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你帶給我的,每一天都不同以往的陽光。”

(1)

抵達招聘會現場時,距離開始時間已經過去十來分鍾,露天會場熙熙攘攘,擠滿了前來求職的人。陸濛濛被太陽曬得雙眼微眯,慨歎道:“可惜了,錯過了發職位表的時間……”

蕭先生雖隻是旁觀,看著這攢動的人頭也難免覺得棘手,側臉問她道:“這麽多攤位,你打算怎麽辦?”

陸濛濛亮出手上厚厚一大遝打印好的簡曆,雄赳赳氣昂昂地說道:“管它呢,先全部都塞上一份簡曆再說!”

蕭先生麵露不解,說:“你都還沒詳細了解過就業單位,直接就衝鋒陷陣?你當找工作是打魚嗎,撈到一份是一份?”

陸濛濛無辜地聳聳肩:“我也沒辦法啊,我又不是雙一流大學畢業,又不是熱門專業的學生,家裏又沒背景走不了後門,哪還有多少選擇的餘地啊?還不如就讓公司來選我……”

“學曆不能成為自卑的理由。”

他說得辭順理正,陸濛濛沒法反駁,卻又突然雙眼一亮:“難道你有辦法嗎?!”

正中蕭先生所想,他嘴角一彎,露出一個標準的腹黑微笑:“有啊。”

“速速道來!”

他瞥了她一眼,一字一頓道:“求我啊。”

陸濛濛沒有絲毫猶豫,立馬雙手合十呈星星眼狀:“求你了!”

原計劃是想好好挫挫她自尊的蕭先生對這個反應不是很滿意:“你就不能有點骨氣?”

陸濛濛搖頭道:“在工作麵前,在錢麵前,在你麵前,要骨氣幹嗎?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求你了好不好!”

不無道理,蕭先生無奈地搖搖頭,在陸濛濛期待的小眼神中略一思索,把這麽多年來從各類書籍中看到的求職指南總結成一句話,道:“很簡單。要懂得根據你自己的情況篩選好適合的目標,了解對方的人才需求,再根據掌握到的情況適當地包裝自己,一切具體問題還得根據具體的情況進行分析。”

陸濛濛聽後摸著下巴認真思忖了一陣,感覺可行性確實比自己盲目撒網來得高,連連點頭:“有道理啊……”

蕭先生賞她一個栗暴:“多看點書吧,笨蛋。”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陸濛濛先是想辦法搞到了今天的職位表,連拖帶拽並威脅地和蕭先生一起站在暴曬的烈日底下,從頭到尾地把各單位都篩了一遍,最後隻有寥寥數個崗位“勝出”。陸濛濛很有幹勁,捏著簡曆摩拳擦掌道:“好,就他們了,我這就去排隊投簡曆!”

蕭先生掃了一眼各攤位前排起的長龍,大概能預見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橫衝直撞地撲過去的後果。但又不忍心澆熄她的滿腔熱情,欲言又止地猶豫了片刻,他最終還是說了出口:“我其實知道一個不錯的單位,很適合你。”

陸濛濛忙著把筆收進包包裏,頭都沒抬:“是嗎?哪裏?”

“業朝皇陵博物館。”

(2)

在陸濛濛前二十年的人生裏,“衰”一直是個如影隨形般的設定。大到父親跑路,小到買飲料開蓋永遠都是“多謝惠顧”,她幾乎已經習慣了自己萬事都不順遂,很早就已經學會了欣然地接受一切,把壞運氣也當成人生的一部分來看待。

但這一切,都從蕭先生出現的那一刻開始,被改變了。

陸濛濛站在麵試辦公室外,心跳如擂地打開業朝皇陵博物館的麵試郵件,逐字逐句地再讀了一遍。她花了整整一分鍾來回顧前情—那天她聽到蕭先生的話,打開博物館的官網,果然看到掛在首頁的招聘信息。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投了簡曆,然後徒勞無功地在招聘會現場忙活了一天,卻在第二天收到了業朝皇陵博物館的麵試通知。

雖然隻是實習崗,雖然隻是小小的行政助手,但好歹是份能挺直腰杆說出來的正經職業,而且轉正機會大、待遇也不錯,最關鍵的是—距離姥姥的醫院隻有大半個小時的車程。

陸濛濛美滋滋地開始在心裏規劃起得到這份工作之後的生活,餘光掃到坐在身側的蕭先生,義務陪她來麵試的他正低頭安靜地看著書,走廊的光線灑在他臉上,靜好的時光緩緩地從他手邊流淌過去。

明明是擁有數不清的山川河流的神明,卻會事無巨細地陪她來做一些隻能夠等待的無聊事。

“別用那種跟看到晚飯有肉一樣的眼神看我。”他忽然開口,手裏的書翻過一頁。

“這叫期待好不好,期待!”

