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讓我覺得,我也可以成為閃閃發亮的人。”

(1)

關於自己的職場初體驗,陸濛濛曾經有過很多種想象,諸如商戰風格、情景劇風格、瑪麗蘇風格等等,全都是小時候在那些精彩的影視劇裏看到過的。但經過頭一周的不痛不癢的試用期之後,她得出一個深刻的結論:電視劇看多了,人真的會變成神經病。

所謂的國寶級博物館行政處,完全沒出現過她想象中每天忙得人仰馬翻的場景,大家都是其樂融融地處理文件和事務交接,順帶摸魚討論討論下班吃什麽;而所謂的博物館行政助理,更不是她想象中的領導跟屁蟲,反而像是一塊兒哪裏需要就往哪裏搬的小磚頭。

最幸運的地方在於,一塊兒工作的同事都很好相處。雖說偶爾犯迷糊挨幾句罵是難免的,好在她臉皮厚,前輩們也沒有真的和她急眼,態度好些認過錯及時改正就好了,反正重點在於有工作能賺錢嘛。她每天騎著小電動上下班,在醫院和博物館之間過著兩點一線的單調生活。

而那頓約了蕭先生、白萱姐姐一起吃的飯,最終沒有吃成。蕭先生說了當年在鍾山和周吟薇一遇的事,很多在陸濛濛身上的疑點幾乎全部有了答案—關於她為什麽會擁有能改變天氣的神力,為什麽能使用蕭先生的移換陣,為什麽手腕上會有一個能夠召喚蕭先生的符咒—這一切都以那年的一個神符為因,如丸走阪一般順利地發展,將他和她的際遇全部交纏在一起。

所以,天命在多年前的某一個時刻就已經降臨—他親手救了她,親手把等待了一千年的寂滅帶到了眼前。

蕭先生從沒有像此刻一般對這件事有真實感,從前的謎團太多,他不知道是自己心存僥幸還是縱容她心存僥幸,他其實從不相信陸濛濛會是那個能結束詛咒的人。此刻事實擺在眼前,他腦海裏好像有什麽決堤了,手肘處的詛咒符火燒般卷起一股來路不明的滾燙力量,壓過他僅存的神力往體內反撲。

蕭先生預感到天命的沙漏在此刻被翻轉,倒計時已經開始。倏忽間吹來一陣風,他無力繼續維持相安無事的姿態,便隱在風裏消失了。

那頓飯最後隻剩陸濛濛和白萱,本著絕不浪費一粒糧食的覺悟瘋狂吃完了桌上的食物,陸濛濛還在白萱的慫恿下喝了幾杯甜米酒,很快就不勝酒力,暈乎乎地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最後是白萱扶著爛醉如泥的陸濛濛回學校,一路上任由她撒潑打滾說胡話,抱著電線杆哭號著喊蕭先生。

白萱替她擦臉上的水漬,細聲說:“我對那渾蛋印象很不好,但衝他救過你和吟薇,我決定再也不罵他了。”

陸濛濛的眼睛水蒙蒙的,醉醺醺地呢喃:“姐姐……媽媽和我,長得像嗎?”

白萱認真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笑:“不像啊,你就是你。”

醉鬼陸濛濛好像聽懂了,閉了閉眼,又問:“姐姐,你到底是怎麽認識媽媽的呀?”

“因為台風害我擱淺的時候,她救過我。”

“所以成了摯友嗎?”

“嗯。”白萱的回答很簡單,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神情顯得格外溫柔,“摯友,就是哪怕再也無法見到對方,都要為她守護住她深愛的事物。”

海妖族和人類的仇怨,從人族將掠奪之手伸向海洋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但仍然有例外。有溫柔的人,有善良的妖,相遇的隻是兩顆脆弱但滿懷溫暖的心,僅此而已。

忍耐了一晚上的情緒終於到了臨界點,陸濛濛的嘴角不受控地耷拉下去,逐漸有了哭腔:“所以……你才代替媽媽一直陪著我嗎?”

