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讓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繼續活下去的念頭。”

(1)

翌日,陸濛濛轉醒,發覺自己正躺在姥姥病房的陪護**,時針剛走過七點。昨夜種種如幻燈片一般在大腦裏閃現,她最後的記憶是模糊中喝下了一杯清清甜甜的熱茶,然後心滿意足地窩在滿是蕭先生氣味的被窩裏,無比心安地睡著了。大概是蕭先生送她回來的吧,陸濛濛想著,睡眼惺忪地起床洗漱,發覺自己並沒有出現各種宿醉的症狀,應該是蕭先生那杯甜茶的功勞。

快速收拾好自己、準備好姥姥的早餐,陸濛濛躡手躡腳地拿起車鑰匙準備離開時,睡夢中的姥姥被這陣聲響吵醒。近來姥姥尤其嗜睡,楊醫生說大約是換了新藥的緣故,整日下來隻有幾個小時是精神的。姥姥微笑著望向精神抖擻的陸濛濛,幹瘦的手伸過來,輕輕捏住濛濛的手指。

姥姥微顫著雙唇,逐字逐句地說:“回……回家……”

陸濛濛看著姥姥水霧迷蒙的雙眼,心細細密密地疼起來。姥姥始終記掛著她的小診所,記掛著那個倚靠在鍾山腳下的小鎮,那個屬於自己的家。她半蹲下來,安慰般輕吻了姥姥的額頭,說:“好,等楊醫生同意出院了,我們就回家。”

眼淚滑過滿是細紋的眼角,姥姥搖搖頭,像是預感到什麽即將發生一般,平靜但倔強。陸濛濛聽了許久,才聽明白姥姥哽在喉嚨裏的那句話,她說:“最後帶我回去一次吧。”

(2)

第五天了。

蕭先生斜靠在花梨木臥榻上,窗外光影斑駁,竹林搖曳,春聲穿堂而過。現時人世應該準備入冬,但結界內的廟宇仍然溫暖如春。這無聊的日子越過越覺得懶散,歐副官在時他裝模作樣地取了書來讀,卻全然不知自己讀了什麽。捏著書頁又重新數了一遍日子,到今天,確實是五天了沒錯!

陸濛濛已經有整整五天沒有召喚他了!

這個想法莫名讓他覺得窩火,焦慮又壓下來一層,身子骨裏的疲憊感更重。他幹脆躺下,一骨碌翻身時手邊的書“啪嗒”落到地上,蕭先生竟沒聽見,大腦開始放空,不受控地想:她現在會在做什麽?

下午一點了,應該剛吃過午飯,心滿意足地準備午睡吧。不知道中午吃了什麽?合不合胃口?分量夠嗎?午睡能睡飽嗎?今天有沒有受委屈,會不會在鬧小脾氣?鬧小脾氣她一般還不大好意思讓別人知道,隻能自己暗暗憋著,那模樣就像個吸飽了水的小河豚,要是哪個倒黴蛋趕巧了來惹她,一戳就爆炸。

仔細想想,他倒是經常做那個倒黴蛋。

想罷恢複神誌,望向縱橫的房梁,喟然歎息:他這麽片刻不能停地想她,真的沒問題嗎?

她不能喜歡他的。

除了悲傷,他無法帶給她任何一種關於“喜歡”這個詞匯的幸福。他受那個該死的詛咒折磨整整一千年,這一千年裏他沒有任何一個稱得上愉悅的時刻,精疲力竭地煎熬在前世的記憶裏,明明已經油盡燈枯,卻還是隻能在不死不傷的漩渦中掙紮。所謂通天神力,所謂長生不老,所謂身為神所能夠讓他人羨豔的一切,對他來說都隻是懲罰。

他唯求寂滅。

寂滅成風也好,寂滅成雨滴也好,寂滅成瞬息即散的青煙,寂滅成落在掌心也無人覺察的塵埃也好,他本無所謂生死,卻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害怕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

是她讓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繼續活下去的念頭。讓他在吹風時想站在她身側,落雨時想陪她回家,吃飯時想坐在她對麵,讓他想陪她做盡一切無聊事,隻要她在他身邊就好。她讓他知道春天的溫度,讓他知道,原來在喜歡上他人的笑容時,自己也同樣會綻放出微笑。

