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生當複來歸

(1)

程千戶第一次見到太子殿下,是在戎軒關的驛站裏,那年她十五歲。

程門被滅,她在鴻軍屠城前出逃,流浪至戎軒關。驛站老板宅心仁厚,又誤以為她是男子,便將她收留至店內做小二。她話本就不多,手腳勤快,很快得到了信任,雖遠比不上從前的富貴日子,但起碼混到了一口飯吃。

太子殿下率軍南下,駐紮於此,她早已聽說過消息。原以為有濟世之才名的儲君該是一副氣逾霄漢的王者氣度,卻不曾想,殿下幾乎是被抬進來的。那天夜裏,殿下房中燭火通明,大夫魚貫而入,卻全都歎息著走出,他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地響了一夜。天剛亮魚肚白,程千戶照例早起給各客房添水,走進殿下房間時,隻隱隱看見帷帳中半倚半臥的身影。

他不在乎來者是誰,既然侍衛放得進來,便知道無甚威脅?氣若遊絲地喊了一聲:“水。”

她本不想應答,卻發覺四周無人,裝死不應反而要被怪罪。她趕緊端了茶盅去,小心翼翼地掀起帷帳的一個角,按禮數她是不允許直視殿下的,隻能畢恭畢敬地呈了上去。手上一輕,茶盅倒是被接過去了,殿下的手卻抖得厲害,似是連端茶的力氣都沒有,茶杯在盞托上發抖的聲響聽得她一顆心都發緊。

她生怕出了什麽閃失,大著膽子去瞧殿下的動作。果不其然,殿下是喝不著那杯茶的,手腕一軟便整杯灑下,她搶在熱茶傾灑出來之前徒手將茶杯往外一撈,熱水盡數落在厚重的被子上。

好在沒有傷到他。

殿下一驚,慌忙幫她將沾了熱水的衣袖掀起,卻見著一段與刻意曬黑的雙手截然不同的藕臂。

白皙,細嫩,線條優美。他雖沒見過多少女子的手,但成年男子的臂膀可瞧得多了,眼前這雙玉臂一看就知道絕非村夫野老之手。

“你不是男子?”

她大驚失色,退了幾步拜倒在床下,情急之中出聲辯解道:“殿下誤會,我不過是驛站一個普通小二,故鄉失守,隻為討口飯吃……”

本想說自己是男兒身的話盡數咽了回去,她自幼習武、滿手老繭,長得也偏英氣,故意扮黑便與其他俊秀些的南境男子無異,但最難粉飾的就是這副嗓音,一開口便是一派江南女子的溫軟綿密。

門外的侍衛聽到了聲響,破門而入。正當她以為自己就此萬劫不複之際,殿下撩起帷帳,她看到如畫的一張臉,仿若從畫中走出的仙人,鳳表龍姿,不怒自威,讓人無法不臣服而恭敬地朝他俯身稱臣。

他喝住侍衛,對她說道:“老實交代。”

她顫顫巍巍地說出自己的身世,如一葉浮萍,在亂世的風雨之中飄搖。她不知殿下會如何處置她,但直覺想要繼續在驛站過些安生日子是不可能了。滿眼是淚之際,殿下歎了一口氣,道:“鴻賊一日不滅,百姓一日難安。”

說罷,他示意侍衛將她放開,又道:“退下吧。方才之事,本宮權當未發生過。”

殿下就這樣放過她了,甚至允諾會幫她保守秘密。她驚魂未定地抱著木桶回到後廚,人人都在忙碌手頭上的事,瘦小不起眼的她站在角落,忽地整個人癱軟下去。

她不過平民布衣,在一國儲君麵前,渺小得猶如一捏即死的螻蟻。他卻偏生沒有責難她,反而因她喟然長歎,憐她命途艱苦。

殿下所言不虛。鴻賊一日不滅,百姓一日難安。眼下即便她能保得驛站小二的位置,苟且偷生,他日鴻賊殺到,照樣難逃一死。

軍隊出發前夜,她毅然應了征兵令,立誌捐軀從戎。

(2)

在枕戈待旦的戰場中屢次戰勝並得晉千戶之位,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在眾多瘦骨嶙峋的南境弟兄當中,她已經是最矮小不起眼的那一個,又因為不敢出聲幾乎沒說過話,從沒有人想過這樣的小啞巴竟然能拿下那樣多的鴻賊人頭,得升千戶。

