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胖頭去買秤,公蠣本覺得自己身為掌櫃受一個小丫頭指使有點不合身份,但在家裏又無聊,便一起出了門。

街坊們見到公蠣,紛紛打招呼。裁縫鋪的楊珠兒,細細地打量了公蠣的臉,說道:“龍哥哥好!臉色蒼白了些,我中午做些紅豆粥,你過來喝。”開茶館的李婆婆本正氣急敗壞地罵街口那個打爛了她茶盅的小男孩王寶,看到公蠣便大聲戲謔道:“喲,龍掌櫃出月子了?”難怪小妖會開同樣的玩笑,都是這個尖酸刻薄的李婆婆亂嚼舌頭根兒。

不過李婆婆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公蠣頓時心情大好:“多日不見,龍掌櫃長得是越來越周正了!”

未等公蠣搭話,李婆婆對著從流雲飛渡走出來的一群年輕女子招起了手:“姑娘們來歇歇腳吧,婆婆這裏有上好的雲綠茶,要不要嚐嚐?”

女孩子們隻扭頭看了看,繼續嘻嘻哈哈笑鬧著走開,留下滿街的香味。李婆婆不滿地敲了敲茶壺,鄙夷道:“瞧瞧如今的小丫頭,成什麽樣兒!”說著朝對麵正在做活計的楊珠兒瞪了一眼。

王寶不知從哪裏猛地衝出來,抓了一把胡豆,一邊跑一邊往嘴巴裏塞。李婆婆拎著茶壺追趕不上,便扯著嗓子叫他爹王二狗“出來管管”。

脂粉香、茶香、飯菜香,以及店鋪中古舊家具的氣味,連同街上的說笑聲、喧鬧聲,混雜著形成一股濃鬱的市井味道,看似雜亂,卻井井有條,讓人不由自主從心底氤氳出一種暖洋洋來。

公蠣一路嗅著美人兒留下的馨香,裝作隨意道:“我記得半月前,門口有一群女人走過,你說很美。那些女人哪來的,長什麽樣兒?”

胖頭早不記得了,傻嗬嗬道:“隔壁流雲飛渡的胭脂水粉大減價,天天都有美人兒來買呢。你說的是哪一撥?”

公蠣心裏揪了一下,道:“你好好想想,就是那次……”

正說著,忽然有人從後麵疾步跑來,在公蠣的腰間一撞;一低頭,腰間的螭吻珮已經不見。

公蠣雖然平時懶散,但對付一兩個小毛賊自然不在話下,幾步竄上,一把抓住了前麵裝作若無其事的小乞丐,閃電一般從小乞丐懷裏扯出自己的玉佩,冷笑道:“爺我在道上混的時候,你小子還吃屎呢。”

小乞丐不過八九歲,大眼骨碌,十分機靈,大大方方看著公蠣,躬身道:“老叔有何貴幹?”

胖頭卻沒反應過來,還小心地扶住小乞丐:“慢點跑!”

公蠣手上用力,冷笑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偷人東西!”

不料這小乞丐極為狡詐,閉口不提偷竊公蠣玉佩之事,隻是拚命扭動掙紮,大聲哭叫:“我問你討東西你不給就算了,也不能誣賴我。”一邊說還一邊求救:“惡霸欺負小要飯的了!救命!”

街上行人眾多,紛紛側目,在旁人看來,確實是公蠣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娃娃。連胖頭都勸他:“老大你這是做什麽,他一個小娃娃家能撞得多疼?……”

這原是街頭小騙子被抓後的常用伎倆,公蠣本來懶得同他計較,偏偏這小乞丐作死,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演得極真,還故意借著掙紮將鼻涕眼淚糊在公蠣的新衣服上,頓時激起了公蠣的邪惡之心。

隻見公蠣將胖頭撥到一邊,揮手給了小乞丐一巴掌,力道不大不小,剛好拉脫他的下巴,讓他說不出話,然後眉頭緊皺,大聲嗬斥道:“你這孩子,你娘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救命錢你都敢偷?小小年紀不學好,滿嘴裏沒一句實話!”說著自己擠出幾滴淚來,嗬斥他不聽話,讓爹娘操心。

小乞丐氣得手腳亂舞。公蠣根本不讓他有反駁之機,痛心疾首對圍觀者道:“我是他家叔叔,住在城東,奉他爹娘之命來找他多日了。他娘病重,他爹把家裏的老耕牛都給賣了,沒想到他不學好,竟然偷了救命錢出來玩。”

眾人紛紛指責小乞丐。

公蠣紅著眼圈,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嘴裏道:“我這就送你回去,看你爹不打斷你的腿!”提起小乞丐的腰帶就走。

街上自然也無人阻擋。胖頭一臉驚喜地跟在後麵,不住道:“老大你原來還有這麽個侄子,我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公蠣嗤之以鼻:“蠢貨!”提著小乞丐徑直走到街角無人處,一把將他丟在了地上,端起下巴一拉一提,將錯位的下巴恢複原位。

小乞丐老實了許多,膽怯地看著他,再也不敢胡言亂語。公蠣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恨恨道:“小小年紀比你老子還壞!”

