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蠣一走出忘塵閣,心裏便開始後悔。自己才是掌櫃,要走也是汪三財這個老家夥走,可要就此回去,臉上又掛不住,隻有順著街道遊**。

不知不覺晃到北市。如今天氣漸冷,除了酒樓茶肆和煙花柳巷,大多店鋪已經關門打烊。公蠣身無分文,隻有對著飄來的酒肉香味和紙醉金迷的喧鬧流口水的份兒,漫無目的地在怡華樓、閑情閣等門前閑逛了片刻,隻好怏怏不樂地離開。

天色越來越暗,寒風乍起。公蠣暗罵胖頭,見自己衝出來竟然不追著攔著。一路徘徊,慢慢往回走,來到北市西北的土地廟。

這裏同敦厚坊隔河相望,左側有個土地廟,右側一個財神廟,中間還有些低矮的土房,供奉著不知名的神鬼,前後種滿了大大小小的鬆柏,夏時常有閑散人等在此聊天下棋乘涼。白天還好,一到晚上,一明一暗的香火映照著殘缺不全的神像,偶爾還夾雜著偷偷找神傾訴或禱告的信徒的呢喃聲音,看起來便有幾分陰森。後麵是一大片低矮的民居,布局淩亂,如同迷宮,亂七八糟住著一些賣藝雜耍、做小生意、打短工和做手工的,也有一些乞丐長期盤踞於此,不過治安倒好,從未聽說此處犯過什麽案子。

一陣寒風吹來,公蠣不由得縮了縮肩,尋思要不在這附近找個避風的地方湊合一下,待到明日先去找畢岸告汪三財一狀,然後再做打算。左右一打量,見財神廟後有一個大磨盤,磨盤下有個土洞,又背風又暖和,遂搖身化為原形,剛好窩在土洞裏,甚是舒服。

可惜肚子餓,難以入睡。正輾轉反側,忽見對麵大院門開了一條縫,閃出個鬼鬼祟祟的黑影來。

原來是個十一二歲的文弱少年,穿著一件半舊的麻衫,踮起腳尖引頸張望,並籠手學起了貓叫,似在等人。

土地廟的陰影中也傳來了貓的叫聲,一呼一應。過了片刻,一團小黑影慢慢溜到了磨盤處,剛好對著公蠣躲藏的洞口。

來的是個小些的孩子,貓著身子朝對麵的少年招手,小聲叫道:“阿牛!這裏!”公蠣一下便聽出來,是今日偷自己玉佩的小乞丐,但左臉紅腫,眼角烏青,似被人打過。

叫阿牛的少年十分警惕,一邊繼續學著貓叫,一邊快步來到磨盤後麵,道:“東西到手了沒?”

小乞丐點點頭,道:“到手了。”聲音稚嫩,口氣卻老到得很。

阿牛伸出手來,道:“趕緊給我。”

小乞丐苦著臉道:“今天那人難搞得很,我足足跟了他半日才得手,結果……”他哼哼了幾下,惱火道:“我剛得了手,又看見一個人的玉佩不錯,就順了過來,誰知道那個惡棍,比我還無賴。”

公蠣摸了摸自己的螭吻珮,猜他口裏的“惡棍”便是自己,得意地想,老子長期混碼頭的,還能栽在你一個小魚蝦手裏?

阿牛急道:“然後呢?”

小乞丐悶悶道:“他抓到我,把剛得手的那東西也偷了去。”

公蠣想,老子哪裏是偷,明明是你自己掉出來的。

阿牛急得跺腳:“這可壞了!你不是自吹聰明嗎,偷雞不成蝕把米!”

小乞丐恨恨道:“今日運氣可真差。傍晚開工又被人發現,打了我一頓。”

阿牛幸災樂禍道:“活該,我爺爺說,你這樣做事,早晚被抓。”

小乞丐的臉頓時板了起來,一副氣惱的樣子。

阿牛道:“好了,我說錯了。還有那麽多小夥伴要吃飯,你不做這個能做什麽?”

小乞丐嘟嘴使氣,背過身去。

阿牛滿臉焦急,半晌才道:“這可怎麽辦?你抓緊點,爺爺急著要呢。哦,玲瓏姐姐可等不及了。”

小乞丐絞著手指,垂頭喪氣道:“我明日四處轉轉,再去找找看。給玲瓏姐姐的藥呢?”

