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便是人間煙火,又暖又明亮。”

(1)

是夢。

陸濛濛很清楚這是個夢,視線朦朧,頭腦發昏,她低頭看到自己身上破爛的囚服,樣式古老,肮髒陳舊,既陌生又熟悉。

一道粗獷的男聲火急火燎地催促她:“程千戶!殿下已經下了赦令,查證你是家中獨苗,允你隨隊下山入京!”

陸濛濛感覺到自己開口了,說出來的卻完全不是她的聲音,準確來說,是另一個她在說話。她問:“援兵到了?”

獄中已亂成一鍋粥,跟在軍獄看守長身後的王大哥與她相熟,壓聲答道:“沒半點消息。太子下令三軍苦守,但十一道城門已失了五道,逆賊已經往大本營方向來了。此戰若敗,按照鴻軍曆來的作風,難逃一次大屠城啊。”

程千戶心中一緊:“城內可已疏散了?”

“殿下早已安排了。隻是咱們留守的這十萬弟兄的命……”

程千戶暗暗握拳,篤定道:“謝將軍與殿下乃莫逆之交,將軍既已承諾來援,自然必到,我也要留下。”

王大哥嚇得幾近失聲:“你不要命了?”

“上戰場誅逆賊,本就是我的抱負。”

“你一個女兒家談什麽抱負?!如今天下大亂,連太子殿下這回都未必能……”

程千戶不想聽他多說,道:“王大哥,我知道你家中尚有妻兒,要不你頂替我的名位,入京去吧。”說罷不等對方回應,抱拳行男子之禮,趁亂溜出軍獄。

她並非不想活著,隻是故鄉早於年前遭鴻軍踐踏,現已無家可歸。扮男裝從軍,原是本著殺一個回本,殺兩個賺一番的念頭,不想卻混成了統兵七百的千戶弓手,在太子例行的宴會中都掙得了一席之地。

練兵場上空無一人,想來全軍已赴前線。她換上兵服,貓著腰往主營帳溜,剛靠近便聽見太子殿下的聲音,雖帶著一絲虛空的病弱感,但低沉且強硬。

他該是在與諸將領議事,一一駁回諸如投降、撤兵退守的獻策,堅持等候謝英招援軍的計劃,義正詞嚴,聲色震厲,道:“本宮統軍五年,無論時局之艱難,形勢之險惡,幸有諸位與我共擔。今若逆賊攻破鍾山,京城將無險可守,本宮退無可退。諸位若要投降,即可出行,我不阻攔。如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道,報國殺敵,死而不棄!”

程千戶聽得心中震**,一腔熱血隨著幾位將領的附議不斷沸騰。太子殿下生性寡淡,但待人寬厚,理政深得民心,打仗用兵如神,見識過無數腥風血雨仍可處變不驚,這等人不取天下,她實在不知還有誰人可取。帳內眾將領領命告退,殿下親自送行,舉杯道:“諸位,願此舉可**平鴻賊,立下不朽功業,來日可於安寧盛世相見。”

言畢,痛飲一杯,送諸將領離帳。程千戶悄悄撩起軍帳後方的紗布偷窺,帳內隻剩殿下和他的兩位親兵,他正穿著一身玄色長袍,袍上朱紅色的蟒紋栩栩若飛,普天之下,僅有他一人有著此袍的資格。彼時他微咳著,伏案奮筆疾書,兵臨城下,不知他還有何可寫?

停筆後,他遣退親兵,似是背後長眼一般,問道:“打算看到什麽時候?”

程千戶一蒙,胸膛似有擂鼓,殿下回頭,她瞧見殿下那驚為天人的麵貌,眉宇間掩不住的傲岸清高,略有些單薄的唇比常人少了些血色,清冷而帶著漠然的目光如星縈流泄,直直傾入她心中。

他認出她來,是早前在宴席上被他識破女兒身的一位神射千戶,約莫姓程。他問:“本宮已赦了你,為何不走?”