“不是哦,我沒辦法代替她。我隻是想守護她的遺願,要讓小濛健康而幸福地長大而已。”

不僅是神,也無論人或妖,世間萬物都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那是萬物心中最彌足珍貴的光。

陸濛濛終於跌進白萱懷裏,泣不成聲。

(2)

而蕭先生這頭,他心亂如麻地回到居所裏,一言未發地把自己關在房裏好幾天。其間陸濛濛召喚過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故意耍小手段,打個響指略施點障眼法或隱身術,不費吹灰之力就隱進了周圍的景致裏。

於是,陸濛濛每次都滿懷期待地回頭,一雙黑曜石般閃耀的眼睛,在看到身後空無一人的景致後眼裏的光悄無聲息地熄滅掉。

大概是這段時間先生沒有閑情逸致想起她吧。這樣想著,她無精打采地轉身離開,隻留下隱在風裏的他一言不發地望著她走遠的背影。

見麵了要說什麽好呢?像一千年前見到歐副官時說的那樣:“給我解咒,讓我寂滅吧?”他如今連看她露出一點悲傷的神情都覺得不忍,又談什麽親手把這麽沉重的枷鎖強加到她身上呢?

一切本不應該如此,最起碼,不應該是她。雖然他早就料到每靠近解脫一步都將伴隨著懲罰,但如果懲罰裏還包括了她的話,那天命對他未免過於嚴苛。

蕭先生頭一回無措成這般模樣。大約是心事重,漸漸感覺力不從心,每次見她時明明覺得安慰,回來之後卻覺得疲憊不堪,宛若多年前纏綿病榻時的羸弱感。

歐副官見他神力減弱,來打掃房間時和他調笑:“大人莫不是害了相思病了?”

他托腮翻書,懶懶一笑:“副官,都二十一世紀了。”

人都不會害相思病了,何況是神呢?想罷眼前又一閃,她又召喚他了。

這小朋友,真是片刻都不能讓他消停。心裏慨歎,他勾起食指正要隱身,背對著他的陸濛濛卻很是鎮定地來了一句:“我知道你在這裏,不許走,我有事想跟你說。”

蕭先生愣住了,已經動用的法術卻沒暫停,他瞬間隱沒在夜晚九點的夜色中。陸濛濛回過身來,視線裏的街道空****的,她獨自站在光禿禿的老槐樹下,周遭安靜得仿若已經凝固。此時任憑誰走過,見到她這樣神神道道的都會當即把她扭送到精神病院,但她就是有直覺,蕭先生就在這裏。

屏住呼吸,她微微閉上雙眼,憑著直覺往前走了幾步。不僅人和人之間會有一個識別彼此的磁場,她和蕭先生之間也一樣。掂量著差不多了,陸濛濛停下腳步,雙目緊閉,伸出手去朝空氣中輕輕一撈:“抓到你了。”

法術霎時失效,蕭先生顯出身形,冰涼的右手被陸濛濛緊緊抓在手裏。她的手很小,但是溫暖且有力,和他的低體溫相比,簡直有些灼人。他本來已經從那一大堆錯綜複雜的思緒中冷靜下來了,可此刻慢慢平複的心突然被攪出滔天巨浪,他望著被她握住的手,恍然間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存活在這世上。

他曾經厭倦自己的存在,是因為一切都沒有選擇,隻能苟活在神界和人界的邊緣。但她的出現像顆從天空滑落的小小石頭,在他的世界引發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崩。

是她,帶來了無限的可能性。

槐樹幹枯的枝丫忽然直挺,如遇天降甘露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枝發芽,不出一會兒花蕾滿枝。蕭先生不動聲色地反手回握她,聲音微啞地喚她:“陸濛濛。”

“嗯?”

“你剛才差點踩到我的腳了。”

陸濛濛氣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這人能不能不要這麽煞風景啊?

“你以為我會說什麽?”他含著笑,側身把她的手塞進他的大衣口袋,深秋的夜風難免有些涼。

心照不宣地默認這個曖昧的小動作,陸濛濛表麵氣呼呼地吐槽道:“起碼不是這種吧?”