阿牛躊躇起來,埋怨道:“小武,我們說好今晚見麵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的東西沒拿來,我這個怎麽給你?”

小乞丐小武仰起臉,哀求道:“你先把藥給我。我想讓玲瓏姐姐快點好。那個東西,我一定盡力再找。”

阿牛哼了一聲,半是鄙夷半是泛酸道:“哼,你還想著玲瓏姐姐嫁給你?玲瓏才不會嫁給一個小乞丐小盜賊呢。”

小武脹紅了臉,道:“不要你管!玲瓏姐姐說了,等我長大,她就嫁給我。”

阿牛嫉妒道:“才不會呢。玲瓏姐姐騙你的。她最喜歡我。”

小武氣鼓鼓瞪著阿牛,好久才憋出一句話來:“不會!她說過喜歡我!”

公蠣聽著兩個孩童一本正經地為一個女子爭風吃醋,差點兒笑出聲來。

阿牛無言以對,悻悻道:“我爺爺說,凡是漂亮的女人都是蛇蠍心腸。還說,玲瓏可不像表麵看著那麽簡單,要我不要去找你們玩。”

小武大聲道:“你胡說!”阿牛一把拉住,驚懼道:“這麽大聲,你不要命啦?”

小武收低了聲音,生氣道:“你到底給不給?”

阿牛不情願地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塞給他,道:“這個便是。分三次,每次一碗水煎成半碗水,連藥渣一起吃了,馬上便好了。”

小武欣喜異常,跳躍起來道:“真的這麽有效?”

阿牛一把拉住,低聲道:“噓!小心人聽見。我爺爺的本事,你是見過的,還不信?”

小武將藥包放在鼻子下聞。阿牛囑咐道:“不過我爺爺說,他早年曾發過誓,不能再給人瞧病抓藥,所以這藥,你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說是爺爺抓的,連玲瓏姐姐也不能告訴。”

小武用力地點頭,小心翼翼的將荷包貼在胸口,歪頭想了想,道:“你今日讓我偷的那個東西,有什麽用?”

阿牛道:“那就是塊普通的玉玨,不過年代久些。我爺爺最愛收藏這些古玉。”

小武不再多問,歡天喜地地搖手同阿牛告別,走了幾步,又回頭懇求道:“你可不要讓人知道我同你見麵的事兒,三爺不讓我私下與人玩兒,他會打斷我的腿的。”

阿牛點頭道:“放心,我知道。不過你這幾日要盡快查找,一定要把那東西拿來給我,否則玲瓏姐姐的病我就不讓爺爺管了。”

小武躡手躡腳回去了。

公蠣本來也睡不著,聽小武一口一個“玲瓏姐姐”叫得甚是親熱,似乎是個妙齡少女,而且身患重病,不由動了心思,等阿牛回家之後,便追著小武去的方向跟了過去。

這是一個大雜院,同阿牛的家隔了兩三戶,屋簷低小,大門破舊,公蠣毫不費力便從牆壁的縫隙中溜了進去。

這破大雜院,倒也風雅,中間一條窄窄的甬路,兩旁分別種著五行花草,但卻是粗剌剌的荊棘,葉子落盡,隻剩下滿身的刺;之後是兩間上房,旁邊還有幾間破敗的草屋。公蠣見緊鄰上房的草屋有燈光,便盤踞在窗台上向裏麵偷看。

原來是個乞兒集聚地。六七個小乞丐吭吭唧唧擠在一起,圍著一個盆子搶東西吃。除了剛才見到的小乞丐小武,剩下的大多身有殘疾,其中幾個孩子身體扭曲得厲害,一個腳掌外翻,完全不能站立,隻能在屁股上綁一個稻草坐墊,以手按地一步一挪;一個雙腿自膝蓋之下齊齊折斷,就這麽以僅存的斷腿站在地上,生生矮了一截;還有一個小女孩手骨折斷,隨便用一根木棍和布條裹著,手臂腫得像發麵饅頭一般。這些孩子們一個個傷痕遍布,衣衫襤褸,可憐得緊。

公蠣不忍再看,慢慢從窗欞上溜下,準備重返磨盤下的土洞,忽聽一個柔柔的聲音道:“小武,快來幫忙!”