程千戶頓時失了平日裏在其他男子麵前的豪爽氣概,鑽入帳中,伏身行萬福禮,道:“回殿下,因為殿下也沒走。”

“你是家中獨苗,理應好好活下去。”

他從不會像別人那般,以“你是女子”為理由說事。她喜歡他如此,但又害怕他當真如此,從未將她當女子看待。

她答:“殿下也是我朝唯一的皇嫡子。”

他似是歎了口氣:“這裏是戰場,刀劍無眼,血流漂杵。”

“我雖是女子,但出身南境箭法第一的程門,自小習騎射之術,哪怕不能三箭定天山,但做到箭無虛發也不在話下。”

“我並非在與你強調男女之別。我留守於此,是因我位至東宮,任三軍之統領,絕無將士在前殺敵,而我落荒出逃之理。何況,太傅早前來信,三十萬援軍已在路上,隻要本宮固守鍾山,不過數日,援兵至,必破鴻賊。”

殿下目光炯炯,似成竹在胸,望得程千戶失神,頓時忘卻了高低之分,她脫口而出道:“殿下為何如此堅定?”

太子目光一閃,卻並未責怪她,隻握住了拳,篤定地給出理由:“因為他一定會來。”

“若他沒來呢?”

殿下深深看向桌前的寶劍,道:“士為知己者死。”

好一句“士為知己者死”。

程千戶望著眼前冰涼如水的男子,那種自骨子裏透出來的清冷把他隔絕在塵世之外,孤傲得讓人不敢生半點向往。

但她認定他了。敢為人之所不敢為,敢當人之所不敢當,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地崩山裂且不移誌,如此之人,才是值得她至死追隨的統領,是這片土地未來的君王。

於是,她再次伏身叩拜,道:“我知道了。殿下為堅守約定而戰,那麽我也願與殿下結下生死之約。”

“什麽?”

“我雖命如草芥,願隨殿下左右,效鞍馬之勞,至死方休。”

太子殿下有些莫名其妙,他本意是勸她下山入京,怎麽適得其反?他說:“你不必……”

“殿下,士為知己者死。”

(2)

程千戶後來想,若不是那日大戰在即,殿下空城出攻,沒剩下幾個可保殿下周全之人,她是到死都沒機會成為殿下身側的護衛的。血戰一夜,朝陽噴薄而出之際盡染鍾山層林,信兵跌跌撞撞來報,最後一道城門失守,鴻賊舉軍往內營殺來。

敗局已定。十萬大軍毀於一旦,無數文官武將戰死,鍾山失守在即,京城不堪一擊,業朝亡在旦夕。

眾護衛紛紛跪求太子撤離,他一言未發,部署完僅剩的兵力,取了戰甲,隱入內賬之中。程千戶被派往東南麵迎敵,鴻寧聯軍多得仿若螻蟻一般,無論如何都殺不完,戰友一一倒下,她想起內營中的殿下,轉身往回逃。

殿下正在殺敵。

原本孱弱清瘦的身軀,著了一身禦賜金甲,猶如天神降臨,立在帳前奮勇抵抗。程千戶開弓射倒幾個欲將殿下包圍的兵卒,直奔到他身邊,兩人背對而立,她說:“殿下,隨我走吧!”

他未答,舉劍刺倒敵兵,隻給她淡淡兩個字:“珍重。”

程千戶遠遠看見坡下有側擊隊包抄而上,就近選了一個埋伏點,拉弓殺敵。箭筒很快見底,她回頭再看殿下,他渾身負傷,幾欲難立,程千戶扔弓拿劍想再殺回他身旁,卻在三步之外,被一支冷箭穿透了心髒。

古語有言,善用刀劍者,死於刀劍下,誠不欺我。太子沒能看到倒在他身後的程千戶,如雨的弓箭很快從遠處射下,他立在帳前被萬箭穿心,仍不肯倒下,直到渾身脫力,僵直地仰跌在成堆的屍骨之上。

