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會一直以他的方式,守護著善良的人們。”

(1)

再次穿過移換陣,不費吹灰之力就從鍾山山頂抵達姥姥所在的醫院,陸濛濛不由得由衷感慨起蕭先生這極其省錢省時的超能力來:要是能把她改變天氣的三腳貓功夫換成這個,那她能省下多少交通費啊?

這種肯定會招神明大人嫌棄的想法自然不能讓他知道,陸濛濛從到達的偏僻角落探出頭去,發現自己正好身處姥姥所在的樓層,這接送服務可謂是相當到位。

“走吧。”她招呼蕭先生往病房走去,他可是答應了副官大叔,在她的命格全然改變之前都要負責保她周全的。

蕭先生卻沒動,像是有些猶豫,半晌才說:“我就在這裏等你吧。”

“可我今晚都要留在這裏陪姥姥呢。”

“那我先回去……”

陸濛濛趕緊折去攔住他,發覺他甚是不自在的樣子,忍不住壞笑道:“哎,你該不會是害羞吧?”

他立馬紅了耳朵:“誰……誰說的?我怎麽可能害羞啊?”

“那你幹嗎不去啊?”

“我……我是覺得,這才認識多久就去見你家人,發展得未免太快了點!”

陸濛濛眼看著他麵頰上散開的可疑緋紅,抓住機會繼續痞痞地調戲他:“我們都有婚約了,你還在乎這個啊?”

“你……”

蕭先生麵如火燒,“你”了半天沒個下文。眼看就要奓毛了,陸濛濛趕緊見好就收,安撫他道:“冷靜,我的意思是你來都來了,順帶見一見而已,又不是讓你以未婚夫的身份上門去,我跟我姥姥說你是我的朋友就好啦。”

蕭先生聽後表情有些微妙,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一樣,眼睛慢慢地眯起來:“朋友?我,和你?”

在他看來,同學為朋,同誌為友,“朋友”二字間的羈絆可不比知己少多少。

陸濛濛見他眉頭微皺,以為他又沒來由地嫌棄,撇嘴道:“那我怎麽說?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不,救命恩神?”

蕭先生再次沉默,他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也實在找不到理由走出去。他已經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置身於喧囂的塵世之間,和人類有近距離的接觸了,這下突然讓他和她一起去見姥姥,實在是……

“濛濛!那是我們家濛濛嗎?”老遠傳來一句呼喚。蕭先生還沒反應過來,又驚又喜的陸濛濛就立馬抓住他的衣袖,一用力就把他從那個灰暗的小角落裏拉了出來,快步奔向剛出病房沒多遠的姥姥。

蕭先生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廊裏滿目的陽光,穿著各色衣物的人們在忙碌著自己的事情,唯有不遠處一位坐在輪椅上的銀發老婦望著他,笑眯眯的神情裏寫滿驚喜和慈愛。

他倏忽覺得心裏有什麽堅硬了很久的東西崩掉了一小塊,像是結痂的傷口終於開始脫落,顯露出新的柔軟的皮膚。呆呆地跟著陸濛濛去到姥姥麵前,聽著她帶著濃濃的笑意驕傲地向姥姥介紹他:“姥姥,這位是蕭先生,我的朋友,順路來看看您。”

姥姥聽後眉開眼笑,已經很少有人特意來看望她了,她像被隔離在一個叫醫院的孤島上,盡管記憶越發模糊,但仍然知道見到的其實都是相似的臉。她向來最喜歡濛濛帶朋友回家玩了,濛濛在朋友身邊展露出來的笑容,瞧在眼裏就像顆光芒四射的小太陽。但帶男孩子來看姥姥,這還真是頭一回呢。

姥姥顧不得手上還紮著輸液管,趕緊伸手去拉眼前高瘦的男孩子,笑道:“有心了,有心了……”說著瞥到他手腕上的發圈,一怔之後心中更喜,“這……這不是……”

老人家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蕭先生被姥姥這樣親昵的動作暖得不知作何反應,陸濛濛連忙解釋道:“姥姥,不是,我們真的是普通朋友而已!”

姥姥握著蕭先生的手收得更緊了,滿是皺紋的臉笑意更深,自言自語一般的語氣,模糊道:“談朋友也是朋友嘛……小蕭今年,多大了?”

