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過了良久,公蠣才冷靜下來。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黑黢黢的房間內,周圍軟綿綿的,充滿著布帛和棉花的氣味。

一縷月光透過天窗照了進來,旁邊還有幾顆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眼。

眼睛並沒有瞎!公蠣從來沒有如此高興能夠看到天空,心滿意足地籲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從布堆裏鑽出來,盤繞在天窗的窗欞上,探頭查看外麵的動靜。

還好,那條會吐火的赤龍並沒有追過來,連三爺和小武那頭也聽不到什麽響動。公蠣吐出蛇信,一邊試探著空氣中的異動,一邊回頭看自己剛才待的房間。

這一看,又差點嚇個魂飛魄散。原來是個擺放布偶的小倉庫,大大小小的布娃娃掛滿了房間的牆壁,有的已經破敗不堪,有的卻異常嶄新;大的有成人大小,小的隻有兩尺來高,神態逼真,表情迥異,像極了真人;而那些未完工的布偶,有缺胳膊的,沒有腿腳的,缺個腦袋的,五官不全的,身體扭曲的,胡亂地堆在地麵上,看起來有些可怖。

不過房間裏除了角落裏有一隻肥碩的老鼠,沒有其他活物。公蠣放了心,豎起腦袋聽了聽,準備離開。

剛才的激烈逃脫,雖然沒受到什麽傷,但一鬆弛下來,渾身肌肉酸痛,擺動尾巴都有些困難。公蠣暗叫倒黴,強忍著難受,勾頭順著天窗往下滑動。

身後一閃,好像有一對眼睛在盯著自己。扭頭一看,剛才被三爺施了法的小女孩,竟然吊在半空中,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公蠣的鱗甲本能地豎了起來。

幸虧離得近,公蠣看清楚了,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一個嶄新的布偶,高約三尺,掛在正對著天窗的位置,穿著同小女孩一樣的粉色裙子,梳著兩個抓髻小辮,頭上還戴了個時下最為流行的紅色蝴蝶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不知道什麽做的,在黑暗中褶褶閃光。

公蠣安慰自己,不過是個布娃娃而已。剛轉過身去,忽覺那個布娃娃朝著自己眨了眨眼睛。

公蠣毛骨悚然,但越是大駭越是想看個清楚。

布娃娃的確在動。它黑黢黢的眼珠子看著公蠣,慢慢地拉起衣袖,露出藕段一般的手臂。手臂上麵,是一排滴血的黑紅色牙印。

公蠣又一次直直地跌落在了地上。

所幸沒有跌在房間內。公蠣慌不擇路,沿著牆根蜿蜒而行,足足逃了大半個時辰,覺得安全了這才歇腳停步。

公蠣隻覺得周圍白茫茫一片,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努力睜大眼睛辨認。哪知道仰臉一看,發現自己仍然身處布偶倉庫前。

門口的空地上,生生被公蠣拖出一圈發亮的小路來。

公蠣驚得跳了起來——這麽說,自己一直在兜圈子!

天窗上,一個美人布偶探出頭來,黑眼珠子閃爍盯著公蠣,隱約發出咯咯嘰嘰的笑聲,不知是不是因為嚴重恐懼而產生的幻聽。公蠣本能地聳起鱗片,牙齒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布偶慢慢地從天窗的柵欄中擠了出來。柵欄隻有兩寸來寬,公蠣可清晰地看到它被擠壓成扁扁的一片。

這卻是個成人般大小的布偶,雲鬢高聳,眉眼如生,若是在街上看到,公蠣定會意**下,但此時此刻,隻覺得恐懼。

布娃娃用腳勾著柵欄,倒掛在公蠣前麵,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透出幾分調皮的神色:“蛇?”

它竟然會開口說話!