“不用期待。副官不殺生,做飯一般沒有肉。”

陸濛濛的思緒被他帶著走,仔細回想了這幾天在蕭先生家裏蹭吃時的飯菜,確實沒有什麽葷腥。但她仍然很滿足,嘻嘻笑道:“那也比泡麵好吃。”

蕭先生拿餘光瞟她,嘴角帶著寵溺翹起:“沒出息。”

陸濛濛不惱他,她早就習慣了這位先生的口是心非,大剌剌地往牆上一靠,想借此稍微緩緩小腿肌肉的緊張感。

走廊上站滿了來麵試各種崗位的人,陸濛濛和蕭先生趕到時隻剩下一個位置了,她緊張時不喜歡坐著,就直接讓給了蕭先生。沒想到等麵試要這麽久,她穿著跟高五厘米的鞋,站久了覺得腿發酸。

“不想坐了。”

蕭先生突然合上書想要起身,陸濛濛眼明手快地按住他:“這是唯一一張多餘的椅子,不能讓給別人!”

“沒打算讓給別人。你來坐。”

“我不……”

客套話還沒來得及說,蕭先生施施然站起,她在他一個涼颼颼的“坐”字勒令之下,應聲坐到椅子上。

她還覺得有些不對勁:怎麽回事,蕭先生手上是有能控製她的遙控器不成?她怎麽感覺自己被吃得死死的?

正鬱悶著,忽然聽到一個充滿笑意的男聲,從右側傳來:“你好。”

陸濛濛側臉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淨斯文的臉,戴著金絲眼鏡,一看就是腦子很好用的聰明書生。

她本能一般回應了一句“你好”,男生微笑著和她閑聊起來,問:“你來麵試哪個崗位?”

“行政助手的實習崗。”陸濛濛正正經經地回答。

那位男生笑出一排能去拍牙膏廣告的小白牙,她順著對方眼裏的期待反問了一句:“你呢?”

“真巧。我是來麵試文物修複崗的。”

請問巧在哪裏……

陸濛濛雖然不解,但被對方的笑意感染,也跟著他傻乎乎地笑起來。站在陸濛濛左側的蕭先生緊皺著眉看著她放下防備,竟然真的和對方扯起家常來了:“文物修複崗的學曆要求是博士研究生,你好厲害啊。”

對方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謙虛道:“哪裏。我反而羨慕你呢,男朋友對你這麽好,還陪你來麵試。”

陸濛濛一愣,慌忙擺手澄清道:“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說完下意識地回頭看蕭先生,錯過了小白牙兄眼裏的驚喜,隻看到蕭先生假裝滿不在乎的表情。

“哇,你的頭發紮得很好看。”

“哈?”陸濛濛又回頭看小白牙,發現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她紮了什麽頭發?今天出門急,就很簡單地把頭發挽在腦後紮了個丸子頭啊……現在的帥哥對“很好看”的標準這麽低的嗎?

“顯得整個人元氣滿滿的。第一眼看過去,感覺你好特別呀。”

陸濛濛被這突如其來的讚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身旁一直看戲的蕭先生忽然笑出聲,在她無力招架之際及時開口接過話茬道:“特別胖嗎?”

陸濛濛差點冒火:“你……你妖言惑眾!”

小白牙兄仍然柔柔地笑著,沒搭這個毒舌男人的話,隻紅著耳朵看向陸濛濛,說:“不是。我喜歡你這種氣質,紮丸子頭顯得更可愛了。”

陸濛濛暗覺事情發展得有些奇怪,但搞不清楚是什麽狀況,斜眼去看蕭先生,他正事不關己地低頭看書—鬼才信這個時候他還能看得進去書!吐槽完,她遲疑地看向小白牙兄,他正等著她的回答呢。她定神思索幾秒,硬著頭皮答道:“那要不—你把頭發留長,也紮一個?”