有些茫然的蕭先生回過神,隨口胡謅了一個答案:“比陸濛濛大九……九歲……”

姥姥驚訝地瞪大眼睛,望向背後推輪椅的陸濛濛,道:“濛濛今年……”

陸濛濛知道姥姥算不過來,順著蕭先生的話給姥姥解釋道:“蕭先生說他三十歲呢。”

姥姥顯然不信,和疾病糾纏已久的語言中樞拚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隻得拍拍蕭先生的手,說:“不……不像啊……”

確實不像,這人看起來嫩得一掐一兜水,事實上比陸濛濛還要大上個九百來歲呢……

蕭先生權當受了誇獎,微笑道:“謝謝。”姥姥仍然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這是姥姥生病之後對待客人的一貫方式,若是遇上幾十年的老朋友來探望,更是會一邊拉著手一邊抹眼淚地話家常。人老了,又生著病,麵對難得的關懷總歸會變得更加敏感些。

三人一同往病房走去,姥姥繼續拋出中國式話家常必問的連環問題,語不成句地問他的籍貫,關心他在哪兒工作。

蕭先生對這樣的問題完全沒有準備,側臉給陸濛濛一個眼神,她即刻心領神會地搶答道:“姥姥,他是清淮人,還是個公務員呢,特別能給社會做貢獻的那種。”

這是個什麽答案?什麽公務員?他連人都不是,怎麽就成了能給社會做貢獻的公務員了?

但姥姥顯然對這個答案非常滿意,老一輩的人對有正當穩定工作的孩子向來有莫名的好感,連連點頭道:“好,好……”

這時恰好回到姥姥的病床前,她伸手從擺在床頭櫃上的點心盤裏抓來幾顆花生酥糖,盡數放到蕭先生手裏,慈愛道:“好孩子,吃點心……”

蕭先生看著手裏的三顆透明包裝的酥糖,感覺整個人都被善意包圍,一切恍若隔世。陸濛濛瞧出他神情有些不對勁,以為他是不習慣姥姥的熱情,便笑著鑽到他和姥姥中間,不著痕跡地把他推出了姥姥可觸及的範圍內,還一邊解圍道:“姥姥,我們吃過飯才來的呢。”

姥姥後知後覺地點點頭,又看向蕭先生。他馬上會意,道:“我也吃了。”

陸濛濛像個炫耀自己在幼兒園得了小紅花的小朋友一樣蹲在姥姥麵前,眉眼都是稚氣的笑意,酒窩深深,補充道:“我們一塊兒吃的。”

姥姥也笑開了,甚是欣慰地捏捏她的臉:“好,好,有伴就好……”

蕭先生大概能明白陸濛濛要讓他來見見姥姥的用意了,興許是要借他的存在來寬慰這位即便病得話都說不完整,還牽掛著孩子有沒有伴一塊兒吃飯的老人家吧。

向來冷淡疏離的眼睛裏慢慢湧上一些溫和的笑意,連聲音也不自覺地輕了,他越過陸濛濛望著姥姥,說了一句:“謝謝。”

姥姥很高興,樂嗬嗬地點頭。陸濛濛趁機扶姥姥坐回病**,再按照慣例打開電視給姥姥看戲曲頻道。對麵床的奶奶招呼她去吃水果,蕭先生趁她沒留意悄悄退出了病房。直到姥姥睡午覺,陸濛濛才得空去尋他,一出病房就看到蕭先生正坐在過道椅上,低頭望著手裏的酥糖發呆。

陸濛濛輕咳一聲,他抬頭看過來,陸濛濛抿嘴笑說:“這是我姥姥最愛吃的酥糖,可不是誰都能分得到的。你要是不嚐嚐,就真的錯失了人間美味噢。”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輕聲道:“我的皇祖母也最喜歡吃花生酥了。”

陸濛濛想起他給她羊脂玉雁時說的話,腦子裏不自覺地開始想象他皇祖母的模樣,感覺一定是個和姥姥一樣慈祥溫暖的老人。她坐到蕭先生身側去,細聲道:“你皇祖母一定很疼你。”

不知是不是眼眸低垂的原因,蕭先生此刻的眼神顯得非常溫柔。他很難得地再次接過了話題,說:“是啊。每次去請安她都拉著我舍不得我走,重病在身卻還是時刻牽掛著我的身子能不能好。但我和你不一樣,沒能陪她走最後一段路不說,死也死在她前頭,讓她獨自承受了痛苦。”

所以當陸濛濛說不想讓姥姥白發人送黑發人時,他才又動了惻隱之心吧。

陸濛濛第一次聽他談到他的死,心裏莫名一緊,猛然想起車禍那夜鋪天蓋地的疼痛感,那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但她畢竟被他救了,所體會的心情大概比不上真正死去時那種絕望和無助的萬分之一。

“你……前世去世的時候多大啊?”