時值正午,晴日浮光躍金,天高鳥翔,清晨的茫茫雲霧已然散去,這本該是個相當怡人的夏日。

從深宮的風雨到行軍路上的孤燈,從萬蜀關的刀光劍影到鍾山腳下的屍橫遍野,他從千軍萬馬中奔馳而出,在最為英姿勃發的年歲裏死去。

“士為知己者死。”

敵軍在太子的軍帳中發現了他的遺書,字字珠璣,力透紙背。

“吾自十六歲披戰甲,上戰場,殺敵無數,然折兵亦難窮也。軍隊所過,不遺寸草,白骨露野,千裏無鳴。吾心不忍,常自咎之。戰亂貪腐乃廟堂之失也,吾位東宮,願以己身擔此罪過。今鍾山一戰,生,必誅逆賊;死,以身報國。任賊辱屍鞭骨,唯願勿傷百姓。”

清淮百姓俱已疏散,鴻賊無城可屠。京城陷落不久,東皋軍至,不戰而勝,業朝國土一分為三,曾受太子庇護的百姓在返回故土後,感念其恩惠,於鍾山之頂為其修廟,奉為天神。

隻是那年鍾山流的血,終究是太多了。十萬亡魂,怨念難消,凝集成惡咒,死死纏住那位複生的神明。任他如何英明神武、奇兵絕謀,也萬萬算不到,這千年咒怨的關鍵,竟就是那個在最後為他而死的千戶,那個假扮男兒身從軍的神射手。

天命如此。

(3)

夢境一晃,她再度墜入黑暗之中,耳邊似有人在呼喚她,是林令的聲音,著急道:“小濛,小濛,快醒醒!”

她沒來得及應答,又聽見容戈那把滿是滄桑的煙嗓,沉沉道:“沒道理啊,我不是護住了她的魂魄嗎?難道真跟著蕭祁潤走了不成?欸,守塔人,你怎麽又倒下了,喂,你不是剛醒嗎……”

走了……

他走了嗎?

如墜深淵,腦海中再度呈現出輝煌的景象,是在充滿冷峻威壓氛圍的偌大皇宮正殿內。謝英招一身明黃色龍紋長袍穩坐在金鑾龍椅之上,滿朝文武朝他深深叩頭。棕色的深邃眼眸,飛揚的長眉微挑,舉手投足都流露出渾然天成的帝王霸氣。

倏忽間,白煙四起,恢宏奪目的登基大典金光盡失,文武百官如幻影般消失無蹤。金鑾龍椅上的男人驚慌失色,見到陣陣雲霧逐漸在大殿中央凝成人形,素白長袍,身軀凜凜,一塵不染。煙海在此時堆起層層細浪,追逐他的腳步上下翻飛著,每行一步腳下都結出一朵皎潔無瑕的蓮花。

是神。比這更讓帝王覺得驚恐的是,神明那張英氣威儀的臉,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太子殿下的臉。

他近乎狼狽地從皇椅上跌落,紫金寶冠猛地一歪,他顧不上扶正,惶惶地伸手去夠大殿中央縹緲的仙姿,心膽俱裂地喚了一聲:“殿下—”

那是他的殿下,是他忘年而交的諍友,是他曾承諾輔佐其治理天下的儲君。他們曾共懷誅殺逆賊、建立太平盛世的大誌,可事到如今,斧聲燭影之後,他反而成了盜取殿下江山的最大逆賊。

神明很平靜,像是來見許久未曾會晤的老友,淡淡道:“千年了。”

帝王沒聽懂這三個字的含義,驚得毛骨悚然,連聲求饒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神明覺得有些不可置信:“殺你?”