對方原本微笑著的臉一僵,蕭先生用力抿嘴才忍住笑。這時有工作人員出來叫號,恰巧輪到小白牙,他有幸在氣氛徹底崩掉之前抽身離開。

陸濛濛沒明白自己的話有什麽不對,望著小白牙離去的背影還有些迷惑:剛才氣氛怎麽突然就尷尬了呢?

這時,蕭先生悠悠地開口,明明是想落井下石,嘴角卻帶著莫名的笑意,怎麽都掩飾不住。他說:“他要是說喜歡你的鼻子,你是不是要建議他去墊一個?”

陸濛濛努力解釋自己的思路:“不是,他喜歡我的頭發,我也不能送給他啊,最好的辦法就是他自力更生……”

蕭先生輕笑一聲,把書墊在陸濛濛身邊的椅子上,坐下,說:“他喜歡的可不是你的頭發。”

“哈?”

蕭先生沒有解釋,隻給她一個欲說還休的眼神,其表情之熟悉,陸濛濛瞬間醍醐灌頂—她可在太多好朋友那兒看過這個眼神了—“你該不會也覺得我是個千年玄鐵鑄成的鋼鐵直女吧?”

從不上網的蕭先生沒明白她的話:“什麽?”

“就是說……覺得我是很不解風情那類的女孩子……”

蕭先生微一挑唇:“這個成語用得不錯。”

陸濛濛終於明白剛才是個什麽情況了,有些懊惱地撇嘴,道:“我也不想啊……”

她從小就在感情方麵缺根筋,這是公認的事實。無論月老給她綁多粗的紅線,作為一個不鏽鋼款的鋼鐵直女,她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它崩斷—幼兒園時玩捉迷藏,她嫌一直跟著她的小男生拖後腿,拐了幾個彎幹幹脆脆地把人家甩了;小學,討厭那些故意扯她小辮子的男生,打也沒用罵也沒用,一怒之下直接剪了短發;初中,不明白班上一個明明家境不錯的同學為什麽老是借她的筆不還,氣那個喜歡打球的男孩子不要別人的水老是跑來喝她的,就沒給過人家好臉色;高中,但凡有問她要聯係方式的男生,她都非常義正詞嚴地回敬一句“準備高考了不玩手機”;大學,隻要遇到好心想幫她或者想趁機搭訕的男生,統統扔下一句無比真實的“我自己就可以”……

“還有一次,下晚課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一個學中文的師弟,走著走著他突然跟我說什麽‘今晚月色真美’?我那時候沒明白什麽意思……”

“那你怎麽回答?”

“我說:嗯,適合刺猹。”

蕭先生顯然讀過魯迅先生的書,笑得眉目都軟了。陸濛濛怨怨地說完後續:“我是真的不知道他那句話居然是喜歡你的意思……我告訴我室友之後,她說要找個熔爐把我重新煉一次……”

他笑意更深,卻也沒錯過這個懟她的好時機,道:“那難怪你出生21年就單身了21年,說你不解風情都算委婉的了。”

陸濛濛瞋目道:“你別說得好像你很懂一樣好不好?”

“我當然懂。”

“是嗎?”陸濛濛不以為意地反問,眼睛骨碌一轉,“那如果遇到了喜歡的人,你會怎麽辦?”

這題超綱了,他反而不需要回答,理直氣壯地道:“沒遇到過。”

那你還懂什麽懂?陸濛濛氣得一哽,催促蕭先生配合她:“那你快問我我會怎麽辦!”

蕭先生瞅她一眼,乖乖配合:“你會怎麽辦?”

“我會問他:‘如果遇到了喜歡的人,你會怎麽辦’。”

陸濛濛展齒笑開,糖衣炮彈投放成功!然後眼看著蕭先生一怔,白皙的脖子被粉色攻占,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漫到耳朵、雙頰……他似乎很不適應這樣的情緒,趕緊抬起手裏的書擋住臉,深呼吸幾下之後換上一副假裝不為所動的表情,俊臉卻還是粉色的,沉聲道:“無聊。”

陸濛濛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忍俊不禁,羞赧難當的他卻再也坐不住了,幹脆起身往外走。

陸濛濛連忙問他:“你去哪兒啊?”