“二十一歲。”他嘴角含著些笑,卻是苦的,下一句的痛感卻更重,“皇祖母聽說我辭世的消息,當場猝倒,不出一晚便溘然長逝了。”

陸濛濛不知還能說什麽。二十一歲,明明是和她一樣大的年紀,她不過在經曆大學畢業的迷茫和親人生病的困苦,而他卻已經結束了一生。非但如此,靈魂卻沒有安逝,反而經曆了更加痛苦的親人離世和王朝覆滅……

“抱歉,讓你想起傷心的事了……”

“不傷心了。再難過的事,反複回想了一千年都會麻木的。況且,按照輪回的曆法來算,皇祖母早已轉世,有了新的人生了。我應該為她感到高興。”

那些對他而言重要的人,那些將他視作瑰寶的人,早就在時間的擦拭下消失掉了,他能做的不過是守著一些殘存的痕跡,以此證明自己好像也存在過。說罷,他轉臉看向陸濛濛,發現她的眼眸濕漉漉的,充滿疼惜和酸楚,失笑想這丫頭怎麽還會為了整天欺負她的自己而難過。他沒忍住抬手拍拍她的腦袋:“小朋友,好好照顧姥姥。”

陸濛濛閉了閉眼,換上輕鬆的笑容,應允道:“嗯,我會的。”

(2)

那往後蕭先生再沒在姥姥麵前露過麵,隻剩陸濛濛在病房忙裏忙外,但直覺清晰地告訴她,那位守護神就在她附近。

入夜後住院部逐漸安靜下來,姥姥入眠後,陸濛濛抱著電腦到走廊去補刷落下的公選網課。這是她大學期間的最後一門課了,是為了湊夠畢業學分才補選的一門“西班牙語入門”,雖然她對這門外語毫無興趣,但看在學分的麵子上,也隻能硬著頭皮聽下去。

不過陸濛濛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自製力,戴著耳機聽了不到半小時就開始犯困,這一整天裏積累的疲倦都在這時爆發,她眯著眼睛小雞啄米般打起瞌睡來。眼看著脖子就要完全失去支撐力了,倏忽間有個走路沒聲的身影靠近,在她失去重心前傾時準確地伸手扶住了她的額頭。陸濛濛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他手心的冰涼,鼻尖嗅到一陣冷冽的蓮香,是蕭先生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艱難地睜開眼,果然看到蕭先生站在她跟前,她頓時掙紮著坐正了。他看了一眼她膝上的黑色筆記本電腦,揶揄道:“這就是筆記本電腦?你們家祖傳的嗎?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

那可不嘛,她超低價從一個學姐那裏買的,都數不清是第幾次被轉賣了,老舊得除了卡機會順利發生之外,其餘一切功能都要依靠運氣才能運行。

陸濛濛發覺他是來閑聊的,放鬆了警惕,百無聊賴道:“要不是這幾天趕著看網課,我早就讓它光榮退休了。”說完隨意一指,“護士站有不是祖傳的電腦,你上那兒看去……”

“我不。”

她忽然感覺膝上一輕,筆記本電腦被他拿了去,蕭先生坐到她身側,饒有興致地望著電腦屏幕上不停變動的課件。睡意再次纏上來,勉強著回答了他幾個關於筆記本基礎操作的問題,陸濛濛在殘存的理智即將敗北的時刻聽到他最後一個問句,帶著些許少見的遲疑:“陸濛濛,我們真的會是朋友嗎?”

她驀地睜開眼,看到蕭先生正裝出一副認真看電腦屏幕的樣子,好像剛才問話的人不是他一樣。陸濛濛莞爾,這位傲嬌神明啊,總是以冷冰冰的麵目示人,其實心裏柔軟得跟棉花糖沒什麽兩樣吧。

她毫不避諱地直視著他,走廊裏亮白的燈光從她的瞳孔裏折射出來,亮晶晶的。他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她一個很普通的眼神,可心裏還是不由得猛地動了一下。

對現代人來說,“朋友”其實不是一個多珍貴的詞,萍水相逢的人都能互加微信進入彼此的“朋友圈”,這些冰冷的現代科技讓結下羈絆所需的條件越來越低。

陸濛濛回答:“在我看來已經是朋友了啊。而且還有很多超過朋友的部分。”

比如說他救過她的命,比如說締結的婚約,比如說掛在她脖子上的羊脂玉雁,比如說這次他陪她來看姥姥。其實真正重要的,往往是這些超過“朋友”這個名字的部分,它們才是真正的羈絆。它們讓他永遠是他,而別人永遠是別人。