好在,從沒有人懷疑過她是女子。因為那時候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在體格瘦弱、整日隻會吟詩作畫的南境人中,還會有女子敢上戰場。

她再次見到殿下,一切已恍若隔世。那夜,她帶弟兄們在山腳下搭軍帳,她仗著身子輕爬上樹去掛旗,一回頭就看見殿下站在樹下望著她,腳下一滑,整個人摔下來。

殿下自然是救不了她的,那時的殿下惡疾纏身,虛弱得幾乎朝他多吹口氣就會倒。程千戶齜牙咧嘴地在他腳邊打了個滾,他的眼神淡漠如水,興許是全然不記得她了。

如此也好,她也並不敢奢望殿下能夠記得。

殿下身後的副將喝她:“幹什麽吃的?!掛個旗都能摔下來,驚著殿下你可擔得起?!”

她一個骨碌翻身要叩頭謝罪,殿下勾唇淺笑,聲音清柔如水:“本宮倒不至於膽小至此。”

這回輪到那副將跪下來謝罪了,結結巴巴地說著些有關勇猛膽小的論調,想為自己的失言開脫。殿下淡淡地拂手表示免禮,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答那副將,又像是對她說話:“適逢戰亂,民生困苦,膽敢從軍出戰者,皆是勇士。”說著轉身要離開,深邃如墨的目光卻定定鎖在她身上,她心驚更甚,殿下緩緩吐出最後幾個字,“無論巾幗須眉。”

她仿若整個人墜入深水之中,不知如何呼吸。

殿下又一次幫她保守了這個秘密,直到萬蜀關最後一戰失守,她隨軍退守清淮郡。那是一次殿下每季例行的慰問宴席,那時程千戶的百步穿楊之能在軍中已是盡人皆知,有個隨太子南下的將領喝高了,吵著要她露一手。

於是,她搭弓拉弦,冷箭順著將領所指的木柱破空而去,刺斷了維係篷頂的麻繩,巨大的篷布霎時傾倒下來。原以為隻是弟兄們所在的外帳有事,她冷冷掃了一眼,卻發現那木柱竟同時維係著周遭五頂軍帳,眼看主帳的棚頂也有些搖搖欲墜,她望向正低頭品酒、渾然不覺的殿下,深知衝過去肯定是來不及了,情急之中吼了一句:“殿下小心!棚頂要塌了!”

此話一出,甜膩的女音先是驚住在場所有人,而後殿下身側的親兵急忙扶殿下撤出主帳。一箭射倒了五頂軍帳,她都還沒來得及從殿下身上收回視線,便被身側的一位千戶兩招鎖喉,扭送到殿下麵前。

“殿下,假扮男子從軍,可是欺上的大罪!”

殿下冷冷掃了那千戶一眼,語氣威嚴:“不得如此蠻橫。”

在場人發覺殿下的態度不對,生怕她被赦免,紛紛下跪獻言。在那世間,女子本就該養在深閨,克己複禮,對他人唯命是從。刀光劍影的戰場不僅是男人的義務,更是男人樹立絕對威嚴的聖地。

女人上戰場,女人殺敵立功,甚至當上千戶,置他們於何地?

在戰場上無半點雄風,此時倒都滔滔不絕起來了。南境的男子本就秀氣,不習慣動粗,全部功夫都在嘴皮子上,罵人的功力可謂登峰造極。引經據典、唾沫橫飛,居心叵測又偏偏言辭優美,起初太子殿下還能黑著臉回駁幾句,但架不住群情激昂,很快隻剩一個扶額靜聽的份兒了。

程千戶昂首挺胸地跪在殿下前聽完,最後說一句:“殿下,你若覺得我有罪,即可殺我,我絕無怨言。”

殿下聞言,表情沉默,仿若一尊雕塑。他皺眉道:“若判你無罪,你往後又如何在軍中立足?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何況在戰場上,刀劍無眼,暗箭難防。”

程千戶無言,原本緊繃的心弦漸趨從容。她知道殿下能夠明了,便足矣。

“以毀壞軍資之罪,判她入軍獄思過罷。”

(3)

很多年後,蕭先生仍記得那一年的大雪。

千裏冰封,漫山銀色。歐副官下山買了些蜜橘,回來時站在門口不停抖雪,還念叨道:“山腳的村子請了個戲班子,今日開唱,但看這天氣,估摸是沒人去看了。”

蕭先生半臥在椅中,懶懶抬眼:“戲台可搭成了?”