“舉個例子?”

“比如說好久不見啦,你想我啦,或者……”

“陸濛濛。”還是剛才那樣的語氣,淡淡地打斷,但是眸子裏的溫柔如波光流轉,他說,“你讓我覺得活著真好。”

陸濛濛在怦怦作響的心跳中抬眼,滿樹爛漫的槐花正好落下來。

(3)

夜晚營業的清吧裏,客人稀少,奶白色的燈光填滿視線,冰塊撞在杯壁上叮當作響。坐在這裏的是詭異的三“人”組:蕭先生、陸濛濛和白萱;神明、人類和海妖。白萱轉了轉手邊的威士忌酒杯,滿不在乎地打破沉默:“我是無所謂你信不信啦,反正也是看在吟薇和小濛的麵子上才去打聽的,不然誰樂意管這閑事呢?”

沒想到蕭先生比她更不在乎:“是嗎?那不說我也無所謂。”說罷起身就要走,白萱連忙喝住他:“那老海龜說謝英招寫字時是個左撇子!”

離開的動作一僵,陸濛濛趕緊把他拽回座位上。這該是親密之人才知道的秘密,業朝最後一位大將軍謝英招,也是甄鴻時代甄國的第一位君主,在戰場上提刀可定國邦,私下裏寫字時慣用的卻是另一隻不握刀的手。

召喚蕭先生來時,陸濛濛所說的要告訴他的事情,正是一件有關謝英招的、埋藏了千年的秘密。這些天陸濛濛逐字逐句地回想了那次見麵時他們的對話,對白萱姐姐那句“連自己前世究竟是為什麽死的都弄不清楚”異常在意,便纏著白萱問個不停,軟磨硬泡地求著姐姐幫她找那隻老海龜先生問一問。

好在,那隻海龜先生畢竟是上了年紀,遊泳遊得慢,白萱沒費多少力氣就追上了。難得有這般千嬌百媚的人魚小姐願意陪他說說話,老海龜先生興致大發,直接從千年前開始講起,吞吞吐吐,斷斷續續,她聽了幾個日夜才終於湊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首先,千年前業朝立國之初,休養生息,鼓勵發展漁業,振興民生。經過數百年的發展,業朝百廢俱興、民殷國富,但人們對大海的欲望卻仍然無休無止。久居深海的海妖族不堪其擾,決意發動反擊。海妖族本就聰慧無雙,加之有變幻之術、媚人之法,很快在陸地各國都安插上各類眼線,而那位海龜先生,年輕時恰巧就是謝英招府中如雲的謀士之一。

貞乾五年,掌握各國實權的海妖族終於開始了對業朝的反擊之戰。但業朝畢竟是萬乘之國,一朝一夕間將其毀滅幾近不可能,海妖族便采取了迂回戰術,先煽動寧國從北境進犯。大大小小的戰役持續了二十年,業朝果然元氣大傷。貞乾二十五年,鴻國在海妖族的操縱下由南境進攻,勢如破竹,一口氣攻下五個郡,眼看就要打過萬蜀關,危及清淮郡了,那時的業朝卻因為疲於應付北境的寧國,朝中已無一員可帶兵的大將。就在這人人自危的關頭,久臥病榻的太子主動請戰。

那年的太子方十六歲。出生便得封東宮之位,十三歲監國,賢名滿世,世人讚其有明君之狀。隻可惜他自打生在那深宮朱牆內,便是一身病骨,久治難愈,此番出征凶險萬分,以太子虛弱的身子骨,能否撐得到萬蜀關都還是個問題。

但太子撐到了。不止撐到了,太子還力挽狂瀾,生生把一隻腳已經跨過了萬蜀關的鴻軍又打了出去。在牽製敵軍的同時,他重整軍兵,頒軍法、免賦稅、濟難民,憑一己之力鎮守萬蜀關整整四年,硬生生為已經朝不保夕的業朝續上了最後一口氣。