蕭先生輕哼一聲,說:“我的朋友可沒那麽好當。”

“你之前不是說我是小朋友嗎?那你多讓著我點兒唄。”

他笑著睨她一眼:“你想得倒美。”

“長得好看當然也要想得美嘍。”

蕭先生側臉看她,少女的神色極其靈動,他的嘴角不自覺地跟著彎出了一個很愉悅的弧度。片刻後,他才發出評論,道:“還行吧,不算醜。”

“想誇我漂亮的話可以直接說的哦。”

“‘不算醜’和‘漂亮’之間還差得很遠吧?”

“對你來說肯定是一樣的呀。”

他扭開臉否認:“才不。”

“嘖,你就不能直接誇誇我嗎?”

“你會很驕傲的。”

“你就不能允許我這麽好看的小女孩有一點點小驕傲嗎?”

“驕兵必敗。”

“我又不去打仗!”

“人生如戰場。”

(3)

九月的早晨好在不悶熱,薄如蟬翼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陸濛濛一醒來就看到光束裏鋪天蓋地的小小塵埃。她想起今天要去市裏的招聘會,一激靈坐了起來,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在姥姥病床旁的陪護椅上了,而筆記本電腦則安靜地躺在床頭櫃處。

大腦開始正常運作時,潛意識裏第一個蹦出來的是蕭先生那張麵無表情的臉。她跳下床從裏到外把病房巡視了一圈,除了仍在熟睡的病友及其家屬之外再沒有別人了,估計他昨夜就回去了。洗漱後想起沒刷完的網課,她隨手打開電腦一看—課程頁麵顯示全部視頻已經看完,連作業和小測都完成了?!

她……她這是遇上會幫忙刷網課的海螺姑娘了嗎?!

連忙再刷新一次網頁,仔細確認過這的確是自己的賬號之後,陸濛濛腦海裏隻剩下一行大字:該不會是他吧?!

想馬上找他問問,卻驚覺自己根本沒有他的聯係方式。難道要祈禱?那萬一蕭先生如她所願地來了,詛咒卻反噬,讓他永遠都不能見她怎麽辦?

陸濛濛瞬間陷入苦悶之中,吃早餐也味同嚼蠟。陸濛濛仔細地回想了前兩次見到他時的情況,第二次在宿舍見麵的時候,她是摸了手上的符咒,然後他就莫名其妙地出現了……

難不成,是這個符咒還有什麽特殊的召喚功能不成?

想罷,陸濛濛一頭鑽進病房公用的盥洗室,握住左手手腕,腦海裏回想著蕭先生的模樣,靜默三秒後一回頭—空空如也。

會不會是想得不夠真誠?

她再次凝神,倒數之後再回頭一看—仍是一身偏古式的棉麻衣褲,米色襯衣立領處的盤扣很精致。他有些訝異地站在盥洗室門後,白皙細長的右手上正拿著一本厚厚的書,看來是在認真閱讀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就瞬間移動了。

陸濛濛見到他,沒忍住驚呼道:“真的想見就能見到啊?!那為什麽第一次不行啊?”

蕭先生的視線掃向她的符咒,大腦自動開始回放剛才的思維活動。他原本很專心地在查著新詞匯,發覺詞典中的其中一個解釋是:“十分明亮的,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他立刻想到了陸濛濛。然後,下一秒就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她麵前。

難道……在彼此都想到對方的時候,他就會被這個符咒召喚到她身邊嗎?

這簡直聞所未聞。但眼下事實正擺在麵前,自從她出現之後,他確實遇到了太多太多以前從沒出現過的情況,並且每一種情況都隻給了他一種選擇—那就是接受。

蕭先生萬般無奈地扶額,盡量委婉地給陸濛濛解釋了自己剛才的想法。陸濛濛聽後第一反應是“撲哧”一聲笑出來,捂嘴道:“你剛才……在想我啊?”

蕭先生的臉霎時爆紅,還要力圖鎮定地轉開臉,冷淡道:“沒有,怎麽可能。”

她權當沒聽見,湊過去繼續追問:“你在想我什麽啊?”