可又偏偏是她,能給他帶來寂滅。

對深受詛咒的神明和解咒人來說,任何情感的羈絆都是不應該發生的。他太清楚他們之間的走向,羈絆意味著分離時的痛苦,所以他說她不能、不行也不可以喜歡他,他也不要她喜歡他。

因為隻需要他喜歡她就夠了。

羈絆的痛苦,讓他獨自承受就夠了。

思慮再三,覺得肯定是自己太閑的緣故。於是,他起身找歐副官去,博弈撫琴、研墨揮翰、蹴鞠騎馬、賞花釀酒,一口氣把這幾百年積攢下來的娛樂活動在幾天內都折騰了一遍,最後發現—都不如和她待在一起有意思。

那一刻,蕭先生深刻意識到,他算是完了。

這真真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3)

冷戰的第八天,和天氣預報的幹燥寒冷背道而馳,冬雨如網一般鋪天蓋地籠罩下來。陸濛濛嚐試過停雨但無效,嚐試過猜想蕭先生為什麽會悲傷到任由這樣蕭條的雨一連下這麽久,但最終的想法都隻回到那晚他的那一句“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到第十天,度過最後一個滿是不安和悲傷的夜晚,她終於沒力氣再想下去了。

那天,蕭先生懶懶地從歐副官房前路過,見他正埋頭搗鼓著那部長方形的智能手機,想起那時陸濛濛說和歐副官互加了什麽好友,腳步一旋就邁進了歐副官房裏。

歐副官抬頭看他,疑惑道:“大人?”

他故作姿態地輕咳一聲:“今天天氣不錯。”

歐副官掃了一眼窗沿上零落的水漬:“……下著雨呢。”還是因為大人自己心情不好,不僅是人間,連結界內的天氣都變得這麽壞。

“……對了,”他終於想到一個借口,“陸濛濛今天上班帶傘了嗎?”

歐副官皺眉,他的工作內容什麽時候又多了這麽一項,要負責監視陸小姐有沒有帶傘?但是……

“今天周末,大人。”

蕭先生緘默,再問下去可就太刻意了,正斟酌著,歐副官見他完全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就給他找了個台階:“如果大人想知道,我可以幫您問問。”

蕭先生眉梢一挑,不禁走近了一步:“怎麽問?”

歐副官舉起手機:“微信上問。不過陸小姐這幾天都沒有更新朋友圈,好像心情比較低落的樣子。”

蕭先生摸著下巴思忖:“她會知道是我嗎?”

“用我的賬號問,應該不會知道是您。”

蕭先生稍稍點頭:“那你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暗示她,讓她明白她其實很想見我呢?”

歐副官聞言,忍俊不禁道:“大人,是您想見陸小姐吧?”

“不……”蕭先生原想否認,對上歐副官的眼神,忽然覺得自己在他麵前沒什麽可隱瞞的,便把口是心非的話又咽了回去,說,“好吧,是有點。”

“有點?”

他改了改措辭:“好吧,挺想見的。”

“嗯?”

蕭先生投降:“想見!行了吧?”

“既然如此……”歐副官偷笑著低頭劃手機屏幕,最後點開一張陸濛濛的照片,遞到蕭先生眼前,“大人看看照片,能不能稍微緩解一下相思之苦呢?”

蕭先生一眼就看到了照片裏的陸濛濛,那明明是擠滿了屏幕的一大群人,她明明沒有站在最中間,衣著和姿態也並無特別顯眼之處,但他就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像在蕁麻叢中發現一朵玫瑰。她隻是簡單地站在那裏,彎著眼睛比著一個傻裏傻氣的剪刀手,就比其他任何人事物都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歐副官看到蕭先生的眼神在看到陸濛濛的瞬間就柔和了下來,溫柔的弧度壓彎了嘴角,窗外雨勢漸小。蕭先生指指屏幕,問:“她現在在忙這個嗎?”

歐副官搖頭否認,拿回手機看了一眼這條朋友圈的日期和文案,說:“這是半年前,陸小姐和朋友們聚餐時的照片。”

“那她現在在忙什麽?”