但可惜,一個氣數已盡的王朝,單靠一個雄韜偉略的太子是無力回天的。貞乾二十九年,北境的寧國撤兵,轉而南攻,聯合萬蜀關外的鴻軍卷土重來,攻破萬蜀關,在清淮郡內的鍾山與業軍最後一戰。駐守北境的謝英招火速班師援南,卻在距離京城不足三日路程的驛站處收到聖旨,要求他交回兵符、全軍棄甲而歸。

這道聖旨一下,與賜死謝英招、棄兵投降鴻國別無二致。謝英招起初不信,扣了傳旨的公公,派了心腹回京打探消息,最後等來的,隻有一個太子戰死的消息。

太子一死,業朝根基盡毀,民心全失。一人之下窩囊氣已經受了太久,如今大權獨攬、手握重兵,又何必去救那個意欲賜死他的老皇帝?

於是,改旗易幟,業朝北征大軍搖身一變,成了僅謝英招一人統領的東皋軍。他放棄了支援南境的計劃,放棄了書信中與莫逆之交的誓言,放棄了那個他親自守護了二十多年的皇族。

那注定是個風雲萬變的年代。三日後,京城如料失守,鴻寧聯軍力竭之際,謝英招率三十萬北境雄兵趕到,坐收漁翁之利。

但這位自以為英明的大將軍千算萬算沒算到的是,那本是一道海妖族蓄意捏造的假聖旨,而他派去的心腹早在半路上被刺殺,回來的不過是一個擅於易容之術的海妖。在他撕裂旗杆上業朝大軍的旗幟時,他的至交好友蕭祁潤,仍在鍾山苦苦奮戰,等待著他來履行信中“必援”的諾言。

對意圖分裂政權的海妖族來說,誰來統治哪一片土地根本無關緊要。隻要謝英招對皇族起了疑心,隻要斬斷他對蕭姓皇族最後的期盼—也就是那個病弱一身的太子,篡權造反不過是時間問題。

這談不上什麽陰譎詭計,老海龜先生說。隻不過四個字:人心如此。

而在這一念之間,一個強極一時的朝代就此轟然覆滅。

(4)

白萱慢條斯理地說完,其間不停地拿眼偷瞟蕭先生的表情。他坐在對麵的卡座上,白襯衫外隨便搭了件黑色薄大衣,一隻手搭在扶臂上,拇指扶著下巴,食指輕輕摩挲著人中,像在思量什麽,又像在走神。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自始至終都非常鎮定。

白萱想了一下,有誰能在親耳得知自己最信任的朝臣親手摧毀了自己的江山之後,還能如此波瀾不驚地坐在對麵走神發呆呢?思索良久,覺得也許真的隻有神明才能擁有如此過硬的心理素質,不由得感歎起小濛的眼光來:小小年紀的喜歡什麽不好,非得喜歡這麽個鈦合金心腸的?

陸濛濛也覺得蕭先生的平靜有些異常,細聲問他:“難道你知道了?”

蕭先生搖搖頭。海妖行動向來滴水不漏,他那時又隻是個凡人,怎麽會知道?

陸濛濛實在捉摸不透他的反應:“那你怎麽……是這個反應啊?”她聽到的時候可是氣了很長時間呢。蕭先生端起草莓碎冰冰喝了一口,心情舒緩下來,似笑非笑地逗她:“怎麽,你覺得我應該殺心大起,找他和海妖族複仇去?”

陸濛濛聽出一腦袋汗,掃了一眼對麵臉色煞白的白萱姐姐,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不用這麽大動幹戈……再說謝英招都死了那麽久了……”找他挫骨揚灰總不大好吧……

蕭先生一副耍她到底的模樣,悠悠道:“他會轉世的。”

陸濛濛:“你見過他的轉世?”

“我沒事見他做什麽?我對別人的前世今生沒有興趣。”他為此還特意念過咒,把這種費力費神的能力封印住了。

陸濛濛學他摸摸下巴,一臉認真:“說不定他轉世成了你身邊的人呢?”

蕭先生略警惕地打量起她,陸濛濛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趕緊撇清:“不是不是,不是我……”說完猛地停住,她也不知道自己前世是什麽啊!