“我說了……沒想。”

仍然自動忽略掉蕭先生的口是心非,她眨巴著眼睛開始想入非非:“在想我可愛?長得漂亮?還是想,我真的就是你等了一千年的那個人,你注定是我的專屬守護神?”說完亮著眼睛越湊越近。

明知道她是存心要捉弄自己,心跳卻還是意外失控,蕭先生連忙退了一步,用吐槽掩飾自己的失態:“自戀,沒聽說過什麽專屬個人的守護神……”

他再清楚不過,身為不死不傷的神,要負擔的職責自然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榮華。但後麵這句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否則總覺得在自打嘴巴。側目看見陸濛濛幹淨可愛的笑臉,他又覺得臉上更熱了,視線一秒不停地向周遭瞄去,看清屋內擺設後難以置信地又看回去:“上次在宿舍,這次在……”骨子裏的教養不允許他說出某些俗氣的詞匯,他咽了咽,重新措辭,“洗手間?”

她都是在什麽奇奇怪怪的地方想起他的啊?!

陸濛濛連忙擺手解釋:“不是不是,這是公用的,不分男女。我這不是怕在病房裏你突然出現不大好嗎……”

蕭先生氣得哭笑不得,合上手裏的書打算教她做人。陸濛濛趁機掃了一眼封麵,訝異道:“你在看西語詞典啊?你學過西班牙語嗎?”

“你睡覺的時候學的。”

陸濛濛這才從見到他的驚喜中回想起自己找他的原因:“我的網課真的是你看完的啊?”她從來不相信所謂的入門課程會有什麽實質作用,但他看完西班牙語入門課程之後,就真的入門了啊?!

“倍速看完的,順手把首頁的中階課程也看了一些。不得不說,這種用統一規則拚寫的語言還是比較容易認讀的。”

這學習能力……

陸濛濛沒忍住感慨:“你得虧成神了,要是人的話你也太聰明了。”

蕭先生悠悠然地瞥她一眼,漫不經心道:“雖然不是很想自我炫耀,但我三歲能識字,四歲能誦,五歲作詩,六歲辨弦音。”

陸濛濛震驚了:“傳說中的神童嗎?”

他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異樣,但很快在冷漠的抑製下蟄伏下去,淡淡道:“傳說中的過慧易夭。”

陸濛濛被這句話哽住,蕭先生看了一眼反鎖的門把,說:“我先回去,待會兒再來。”否則就這麽出去,被別人看到了她也一樣解釋不清。

陸濛濛不知道他說的“待會兒”是多久,忙道:“我今天還要去找工作的呢,你把微信號留給我,有事的話我直接……”

蕭先生波瀾不驚地打斷她:“我沒有微信。”

“那……手機號碼?”

“也沒有。”

陸濛濛瞠目結舌:“你該不會還在用固定電話吧?”

“你覺得會有人給我打電話嗎?”他皺眉反問一句,又說,“我不需要任何現代的通信設備。高速的虛擬溝通隻會讓個體與個體之間失去美感,你們現代人甚至已經無法體會什麽是相思之苦了。”

你一個會瞬移的跟我說什麽相思之苦……

陸濛濛沒忍住腹誹了一句,收好手機,說:“那我總不能寫信聯係你吧?郵差能送到山頂上去嗎?不對,等送到了我早就成灰了吧?!”

蕭先生低眸看著她苦思冥想的模樣,心下覺得有些可愛,沒忍住學起她剛才故意調戲自己時的語氣,問:“你很害怕見不到我嗎?”

本以為這下能小小地報複她一回,輪到他來觀賞她羞得不知所措的樣子了,不曾想陸濛濛隻是一愣,眨了眨眼,坦然答道:“對啊。”說完還停了一下,笑出兩隻又圓又深的笑窩,“我甚至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邊呢。”

蕭先生看著她眼裏閃爍著的真誠光斑,知道她並不是在開玩笑,連忙告誡自己那顆怦然加速的心髒要冷靜,卻還是清晰地感受到臉上一股蒸騰而起的熱氣—完、完了,被反殺了!

而一旁的陸濛濛完全沒發覺蕭先生的小心思,她隻是單純地在想:當然害怕見不到你啊,你要是不在的話,我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蕭先生羞赧得不知所措,暗覺此地不宜久留,趕緊轉身背對她畫起了移換陣符。陸濛濛有些莫名其妙,看著他的背影問道:“那我怎麽找你啊?你要是一直不想我,我也召喚不了你啊……”

他頭也沒回地穿過移換陣,隻留下寥寥一句清清涼涼的話:“到醫院門口等我。我待會兒來找你。”

他要陪她去找工作?