歐副官搖搖頭表示不知曉,屋內再次陷入緘默。良久,蕭先生終於有了動作,歐副官以為他是要離開,卻不想蕭先生直接伸手過來,說:“再給我看一眼。”

於是,兩人並排而坐,原本玩著手機消遣時間的歐副官兩手空空,隻能撐著下巴陪蕭先生一起望著手機上的照片發呆。

“大人,下官雖然沒有在人間生活過,但這些年跟著大人讀過這麽多關於人類的書籍,下官倒是明白了一個道理。”

蕭先生正失神,隨意應一句:“什麽?”

“當有想見的人時,無論風晴雨雪,跨越千裏都要去見。正是因為這樣堅定不渝的信念,人類這個渺小的種族才得以在滄海桑田的變化中頑強地存活著,像從未失敗過一般繼續戰鬥著,帶來了今天這些令神族都為之驚訝的改變。”

蕭先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沉默了半晌,很委屈地撇了撇嘴,說:“我想見她……但她不召喚我。”

歐副官何其了解自己這位口是心非的大人,也知道陸濛濛雖然是個小姑娘,但也絕不是那種沒理由就亂鬧脾氣的孩子。他都不必細想就找到了原因:“是不是您惹陸小姐生氣了?”

蕭先生悶悶地不肯說話,歐副官無奈地笑,像在哄小朋友:“那您就向陸小姐道個歉吧。”

蕭先生略一思索,搖頭否認道:“……這件事道不了歉。”

歐副官疑惑地看向他,蕭先生一臉無辜地解釋道:“她跟我說她好像喜歡上我了,我說不許。”末了還很嚴謹地補充了自己的話,“不隻是不許,我還說了: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歐副官一怔。

他家大人,到底是真純情還是假腹黑啊……

事情發展到此,本應該陷進一個進退維穀的境地,畢竟任何關係一旦牽涉上愛情,再有條理的事情都會變得剪不斷理還亂,更何況他在麵對陸濛濛時,向來少有理智可言。那夜蕭先生意興闌珊地坐在庭院中觀星,多年來人們試圖從這些泛著微光的斑點中尋找出現世運轉的邏輯,可惜其中秘密過於深奧,隻有神族方能了然。

回想著書中各類複雜的星象布陣,逐個星宿望過去,很快找到了她的星宮。果然沒什麽大變化,主星仍然光輝熠熠,璀璨的強光之下,附近的一顆印星顯得尤其微弱。那是濛濛姥姥的命星,一直以來雖光線黯淡,卻不渝地堅守在她身邊。

還沒想完,泛著微微青光的印星倏忽閃了閃,仿若突然故障的小燈泡,勉強地支撐了最後幾秒的閃耀,便徹底從如墨般深邃的夜幕中悄然隱沒了。

不妙的預感兜頭罩下來。

(4)

蕭先生穿過移換陣前掃了一眼案桌上的小方鍾,短針尖在“四”字上。淩晨四點鍾。

按理說他無論如何都該等到天亮再去,但睜眼閉眼間全是陸濛濛難過時滿眼水霧的模樣,他焦慮得一刻都不得安寧。什麽都顧不上了,也什麽都不想顧,星象本就不是即時反映,姥姥的事少說已過去了好幾天,他現在隻想馬上出現在她麵前,哪怕一切已經無能為力,但隻要能陪在她身邊就好。

醫院,病房,燈光很暗,空空如也。他搖醒值班的護士一問,姥姥早就簽了免責書出院回家了。在小護士眼冒桃心地獻殷勤時,他用了點神力在成堆的病曆檔案中翻出了姥姥的地址,點頭謝過遞過來的熱水,頭也不回地走了。

地址精確到門牌號,他穿過移換陣時莫名感覺到陣內神力不穩,符陣果然中途斷裂,隻送他來到小鎮入口處的一座小石橋上。

真是怪事,他曾毫不費力地利用移換陣抵達過地球的另一端,現在竟然撐不起數公裏的路程。但眼下他沒心情考慮這個破符陣的事,彎起食指撐開屏雨的法術,穿過石橋根據門牌號一間一間地尋過去。