想罷,她冷汗涔涔:“不會真的是我吧……”

蕭先生看戲一般托腮,裝模作樣地思忖了幾秒:“按照因果輪回的算法,他這一千年的日子可不好過。哪怕轉世為人,估計也是命途多舛,屢受挫折吧。”

這話的指向性都快戳到陸濛濛腦門子上去了,他本意是存心嚇她玩玩,陸濛濛這回卻沒上當,反而舒了一口氣,哈哈笑說:“那肯定不是我啊。雖然我好像真的運氣不怎麽樣,但我覺得天命對我還是挺好的,畢竟讓我遇見了你。”

蕭先生感覺胸口被心髒猛地撞了一下,帶起泛甜的餘溫。白萱不自然地輕咳一聲,陸濛濛趕緊補上一句:“還有白萱姐姐。還有姥姥、媽媽、爸爸……”

她血紅著一張臉開始數人名,恨不得把認識的人全都供出來,好掩飾住一開始那句話的不矜持。

蕭先生忍俊不禁,假意喝草莓碎冰冰時餘光一直停留在陸濛濛身上,她笑容可愛,生氣可愛,犯蠢之後恍然大悟的樣子更是讓人總忍不住想伸手狠狠揉她的腦袋一把。雖然深知不是她,但如果真的是的話……

他也許會願意為她原諒那些過錯吧。

又各懷心事地坐了一陣,白萱仍放心不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麽旁敲側擊的話,倒是看著坐在對麵的陸濛濛和蕭先生,儼然一對神仙眷侶的模樣,深深覺得今晚自己簡直是個碩大的電燈泡。白萱悶悶地吞了口酒,恰巧蕭先生終於分了一個眼神給她,趕忙抓住機會說道:“那個、那個……據我所知,當年進犯業朝的海妖,多數已經受到了神界的懲罰,能活到現在的已經寥寥無幾。自從新族長上任後,我們退居西海世界,與人類各不相犯,也算在彌補當年的過錯,我……”

“放心,我沒打算計較。”蕭先生聽得到白萱的意念,亂糟糟的,但不算難聽。他仍然淡淡的,仿若一個觀棋的局外人,道,“對我來說,那些事已經沒有意義了。”

神明幾乎無所不能,但唯有一件事,他清楚自己永遠無法做到,那便是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蕭祁潤死後的一千多年,對神來說不過是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瞬間,但對這片大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大地之上的人們來說,足夠發生數千數萬次變化。曆史大潮向來浩浩湯湯,業朝、業朝的最後一位太子、業朝的最後一位大將軍,都不過是滾滾大潮中一粒被卷起又被吞沒的渺小河沙。

這是萬物的天命。

白萱聞言,如釋重負。她不了解這位神,但據她所知,哪怕是洪荒倉靈所孕育的五符天神都偶有嫉妒報複之心,眼前這個人身凡胎的三符守護神能有此風度,倒比很多頭銜冠冕堂皇的天神都更有神仙味兒。

任務完成了,她也沒必要繼續留在這兒燃燒自己照亮他人,抬手喝完杯裏的酒,對著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斟酌了幾秒,最終沒好意思直接拿走。她把酒推到陸濛濛跟前,神秘道:“這可是好東西,我放在老板這兒存了好久了,你可別一口氣給我喝光了啊。”

陸濛濛還有些發愣,白萱轉身的那一刹腦海裏響起一個低沉的男聲,來自神明特有的強大念力,雲淡風輕地說了一聲“謝謝”。

白萱回頭瞟他,他連眼神都沒分給自己,雲淡風輕地看著身側正研究著那瓶威士忌的陸濛濛,那句“謝謝”不知道是給她還是給她的酒。但那一刻白萱忽然發覺,好像隻有在看向陸濛濛的時候,蕭先生身上才會彌漫出一種透著生命力的溫柔,如春霧般柔柔的,無聲卻磅礴。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個電燈泡被閃了一下。