陸濛濛愣怔了一秒,一想到待會兒還能見麵,心裏就忍不住地雀躍起來。

(4)

衝出住院部大樓時已經接近八點,醫院內人來人往,但陸濛濛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站在角落曬太陽的蕭先生—的後腦勺。她抱著簡曆踩著高跟鞋氣喘籲籲地奔過去,蕭先生在看清了她的穿著之後,饒有興致地打量了片刻,在陸濛濛紅著臉整理包臀裙上的褶皺時,終於說出一句非常具有他毒舌風格的話:“你不適合穿這種衣服。”

陸濛濛的長相屬於很有靈氣的類型,有足夠飽滿的臉頰和細膩的肌膚,一雙眼睛蒙著水光,睜圓時是一汪清泉,笑彎了是一輪新月,一眼看過去就是那種屬於春天的,會穿著碎花裙跳著笑著踩水坑的元氣少女。

她和所有二十出頭的少女一樣,年輕美好,充滿活力,一旦套進了死板的職業裝裏,就生出一種小女孩偷穿了媽媽的衣服的違和感,像是生機勃勃的藤蔓猛地被無名的枷鎖束縛住。

陸濛濛沒想到一上來就是這麽大的打擊,嘴硬著想挽回一點麵子,道:“怎麽不合適?我是大人了,就應該穿正裝見人的!”

這個說法在蕭先生看來天然地不成立,他沒管住手,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就是個活了二十年的小朋友,牙都沒換完呢,做自己就好了。”

陸濛濛不甘心地頂了一句:“我小時候換過牙了好嗎!”

他輕笑,哄小孩一般的語氣,又帶點諷刺:“好,真棒。帶路吧,小朋友。”

“帶什麽路?”

“去找工作啊。”

陸濛濛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呆頭呆腦地反問:“我們……不瞬移過去嗎?”

他微微挑眉:“這是你的行程。你既然還沒死,就得遵守人間的規則,用人間的方法去。”

陸濛濛一想到擁擠的地鐵和人滿為患的公交車,叛逆情緒難得高漲起來,撇著嘴問出一句甚是大膽的話:“如果我不遵守規則會怎麽樣啊?”

蕭先生略一思索,答:“我這個級別的守護神,充當的是世間運行秩序的維護員,主要負責守護規則,製裁混沌。”

沒吃早餐的陸濛濛聽岔了:“餛飩?”這麽一說肚子倒是餓了。

蕭先生再次敲她的頭:“敢不遵守規則的話,我拿你去做餛飩。”

好一個蕭無情!

陸濛濛還沒頭鐵到要和他唱反調,況且本就是他有理,她隻能乖乖認命去等公交車。

進市區的專線本就熱門,這一站上車的人更多,陸濛濛排的位置靠後,上車時車廂已經幾乎滿員了。慌亂中,她習慣性地從包裏摸出公交卡一刷,再回頭去看蕭先生,他正站在刷卡機處,朝著陸濛濛無奈地把手一攤。

陸濛濛這才醒悟,別說是公交卡了,這位大人怕是錢都不帶。她趕緊翻出幾個應急用的硬幣投下去,拉著蕭先生閃身站到司機座後。擠成沙丁魚罐頭一般的公交車很快發動,陸濛濛站穩腳後抬頭看蕭先生,他正鎮定自若地站在她身側,眼神平靜,落在愛心專座上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婦人身上。

察覺到陸濛濛的目光,他收回視線,低歎道:“太近了。”

車廂裏太吵,陸濛濛沒聽清楚:“什麽?”

“他們靠得太近了。現在所有人的聲音和意念我全聽得到……”

這時,忽然有嬰兒爆發出一聲啼哭,其聲音之嘹亮,直逼維塔斯的海豚音。抱著嬰兒的老婦人急忙哄道:“不哭不哭,奶奶在這兒呢,待會兒就能見到媽媽啦……”

嬰兒哭聲沒停,伴著各類說話聲、手機外放聲和汽車轟鳴聲,整輛車像是一個行走的雜音盒。陸濛濛簡直無法想象蕭先生現在耳邊的聲音,而且如果追根溯源的話,他會在這裏遭罪完全是因為自己……

心下有些愧疚,腦中靈光一閃,她翻出耳機遞給蕭先生:“我給你放音樂聽,就不會覺得那麽吵了。你喜歡聽什麽?”

原以為會有個“隨便”之類的敷衍答案,他卻認真答了題:“業朝雜劇。”

“大哥,我這兒沒有一千年前的曲子。”

“那隨便吧。”

到頭來還不是一樣!

