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鑲嵌金飾倒沒花多少時間,可是胖頭捎話回來,說小妖那邊出了點麻煩,這種絲絡花型複雜,要細細研究了再打,一個下午是打不得的,明天一早定能送來。

這麽一來,公蠣隻好忍了相思之苦。可是一個晚上,一會兒想起琅玕珠弄壞了後悔,一會兒擔心玲瓏發現珠子掉包了生氣,烙餅一般翻來覆去,直到三更鼓敲響,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公蠣被明晃晃的光線給照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滿滿一屋子的人圍著自己,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都低著頭,有的戴著帽子,有的披散頭發,公蠣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衣服鞋子等質地良好,繡工精細,隻是樣式老舊,看起來不像是當朝的服飾。

公蠣大叫:“胖頭!畢岸!”也不見有人應聲,可能已經出去了。眼見房間裏越來越擠,有兩個半大的孩子被擠得沒地兒竟然蹲上了床尾,幾乎要踩到公蠣的腿,而門口,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裏麵進。公蠣急了,叫道:“喂,你們來我房間做什麽?出去出去!”折身起來想去推那兩個蹲在**的人,如此一來,背後便空出了一塊地方,一個瘦高的青年男子飛快地搶上來,蹲在了公蠣身後。

這下公蠣隻能坐在**。公蠣見他帶著鞋子踩在自己枕頭上,有些生氣,用力推了他一把,惱火道:“你們幹嗎呢?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青年頭也不抬,用細長的手指指了指公蠣床裏側的牆壁。

公蠣摸不著頭腦,納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公蠣不喜歡掛帳子,覺得悶得慌,所以靠床便是雪白的牆壁,為了不顯得那麽單調,他在北市畫作市場上買了一張仕女圖、一張洛神賦貼上,雖不是名師真跡,但看起來還不錯,公蠣每日睡前都會跟仕女和洛神道聲晚安。可此時一瞧,胖胖的仕女和飄逸的洛神都不見了。

公蠣一把抓住青年的衣服,怒道:“誰讓你動我的東西!還給我!”還未用力,青年的衣服爛下來一大塊,公蠣連忙鬆手,衣服已經碎成片狀,露出裏麵幹癟的胸膛。

公蠣瞬間覺得不妥,定睛一看,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朽了,再看其他人,衣服雖然華美,但全是腐朽的;而且粗粗看臉還覺得正常,一看到**的身體頓時心驚:這些人個個幹癟消瘦,風幹了的皮膚如同半通明的黃裱紙,皺巴巴地擰在骨頭上。

公蠣一下子舌頭打起來結:“你們……做……做什麽……”青年男子忽地抬起頭來,黑洞洞的眼窩露出兩隻幹涸的眼睛,嚇得公蠣猛地往後一縮。

青年並未再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是伸出兩個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背後的牆麵指指點點。

公蠣戰戰兢兢轉過頭去。雪白的牆麵上,不知何時出現無數個字來,小篆體,排列整齊。

公蠣對小篆研究不深——當然,他對其他的字體也無甚研究,好多字皆不認識,但顯然上麵寫的都是名字,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的都有,其中大多姓“姬”。打眼望去,整個房間的牆壁上密密麻麻,不知寫的多少個名字,每個名字周圍都有一個圈起來的黑紅色框,猶如置身於誰家祠堂,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公蠣偷偷地掃了一下四周。光線很亮,但窗外白茫茫一片,胖頭和畢岸一點動靜也沒有,連那個愛嘮叨的山羊胡子的聲音也聽不到。房間內外已經站滿了人,一個個低頭麵對公蠣,但看起來倒沒有什麽惡意,隻是遲鈍而毫無生機。

公蠣不知如何是好了,琢磨半晌,看到青年無光的眼珠子透出一絲渴望,試探道:“你找我有事?”

青年點了點頭,指向其中一個名字。這個名字位於正中,字體略大,周圍鑲嵌了花邊,上寫著兩個字:“姬非”。

公蠣想了又想,實在想不起有誰叫姬非這個名字,茫然道:“姬非是誰?你嗎?”青年搖搖頭,用手指點最下麵一個。可惜他的名字太過複雜,小篆曲裏拐彎的像一團蚯蚓,公蠣著實認不出來,有些尷尬。

青年失望地轉過了臉,朝其他人望去。公蠣的感覺,他們似乎在交流,商議著下步如何打算。但一群幹屍一樣的人就這麽靜靜佇立,圍著自己不說不動,而且周圍全是死人的牌位,這種感覺實在不太舒服,公蠣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做什麽?不說我走了啊!”

撥開人群便要出去,自覺用力並不算太猛,卻聽哢嚓一聲,站在正對麵的老嫗手臂被打斷,直直地折了下來。公蠣大驚,捧著她的手臂驚慌失措:“怎麽會這樣?”

