭先生不知為何有些失語。沉默地走了幾步,陸濛濛最終還是沒憋住,問:“我能問一個關於爸爸的問題嗎?”

他像早已預料到一般,平靜答:“問吧。”

“他還會回來嗎?”

蕭先生停住腳步,垂眸望著眼前雙眸比星光還閃耀的女孩。

無論是她的命格還是星宮,他不必使用天眼的力量就已經知道,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她的近親存活著了。也許是離開之後在路上遭遇不測,也許是在努力工作籌錢還債時飛來橫禍,她一直在等的那個男人,早已經以某種連身份都難以辨認的方式離開了。

但她需要一個支撐她走下去的信念。尤其是,在日後他也離開之後。

蕭先生揉揉她的腦袋,含笑道:“當然。你不是說了,約定好了嗎?”

如果將生命的結束視作全部的擁有,那些愛她的人其實從未離開過。

陸濛濛何其相信他,他的一句話,比世上任何金科玉律都值得信奉。她從未像此刻一樣篤信爸爸會回來,她想,那她現在開始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工作、好好賺錢還債,還有,好好和她的蕭先生走下去。

於是,她心滿意足地笑開,順著來時的路,一件件地把多餘的物品放回去。排隊結賬時,蕭先生看著安靜站在他身側的陸濛濛,她滿含笑意地抱著她的小沙皮狗,這裏摸摸,那裏捏捏,像那隻毛絨玩具真的有什麽靈性,能陪她一起鬧一樣。

他沒忍住笑。有一對同樣推著購物車的情侶來排隊,氣氛好像有些尷尬,蕭先生聽到女方心裏響亮的抱怨聲:“誰第一次約會會來家居超市啊?!他能不能有點浪漫細胞啊?!”

男方顯然不這麽覺得:“她生氣了?她生什麽氣?論壇裏不是說約會來宜家代表著我願意和她過細水長流的生活嗎?”

約會?

還沒來得及細想,輪到他結賬了。陸濛濛看著蕭先生皮夾裏花花綠綠的大麵額現金,小小地驚歎了一聲,她想過蕭先生可能是很有錢,但真沒想到過—他會這麽有錢。

撿到寶了,撿到寶了。

一起提著購物袋離開超市,陸濛濛步履輕盈地走在蕭先生身邊,若有所思地歎道:“我現在好想做個膚淺的人啊。”

“嗯?”

“不像電視劇裏那些視金錢如糞土的女主角,我就是一心貪圖你的財產,為了你的錢才和你在一起,決不被你的美色所**……最後來點生活上的小挫折,我們就大難臨頭各自飛……”

蕭先生猛地停下來,眯起一雙眼,頗有深意地看著她:“你飛一個試試?”

陸濛濛瞬間感覺冷汗下來了,氣勢大減,弱弱道:“飛了……會怎麽樣?”

他略一思索:“飛不了的。翅膀我折了。”

陸濛濛倒抽一口涼氣,發出譴責:“你作為神也太沒慈悲之心了吧?!”

“在你麵前,要什麽慈悲之心?”

“當然要啊!你對我好到別人都做不到,這樣我才不會變心跟別人跑了呀!”

他又咬住一個詭異的詞:“變心?”

陸濛濛趕緊裝傻:“哈哈哈,打個比方嘛,打個比方……”

蕭先生可不大滿意這個比方,輕哼了一聲繼續朝前走,在陸濛濛剛鬆一口氣的時候冷不丁來了一句:“那我們明天去玩吧,讓我對你好。”

陸濛濛:“哈?”

他頗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明天出去玩吧。和你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