胖頭又開始犯傻,連聲追問:“你認識他老子?”

公蠣不耐煩道:“老子就是我!”胖頭撓頭道:“你不是沒成親嗎?什麽時候有這麽大兒子?這不是你侄兒嗎?都被你繞暈了!”

公蠣懶得理他,轉向小乞丐喝道:“說,你還偷了什麽?”

小乞丐可憐兮兮求饒:“老叔我錯了,我今天是第一次偷東西,以後再也不敢了,求你放我一馬。”

胖頭心軟,勸道:“要不就算了,也沒丟什麽東西。”

公蠣見小乞丐胸前鼓鼓囊囊,似乎藏著什麽東西,凝神觀看,小乞丐狡黠的很,猛然起身,轉身逃竄。

公蠣出手更快,一把朝他胸前抓去。小乞丐身形瘦小,頭一低鑽過公蠣臂彎下。公蠣隻抓住他衣襟裏垂下的一條帶結,扯出個半舊的紅緞荷包來。

小乞丐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敢回來要。

公蠣任由小乞丐逃走,捏著荷包大喜道:“發財了!”

這個荷包做工十分精致,掂在手中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裏麵卻沒有銀錢,隻有一塊環半形的玉玨。玉質老厚,帶著暗紅的沁色,上麵雕刻著一個無角的龍頭,張著大嘴巴,看樣子,似乎口裏還銜著什麽東西,隻是缺失了;周圍布滿了奇怪的花紋,兩端還有卡槽,好像隻是半邊。

公蠣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也瞧不出這塊玉玨到底價值幾何。胖頭接過來,學著汪三財的樣子,舔了一下,道:“苦的!”又裝模作樣嗅了嗅,道:“有些腥味。”

一般有腥苦味的,多是些劣質雜玉,不值幾個錢,不過聊勝於無,碰上不識貨的騙幾個錢還是可能的。公蠣一把奪過,重新放回荷包:“別讓你唾沫給汙了。”

經這麽個小插曲,白得一塊玉玨,公蠣心情不錯,意氣風發地閑逛去了。

回到忘塵閣,生意正好,胖頭忙上去幫忙,招呼客人、填寫當票,公蠣一看,當物全是些尋常的衣服首飾,客人不是腰身粗壯的農婦,便是佝僂粗鄙的男人,頓時沒了興趣,找了個借口回房睡覺去了。

及至傍晚,公蠣才起了床。胖頭已經做好了飯端上來,卻隻有一盆清炒蘿卜和幾個冷燒餅。公蠣饞蟲拱動,極力暗示胖頭再去買一隻燒雞來,一連遞了好幾個眼色,胖頭皆咬唇不動。

公蠣忍不住捅了他一拳,低聲道:“今日生意多好,還不該去買隻燒雞慶賀一下?”

胖頭囁嚅道:“錢……花完了。”

公蠣上去摸他的口袋道:“你的錢呢?”胖頭在北市購進了些小玩意兒在鋪頭裏賣,前一陣子畢岸坐陣時生意還是很不錯的。

胖頭將整個口袋翻了過來,小聲道:“都給你買了燒雞了。加上今日花費的,隻剩下這三文。”

汪三財早看到兩人嘀嘀咕咕,忍不住道:“過日子要細水長流,所謂開源節流,生意再好也得勤儉節約。畢掌櫃將店交給我,我總要給他個交待,哪能賺一點小錢,當天就揮霍完?”

胖頭不敢強嘴,唯有點頭賠笑。公蠣懶得理汪三財,不耐煩地推搡胖頭道:“瞧你做的這豬食,賤嗖嗖的,能吃嗎?去,給我買隻燒雞來!”

汪三財啪的一聲將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壓住氣道:“食物無貴賤之分。若龍掌櫃嫌棄做得不好,下次親自下廚,也讓我們嚐嚐您高貴的手藝。”

胖頭夾在中間手足無措,忙兩頭勸:“財叔,是我手藝太差——老大,我真沒錢了啊!”公蠣一餓便容易發火,再說他本來隻是抱怨兩句,已經坐在桌子旁拿起了筷子,聽到汪三財擠兌他不下廚,板起了臉喝道:“到底我是掌櫃還是你是掌櫃?”

汪三財也怒了,山羊胡子氣得一抖一抖的:“你還知道自己是掌櫃?除了吃和睡,你還做過什麽?要不是畢掌櫃好說話收留你,誰知道你還在哪裏胡混呢!”

公蠣被人揭了老底,惱羞成怒,跳起來叫道:“當初還不是你們求著我做這個掌櫃,老子還不樂意呢!這麽個鬼地方,你當老子願意待?”怒氣衝衝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