正在發愣的小乞丐小武跳了起來,應道:“來啦!”跑到一個低矮的小柴房裏,叮叮當當一陣響,一個少女提著一桶粥走了出來。

公蠣的眼睛瞬間亮了。此女不過十七八歲,一張線條柔和的瓜子臉,明目皓齒,朱唇粉麵,身材不肥不瘦,玲瓏有致,雖布衣荊釵,卻自有一種動人光華。小武一臉欣喜地抱著碗筷跟在後麵,用小指指指黑洞洞的上房,小聲道:“玲瓏姐姐,他還沒回來嗎?”

玲瓏換了下手,道:“我就是看他不在,才過來的。”公蠣見她挽起的手臂雪白圓潤,如同藕段,不由心癢,重新回窗台潛伏起來。

小武十分高興,抽著鼻子道:“今天煮了什麽,好香!”

玲瓏嗔道:“你剛去哪兒了,也不看著他們幾個。”

小武遲疑了下,道:“我拉屎去啦。”

玲瓏撲哧一笑,不再追問。兩人進了屋,幾個殘疾小乞丐歡呼著撲了上來,啊啊呀呀的,沒一個能夠說句完整的話來,竟然全部是些啞巴,而且涎水滴落,笑起來口眼歪斜,多是智障。

玲瓏將粥桶放下,抱起那個沒腿的小家夥,也不管他的髒手在自己身上亂抓,掏出手絹兒將他臉上的食物殘渣擦幹淨,嘴裏道:“小平今天的傷怎麽樣了?”

斷臂的女孩嗬嗬地傻笑,嘴角流下口水。小武將她受傷的手臂拉過來。玲瓏看了看道:“好多了。要注意保護,不要再弄傷了。”問候了一圈,這才摸著小武臉上的淤青,道:“又被人打了?”

小武任由她撫摸,傻笑著不做聲。玲瓏搖了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幫幾個小乞丐盛好飯,小心地看護著他們吃完,又打掃地麵,鋪好木板和破爛的鋪蓋卷兒招呼著他們躺下,極其細致體貼,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

這期間,小武一直乖乖地跟在玲瓏後麵打下手,表情十分開心。

一切收拾完畢,閉門鼓已經敲響。玲瓏摸了摸小武的頭,疼惜道:“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開工機靈著點,別再被人抓到了。”

一個小乞撲過來,拉著她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不舍得讓她走。小武去掰開他的手,眼睛卻看著玲瓏:“姐姐不能留在這裏。三爺看到,會罵的。”

玲瓏笑了一下,哄道:“好孩子,你們休息吧,我明晚再來。”

小武跟著送出來,默默行至院中,遲疑道:“姐姐。”

玲瓏回過頭,道:“怎麽?”她一張臉在月光下如同玉雕,美輪美奐,並無一絲病態。公蠣伸著腦袋,看得呆了。

小武也愣愣地看著她。玲瓏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道:“回去吧,外麵冷。”公蠣恨不得變成小武,也讓她在臉上拍一拍。

小武低下頭去,雙腳在地麵上蹭了又蹭,低聲道:“姐姐,這裏……”卻沒有拿出剛才阿牛給的藥來,而是朝對麵黑洞洞的廂房一指,道:“……這裏……今天又來了一個。”

玲瓏呆了一呆,道:“又一個?”話音未落,隻聽啪啪兩聲輕響,上房的燈光忽然亮了。

空氣中傳來一股淡淡的硝味,公蠣探出腦袋,可惜上房窗紗甚為厚重,什麽也看不到。

小武低聲道:“快走吧!”推著玲瓏出了門,然後飛快跑回房間,在幾個小乞丐中擠著躺下。而那幾個嘻嘻傻笑的小乞丐似乎也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緊張,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門口,嚇得一動不動。

公蠣惦記著玲瓏,心想盤算著跟去看看她住在哪裏,明日找機會搭訕一下,便不再理會小武等人,慢慢溜下窗台,剛剛落地,上房門忽然嘩啦一下開了,慘白的燈光差點照到公蠣。

一個幹瘦的駝背男子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長得拖地的黑袍,戴著一頂寬簷尖頂帽子,拄著一根黑紅色的龍頭拐杖,裝束十分奇怪。又黑又瘦的臉隱藏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一道長長的瘢痕從鼻梁貫穿整個右邊臉頰,呆滯中帶著凶狠。