“不要,不要!”他朝著神明的方向連連叩拜,方才萬人之上的王者氣勢了無蹤跡,他哭道,“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朕現在坐擁天下,巍巍皇權盡在掌中……還是、還是說,你想要這個位置?殿下,我讓給你,殿下……”

神明半晌沒有言語。

他想要的,從不是那個位置,他想守護的,也並非這浩浩河山,而是生活在河山之上,那些善良而溫暖的子民們。這一千年他都在為那些未能完成的豪言壯語贖罪,為那些在戰爭中無辜死去的子民祭奠,成為那場戰爭中難以計數的亡魂的守墓人。

謝英招腦中片刻不停地閃過各種想法,卻唯獨猜不中神明的心思,涕淚漣漣道:“那……那你要我怎麽辦?你……你還記得我曾允諾過你的海東青嗎?我找來了,雖說再也無法親手獻給你……但朕可以下令為你修建陵墓,將海東青葬在墓中伴你西去……殿下,你可能收到?”

神明不答,隻久久凝視著眼前這張滄桑的中年男人的臉,霧氣把帝王的瞳仁暈染得很是渾濁。曾幾何時,這位九五之尊隻是他恭敬受教的師長,是他深信不疑的好友,是他忠心赤膽的知己。

眼下卻隻剩生殺予奪。

神明微不可聞地輕歎,袍袖隨著動作微落,遮住那本該印有朱雀神符,現卻空無一物的內腕。他說:“我隻是來與舊友告別。盛世之誌,就此交與你手。此後,生生世世,你我不複相見。”

言畢,轉身飄然而去。帝王像是驀然醒悟,倉皇地爬著追了幾步,哭道:“殿下,殿下!您要相信,我當初並非有意失約呀……”

神明微頓,卻沒回頭。帝王以為他仍有話要說,含著淚等了片刻,纖瘦的身影卻倏忽隱在煙海中,煙消雲散。

林令驀然驚醒,抬手一摸,滿臉淚痕。

陸濛濛的夢卻仍未結束。煙霧繚繞中,又回到程千戶死去的那個時刻。白衣颯颯的神明從天的那一端緩緩向她走來,腳步之下,花開如海,雲繞如浪。

他單膝蹲在她身側,俯身輕輕在她額間印上一吻。不是蕭祁潤給程千戶的吻,她很清楚,是蕭先生給陸濛濛的吻。

她定定地望著,漫天緋色中,白得一塵不染的他。

日光與雲霧交纏,神光籠罩,在徹底消散之前,他隻留了四個字。

“等我回來。”

(4)

他醒過來了。

在一個叫清淮的城市裏,空無一人的私人公寓之中,由房內的落地窗往外一望,包羅萬象的大地與江河都盡收眼底。

像經曆一場很漫長很漫長的夢境。

他什麽都不記得了,看到身份證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江歸,把房子翻了個底朝天,才知道自己好像沒什麽家人,好像學曆還不錯,又再翻了翻保險櫃,才知道自己名下有幾家他什麽都不用幹就能增值的公司,自己竟算得上半個富豪。

他甚至對自己是如何在這世上存在的都毫無概念。沒有童年,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好像獨立在塵世之外,又好像整個塵世都盡在掌中。更神奇的是,他心裏竟絲毫沒有對那些空白記憶的在乎感,他沒半點想要追尋的想法,那些已經消逝的過往對他而言簡直無關痛癢。

不記得就算了,反正他不是為了過去而活的。

他是為了與某個人相遇而來的,他很清楚。仿佛自己曾處在寂滅的邊緣,但因為眷戀人間的太陽,眷戀那個笑起來比太陽還要明亮的人,所以才又回來了。

那個人在往後也無數次地出現在他夢中。

高馬尾,小酒窩,白皙修長的脖子上掛著一隻溫潤無瑕的羊脂玉雁,總是帶著濃濃的笑意“先生”“先生”地叫他。隻要有她出現,原本縹緲的夢境都會鋪上一層軟光柔調的濾鏡,美得不像話。

在這人世間,他知道,花開易落,好景不長,人的一生會很苦。

但唯獨她,值得所有的甜。

(5)