會讓白萱失望的是,陸濛濛沒聽她的話,那瓶威士忌在半小時之後就見底了,放回櫃台的隻有一個空****的水晶酒瓶。陸濛濛率先推門而出,氤氳的酒分子攪亂了大腦,她隻嗅到煎餅果子的香氣,身體不自覺地順著人行道尋過去。蕭先生快步跟過來牽住她,沉聲道:“不許亂跑。”

陸濛濛感受到手上的溫度,像是一顆心全部被他攥在了手裏。淺白色的燈光灑下來,清輝得有些像月光,襯得他本就精致的眉眼更顯清冷秀氣。陸濛濛醉眼蒙矓地看著,沒忍住歎一聲:“好帥啊。”

隻寥寥喝了一兩杯的蕭先生也有些微醺,有些小得意地微一勾嘴角,故作謙虛道:“一般般吧。”

陸濛濛的反射弧因為攝入酒精變長了好幾倍,撇嘴道:“你這都一般般,那你們那時候的帥哥得好看成什麽樣啊?”

他不動聲色地圓回來:“就我這樣。”

她這才明白過來,憨笑著說他自戀。這個路段行人絡繹不絕,蕭先生不可能在這裏用移換陣,隻得陪著她往前走著,繼續說道:“不過那時沒多少人見過我。我常生病,隻能待在宮裏,曆來太子監國都應在臨安,但父皇不忍心我走遠,特意許了我留下。”

陸濛濛是曆史係的學生,對曆代君王的生平都有基本的了解,盡管不是每個都深刻,但就像跟打過照麵的朋友一樣,在潛意識裏刻下了大致的印象。她朦朦朧朧地回想起自己認知中的弘品帝,隻有五個字:德高而才疏。

弘品帝雖是亡國之君,卻兢兢業業,堪稱勞模,後世修史時都沒好意思把什麽“不理朝政、荒**無度”的罪名安到他頭上。隻可惜他好像真不是當皇帝的料,登基不久就開始打仗,軍事方麵有謝英招頂著還好說,政治上卻一直沒有什麽大作為,隻在文采德行方麵為人所稱道。他身上最著名的閃光點莫過於當年鴻寧聯軍攻入京城時,文武百官、妃嬪皇族四處逃散,值此風雨飄搖之際,弘品帝卻沒有棄城而逃,而是選擇自縊於大殿之內,隻留下一封“朕當死,以身許國”的血書。

陸濛濛便避重就輕,說:“我記得曆史上說……你父皇是一位非常仁厚的君王。”

蕭先生不置可否,語氣像是談論起一位舊人:“我父皇確實為人非常高尚。但高尚的人一般不適合坐那個位置。”他頓了頓,自嘲般笑笑,說,“相反,謝英招適合。後來甄國的興盛強大,也向我證明了這一點。”

陸濛濛想起那本寫蕭祁潤和謝英招的野史,她讀的時候莫名有種在看耽美文學的錯亂感,傻笑了一聲,道:“我在書上讀到過……說你和謝英招關係很好。”

蕭先生故作驚訝地摸摸她的發:“不錯嘛。”顯然又在借故笑她看起來不愛讀書腦子笨,微醺的陸濛濛雲裏霧裏,蕭先生繼續回憶道,“我兒時沒有玩伴,他是負責教我騎射和兵法的太傅,雖然比我年長,但沒有其他老頑固的架子,鬧起來就跟我的玩伴差不多。他教我騎馬,帶我練兵,告訴我領軍之道,帶我溜出宮去買食薇巷的紅豆糯米糕吃。”

但他小時候有哮喘,那天的紅豆糯米糕有些黏喉,隻吃了一口就咳得蕭祁潤整張臉都青了。謝英招嚇得夠嗆,一口氣把整個京城的大夫都找了過來,烏泱泱擠了一屋來給太子看病。結果,蕭祁潤怕在百姓麵前發病丟臉,猛憋了幾口氣之後居然緩了過來。謝英招氣得頭頂冒煙,大罵蕭祁潤要是害得他隻能帶著全家老小一塊兒自掛東南枝的話,他一定會守在輪回道前等著蕭祁潤,到時候一腳踹他去畜生道輪回當王八去。