公蠣可不想無事生非,躲在門檻的陰影處一動也不敢動。

男子的喉間發出汩汩的聲音,如同鴿叫,明顯帶有威脅的意味。

廂房的門開了,小武低眉順眼地走出來,抱著一個破盆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將破盆雙手舉至男子麵前。

男子隨手扒拉了一下,哼了一聲。

小武的聲音有點抖:“三爺,一共五百三十一文。今天生意不好,夥伴們更換了好幾個地方,都沒什麽進益。”

三爺又哼了一聲,輕提拐杖朝小武一點。小武嚇得後退了兩步,低頭小聲道:“今天看中的幾個大魚都比較警惕,沒有得手……”

啪的一聲,毫無征兆的,三爺一拐杖抽打在小武的肩頭。

小武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嘴角**了一下,臉上卻滿是諂媚的笑:“三爺您吃過飯了沒?我這就給您做去。”說著爬到三爺腳下,細心地將他衣服下擺上沾著的草葉拿掉。

三爺一腳踹開他,咕咕了一陣,終於蹦出兩個字來:“明——天——”聲音沙啞陰森,如同從地底下發出來的一般。

這一腳用力甚猛,小武捂著肚子翻滾出老遠,但竟然緊咬牙關,一聲不吭,反而快速爬過來,擠出一絲笑臉道:“三爺您放心,明日我帶他們去北市碼頭,保證收入過千文……我這邊,明日一定不會再失手……”他的眼神,帶著一種絲毫不做作的臣服和討好,像是一條被打怕了的小狗一見主人便搖頭擺尾,但眼底有又一抹奇怪的亮光,同他孩子氣的臉顯得格格不入,單看表情和眼神,一點都不像個八九歲的孩子,而像是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多年、見風使舵的混混。

公蠣明白了。這個三爺控製著一幫小乞丐,乞丐們每日討到的錢統一交給他管理。

這在大都城裏,也不算什麽奇聞。公蠣以前在南市混的時候,常見有好吃懶做的父母或者所謂的丐頭,將兒女及買來的孩子打扮成殘疾孩童在街上乞討,因扮相可憐,每日裏賺的錢比打短工出苦力賺的多了去了。當初胖頭剛跟著他的時候,兩人一個扮傻瓜、一個扮殘疾也這麽在街上騙過錢,可惜隻討了不到十文錢,便被人拆穿了。

隻是剛才明明不見上房有人,這三爺竟然憑空出現的一般,也不知什麽來頭。

公蠣沒了興致,溜著牆根,悄無聲息地向前滑去。

三爺高高舉起了拐杖,微微斜視的三角眼陰鷙地盯著小武。小武渾身發抖,卻不躲不避,眼睜睜地看著拐杖往他腦袋上劈落。

拐杖在小武頭頂一寸的地方停了下來。三爺麵無表情,道:“抱她——出來。”

小武機靈地爬起來,推開對麵廂房,摸黑抱出一個小孩來。

卻是個昏迷的小女孩,手裏緊緊抓著一個紅色的蝴蝶結;長相秀麗,手臉幹淨,穿著一件粉色裙子,像是家境殷實人家的孩子,不知是走失的,還是三爺他們拐來的。

公蠣不由停了下來,隱藏在土牆的縫隙中。

小武拍打著小女孩的臉,叫道:“喂喂,醒醒!”

小女孩慢悠悠醒過來,看到小武,愣了片刻,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大叫媽媽。三爺彎下腰,陰沉沉盯著小女孩,臉上的刀疤一陣陣**,像條扭動的黑紅毛蟲。小女孩瞬間止住了哭聲,顫抖著聲音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小武威脅道:“閉嘴,再叫就掐死你!”伸手卡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小女孩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喉間發出將要窒息的“呃呃”聲,雙腳胡亂在地麵上踢打。

三爺桀桀而笑,對小武的行為表示讚賞。小武受到鼓勵,雙手繼續用力,眼神由先前的猶豫、不忍變得狂熱、暴躁,特別是他嘴角的那一抹殘忍的笑意,竟然讓公蠣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寒噤。

公蠣飛快地轉著腦筋。早知道這樣,就不該動了色心,過來看那個玲瓏了,眼不見心不煩。他膽小怕事,頂多不過是和汪三財吵嘴的勇氣,如今看那個三爺凶神惡煞一般,既不忍心看小女孩受罪,又沒有膽量跳出來製止,一時手足無措,進退兩難。

小女孩漸漸不動,昏死過去。小武鬆開了手,踢了兩腳,又試了試鼻息,仰臉道:“沒死。然後呢?”