驚蟄,微雨,春雷,百無聊賴的周末。

大概適應了孑然一身的新生活,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在人世間了,今天路過地鐵口時還差點被一個保險推銷員纏住,幸好眼明手快拿過了宣傳小冊子就走。冊子上印著一個保險公司和業皇陵博物館合作的商業活動,他掃了一眼,驀然間就有了想去那個博物館逛逛的興致。

取票之後,他順利入館,周末果然人很多。剛過下午兩點,有專門的講解員配著便攜擴音器帶隊導覽,他不喜歡亦步亦趨,正打算挑個人少的展區看看,餘光突然瞥見站在玻璃櫥窗前低頭整理衣領的那個少女。

她穿著講解員的工作服,正將脖子上的玉雁吊墜往衣領後收。長發高高挽起,溢滿笑意的臉上露出兩隻深深的酒窩。明明很瘦小,站在人群中卻像會發光一樣,完全沒有弱柳扶風之感,反而透出一股朝氣蓬勃的生命力。

他的心髒像是被猛地擒住,急忙翻了翻手上的導覽簡介,在金牌講解員一欄看到她的照片,是死板的證件照都掩不住的元氣可愛。默默記住她的名字,他跟個第一次心動的毛頭小子一樣,傻乎乎地跟在她的隊伍後頭,透過人與人的縫隙間悄悄看她,偶爾還能接上她同樣掃過來的目光。

隻是一眼就能夠讓他切身體會到什麽叫心髒麻痹。

不過可惜,直到講解結束,他都沒想出什麽好的法子去搭話,生怕說錯隻言片語就毀掉了一場本可以很美好的初遇。正暗暗思忖著,隊伍解散了,他慌亂地在作鳥獸散的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卻怎麽都找不到,在驚慌徹底吞沒心頭之前,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猛一回頭,看到她就站在他身後,笑得眉眼彎彎,道:“先生,你在找什麽東西嗎?要不要我幫您?”

他被這樣的笑容晃了眼,足足怔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脫口而出:“我在找你。”

說完,他猛地一愣,這是句什麽話?她要是誤會了怎麽辦?!

卻沒想到,她像是早已預料到,看他的眼神仿若完全不是初次見麵,亮晶晶的瞳仁裏波光流轉,嫣然笑道:“不用找呀。我一直,都在等你。”

(6)

第一次搭話沒能主動成功,他有些耿耿於懷。在交換聯係方式的時候,她還掩著嘴偷笑說“看來最後一片淨土還是被科技侵蝕了啊”,他沒聽明白,耳朵卻不由自主紅到了底。

第一次一起出去總該是由他來主動邀約。綜合了博物館導覽手冊的講解員排班時間,他挑好了約她的時間點,卻栽在了內容選擇上—吃飯?太俗氣。看電影?太老套。逛街?太膚淺。

正在他苦思冥想要製造一個清新脫俗的約會時,手機彈出她的來信:“先生,明天有空嗎?”

完了,她該不會……

都沒來得及想完,又彈出一句:“要不要一起去遊樂園?”

果然!

心中已經翻江倒海,但還是高興比懊惱多得多,他差點就要在**打起滾來了,反應過來還沒回複她呢,趕緊穩住心神,相當自持地回了一個字:“好。”

事已至此,一定要矜持。

陸濛濛很開心地一連回了三個一模一樣的表情包,是一隻小兔子在叉腰大笑,他望著屏幕上白白軟軟的小動物,好像能想象到屏幕那頭正在傻笑的陸濛濛,目光不自覺地柔軟起來。

他略一思索,主動找了個話題,問道:“你在做什麽?”

陸濛濛快速打下“在想你”三個字,又快速刪掉,回:“在期待明天!”

“我也是。還有呢?”

“什麽還有?”

他想了想,解釋道:“想聽你分享你的生活。”

想知道她在做什麽,吃了什麽好吃的,走了多少路,遇見了什麽人……好像她才是他的生活一樣。

陸濛濛回:“可是我的生活很瑣碎的……”

“沒關係,正是瑣碎之間才藏著美好。”

那頭安靜了一會兒,又發來:“你知道我覺得的美好是什麽嗎?”