她的手臂中間的骨髓已經完全幹枯,中間呈現一個指頭粗的洞,隻有薄薄一層皮肉相連。更恐怖的是,一個烏黑發亮的蹩蟲慢慢地從骨髓洞中爬出,伸出觸須抖動了兩下,似乎發覺臂骨斷了,忽地調轉了頭,又飛快地鑽進了上臂。老嫗的手臂斷了也不見她怎樣,那個蹩蟲的爬動卻令她渾身顫抖,傳遞出極為痛苦絕望的訊息。

我又做噩夢了。公蠣沮喪地想。

青年人笨拙地拍了拍老嫗,老嫗扭曲的臉漸漸平靜下來,但看得出,她依然非常痛苦,雙腿抖動的幾乎站立不穩。

公蠣狠下心來,朝著自己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疼。

公蠣尖聲叫道:“畢岸!畢岸!”聲音在房間裏回**,周圍死一般寂靜,失望和絕望的感覺在那些人之間傳遞,也傳給公蠣,似乎有人在心中輕輕地哭泣,隻有那個青年,滿目期待地盯著公蠣。

這些是人是鬼?

公蠣抱住了腦袋:“你們到底要做什麽?趕緊走吧,我幫不了你們!”

周圍的人一動不動,全部扭頭看向青年。青年的目光遲疑了一陣,落在公蠣枕邊的珠子上。公蠣忙將珠子握緊,告誡道:“你可別打這個東西的主意。”

男子的臉很僵硬,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笑了一下,眼神漸漸變得堅決,並慢慢朝公蠣伸出手來。

公蠣心想,他定是看拿自己沒辦法,打算要握手告別了。忙伸手在他指尖握了一握,高高興興道:“好好好,你們從哪裏來趕緊回哪裏去。”

青年的臉劇烈地顫抖起來,忽然屈膝跪下,朝公蠣行了一個大禮,接著身後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相互之間傳遞著喜悅和感激。

公蠣一驚,心想壞了,他們朝自己叩拜,肯定沒什麽好事,忙擺手道:“不用謝我,我可……”

未等他說出那句“我可什麽也沒答應”,一群人如同飛了一般,屋子裏一下子變得空空****,牆麵上的名字飛快地旋轉,在公蠣的麵前形成一個無底的漩渦,晃得公蠣頭暈。

畢岸和胖頭的聲音從漩渦的深處傳來,發出陣陣的回聲。公蠣掙紮著叫了出來:“胖頭!”

這一聲才是真正叫出聲的。漩渦消散,胖頭的聲音由遠至近,兩個人站在自己床前,正是畢岸和胖頭。

窗外灰蒙蒙一片,天並未完全放亮。胖頭拍著他的臉,焦急道:“老大,老大!”又回頭求助畢岸:“他這是怎麽了?總是做噩夢。”

公蠣忽地折起身,去看床裏側的仕女圖和洛神賦。胖胖的仕女仍笑眯眯地看著他,洛神身姿曼妙飄逸,高貴清冷,兩張年畫皆完好無缺。

果真又是噩夢。公蠣一陣輕鬆,身子一軟往後仰去,嚇得胖頭連忙用肩頭抵住。

畢岸神態凝重,問道:“經常做噩夢嗎?”

公蠣有氣無力道:“一些小人演燈影兒戲。”畢岸盯著他緊握的手,道:“還有什麽?”

公蠣忙將手中的珠子藏起來,誠懇道:“剛才那個也不算噩夢。感覺好像屋裏站滿了人,一會兒又呼啦啦走了,我以為天亮了,所以才叫你們。”

胖頭憨笑道:“不如我今晚還搬來同你一起住。”

畢岸不再多問,打量了下四周,冷著臉道:“我不常在家,以後除了生意收的貨物,家裏添置什麽新東西,麻煩先跟我說一聲。”

胖頭見他目光在那些新家具上盤桓,以為他不高興公蠣擅自更換,忙主動承認錯誤:“畢掌櫃,這個責任在我……”

畢岸打斷他的話,沉聲道:“去拿把砍刀來。”

公蠣心中來了氣,道:“不就是幾件家具,又不是多名貴的東西,你至於嗎?”

畢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腳踢了踢凳子,又去看圓桌,然後走到櫃子處用手輕叩。胖頭偷眼看著,唯恐兩人打起來。畢岸眉頭一皺:“快點!”

胖頭忙出去拿了劈柴的砍刀來,公蠣氣得鼓鼓的。

畢岸卸下了櫃子門,一刀將櫃身門柱砍斷,然後三下五除二將櫃子放倒,在裏麵細細的翻弄起來。胖頭掌著燈,一臉心疼地問道:“畢掌櫃,您這是找什麽?”

畢岸從後板的夾層中,慢慢抽出一個東西來。

原來是紙剪的小人,兩寸來高,做工粗糙。胖頭學著他的樣子,很快又從裏麵找出好幾個來:“這裏麵放些小紙人做什麽?”