遠遠地看見在一片魆黑中亮起的白色燈籠,成對地懸在簷腳下,微弱的光影和門後的燈光交織成一片。方圓幾裏內這棟陳舊老派的小宅子仿若燈塔,他預感到陸濛濛就在附近,自己像步步走向太陽。

前院堆著數不清的花圈,白**的花瓣被踩得到處都是。視線觸到陸濛濛的背影時,原本滂沱的夜雨刹那間消失無蹤,隻留下一片繚繞的白霧。他望著身穿孝服獨自跪坐在蒲團上的陸濛濛,她望著掛在靈堂最中間的照片發呆,像一座空了心的木頭。他的心也跟著沉下去。

還沒想好怎麽開口,倏忽間有個影子從裏屋閃出來,高瘦頎長,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是個一身黑衣的少年。膚色慘白,唇上的血色亦不多,唯有一雙狹長雙眼裏的墨色瞳仁色澤濃鬱,瞧著很是溫文爾雅,仔細一看便覺其渾身都縈繞著一股不祥之氣。

雖是不祥,卻不得不說,他有一張在人類中絕對稱得上俊美無雙的臉,看向陸濛濛時眉目中流露出的溫情和疼惜,簡直刺眼。

少年細聲哄陸濛濛吃粥,她固執地搖頭拒絕。少年蹲到她身前,舀起一勺白粥輕輕吹涼,作勢要送到她嘴邊。當真是情深義重,一對璧人。

蕭先生看著眼前情景,忽覺心中莫名地冒火。少年察覺到門口射來的如炬目光,抬頭望見蕭先生,狠狠一愣。陸濛濛躲開少年親昵的動作,正想說自己來,卻見他像見鬼一般愣怔在原地,順著目光回頭看去,孤冷出塵的蕭先生居高臨下般立在門外,仙姿秀逸,目光清冷如月華,一眼看去有如天神下凡。

不用有如,她想,這就是天神下凡。

這時,她身側的少年回過神來,像是害怕見到蕭先生一般,慌慌張張地放下粥,找了個借口躲進裏屋去了。

陸濛濛半跪在原地,看著蕭先生走進屋裏對姥姥的靈位行禮,動作輕緩優雅,如行雲流水。最末,是家屬謝禮。陸濛濛鞠過躬,原以為他有話要說,卻不想他步履未停,直接朝門外走去。

按禮節她該送客人出門,無奈跪得太久雙腿發麻,無論如何追不上蕭先生的腳步。他在庭院當中停下,像是在等她,陸濛濛在三步外頓住,實在邁不動步子了。她抬眼望向夜幕裏一襲白衣的他,神秘莫測,像要融進這漫天的雨霧中去。

“你好像有話要說。”他淡淡道。

陸濛濛終究沒忍住,問出了心裏那句:“你為什麽會來?”

“自然不是因為在乎你才來的。”

再經典不過的傲嬌台詞,陸濛濛卻偏偏沒聽出其中的口是心非,大失所望。雙腿的刺痛感消失了,卻鑽到了心裏,她手足無措地揉了揉腫成桃子的眼睛,強忍住心裏翻湧的情緒,低聲道:“嗯,我知道了。”

說完轉身要回去,蕭先生卻急了,抬手想拉住她卻又不好意思,躊躇幾下,脫口而出:“剛才那個是誰?”

陸濛濛停住,微微側臉,答:“林令。”說完又覺得他大概不記得林令是誰了,補充道,“我小時候的同學,最近他回來探親……”

“我記得。”

他怎麽可能不記得?她說過那是她心頭的白月光。想到這個詞,心火更甚,蕭先生頭一回有這樣的感覺,自己都聞得到自己渾身的醋味兒了,卻還是止不住地感覺到不安。他試圖像從前那樣用冷漠掩飾自己的失態,硬起聲音道:“我瞧他金玉之下,皮肉俱衰,你的白月光也不過是個命薄之人。”

一個“也”字何其刺耳,她想起曆來種種,一開始他就說她“命途多舛,生世不諧”,是啊,她當凡人尚且是運氣最不好的那種,又怎麽敢說喜歡他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呢?所以他才說“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吧。

她咬著牙忍住委屈,回敬道:“先生不必冷嘲熱諷,我是命薄福淺,但誰真的對我好,我還是分得清楚的。”

像是感覺被毒針蜇中,他眼中的怒意更重,理智幾乎全軍覆沒:“他對你好?他對你的好可曾及我對你的萬分之一?你說他玩遊戲的時候救過你,但真正一次又一次救你的到底是誰?”