“嗯?”

“是能夠好好生活,然後和你相遇。”

後麵還跟著一個相當可愛的小表情,江先生呼吸一滯,把已經紅成熟番茄的臉埋進枕頭裏。

看來和她去遊樂園之前,他真的要好好學習一下心髒麻痹急救方法了……

(7)

翹首以盼的遊樂園出遊日,他起了個大早,頂著烏青的雙眼開車去接陸濛濛。

因為想在今天能好好表現,他昨夜臨時抱佛腳看了好多部偶像劇,眼下最怕的就是自己一開口時說出的都是那些霸道總裁範兒的台詞……

幸好,在遠遠看見等在路邊的她時,所有莫名其妙的煩惱全都一鍵清零了,隻剩下看到她接過花束的驚喜神情時,填滿心髒的滿足。她鑽進副駕駛,笑道:“真是沒想到,會有坐在先生副駕駛座上的一天啊。”

他隨意接話:“你如果想,可以每天都坐。”

“真的?把副駕駛座拆了送給我?”她故意耍寶,他忍俊不禁,道:“整輛車送你都沒問題。”

“那不行,我還沒考駕照呢。”

“那正好。連司機也送你吧。”

氣氛驟然升溫成粉紅色,陸濛濛的臉紅得一塌糊塗,他抿嘴暗笑,心道,昨晚還真沒白熬。

逐漸駛近遊樂園,陸濛濛捧著一大束鮮花,問他:“對了,這束花有什麽特別含義嗎?”

他略一思索,本是想送他最喜歡的芍藥,但到了花店之後,看到老板貼在牆上的花語大全,忽然就改了心意選了這一束。

他說:“因為花語是‘重逢’。”

入園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紀念品商店買各種衍生的小玩具。他一進門就被強烈的鎂光和各色卡通周邊晃得眼暈,皺眉道:“這是小孩子才會喜歡的東西吧……”

話音未落,他身側那個叫陸濛濛的小孩子就躥了出去,撈回來一個相當可愛的動物發箍,往腦袋上一套,笑道:“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周邊!這個是女主角的,耳朵上有個水晶蝴蝶結……”邊說邊環視了周圍一圈,又拿回來一個一模一樣卻沒有蝴蝶結的,“這是男主角的!”

他安靜看著,完全沒領悟陸濛濛眼裏閃亮亮的期待是什麽意思,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正想說那我兩個都買給你吧,她來了一句:“湊在一起就是情侶款啦!”

他幾乎沒半秒鍾猶豫,拿過男主角的發箍往頭上一戴:“那我要這個。”

陸濛濛沒想到他態度轉變來得這麽快,訝異道:“你也看過這部電影呀?”

“沒有。”

“那你怎麽會喜歡這種,‘小孩子才會喜歡的東西’?”

像被撞破了心事,他假裝沒事人一般輕咳一聲:“偶爾返老還童一下也是可以的嘛……”

陸濛濛看著整個人變成粉色的他,心中微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笑道:“真是一點都沒變呢。”

逛到商店最中央,果然見到鼎鼎大名的遊樂園聯名公主皇冠,設計奢華富麗,寶石熠熠生輝,靜置在水晶製成的旋轉展示櫃中,宛如星辰落地。

陸濛濛靠過去圍觀了一會兒,他問:“你喜歡?”

她笑眯眯地答道:“沒有女孩子能拒絕公主皇冠吧?”

“像灰姑娘那樣?”

