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蠣站在木匠鋪子裏,神態恍惚。哭天搶地的虎妞,蒙著白布的老木匠,散發著劣質油漆味的棺材,往來吊唁的人們,還有滿院子的白綾、孝衣,像正在演著的燈影兒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沒有一點兒真實。

周圍的人都在忙,最忙的當屬胖頭,虎妞已經哭得不辨方向,胖頭一邊向周圍上年紀者請教,一邊笨拙地安排:找圈墳人,請道士做法場,定做紙紮,儼然家裏的頂梁柱。唯獨公蠣,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個心虛的孩子,想要幫忙,卻總是心神遊離。

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公蠣一哆嗦,回頭一看,卻是畢岸。畢岸送了十兩銀子過來,站在老木匠身邊審視了良久,對仍在一旁癡癡發呆的公蠣道:“回去吧。”

公蠣耷拉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畢岸回了忘塵閣。

李婆婆等人已經知道老木匠上吊的事情,不過唏噓兩句,關係好的便去遺體前告個別,該做生意的照做生意,一切都很平靜。小妖已經將絲絡打好送了來,看到公蠣失魂落魄的樣子,打趣道:“你這又是怎麽了?見天兒掉魂。”

公蠣看著小妖明淨的笑臉,心中一片茫然。來洛陽不過半年,蘇青、巫琇、趙月兒、老木匠,已經見識了四個人的死亡。若說同自己沒有關係,那真是睜眼說瞎話。時至今日,公蠣覺得,冥冥中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正在悄然地收緊,而那種逃也逃不開的恐懼,比屍體、巫術等更為可怕。

小妖見他臉色不好,收起了笑臉,關切道:“你不會是又病了?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畢岸終於開口,冷淡道:“他沒病。小妖忙去吧。”小妖吐了舌頭,小聲道:“男子漢大丈夫,整天病懨懨的,切!”

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公蠣見畢岸站到了自己身邊,似乎有話要說,忙慌亂地晃動著絲絡道:“我還有事。”轉身往房間逃去。

畢岸卻道:“小武死了。”

公蠣腳下一滯,絆在了門檻上,摔了個狗啃屎。

畢岸道:“小武被人發現,死在磁河旁邊的茅廁中,渾身泡脹,麵目全非,據測死亡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天。”

公蠣的上下牙齒哢哢響了起來——昨天上午,茅廁裏那個泡脹的“圓石頭”,竟然是小武的肚皮?!

公蠣癱坐在地上,語無倫次道:“他……他是怎麽死的?”

畢岸道:“表麵看,是失足落入茅廁溺死的。”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他,原來他早死了。

畢岸看著公蠣麵無血色的臉,緩緩道:“巫教橫行,以後無辜死去的人,隻怕更多。”

公蠣捂住了耳朵,一口氣不歇地大聲叫道:“財叔財叔我今天要吃王拐子家的芝麻燒餅你快點去買啊……”跳上床拉過被子,飛快蒙住了腦袋。

老烏龜說得對,洛陽城中的繁榮是屬於凡人的,從來不會屬於任何一個修道的非人。同玲瓏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生活,或許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下午時分,公蠣又去了柳枝兒巷。玲瓏不在家,吳媽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大門緊鎖。公蠣在思念和煎熬中徘徊了一個下午,晚飯時分仍不見兩人回來,隻好又垂頭喪氣地回了忘塵閣。

幸虧畢岸和胖頭都不在,公蠣一頭鑽進房間,再也不想出來。

誰知不一會兒,汪三財過來敲門,說有一封公蠣的信。

原來是玲瓏約他晚上亥時見麵。亥時已經很晚了,見了麵不久閉門鼓便會敲響。難道——玲瓏想留自己住宿?

公蠣頓時激動起來。兩人確定關係之後玲瓏多次自責,說自己不夠檢點會被公蠣看輕,所以再也不肯同公蠣做出過分之事。公蠣為了表示尊重,自然不敢造次,連偶爾一次的擁抱都小心翼翼,唯恐玲瓏生氣,所以兩個人雖然情話說了不少,卻再未敢越雷池半步。

但不代表公蠣不想。他回想了無數次那晚令人耳熱心跳的場景,可唯一記得便是自己赤身**躺在玲瓏**和玲瓏身著褻衣曲線畢露的身體,其他的一概不記得,每每想起,對自己那晚喝得人事不知深感後悔。

如今才剛剛戌時,公蠣心急如焚,恨不得當下便收拾了東西去找玲瓏,正準備出門,卻見胖頭回來了,徑直來到公蠣房間,道:“老大,你今晚有沒空兒?”