他果然提到救她的事,陸濛濛眼裏最後的光黯淡下來,他一直以來不過是例行公事般對待她,是她會錯意,竟妄想出什麽喜歡不喜歡的戲碼。自嘲地笑笑,她整個人像被戳破的小氣球一般軟下來,聲音很小,卻很篤定:“你放心,答應過你的事我都記得。等處理完姥姥的後事,我會親自上鍾山給你解咒。不用等很久了。”

比迎麵潑一盆冰水還有用,蕭先生頓感寒意生起,想起自己身上的詛咒,想起剛才斷裂的符陣—他恍惚間意識到,原來終點已經近在眼前了。

多少年沒這麽經曆過情緒的大起大落了,他暗暗笑自己,她是怎麽做到的?輕而易舉地觸怒他,又輕而易舉地將他降服。

“如此……甚好。”他淡淡地回答,像是在笑,眼睛裏卻沒有一絲笑意。陸濛濛回頭看他,忽然覺得他不是在說真話,忽然覺得自己說的都並非是他想要的,那他究竟想要什麽?

他什麽都有了啊。貴為天神,他唯一的煩惱不過是那個糾纏千年的詛咒,隻要她幫他解除,他就得升神界,飛渡塵世之外了。

這也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吧。人與神畢竟是雲泥之別,他是擁有山川河海的神明,她不過是偶然被神明的笑容眷顧過的平凡少女。既然分別二字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了結局處,再說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好像顯得太過不識趣了呢。

不知道還能說什麽,陸濛濛低下頭,悄悄揩掉眼角的淚,這些天她實在哭得太多了。像白天對待客人一樣,她禮貌地朝他微微鞠躬,得體地說出那句已經說了無數次的話:“謝謝您來送姥姥,她老人家在天之靈一定非常高興。慢走。”

言畢,她再沒回頭,邁步走回靈堂之中。揉開眼睛裏的水霧,走向蒲團時瞥見姥姥的靈牌前,正安靜躺著兩顆透明包裝的花生酥糖。

(5)

歐副官真正察覺到大事不妙,是在蕭先生那天淩晨失魂落魄地回來之後,又像之前那樣把自己關在房裏好幾天,而神廟上一直倚賴大人神力保持如春氣候的結界,竟然在某天傍晚猛地破開了一個大洞。

初冬蕭瑟的冷風呼嘯著灌進來,山頂氣溫本就低,雲霧濕重,很快把歐副官精心打理的庭院景致都凍蔫了。沒見過這般怪事的歐副官大驚失色,連竹屐都忘記脫了,從庭院直奔蕭先生的臥室:“大人,大人,您還好嗎?”

沒有應答。歐副官徹底陷入恐懼之中,顧不得禮數破門而入,看到躺在**昏睡的蕭先生,麵如紙色,氣若遊絲。

歐副官驚得雙腿一軟,幾近跪倒在床邊。他忙施了法術穩住蕭先生的氣息,在他顫著手往蕭先生額上貼退燒貼時,先生轉醒,慘白的薄唇微動,道:“副官不必擔心,我隻是……太累了。”

太累了,所以從陸濛濛家裏回來的路上,不小心讓移換陣再次斷裂。他墜進凶險萬分的混沌幻境之中,拚盡全力才逃了回來,卻感覺體內的神力像是在幻境內被抽幹,虛弱得連最基本的神廟結界都維持不住了。

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發生的所有都在告訴他:道別的時刻已然來到。

臥床靜養了兩天,蕭先生的氣色才終於有所好轉。歐副官猶如無頭蒼蠅般背著他的竹箱籠往各路神明處飛,但無論他如何祈禱哀求,眾神都隻有一句:愛莫能助。

他還記得千年前自己的話:神是不會生病的,神是不會死的。可是眼前,他家大人病得奄奄一息,仿若下一秒寂滅就會肆無忌憚地降臨,他視作鐵則的“不死不傷”定律,已然被毫不留情地打碎。