陸濛濛怨念地點開自己的歌單,隨意播放了一首最靠前的昆曲。姥姥喜歡聽曲兒,她打小耳濡目染,也很喜歡細膩悠長的傳統戲曲,反倒對一些人人追捧的流行音樂提不起多少興趣來。

蕭先生安靜地聽了一陣,神色有所緩和,看來號稱“現代年輕人的氧氣線”的有線耳機在神明那裏也頗有用處。陸濛濛正有些小得意,他突然靠到她耳邊說:“唱得一般。”

“這可是我最喜歡的版本!”

他放鬆了許多,似是在回憶什麽,微笑道:“遠不及從前。”

“什麽從前?”

“有一年大寒,副官說山腳下有個戲班子冒雪唱戲,我興起就去瞧了一眼,當時唱的就是這一折。那天我總預感會遇上誰,結果發現,也不過隻有我在。”

彌天大雪,寒風尖嘯,台下露天的觀眾席上積滿白雪,方圓幾裏渺無人煙,隻有寥寥一個常人所不得見的瘦弱身形坐在中間。

“有你在不就……”陸濛濛話沒說完,恰巧刹車,碰不到扶手的她驀地被慣力推了出去,好在蕭先生眼明手快,一手把她撈了回來。陸濛濛嚇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感覺到緊緊箍在自己腰間那隻強有力的手,自己像顆小塵埃似的被他捏在手中,整個人莫名地眩暈。她後知後覺地站穩,蕭先生俯身湊到她眼前:“你剛才說什麽?”

她斷斷續續地想起剛才的話,微笑:“有你在不就夠了嗎?你可是守護神啊。”

他眼底染上暖意,收回的手輕輕敲她的腦袋:“笨蛋,趕緊扶穩。”

陸濛濛抬手去夠頭頂那根光禿禿的鋼管扶手,指尖和管子完美錯開,她幽怨地看向比扶手還高的蕭先生:“我夠不著……”沒有拉手吊帶的公交車簡直太欺負矮子了!

蕭先生沒忍住笑,假意安慰她,莞爾道:“沒關係,濃縮都是精華。”

陸濛濛氣得作勢要揮拳,又不敢真的打他,隻能氣呼呼地又收了回來,哼了一聲,背對過去看窗外。

蕭先生嘴角含著笑,在她的注意力離開之後,悄悄抬起手在她身後給她圈出一個安全範圍—這樣既能保護她不被擠到,又能及時在她失去重心的時候把她撈回來,還能維持住他的高冷形象,一石三鳥,心中甚是滿意。

而後他看向前路,耳機裏是餘韻悠長的聲腔,視線隨著鼓點一恍,有關未來的場景忽然在眼前浮現,不顧一切地鑽進了腦海裏。

(5)

公交車繼續平穩地向前行駛著,乘客有序地上車下車,除了一直沒停息過的嘈雜聲外,一切正常。路過跨江大橋時,一個一直在座位上打盹的中年男人突然醒來,驚覺自己坐過站了,急忙鑽到前麵叫司機停車。專心開車的司機無暇分神,便沒有理睬他,那個男人得不到回應,態度越發惡劣,濃重的火藥味鉗住了大家的注意力,車內瞬間安靜了下來。陸濛濛清晰地聽到一句怒氣衝天的髒話,那個男人氣急敗壞地踹了一腳司機手邊的各類操控按鈕,吼道:“老子讓你停車,你聽到沒有?”

陸濛濛被這動靜嚇了一跳,原本嘈雜的車廂現在鴉雀無聲,每個人都豎起感官密切關注著事態,卻根本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跨江大橋車流多,一個不留神就容易出事故,司機不敢大意,緊盯著前路,禮貌而冷漠地答道:“公交車行駛中途不能停車,請您在下一站下車,折返回去吧。”

那個男人仍然不依不饒:“老子給了你錢,憑什麽還要再花錢坐回去?”

氣衝牛鬥的聲音驚醒了愛心專座上的嬰兒,哭聲再次高亢地響起,奶奶手忙腳亂地哄著。

陸濛濛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出聲想製止那個男人,道:“叔叔,公交車有公交車規定的行車路線和時間,您就再……”

她正說著話,就被那個男人凶神惡煞的一眼嚇得噎了一下—那完全不是正常人會有的眼神!