公蠣唯恐胖頭要求自己給老木匠守靈——不是公蠣不近人情,實在是不知如何麵對,忙道:“我今晚約了人。”

胖頭失望地哦了一聲,端起一杯冷茶一飲而盡,遲疑道:“那好,我出去了。”

公蠣心中不忍,問道:“老木匠的後事……辦得怎麽樣了?”

胖頭道:“多虧畢掌櫃幫忙,沒什麽事了,他家侄子也來了,我明天早上再去瞧著。”唉聲歎氣半晌,道:“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公蠣心裏一哆嗦,忙調轉話頭:“虎妞怎麽樣?”從始至終,胖頭和畢岸都不曾說過一句指責他的話。

胖頭道:“傷心得不得了。她說她爹爹一直好好的,不知怎麽就尋了短見。”

公蠣忙道:“這幾日你隻管幫著虎妞料理後事,財叔那裏我來解釋。還有,畢掌櫃答應我每月從賬麵領取十兩銀子,你先領了用。”

胖頭嘴裏應著,腳卻不動,似乎有什麽事情。公蠣不敢多問,忙裝著看書,但心思煩亂,哪裏看得進去,所以忽聽胖頭叫了一句老大,竟然嚇了一跳。

胖頭移動著雙腳,臉色凝重。公蠣緊張地看著他,心想完了完了,胖頭肯定要質問自己為何不聽畢岸交代,導致老木匠自殺。

不料胖頭卻道:“我找到妹妹了。”

原來這些時日,胖頭不是戀上了虎妞,而是通過虎妞找到了妹妹。

兩個月前,胖頭在木匠鋪子裏幫忙,被虎妞問起家庭情況,便提到自己有個妹妹,自小兒送了人。當時剛好有個姑娘在定製家具,聽了此話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不日後,那姑娘私下裏找到虎妞,說自己自小被收養,記憶中有個哥哥,如今孤身一人,很希望能找到家人。虎妞同胖頭交好,自然不遺餘力,當仁不讓地做了傳話筒。

在虎妞多次牽線之下,胖頭終於同那位姑娘見了麵。姑娘說她小名叫做“玉妹”,七歲之前同父母和哥哥住在一起,但後來不知為何被送了人,記得母親左眉中有一顆痣,父親的手臂有一塊燙傷的疤痕,甚至能夠說出同胖頭玩耍的趣事。

這同胖頭的記憶完全契合,兩人都十分激動,就此相認。但已經更名睿姬的她性格多變,對胖頭時而親近時而疏遠,親近時像個小女孩一般嘰嘰喳喳一同回憶小時候的時光,疏遠時對胖頭愛理不理,提起已經去世的父母也很是冷淡。胖頭知道妹妹心裏委屈,自然不同她計較,每天隻要能見到她便十分開心,賺的錢除了給公蠣,其他的幾乎全部花在了妹妹身上。

胖頭臉上顯出又開心又難過的神氣:“她認為當初是爹娘不要她,所以心裏有怨恨。”

公蠣有些慚愧。胖頭先前也曾提過要他幫著找妹妹,他卻未放在心上,而這些時日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更少關心胖頭,見他每日樂樂嗬嗬的,隻當是喜歡上了虎妞,忙關切地道:“她現在同誰住在一起?若是一個人,不如搬來同住。”

胖頭沮喪道:“她一個人,我說要她搬來同住,相互之間有個照應,她堅決不肯。之前想帶她來見見財叔和你,她都死活不肯哩。”

公蠣很想做擺出老大的樣子來,像江源那樣隨隨便便一出手,便是上百兩銀子,可是他囊中羞澀,愣了片刻,隻好道:“找到了就好,其他的慢慢來。”又問:“她這麽些年過得好嗎?”

胖頭又開始咬指甲:“看她衣著打扮還算不錯,但她……似乎很不開心。我一問她這個,她便發怒。”挺了挺胸脯道:“我以後一定好好幹活,多賺錢,不讓她再受委屈。還有虎妞。”

提起虎妞,兩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但想起玲瓏,公蠣心裏暖暖的:“對,我們都好好幹,讓她們過得好好的。”

玲瓏一事,公蠣始終沒告訴胖頭。不是有意隱瞞,而是除了食物,他並沒有將心事與人分享的習慣。

胖頭一副勇挑重擔的樣子,鼻子因為激動而發紅:“老大,那我走了哈。我去跟妹妹說,這兩天要忙虎妞家的事兒,免得她等不到我心裏焦急。等你哪天有空了,陪我一起去勸勸她,若是她不肯搬來同住,我住她那裏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