歐副官心力交瘁地癱倒在自己的**,忽而聽到蕭先生的意念聲,輕道:“副官,麻煩你到客廳來。”

他趕緊收拾好自己,一刻不敢耽擱地趕去客廳。

蕭先生坐在棋盤一側,如往常那樣,白衣清冷,孤高傲岸。歐副官膽戰心驚地陪他下完一局,向來棋藝非凡的先生此次毫無戰意、步步退讓,歐副官幾乎沒費多少心力,便殺得他全軍覆沒。

蕭先生靜靜地望著敗落的棋盤,淺笑:“結束了,副官。”

言下之意讓歐副官不寒而栗:“大人……”

蕭先生還是笑著,目光平靜如水,端坐在那頭,望向歐副官的眼睛。他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這一千年沒有副官在我身邊,我會是什麽樣的光景?”他微一停頓,自答道,“別說萬事太平,終於讓我等到解咒之人了,如果沒有副官,我大概連設置結界,保存神廟根基都做不到,隻能任由清淮大地惡亂橫生,自己則像孤魂野鬼一般,四處流浪。”

“大人折煞下官了。就算沒有下官,憑借大人的通天神力和滿腹韜略,也一定能勝任此職。”

“確實,如果沒有副官,清淮也仍會有守護神。但如果沒有你,就沒有能走到今日的我。”他很少有這樣直接**心跡的時刻,一雙眼睛微微彎起來,輕聲感慨道,“真是太幸福了啊,副官,能遇到你。”

不安的預感擊中歐副官,他連連退開,伏地叩拜,悲慟道:“大人別再說此等割人心肝的話了!在遇到大人之前,下官隻是神界的小小嘍囉,隻能幹些給各神傳遞書信的差事。是大人您的出現,結束了下官漂泊不定的日子,是大人您,給了下官一個值得永遠記掛在心上的歸宿……”越說越覺得心肝劇痛,歐副官涕淚縱橫,失聲道,“是我一直、一直都為能夠和大人相遇,而感到幸福啊……”

靜坐的蕭先生看著這頭,隻覺得眼前一片水霧迷蒙。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再次淺笑,以能做到的最輕鬆的口吻道:“但我常想,究竟要做些什麽,才能稍微回報一些副官千年如一日關照我的恩情呢?”

歐副官聲淚俱下:“隻要大人安好,下官百死不悔。”

蕭先生將棋盤騰開,將放置在身後的精致木盒拿出,推到歐副官跟前。歐副官聞聲抬頭,隻掃了一眼那個紅木盒子,便知曉裏麵裝的是什麽,又驚又痛,抖得連話都說不出了。蕭先生慢條斯理,像是在送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兒,說:“這是守護神的印璽。我寂滅後,清淮大地,就交由副官守護了。”

這樣,即便他不複存在了,陪伴他度過千年漫長歲月的好友,也不至於回到從前那種夾板受氣、居無定所的日子。

歐副官再次拜倒,語氣決絕:“下官無功,不敢受。”

“副官,就當是,守護我們的歸宿吧。”

(6)

雖約好了等她處理好姥姥的喪事後就解咒,但蕭先生無論如何沒辦法放心她,更何況她身邊還有一個甚是詭異的林令。擔心使用移換陣又會掉進莫名其妙的凶險幻境裏,蕭先生穿好冬靴、揣好零錢,從山頂出發了。

這算是他第一次步行“出遠門”,幸好山上的路他了若指掌,沒費多少力氣就到達了山腳下。灰蒙蒙的冬日,他獨自在站牌下等了許久公共汽車,學著陸濛濛的樣子上車、投幣,坐到窗邊,沉默地看著冬日裏林寒澗肅的鍾山。

恍惚想起多年前第一次來到鍾山時,也是這般肅殺的光景。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這樣看它了。