公蠣此時正在盤算要不要救下小女孩,一走神的工夫,隻見空中騰地燃起一團綠瑩瑩的小火苗,落在三爺的手掌心。小武扶起小女孩,三爺一手掐住她的下顎,另一隻手翻轉,將螢火捂入小女孩的口中。

小女孩抽搐起來,四肢抖動,口眼歪斜,瞬間變了模樣,如今便是她親生父母麵對麵也認不出她來了。

——巫術!

當初柳大易人容貌,尚需借助陰氣化成的銀針,如今這個三爺竟然能夠憑空起火,隨意易容,巫術之境界自然要比柳大更高幾個層次。

公蠣麵如土色,緊緊貼靠在門框的陰影中,瞬間覺得自己僵硬地難以移動了。

小武臉上並無半點憐憫之色,反倒繞著小女孩手舞足蹈:“三爺好厲害!我們又多一個小夥伴啦。”

三爺咕咕地笑起來,笑聲詭異,表情皆無,隻有瘢痕在**。公蠣突然冒出滿身的冷汗,覺得這個地方如同魔窟,恨不得立馬逃離。

但他此時盤踞在門上,正對著三爺,不敢有大動作,隻能慢慢移動。

三爺轉動身子,陰惻惻對著廂房叫道:“小平——”

那個斷了手臂的女孩小平,跌跌撞撞地爬了出來,匍匐在三爺腳下瑟瑟發抖。

三爺拉起她受傷的手臂,扯開綁著的布帶和木棍,眯眼看了看,猛然一抖,隻聽輕微的哢嚓一聲,她本來紅腫未消的手臂忽地折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垂了下去。

她尚未長好的手臂又斷了。公蠣嚇得忙將腦袋鑽入盤曲的身體下。

小平渾身**,痛得滿地打滾,卻不發出一絲聲息。寂靜的夜裏,隻有身體翻滾發出的輕微摩擦聲,以及門後擠成一堆的孩子們急促的呼吸聲。

小武麵無表情地在一旁看著,待到小平不再翻滾,飛快撿起布條和木棍,將她的手臂重新纏上,也不知骨頭有沒有接上,隻管推她回房中,接著又半推半抱出那個雙腳扭曲的男童來。

小武按住男童的肩膀,三爺彎腰拉住男童的兩腳,向內側一扭,腳心向上,腳趾勾曲,越發變形得厲害。但這個男童卻不像小平那般疼痛翻滾,如同木頭一般,隨他擺弄,嘴裏還在嚼著食物,然後自己以手撐地,一步一挪地回去了。

小武雙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三爺下次教教我,就不用您親自動手啦。”

公蠣忽然從心底生出一絲寒意,覺得小武的表情和神態比巫術更為恐怖。

三爺的眼睛落在新來的小女孩身上。小武殷勤地抱起她,道:“三爺,這個您打算怎麽弄?”

三爺擼起她的衣袖,露出兩隻肥嘟嘟的小胳膊,白白嫩嫩,他咕咕一笑,突然咧開嘴,咬住了小女孩的手臂。饒是隔著兩三丈遠,公蠣清晰地看到他尖尖細細的牙齒嵌入小女孩的肉中。

女孩皮膚上的水分如同被抽走了一般,原本肉嘟嘟的小臉瞬間收縮,緊緊貼在骨頭上,皮包骨頭的樣子如同災區逃難而來的瀕死孤兒。

公蠣心智大亂,失聲叫道:“啊呀!”高高躍起,本意是想逃開,卻忘了自己身為原形,而且俯在門框內側,腦袋撞到上麵的土牆,不僅沒逃出去,反而啪地一聲落在了院中。

三爺抬起頭來,血跡順著嘴角滴落,更加麵目可怖。

小武飛快打開門,左右看看,道:“沒人。”轉過身才看到摔得暈頭轉向的公蠣:“從哪裏掉下來一條蛇?”