他一步都沒停下,生怕被她發現自己快要溢出來的心跳聲:“喝水。”

身後的人兒一愣,笑意越發猖獗。

(3)

麵試很順利,陸濛濛從沒覺得自己狀態那麽好過,頭一次聽到麵試官的“請你先回去等通知”時,第一反應不是覺得自己這回又搞砸了。高高興興地抱著包包出了麵試辦公室,蕭先生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坐在已經空無一人的等候椅上看書。陸濛濛出來的那一刹那他有感應一般抬頭,陸濛濛在對上他的視線時彎起眼睛嫣然一笑。

原本單調平淡的視線裏忽然蒙上了一層光。

“看來表現得不錯。”他輕輕掩上書,聽著她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的聲音。

“那肯定啊,這可是神明大人您說的,很適合我的工作。”陸濛濛得意揚揚地停在他跟前。

蕭先生起身,抿嘴微笑,道:“其實我隻是隨口一說。”

陸濛濛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慢條斯理地解釋:“皇陵祭拜那天,在出口,你四處亂看,我恰好掃了一眼招聘啟事。博物館的崗位競爭相對少,也基本符合你的就職訴求,先進去實習一陣,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發現。你唯一的問題,在於你不覺得自己可以。”

陸濛濛愕然,一起走到了電梯口,蕭先生抬手按鍵,又道:“但你剛才說那句話,還挺中聽的。”

會因為我說你適合而變得自信,說明你很信任我。

陸濛濛雖然不明白他高興什麽,但心裏莫名地被溫柔綿密地填滿。電梯到達,清亮的一聲“叮”。

陸濛濛先一步蹦進電梯裏,笑說:“既然這麽高興的話,我請你喝奶茶吧。”

“這算什麽請客的理由?”

“那就當我謝謝你陪我來麵試好了。”

“你好像謝得很勉強的樣子。”

“是有點,好喝的奶茶很貴的……”

兩個人你來我往地又鬥起嘴來,聲音逐漸湮沒在關閉的電梯門後,充滿溫柔和笑意。

(4)

這是神明大人第一次喝奶茶。

原以為和從前外族進貢的奶製品無甚區別,但當他真正站在奶茶店裏發著光的飲品點單燈前,看著形形色色羅列了整整三大列的名字時,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選擇恐懼症發作了。

陸濛濛駕輕就熟地點好她喜歡的飲料,等著蕭先生開金口時驚覺店裏隻剩一張桌子了,趕緊跑過去占位置。蕭先生失去擋箭牌,皺眉盯著點單燈看了半晌,店員在笑容徹底僵住之前開口打破沉默:“先生,這邊給您推薦我們店的招牌飲品‘芝士草莓碎冰冰’哦,今天還可以享受折扣呢。”

眼前的英俊青年正抿著唇思考,聽完以上的話,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道:“草莓應該給她那樣的小姑娘吃。”

隨著他的眼神看向去占位置的小姑娘,店員頓覺話裏寵溺滿滿,忙不迭笑道:“您女朋友嗎?長得好可愛啊,確實很適合草莓類的少女飲品呢。”

“她看起來很像我女朋友嗎?”今天可是第二次有人這麽說了。

店員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慌忙圓場:“您和她看起來很親近……”

蕭先生沒回答,遠遠地看著陸濛濛沒頭沒腦地扔下包包占好位置,又興高采烈地朝他跑過來,忍不住微笑。陸濛濛靠近了,隻聽到風輕雲淡的一句話,低沉的寵溺語氣卻讓她瞬間從頭紅到腳,他說:“她是我家的小朋友。”

最後,蕭先生還是要了一杯芝士草莓碎冰冰,原本打算讓給陸濛濛喝,卻經不住她軟磨硬泡,勉勉強強地喝了一口。表麵波瀾未起,實則驚為天人。他緊緊盯著吸管很想再嚐一口,卻礙於自己剛才狂妄的那句“誰會喜歡喝這種粉紅色的不明**”,隻得暫時按兵不動。陸濛濛一口一顆珍珠地撮著奶茶,看蕭先生眉頭緊鎖的樣子,還以為是草莓碎冰冰太難喝了,大大咧咧地伸手來拿,就著蕭先生的吸管喝了一口,道:“挺好喝的啊。”

蕭先生被她的舉動震驚了,耳朵瞬間充血:“你怎麽喝我的?”

陸濛濛愣了:“我以為你嫌它難喝……這個好貴的,別浪費了嘛。”

他有點鬧小情緒了:“誰說我要浪費了?”