公蠣覺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後退了一步,將腦袋高高昂起,擺出要打鬥的姿勢。

布娃娃縱身跳了下來,身手甚為矯健,一點也沒有人偶的僵硬和呆滯。

它在公蠣麵前蹲了下來,伸出雙手。

公蠣將吐出長長的蛇信,以示威懾。誰知它忽然雙手一翻扣住了自己的下巴,用力撕扯,脫下一個完整的頭套來,接著腦袋一晃,一頭青絲如瀑布一般垂了下來。

公蠣的鱗片全立了起來,看起來就像酒店裏剛上桌的鬆鼠魚——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那種夢寐以求的香味。

丁香花味從她的發絲飄出,清冽淡雅,輕盈悠長,讓人躁動的心一分分沉靜下來。

她手撫胸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好險,差一點死在這裏了。”胡亂將頭發綰起,插上一隻紫玉鑲嵌的丁香發簪,歪頭看著刺蝟一般的小水蛇,驚訝道:“這裏怎麽有活物?”一腳踩住了公蠣的腦袋。

公蠣一動不動,收緊了身上的鱗甲。

腳突然鬆開了。她後退了一步,放鬆地靠在了牆上,瞟了一眼低俯著腦袋一動不動的公蠣,忽然伸出手做出恐嚇的動作:“嘿!”

公蠣呆呆地看著她微微翹起的粉紅色嘴唇,一陣頭暈目眩。

她從綁腿上抽出一柄匕首,衣襟上擦拭著,眼睛仍看著公蠣。

公蠣依然不動——他根本沒想要逃。

她皺了一下眉,又忽然笑了,當真如異花初胎,說不出的明媚動人:“嗨,小水蛇,原來是你救了我。”眉頭一蹙一舒之間,公蠣覺得心都要醉了。

她用匕首將裹得粽子一般的布偶裝束劃開,露出淡紫的軟綢騎馬裝,褲腳和領口繡著紫色的丁香,伸展雙臂,輕輕柔柔道:“啊呀,好累。”

她的聲音帶著一點點撒嬌,說“好累”的時候,嘴唇微微翹起,長長的睫毛在明淨的臉上留下一絲陰影,神態之間帶著幾分調皮,像一個偷偷跑出來玩耍的小女孩。

她整理好衣服,將匕首重新放回綁腿,趴在地上,雙手托腮看著公蠣,認真道:“水蛇要是風幹了,豈不是變成了一根長棍?”似乎聯想到了被風幹後水蛇的樣子,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如同銀鈴。

公蠣激動得熱淚盈眶——如果蛇有眼淚的話。他恨不得立即打個滾兒變成人形,細數對她的相思。當然,最要緊的,是問她近來可好,有無感染那個難纏的鬼麵蘚。

霧氣越來越濃重,身後那個裝滿布偶的房間已經掩入霧中,隻聽到難以入耳的“刺啦”、“刺啦”聲,仿佛無數指甲在牆麵上劃拉。她警覺地站起身,揚起下巴,笑容消失,一張精致的臉顯出冰晶一般的質感,如同冰雕。

公蠣沉醉在丁香花的香氣中,連後麵那些吱吱哭泣的布娃娃,都不覺得恐怖了,隻是慢慢地遊在她腳下,將腦袋擱在她的腳麵上。

這個舉動在蛇語中,表示“順從”或“臣服”。

她詫異地動了下,卻沒有將公蠣一腳踢開。公蠣抬了抬頸部,頭卻垂得更低。

她顯然十分意外,但很快明白了公蠣的意思,輕笑了一聲,道:“要是養一條蛇做寵物……”若不是怕嚇到她,公蠣定會大聲回應“我願意做你的寵物!”可惜她打量著公蠣身上的花紋,還是搖了搖頭。

身後的嗚咽聲越來越響,她拔出腰間的長劍,低聲叫道:“快逃!”紫色的影子一閃,衝入濃霧中。公蠣毫不猶豫,箭一般地跟著衝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公蠣忽然清醒過來。自己孤身一人站濃霧之中,周圍是一堵堵走不到邊的高牆,裏麵傳來低聲的嗚咽和鬼嚎聲,聲聲淒厲。

那個身上繡著丁香花、渾身發出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子,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公蠣折回頭,狠狠地在自己的尾巴上咬了一口,痛得打了個擺子。

現在不是做夢,剛才的才是做夢。

公蠣心裏空落落的,早知如此,就應該及時出聲,問問她的近況,哪怕得到一絲半點的訊息也是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