用不著轉車,車直接抵達陸濛濛所在的小鎮。沿著記憶裏的路線找過去,白燈籠仍掛著,但花圈和靈堂都已經清理掉了,隻剩陸濛濛姥姥的遺照掛在廳堂,黑白的,無聲的。

他聽到裏屋有聲響,隱了身走進去,看見陸濛濛獨自在整理姥姥的遺物。

沒有眼淚,沒有失常,她隻是安靜地清點著各色物品,小小的身影裏透出一股堅韌,但蕭先生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心裏缺了一大塊。

他總覺得她還是小朋友,總覺得她無力承受變故,想把她護在身後,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但很多時候她總表現出一種意料之外的堅強,就像蔥鬱的柳樹枝一般,隻是看起來易折而已。

姥姥房內有很多書,這是陸濛濛整理起來最吃力的地方。醫書本來就厚,她得一本一本拿出來,摞好捆好,再一一裝進箱子裏。好不容易才把書架上的書都拿了下來,忽然瞥見書架頂上還塞著幾本,便搬來凳子爬上去拿。怎料這不大的縫隙裏塞了少說有十來本書,陸濛濛漸漸抱不過來了,站在椅子上搖搖欲墜。

忽然,像是錯覺,好像有一隻手扶住了她,讓她得以找回重心,穩穩地回到地麵上。陸濛濛心中疑惑,正不自主地往蕭先生那邊聯想過去時,前廳響起腳步聲,林令帶著笑意翩然而入:“小濛,我給你買了奶茶,是你喜歡的口味,少冰七分……”

“糖”字還沒說完,他目光在掃到陸濛濛身側時猛地僵住,好看的笑容也凝在臉上。陸濛濛不知道他怎麽了,但她倒是有個更大的疑惑,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少冰七分糖?”

不止如此,前幾天他給她做飯的時候,知道她喜歡吃辣,知道她喜歡吃魚香茄子和培根煎蛋,甚至了解她每晚十二點睡覺、七點起床的生物鍾,但這些都不是陸濛濛初中之前就形成的習慣。

而這次,林令的回答也和之前一樣:“我猜的呀。”

這猜得也太準了。陸濛濛不知如何追問,但也沒有喝奶茶的心情,道謝之後放到一邊,繼續收拾。林令充分發揮了一個業餘演員的演技,力圖無視隱身站在陸濛濛身側的蕭先生,扯著僵硬的微笑對她說:“小濛,你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吧,從守靈開始你就沒合過眼了,這樣下去怎麽行?”

蕭先生察覺了林令不由自主地瞟過來的眼神,死盯著他,用唇語問:“你看得見我?”

林令下意識搖頭,動作又被理智抑製住。實在太尷尬了,他深呼吸幾口氣,壓抑住本能裏對神族的恐懼,轉過臉隻看陸濛濛,笑道:“小濛,你脖子上的吊墜好好看啊,是誰給你的?”

陸濛濛聞言,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羊脂玉,笑了一聲,說:“啊,我也覺得挺好看的。”

林令的眼神霎時陰沉下去,眯起眼睛試探性地問道:“是訂婚信物,對嗎?”

陸濛濛和蕭先生心中皆是一驚,林令再次露出他人畜無害的笑容,道:“別那麽緊張呀,我瞎猜的。如果不重要的話,為什麽還戴著它呢?我可不希望小濛戴著別的男人送你的禮物哦。”

陸濛濛幹笑一聲:“你瞎想什麽呢……”

“因為我很在意呀。如果小濛一直戴著它的話……”林令突然刹住笑容,目光凶狠地盯住蕭先生,像是在怨他,對陸濛濛說的話卻沒停,“我會一直沒辦法靠近小濛呢。”

蕭先生心裏猛地一沉,那羊脂玉雁是神明的信物,自帶神光,本就有驅邪辟鬼的作用,對陰運極旺的陸濛濛而言是最好的護身符。不安在心中翻湧起來,蕭先生正思量著要怎麽處置這個林令,餘光裏陸濛濛忽然低頭,拿起脖子上的羊脂玉雁。

完了—她該不會要摘下來吧?!