“那我喝都喝了……大不了我的也給你喝一口?”說完,陸濛濛當真拿起自己的原味奶茶送到他麵前,其實陸濛濛吃準了他不會喝,畢竟神明大人高嶺之花的設定擺在那裏呢,要是……

還沒想完,蕭先生微一頷首,薄唇含住了她的吸管,淺棕色的**從管身流過。他淺嚐輒止,皺眉道:“太甜了。”

陸濛濛瞠目結舌,此刻她終於領會到他的心情了,脫口而出一句:“這是我的吸管!”

蕭先生拿回他的草莓碎冰冰,明明也紅了臉,卻還用一切如常的口吻道:“不是你讓我喝的嗎?怎麽,現在知道害羞了?”

“誰說的!我……”陸濛濛百口莫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她明明以為他不會喝,還想趁機揶揄他一把的,怎麽現在心跳加快的反而成了自己啊?

“我以為你會嫌棄我的!”

蕭先生像是在博弈中扳回一城,施施然指指草莓碎冰冰的吸管,看著結結巴巴的陸濛濛,說:“你不介意,那我也不介意。”

陸濛濛深知是自己大意了,卻抑製不住臉上升騰的溫度,趕緊埋下頭繼續喝奶茶,好長時間都沒好意思抬起頭來。

一起在奶茶店消磨了一小段時間,蕭先生嫌這裏人多嘈雜,催著陸濛濛快些喝完回家。剛才幫他點單的店員小姐準備下班了,和同事們說著一些“承蒙關照”的話,應該是離職前的最後一天上班了。預知力沒緣由地顯現作用,視線一恍,適時為他補上了店員小姐離開後的畫麵:一個抱著花的男人匆匆忙忙地推門進來找她,最後因為錯過隻能悵然若失地離開。

大約是一位每天都傻乎乎地來光顧,卻從沒有勇氣向店員小姐說明心意的顧客。

蕭先生轉身想回到座位上,正巧碰到跟過來的陸濛濛。他隨手揉揉她的腦袋,輕聲道:“下場雨吧。”

這個充滿溫情的動作讓陸濛濛失了神:“什麽?”

“我想等會兒再回去。”

“那為什麽不自己下?”

“我現在心情很好,不會下雨。”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一直都是晴天啊。

陸濛濛乖乖坐到他對麵,正準備祈禱時又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你不是說老是改變天氣對我沒好處嗎?”

“現在是在做好的事情。”

她便不再追問了,閉眼默默祈禱,黃昏的天空很快褪去了金燦的落霞,輕紗樣的細雨在一片朦朧中落了下來。連續多日的晴天突然轉雨,沒帶傘的店員小姐果然被困住,帶著無奈的笑意留在前台,給輪班的同事打打下手。蕭先生抬眼望進雨幕中,彌漫天空的小雨純粹地下著,沒有絲毫陰沉悲涼之感,和陸濛濛的眼神一樣坦率清明。

他說:“就當是一起送給店員小姐的禮物吧。”

陸濛濛如墮雲裏霧裏,這時奶茶店的門被推開,響起一陣清脆的風鈴聲。她收回目光看去,捧著花的男人渾身濕透,眼神卻是篤定而清亮的,定定地望著櫃台後驚呆了的店員小姐,雙方都有些手足無措地打了聲招呼。

不善言辭的男人漲紅了臉,終於鼓足了勇氣。他對店員小姐說:“你不是問我,為什麽每天喝同樣的飲料都不會覺得膩嗎?我其實有答案。不是因為這家店,不是因為剛好順路,也不是因為我是咖啡因“腦殘粉”,而是因為,每一天看見你的笑容,都會讓我有想要好好生活下去的念頭,是歐陽小姐你帶給我的,每一天都不同以往的陽光。”

隨後便是一句沉甸甸的喜歡,是眼淚,是歡欣,是屬於戀人間柔情蜜意的擁抱和親吻。這原本是無法送到她手中的禮物,但神明不介意拿掉那些無謂的阻滯和波折,及時為她打開這份驚喜。

目睹了全程的陸濛濛終於明白了蕭先生的言下之意,又驚又喜地望向已經起身向外走的他,忙不迭抓起包包追上去。一前一後地路過那對情侶時,陸濛濛都能感受到他們周遭飄浮著的幸福的粉紅色空氣,她第一次發覺自己的特殊能力原來不是毫無用處的,像頭一次打開一罐冰鎮的氣泡水,滿心咕嚕著的都是帶著開心的氣泡。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蕭先生身邊,他仗著腿長的優勢簡直舉步生風,陸濛濛學著他的樣子大步朝前走,還學電影裏的性感女特工裝模作樣地撩撩並不存在的長發—這種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俠義風範,真是感覺走路都要帶些風啊!