“自然。”

蕭先生忽然就有了興致,道:“既然沒人會在,我倒想去瞧瞧。”

俗話本說“八方聽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這戲台子一旦搭成了,無論觀眾多少,角兒都要唱完,這是人間的規矩。

他倒很想知道會不會遇上什麽鬼神。

於是,他掐準了開場的時辰,穿過符陣到了山下。

萬木凋敝,北風長鳴,果真渺無人煙,隻有搖搖欲墜的戲台子上,粉墨登場的幾位優伶。他靜坐著聽了半晌,因著沒有觀眾的原因演員大都心不在焉,隻有一位小旦尤其賣力,身段婀娜,聲動梁塵,無論是扮相還是唱腔都尤其打眼,對戲的空當中眼神還不住地往他坐的方向瞟來。

蕭先生預感不妙,無奈鑼鼓聲實在太大,他聽不清台上人心中的聲音。久留無益,他勾了符咒,遁回神廟。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小旦確實能夠見著他。也明白這個雪日當中,孑然一身坐在席中的那個身影,絕非凡人。

他也不知,正是台上那個唱得柔腸百轉的小旦,在百年之後,再度為人,成了一個如向日葵般明亮溫暖的小姑娘,親手將他拉入紅塵之中。

(4)

陸濛濛很小的時候,曾歪打正著地召喚過一次神明。

那時她才六歲,在小鎮上的春田花花幼兒園讀大班,嬰兒肥都還沒退,肉乎乎的小臉蛋兒笑起來綴著兩隻小酒窩,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吧唧”親上一大口。

那日是清明,霧暗雲深。小鎮上住得近的人們常會約在一起去掃墓,陸濛濛跟在爸爸後麵,糊裏糊塗地就來到了鍾山墓園。那時的她還不知悲傷為何物,在墓園前見到一大群熟悉的小夥伴,高興得就隻剩下傻樂的份兒了。大人們怕他們太過吵鬧,不敢帶他們進墓園裏去,就囑托幾個年長些的哥哥姐姐在墓園門口看著他們。隻不過哥哥姐姐也有自己的手機要玩,連眼神都懶得多分給他們一個,小朋友們百無聊賴,便自發玩起了公主與惡龍的遊戲。

這可是幼兒園裏最受歡迎的玩耍項目。這天陸濛濛運氣不錯,抽到了公主,雖說要被惡龍小朋友擄到林子裏去躲一會兒,但隻要想到自己今天可是最漂亮的公主殿下,就開心得像是天上都能有小花灑下來一樣。

但她運氣糟糕的設定並沒有因為一張公主簽而改變。在小濛濛蹲在林子後麵喜滋滋地等著小王子林令來救她的時候,一回身,發現大家好像都不見了。

她忽然害怕起來,驚慌失措地往林子裏跑了幾步,仍沒見著人影不說,連回去的路都認不得了。她頓時無助地大哭起來,響亮的哭聲回**在林子裏,隻有窸窸窣窣的怪響和偶爾的鳥鳴給予她回應。

她驀地想起姥姥說來唬她快點睡覺的那些故事,裏麵的海妖就是在聽到小朋友的哭聲之後,會立馬穿過大海和叢林撲過來,一口將她吞下。小小的心髒更加戰栗了,她雙手交疊地蹲在地上,把臉埋進膝蓋中克製住眼淚,不敢再哭出聲。

但也同樣在此刻,她想起姥姥的故事裏,唯一能降服海妖的神明。小小的她不知道的是,彼時鍾山上的那位神正喝了幾口去年釀下的清明酒,醉醺醺地臥在涼亭中,沐著溫暖的春風昏昏欲睡。她這一召喚,沒能召來神明的肉身,隻來了神誌不清、以為自己在夢中遊**的神魂。

他雙眼迷蒙地掃了一眼蹲在地上哭成一團的小女孩,心道,是迷路了?

略一感知,五米開外就有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兒在亂竄。眼花耳熱中,他略施法術將小男孩引了過來,輕拍正在啜泣的小女生,好讓她一回頭就能見到正跑過來的小王子。

所以,天命其實早有定數。

她心中的白月光,應當是那位立在林中、白衣飄飄的神明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