心髒瞬間蹦到嗓子眼,蕭先生和林令齊齊盯著陸濛濛的動作,此刻她的一舉一動,決定著這場無形博弈的輸贏。隻見她拿著羊脂玉雁怔忪了半晌,最後翹起嘴角,很是小心地把它收進了衣服裏。

她說:“這是一位對我來說,非常特別的先生送給我的。我答應過他,會幫他好好保管的。”

林令很不甘心,追問道:“比我還特別嗎?”

“不一樣啦,沒有可比性。”陸濛濛隻是微微一笑,無意多聊,一個是喜歡的人,一個是幼時相識的朋友,怎麽能一樣呢?

林令識趣地噤聲,抬眼看見蕭先生的黑臉,暗覺不宜久留,說了再見便往外走。蕭先生果然跟了上來,在踏出陸濛濛家大門時正好抓住林令的手,那一刻神光乍現,林令仿若被灼傷一般拚命往後躲,用盡全力才甩開他的手。蕭先生顯出身形,看見林令手腕上被他觸碰過的皮膚紅了一大片,上麵顯露出一個山峰形的符咒。

蕭先生狠狠皺眉:“不周山的符咒?你到底是誰?”

林令收回手,盡管本能的恐懼在心中打著鼓,但仍維持住了麵對情敵時該有的氣勢,冷漠道:“與你無關。”

“怎麽與我無關?陸濛濛是……”理智卡住了接下來的話,蕭先生停了停,最終還是說出口,“我的未婚妻。”

“這未婚妻的身份是真是假,你我心中都有數。”林令很是鎮靜,麵目說不上凶狠,卻頗有成竹在胸之感。蕭先生直覺他為人時該也是位器宇不凡的少年。

林令宣戰一般,道:“我不會害她,這點你大可放心。我是為了與小濛重逢而來的,這一點是得到了不周山那位五符大人的許可的,因此你無權製裁我。”

蕭先生目光冰涼,透出神明莊重的威嚴感:“有無權利製裁你,你試試便知。”

仿若戰爭,在來曆不明的不周山少年和清淮大地年輕的守護神之間,一觸即發。

(7)

再回到陸濛濛身邊,蕭先生想起林令說她很久沒好好休息的話,念了句咒好讓她入睡。陸濛濛收著收著東西覺得好累好倦,睡意鋪天蓋地地襲來,昏昏沉沉地往後一倒,腦袋在磕中地板之前被蕭先生穩穩接住。

他將她抱到**,拉過被子蓋到她身上。陸濛濛在睡夢中聞到清幽的蓮香,仿佛蕭先生就陪在她身邊,輕易地把這些天堆積在她心裏的悲傷和故作堅強全部擊碎。她縮進那個有蕭先生在的世界裏,安心地沉沉睡去。

那天陸濛濛做了一個夢。夢裏還是那個家,長出苔蘚的天井和厚重的中草藥氣味,是一個等待雨水落下的早晨。她好像回到小時候,跑到小鎮入口處的小石橋上等挑著零食走街串巷的賣貨郎。四周都是淡青色的煙雨,這個小鎮的清晨總是格外地寧靜美好。

熟悉的車鈴聲響起,是姥爺那輛老鳳凰自行車獨有的清脆悠揚。小小的她高高興興地站起身,看見姥爺載著姥姥從家的方向駛來,銀發夫妻,喜眉笑眼,歲月靜好。

兩位老人在陸濛濛身前停下,她鬧著要上車,姥姥姥爺怎麽都不肯答應。小陸濛濛果然哭鼻子了,姥姥心疼她,跳下車來將她攬進懷裏,語重心長地叮囑她道:“我們小濛啊,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姥姥沒法兒看著你繼續走下去了。姥姥隻希望我們小濛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吃得飽,睡得飽,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一如姥姥離開前,躺在家門口的搖椅上,拉著陸濛濛的手含含糊糊地說的那些話。

但在夢裏,她沒有哭了。她答應姥姥,要笑著送她離開。

她再也不是那個隻會哭鼻子,讓姥姥哪怕話都說不清楚,還要心急地哄著她的小孩子了。姥姥陪她走的這一段路,已經很長很久,久到盡管從今往後隻剩下她一個人麵對世界,也從不會懷疑,她是一個在愛裏長大的小孩。

姥姥,請您放心,我會變得更加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