(5)

夜幕初臨的時刻,正好是飯點,蕭先生端著碗坐在主位上,眼睜睜地看著對麵的少女和自己的副官打成一片,正相當熟絡地一起玩著智能手機上的小遊戲:少女眉飛色舞地講解著規則,而向來恭謹嚴肅的副官連連點頭應承,笑得像個慈祥的老父親。

蕭先生暗覺不妙,開口和歐副官說話,顯然是沒話找話:“副官又不需要和人類打交道,怎麽用得著手機這類東西?”

“大人不當家自然不知,現在各界都在使用人類科技,而下官要替大人接洽各界的事物往來,就難免要用到一些。”

蕭先生莫名覺得噎住,隻能悻悻地說一句:“辛苦副官了。”

陸濛濛發覺他尷尬,問他:“蕭先生,你要玩玩嗎?”

他收回目光,神色自若地夾起一片生菜:“我不會讓現代科技侵蝕我這最後一片淨土的。”

陸濛濛早料到他會這麽傲嬌,和歐副官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聳聳肩。觀察到他們小動作的蕭先生微微眯起雙眼,不禁開始反思:他們之間的陣營,是什麽時候變成眼下這樣的?追隨他近千年的副官,怎麽就忽然倒戈去了對麵那個小朋友那裏?

首先,是陸濛濛照例來蹭飯。歐副官喜歡她來做客,有說有笑的,顯得屋子裏沒那麽寂寞。他們回到神廟時歐副官正好在布置晚餐,歐副官看蕭先生穿過符陣回來了,還停下動作故意打趣他:“大人這次怎麽沒有臉紅?”

他想起自己前幾次去見她,都是血紅著一張臉慌慌張張地逃回來的景象。那時麵對歐副官甚是懷疑的追問,他還死要麵子地不肯承認,獨自在客廳團團轉了好幾圈才冷靜下來。

這可不能讓她聽見了,蕭先生趕緊裝作咳嗽掩蓋住歐副官的聲音。歐副官這才看見穿過移換陣來的陸濛濛,連忙放下碗筷迎過去。熱絡寒暄間歐副官像是想起什麽來,步履匆匆地去書房把神界寄回的婚約信取了過來。

大紅的宣紙,厚密的金墨書了八個楷字:嘉禮即成,良緣遂締。

按理來說,蕭先生看到那封信時應該是如釋重負的。堂堂清淮大地的守護神,千年未曾入世了,卻偏偏成了那個小朋友的貼身保鏢,必須得寸步不離地守著、護著,生怕她有什麽差錯,生怕哪一個瞬間走了神,就再也見不到她那張傻笑著的臉。他幾乎都忘了,自己會這樣做的原因,是希望她活下來,希望她能解開自己身上千年的詛咒,他不過是想利用她得到解脫。

但是那一刻,他腦中的第一個念頭不是以上種種,反而是一句帶著欣慰的“那她就不會有危險了”。

怎麽會這麽想?實在不能理解自己,抬眸看到陸濛濛喜形於色的模樣,歎一句這丫頭實在沒心沒肺。歐副官話家常一般和她聊著神界婚書的逸聞,最後一句是:“陸小姐,您現在可是蕭先生合法的未婚妻了。”

像是往他腦子裏劈了個響雷,蕭先生愕然地望過去,和陸濛濛訝異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半秒,不約而同地像鴕鳥一樣把臉轉開。她用手裏縈著墨香的紅紙半遮住發燙的雙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問歐副官道:“大叔,我是不是不會被修正了呀?”

歐副官微笑著點頭,她甚是驚喜,追問道:“那大叔,我以後還可以來吃您做的飯嗎?”

歐副官很高興,她像有著什麽神奇的力量一般,隻要一靠近她,無論是誰都會被她的笑容感染。歐副官說:“當然了,隨時歡迎你來。”

陸濛濛的欣喜更上一層,不假思索地蹦出一句:“那我是不是還可以經常見到蕭先生?”

歐副官一愣,險些笑出聲,像是洞穿了她的小心思,故意把她的目光往梨木沙發上假裝品茶的蕭先生身上引,說:“我想,先生應該也很……”

蕭先生那時莫名心虛得緊,不等歐副官說完,就硬著聲音問了一句:“沒事見我幹什麽?”