陸濛濛果然被逗得嬌笑不已,蕭先生也跟著彎起嘴角,剛巧路過一個拐角,他趁機慢了腳步,挪了個位置讓陸濛濛走在裏麵,這樣待會兒酒勁上來了她要是暈,他也能一抬手就夠得到。他繼續說著:“那時候最期望的事便是北境的戰爭能趕緊結束,這樣謝太傅便能回京了。”

為此,他還和太傅有過約定。等北境平複,他舊疾痊愈,就和太傅一起微服北上,共睹胡雁戍煙的北境風光。

“但我們都失約了。”

北境平複,他已然長逝,並非死於舊疾,而死於一場苦等支援無果的戰爭。太傅稱帝,後半生都守在曾承諾要與他一同去看的蒼茫北境之中,蕭先生未曾去看過,因為即便去了,舊友舊事都已不複存在。

話中的悲傷漸濃,陸濛濛看出他的克製,有些心疼,下意識地伸手去拉他的袖口,試圖安慰他道:“我覺得這不是失不失約的問題……”說完這句又卡殼了,暗暗懊惱自己的嘴實在太笨。本來就不是很會說話的人,現在腦袋暈乎乎的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對,已經不僅僅是一兩個約定的問題。”蕭先生仍然語氣平靜,他已經不在乎那些傷口了,但不代表它們真的已經撫平,“我相信太傅,但他選擇了他的道路。也有很多人相信我,就像我父皇,他希望我能彌補他的缺憾。他為我選學識最淵博、軍事才能最卓越的太傅和醫術最精湛的太醫,他希望我能為他扭轉乾坤。”說著他看向陸濛濛,哀傷的墨瞳裏有醉意在悄聲彌漫,最後低低道,“我也曾希望我可以。”

陸濛濛停下腳步,望著他比夜色還深沉的眼睛,說:“你做到了。雖然說結果不是那麽理想……但是我知道你盡力了。”

他搖搖頭,他覺得自己沒有做到。

“那場戰爭死了太多人,我沒能守住任何一個給他們的諾言,我曾想過,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失信,才造成我受詛咒的後果,生生折磨了我這麽多年。”

給父皇的,給太傅的,給皇祖母的,給全心全意追隨他的士兵和百姓的,甚至給自己的。他全部失約了。所以難怪他身受詛咒,孤寂千年,因為奉他為神的人也怨恨他,給他名分的神也不願接納他。

陸濛濛一時失語,愣愣問他:“那為什麽我會是那個能解開詛咒的人?”

無解。

陸濛濛低頭想了一會兒,咕噥著搖了搖嗡嗡作響的腦袋,重心隨動作一偏,整個人往旁邊微傾時被蕭先生扶住。

她順勢抱住他,眼明手快地一把環住他的腰。果然是酒壯人膽,她腦子裏沒有多餘的處理器去想這樣做蕭先生會不會不高興,她隻是覺得,這個時候他需要一個擁抱。

“沒關係的,你現在不是有我了嗎?”

渾身僵住的蕭先生心裏咯噔一下:“什麽?”她怎麽知道他心裏……

陸濛濛感覺到他的身體因為緊張而越發僵直,好在他沒有拒絕。陸濛濛從他懷裏抬起頭來,伸出右手給他看手腕上的符咒,笑說:“有我了呀,我來幫你解除這個詛咒。那樣你就能隨心所欲地使用你的力量,去守護那些善良的人了。我跟你說啊,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就連有特殊能力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一樣的。但是現在我確實不一樣了,你讓我覺得我也可以成為閃閃發亮的人,我想像你一樣—能夠守護對自己而言重要的東西,能夠成為可以為他人帶來幸福的人。”

他就像光一樣。而她想做的,就是跟著光,靠近光,成為光,散發光。

蕭先生被她話裏的暖意燙到,心髒處像靠近陽光一樣熱得不像話。他不由自主地抬手輕碰她的肩,她瘦瘦小小的,抱在懷裏卻暖得像小火爐。

不管有沒有能改變天氣的特殊力量,她都很不一樣。更何況……他壓著聲音說:“你現在已經完全可以改變這片大地的天氣了。”

“嗯?”