蕭先生見狀將她稍稍往身後一護,神色冰冷,聲音不大卻充滿不可違抗的威嚴,說:“既然這麽想停,那就如你所願吧。”

語畢,公交車突然狠狠刹住,整個車廂的人往前一倒,驚呼一片。陸濛濛慌亂地抓住蕭先生的手臂,感覺薄衣之下他的手肘異常高溫,這時車子的引擎突然高速運轉起來,仿若一支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因為車子沒緣由地刹住而目瞪口呆的司機又驚慌地踩刹車,公交車的速度卻絲毫沒有減小,直直駛出了跨江大橋。車內的恐慌情緒越積越多,即將達到爆發點之際,引擎的轟鳴聲又忽然像失去動力一般雜亂起來,最後哀鳴了一聲,拋錨了。司機大叔連忙拉下手刹,在所有人都被往前一拋的瞬間,陸濛濛感覺有隻手穩穩地摟住了自己。隨後,公交車在大橋出口處的站點停下,後門應聲而開。

受驚了的乘客們紛紛逃竄下車,那個鬧事的男人嚇得不輕,軟了雙腿癱在前門。

司機按下警報鍵,報告說有暴力幹擾駕駛的乘客導致了車輛故障,負責站點安保的人員很快就趕了過來。

陸濛濛驚魂未定地跟在蕭先生身後下車,那位抱著孩子的老婦人正跟在人群後焦急地四處張望。蕭先生在她身邊停住腳步,朝那群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的乘客們問了一句:“有要去海灣區的嗎?一起拚個車吧。”

聲音不大,但響應的人不少,有趕著去上班的,有趕著約會的,蕭先生掃了一眼,說:“加上這位老太太,剛好夠數。”指向其中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你負責叫車吧。”

男人連聲答應,心說真是奇怪,這明明看起來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子,怎麽一開口就讓人生出一種本能一樣的服從感?

老婦人顯然有些猶豫,蕭先生回身細聲對她說道:“放心,拚車比一個人坐出租車去便宜很多,不必舍不得。快去見她吧。”

老婦人一怔,隨即恍然大悟,抱著孫兒不停地給蕭先生道謝。他淡淡地往身側一看,把陸濛濛推到婦人麵前,說:“要謝就謝謝這個小朋友吧,托她的福。”

陸濛濛露出比老婦人還要迷惑上百倍的神情,手忙腳亂地和奶奶互相說了幾句客氣話,等奶奶走了才開口問他:“幹嗎謝我啊?”

“因為你很沒頭腦卻很純粹的勇敢,雖然橫衝直撞沒考慮後果,但值得誇獎。”他毫不掩飾地嘉獎她,微一頓後慢條斯理道,“也因為我會這麽做,完全是為了能讓你活下來。”

陸濛濛原本還有些不好意思,聽到後半句又蒙了:“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啊?”

“剛才鬧事的那個男人有情緒障礙,如果放任不管的話,按照我所預見的事態發展下去,他不但不會因為你的話而停下,反而會惱羞成怒地去搶司機的方向盤。那時公交車還沒下橋,在末段路失去控製衝出圍欄,從橋上直接墜江,而你就作為這起事故的陪葬品順帶被天命修正了。”

陸濛濛聽得直冒冷汗,剛才她算是半隻腳踏進鬼門關了?所以他才會說滿足那個男人的願望,其實是算準了詛咒會反噬?這樣不僅不會如那個男人所願,還能救下車上的乘客,讓那個鬧事的男人受到懲罰。而且他已經聽到了乘客們的心聲,算準了那幾個急著去海灣區的人可以一塊兒拚車,不僅不會誤事,反而能更快地到達目的地……

所以,利用詛咒讓車停下,反而是真的能實現他們願望的方法。

就那點時間能想這麽多,陸濛濛低歎:“這是什麽腦子啊……”

蕭先生寵辱不驚:“顯然是和你構造不同的腦子。”

陸濛濛差點被口水噎住:“……我本來想誇你的,你這麽說我就……”

“你這人怎麽沒原則啊?”

“不是給你個表現的機會嗎?”

陸濛濛被他說得無言以對,本來崇拜的心情因為他的毒舌消去了一半,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句:“就是覺得……你……挺酷的……”

蕭先生頗為失望:“這算哪門子的誇?”

“意思就是說你特別厲害,特別聰明,特別料事如神,特別……”為數不多的詞匯量很快見底,陸濛濛詞窮了,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眯起眼睛企圖以傻笑蒙混過關,“反正就是覺得,真不愧是守護神啊,超帥的,就跟小說裏寫的一樣。”

蕭先生垂眸看她,明晃晃的笑容伴著江邊吹來的風,讓夏末的季節裏都有了春天的氣息。

他問:“小說裏寫的什麽樣?”

她仔細回想了一遍,總結成一句簡單的話:“小說裏寫:神會一直以他的方式,守護著善良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