“想見就見啊。”她依舊很坦然。

“理由不成立。”

“想見你還需要理由啊?”

“誰見我都需要理由。”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態,隨後她說了好多個理由都被他一一否決,眼看著她眼裏的失望越積越多,歐副官難得的笑容也漸漸僵硬,但他就是沒有鬆口答應。

世間萬物是為了存活才會結下羈絆的,而他,每當身處在這座所謂的神廟之中時,就會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戴罪之身,是為了寂滅才存在的。

她隻是一個什麽都還不知道的小朋友,天真純粹地活了二十年,是斷然無法背負他身上千年的宿怨的。

所以事情就到了現在的地步,大家尷尬地吃著晚飯,歐副官為了安撫她隨意找話題聊起了新買的智能手機,她盡管不高興,也沒有遷怒歐副官,仔仔細細地開始教歐副官使用。蕭先生討了個沒趣,便不說話了,撂了碗筷鑽進棋室,獨自對弈到歐副官來敲門請他送陸濛濛回去。

這次他沒有陪她,隻畫好了通往醫院的符陣,示意她自己回去。陸濛濛有些小委屈,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輕聲說了一句“再見”,便走進符陣中消失了。蕭先生望著逐漸湮滅的金光,一時有些難以言說的悵然。

確實沒有再見的理由了,除非符咒顯形,她來解咒。但那意味著的,將是永恒的寂滅。

(6)

蕭先生的生活便由那夜之後再次歸於平淡,準時準點地休息、用飯、看書、下棋,按著季節的變化陪著歐副官置辦一些關於時節的小玩意兒,偶爾去人跡罕至的荒地散心,其實也就是站在那裏吹風發呆而已。

以上種種,都是蕭先生的料想,他料想應該如此,但現實是,他好不容易消磨完幾天見不到她的日子,其間無時無刻不在在乎著自己的形象,生怕被她召喚過去卻狀態不佳,介意得連最能消磨時間的睡覺環節都取消了。那個傍晚,他正站在藏書室當中,摸著下巴在數米高的書架前委婉地詢問歐副官:見麵時拿著哪本書,會比較能顯現出他的經天緯地之才呢?眼前忽然一黑。再回過神時,他已經站在陸濛濛眼前了。

果然,果然!她陸濛濛要是真的會乖乖聽他的話從此消失,那才叫有鬼了!

說不清心裏是竊喜、生氣還是無奈,抑或全部都有,又或第一個最多。他向著眼前綁著高馬尾的小姑娘凝眸。她今天穿了一件簡單的白上衣,搭配深藍色牛仔背帶褲,簡約之中透著清新靈動。好像黑了一些,好像還塗了點化妝品,他瞧不出多少門道,但看著怪隆重的,像是要見什麽重要的人一樣,目光觸到他時一雙眼睛倏然亮起,像藏著星星。他受用無窮。

蕭先生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裏,陸濛濛怕他不高興,抓住時間解釋說:“我這次是有理由來見你的!我被皇陵博物館錄取了,明天就正式上班。我想著如果不是你的話,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幹嗎呢……按理來講是絕對要回報給你點什麽的,但你肯定又會說我連命都是你救的,我……”

越說越著急,語速快得跟小機關槍一樣,話裏的邏輯卻亂成一團。蕭先生暗笑,故意打斷她:“笨蛋,直接說重點。”

陸濛濛以為他不耐煩了,縮了縮脖子,細聲道:“我就是想請你吃個飯……”

見他不語,她又趕緊解釋道:“你千萬不要覺得說,你幫了我這麽多,我卻隻是請你吃頓飯之類的,我才不是那樣的人!這頓飯錢是我這幾天去兼職發傳單攢下來的,雖然說請你吃山珍海味什麽的還遠遠不夠,但是大眾價位的飯菜我絕對可以管飽的!而且我都想好了,我能為你做的事情不多,所以不管要付出什麽代價,我以後都一定會幫你解開詛咒的……”

這就是這個笨蛋想破了腦袋才想出來的回報方法嗎?傻乎乎的,明明自己擁有的也就一點點,卻還是寧願傾盡所有都要對他好。

蕭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瞳仁仿若清潭之下的黑寶石。最後,他歎了一口氣,投降一般:“這些天,你就在想這些嗎?”

“不止的……”

“還想了什麽?”

她沒有一秒猶豫,忽閃的眼睛裏綴著真誠的光斑:“想見你。”

蕭先生感覺心上的堡壘轟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