陸濛濛攤攤手,自黑道:“我比灰姑娘慘多了。我可沒辦法在受了委屈之後,坐在家門口的噴泉旁邊哭啊,我家連瓶農夫山泉都沒有。”

他果然被逗笑:“那也不妨礙你喜歡王子殿下啊。”

陸濛濛起身,甚至都沒看一眼標價,繼續微笑道:“我不喜歡王子殿下,我喜歡無所不能的神明。”她側目看向他,仿若他就是她話中的神明,“他可以守護我,為我下雪,也可以陪我改論文,每天送我上班。”

他靜靜地站著,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麽,但心裏就是篤信,她話裏的溫柔全都與他有關。

出了商店,自然就開始排隊玩項目了。因為是周末,又是大晴天,遊客多得過分,每玩一個項目都要花比平時多幾倍的時間排隊,不知不覺天便黑了。他全程對這些項目無感,陸濛濛也真是渾身是膽,他們倆湊在一塊簡直就成了遊樂園裏最淡定的風景線,連進鬼屋都是並排著一臉冷漠地進去,再一臉冷漠地出來。

夜幕初臨,他已經感覺有些累了。陸濛濛卻像身體裏有用不完的能量一般,還興致勃勃地拉他去看城堡夜景,說:“待會兒還有煙火晚會呢!在城堡前看煙火多浪漫啊……”

他無奈地笑,任由她折騰。他低頭看了一眼時間,正盤算著要不要去買點吃的給她填填肚子,再一抬頭,夜色裏除了攢動的人頭,再沒有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嬌小身影。

人呢?

(8)

他火急火燎地找了一會兒,才想起有手機這回事兒。城堡前聚集的遊客越來越多,他摁亮屏幕時第一眼看到崩潰掉的信號格,心裏最後一點理智也隨之徹底崩塌。

煙火晚會在此刻開始,耳邊響起陣陣震耳的轟鳴聲,他卻完全沒心情欣賞。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找個有信號的地方,他環顧四周,匆匆往人少的高處跑去。

在瞭望台前發現同樣舉著手機在找信號的陸濛濛時,他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傻子完全沒發現他,站在圍欄前踮著腳想試試高海拔信號如何,他生怕她站不穩,遠遠便喚了一句:“我在這裏。”

陸濛濛回眸,看見夜色中如鬆挺立的他,鼻腔一陣泛酸,二話沒說奔過來,一頭紮進他懷裏。

他整個人蒙了,剛巧煙火從城堡邊升起,雲幕幽暗,煙火獨明。懷裏的小家夥不知為何帶了點兒哭腔,喃喃道:“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又消失了,我以為這一切又是我在做夢……”

心髒跟著她的聲音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抬手緊緊回擁她,煙火的光影在臉畔交錯,他輕聲安慰道:“煙火會消失,但我不會。我還想和你一起看更美的煙火呢,在往後很長很長的日子裏。”

懷裏的小哭包愣愣地抬頭,鼻尖紅通通的,問道:“什麽?”

他抬手輕輕拭掉她的淚痕,刮刮她的鼻子,笑道:“我啊,雖然不是什麽王子殿下,也不是什麽無所不能的神明,我無法為你下雪,但還是想盡我所有來守護你。我可以做那個下雪時,為你撐傘,接你回家的男人。”

我可以做那個,春天時陪你品茶賞花,夏天時和你一起吹空調吃西瓜,把中間最甜的那勺留給你的男人;可以做那個秋天時陪你去看鍾山鋪天蓋地的紅楓葉,冬天時開車穿過半個城市接你下班,在回家的路上給你買最大最暖那根烤紅薯的男人。

煙火從眼底升起,煙火在眼中墜落,遍天羅綺,火樹銀花,編織成一幅帶著巨響的綢羅錦緞。

這便是人間煙火啊,又暖又明亮。

他輕輕俯身靠近,氣息溫熱而繾綣,她沒有拒絕,唇瓣最終貼在陸濛濛睫毛微顫的右眼上。

是比她的手心還要灼熱的體溫,是值得她孑然等待一生都不覺得困苦的愛人。

再也不想放手了。

他說:“我希望你能知道,這不是什麽失而複得的夢,也不是一時興起的告白,我……”

“我也喜歡你。”

往後不論是星河滾燙,或是皓月清涼,都要與心中所往之人,分享這世間所有的細碎與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