他把下巴放到陸濛濛腦袋上,臉頰因為酒精的緣故暈出一片好看的酡紅。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醉了,不受控地輕語著:“守護神的情緒會影響這片大地的陰晴雨雪,甚至能改變方圓內的四季變化。而你,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可以決定我的喜怒哀樂了。”

陸濛濛聞言心裏一震,思緒徹底被亂蹦的心跳攪亂。怔忪了半晌,思緒還沒徹底回籠之前,身體先行動了,她腦袋往後一仰,盯著他異常緋紅的一張俊臉,脫口而出:“蕭先生,我感覺自己好像喜歡上你了。”

像是驚雷直接在腦海中炸開,有什麽東西迅速從頭傳到腳,震得他直發蒙。他瞬間清醒過來,第一反應是搖頭:“不行。”

這回輪到陸濛濛蒙了,她鬆開摟住他的手,看到蕭先生的表情是從未見過的驚慌失措。

她眯起眼睛試圖讀懂他的回答:“不行……是什麽意思啊?”她沒有在征詢他的同意吧?

“不行就是不行。”

“總得有個理由吧……”

“因為、因為……”他實在編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隻得雙眼一閉,“我不會一直都在的。”

陸濛濛似懂非懂道:“你要去哪裏?”

蕭先生氣結:“不是我要去哪裏,是、是你會給我解咒的。”

陸濛濛的思維完全沒法和他銜接上,她滿腦子都是解咒之後蕭先生會擁有更神奇的力量,而他想的卻是解咒之後自己會完全寂滅,從此消失。五五開的概率,他們偏偏站在不同的選項下。

所以,陸濛濛按照自己的想法理解他那句話,然後問:“你解咒之後就會離開這裏嗎?就像我們人類升官一樣?你會升遷到神界去,工資更高、待遇更好、權力更大?”

蕭先生一時無言以對,深感酒精對人精神的麻痹作用之大,居然已經可以直接腰斬一般拉低智商了。無言半晌,眼下對著這個醉鬼說出事實也無濟於事,還是另尋個恰當的時機吧。

“反正,你不能喜歡我。”他穩住心神,換上一貫清冷的眼神,深深盯住陸濛濛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不行,不能,不要,不可以。”

徹底被拒絕了。

她失神地望著蕭先生,那雙漂亮至極的眼睛裏盛著的卻是冷冽的光,像深冬臘月裏不小心碰到一汪幾近凍住的水,兜頭涼到腳底。

然後,她胃裏一陣翻湧,沒來得及動作,對著蕭先生直接吐了出來。

(5)

抱著已經醉成了軟骨動物的家夥回到神廟,已將近深夜。歐副官披著睡衣迎出來,他揮手遣歐副官去煮醒酒茶,直接把她抱進了自己的臥室裏。陸濛濛還有點意識,倒在**時嗅到滿腔屬於蕭先生的氣味,喜歡極了,乖乖鑽進被窩裏,還蠕動著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紫菜卷,末了舒舒服服地躺好。蕭先生坐在她身側,幸好他剛才手疾眼快用神力凝了個護罩,不然非被她吐得滿身狼狽不可。歐副官的醒酒茶還沒來,陸濛濛在半醉半醒間沉默了一會兒,耳邊隻聽到呼吸聲和樹影搖曳的聲音,凝在空氣裏,死氣沉沉的。

她低低地囈語了一句:“好安靜啊。”

他伸手輕輕給她掖好擋在臉上的被子,道:“一直都是這樣。”

安靜得像無人居住,安靜得猶如隻有無聲的風和光會偶爾來拜訪,安靜得百年千年都隻在彈指一揮間,帶不來任何變化。

直到你出現了,在這一片沉寂之中敲開一道小口。然後,溫度灌進來,聲響灌進來,笑意灌進來。我終於從漫長的夢境中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