公蠣連逃跑的勇氣也沒有了,隻剩下無盡的恐懼,渾身上下抖得比剛才折斷手臂的小平還要厲害。

三爺一步一挪地走了過來,在公蠣身前站定。公蠣昂起腦袋,呲出牙齒,以示恐嚇。

說時遲那時快,三爺迅速出手,卡住了公蠣的脖子。

他手指纖細,指尖冰冷,十分準確地卡在公蠣的七寸上。公蠣幾次用力甩動尾巴企圖纏住他的手腕,皆因無法用力而不得。掙紮中,隻見小武鼓掌道:“三爺好手段!”

三爺嘴巴微動,手上更加用力,公蠣透不過氣,腦袋漸漸歪在一旁,恍惚瞥見小武眼裏崇拜和殘忍交織在一起,那一抹奇異的亮光,讓公蠣莫名驚悚,用盡全力一掙,雙目幾乎爆出。

三爺忽然滿臉驚愕,手上有所放鬆,一人一蛇愕然對視。公蠣覺得哪裏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但在如此生死關鍵時刻,容不得多想,尾巴一挑,纏在三爺的手腕上,腦袋扭動,企圖去咬他的虎口。

三爺嘴角**,陰惻惻一笑,另一隻手中的拐杖忽然化作一條紅色的毒蛇,扭動著便朝著公蠣撲來。

雖同屬蛇類,但公蠣一向討厭同這些凶狠殘暴的有毒同類打交道,且中原地帶毒蛇甚少,公蠣哪裏知道如何應對,況且誰知道它到底是拐杖還是毒蛇,唯有發出噝噝的求饒聲:“同類勿傷……”但這條紅色毒蛇卻對蛇語無動於衷,張開血盆大口,一口朝公蠣的腦袋咬落。小武在一旁加油鼓勁:“赤龍加油!咬掉水蛇的腦袋!快!快!”

三爺仰麵嘎嘎而笑,公蠣看著紅蛇長長的毒牙上透明的毒液滴落下來,忙扭身躲避。

恰在此時,雙眼忽然針紮一般疼痛,接著隻覺眼前一片紅光晃動,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

公蠣驚慌之極,連連尖叫,並憑著本能用尾巴在三爺手腕上瘋**打,也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到一絲細細的金玉抖動之聲,似乎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然後便是小武的驚呼聲,接著手上的力道忽然消失,身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虧眼睛很快恢複正常,眼前的紅光消失,周圍模糊的景象漸漸清晰。

三爺早不見了,地麵上一堆破爛的衣服,黑袍尖帽,正是他剛才的裝束。而那條拐杖化成的紅蛇,在地上扭動了片刻,化作了一段焦黑的大腿骨。

小武小心翼翼地躲在一邊,滿臉警惕,一會兒看看三爺的裝束,一會兒看看癱在地上的水蛇。

小武拿棍子捅捅三爺的衣服,見並無異樣,嘴裏小心地叫道:“三爺您走啦?”卻跳上三爺的衣服猛踩了一通。然後無聲一笑,走到變了容貌的小女孩身邊,拿出一把小刀來,毫不猶豫朝她的臉上劃了一刀。

這神態,這姿勢,幾乎同三爺一模一樣。

公蠣艱難地吐出一口氣來,原本癱軟在地上的身體強撐著挺直,做出攻擊的態勢。

小武聽到動靜,回轉身對著公蠣,道:“小平阿三,明早我煮蛇羹,給你們倆補身子!”揮著小刀便來刺。

公蠣咧開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齒,吞吐著細長的蛇信子嚇唬他。小武絲毫不害怕,靈活地繞著公蠣兜圈子。

公蠣剛才七寸被扼,氣血不暢,四肢無力,竟然連個小小的乞丐也不能對付,隻有昂頭對峙,一時半會兒小武倒也傷不了他。正焦慮間,眼睛餘光忽見原本焦黑的拐杖一動,依稀要恢複成紅色毒蛇的樣子,公蠣嚇得猛一激靈,用盡全力,昂起腦袋作勢朝小武一撲,趁他後退之際,轉身箭一般逃開,瘋了一般東一頭西一頭亂鑽,也不知鑽到了哪裏。

上房門後陰影處,一個看不清麵目的小駝子,激動地用手指摳弄著牆壁上的土,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