公蠣本來蒙著頭賭氣,聽到“小紙人”三字,折身坐了起來。

十幾個小人,有黑有白,不過比那晚看到的已經少了很多。公蠣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忍不住叫道:“這是什麽?”他心裏隱隱已經猜到,可是不從畢岸口中說出來,總歸是不信。

畢岸道:“厭勝。”

胖頭瞪大了眼:“什麽是厭勝?”

果然是厭勝術。厭勝,最古老的傳統巫術之一,多傳承與木匠、泥瓦匠等技藝工匠之手。原意本是通過一些手段以防止邪煞陰靈、鬼魅疾病等對人造成侵擾與傷害,後來漸被不良之人利用,成為施咒做法的工具。據傳若是在建房或者打造家具時得罪了心地不善的工匠,工匠便會施展厭勝之術,輕則家宅不寧,夫妻不睦,重則患上惡疾,遇上災劫,甚至會家破人亡。

洛陽城中傳聞,城西一家家境不錯的人家二十年前翻修房屋之後,家中女眷多行為**,**、從妓者眾多,後來一個雲遊的道士發現了門道,指使家主爬上門梁,發現柱子中放著兩個象牙雕刻的**女子。家主按照道士的吩咐,將其丟入油鍋中烹炸、敲碎,之後便家風良好,再也未發生傷風敗俗之事。而當日給他家做活的工匠已經年過五旬,莫名其妙皮膚潰爛而死。

這個傳聞有名有姓,說得煞有介事,但公蠣胖頭等話不走心之人,聽了隻當故事,從未放在心上,更不會想到厭勝之術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兩人都有些傻眼。畢岸道:“你過來看看,夢到的可有這些東西?”

公蠣忙湊過去看。

腳凳上,雕刻著孩童嬉戲圖,兩個孩子躺在地上,其他四個圍著玩耍。而圓桌上,畫的是一幅山水圖,但卻沒有人,唯一的活物是草叢中的一條蛇,躲躲藏藏露出半個身子來。這兩幅畫,不論是構圖還是刀法皆普通平常,十分常見,所以公蠣竟然沒有留意,連上次做了夢之後,也沒想起同這些圖有何關係。

畢岸道:“你當時看到什麽了?”

公蠣道:“一群小人在古怪地跳舞,同上月破窨讖鼓時夢到的情景倒有幾分相似。”說著簡單地複述了一遍,卻下意識地隱瞞了有關雙頭怪蛇的情況——不知為什麽,公蠣隱隱覺得,那條怪蛇,似乎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

胖頭吃驚道:“不會吧?老木匠他……”這批家具是老木匠讓送來的,難道施法者是他?

畢岸沉吟道:“是誰還不一定。”他擺弄著小人,道:“這些紙剪小人,並沒有攻擊性,周圍也沒有要害人的符咒或者器具。所以我想,這個施法術的人,不是想要害你,而是想向你透露什麽訊息。”他指著桌麵和腳凳,“這些圖,同櫃子裏放置的小人,一同表演了一個場景,這個場景應該是在施法術者心裏存了好久卻不能說出來,他借助這種方式,往外傳遞。”

公蠣想了想,含含糊糊道:“後來祭祀結束,出現了一口紅色棺材,裏麵有條奇怪的東西。或者他想告訴我們巫教祭祀的目的。”

畢岸箭一般的目光射過來:“什麽奇怪的東西?”

公蠣好不容易忘了那個東西,如今不得不想起來,特別想起那兩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蛇頭和人頭臉上邪惡猥瑣的笑,心裏很是不舒服,敷衍道:“我沒看清。”

胖頭不相信善良的老木匠會參與巫教之事,插嘴道:“天快亮了,我們去問問老木匠,看他怎麽說。”

畢岸斷然道:“不可!”

胖頭不明就裏,縮了縮脖子,小聲回了句“是”。畢岸囑咐道:“事態複雜,老木匠被人陷害也未可知,還是靜觀其變,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簡單吃過早飯,公蠣等那條絲絡等得脖子都長了,隔壁流雲飛渡還未開門。

胖頭見他坐立不安,勸道:“老大你先去附近走走,小妖定是昨晚坐得夜深了,今早上起不來。”

如今元宵節剛過,家家戶戶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街邊商鋪的生意都處於半開張狀態。公蠣見生意冷清,自己一個人無聊,便拉了胖頭道:“你陪我走走。”

兩人順著街道走了一圈,不知不覺來到老木匠家附近。公蠣捅捅胖頭:“喂,那家具,你確定是老木匠做的?”

胖頭得意道:“當然,你瞧那手藝!”說完卻覺得不妥,嘟囔道:“他看著不像是會用那種手段的人呐。”

公蠣正想問問老木匠關於雙頭怪蛇之事,攛掇道:“你幫我問問,就照我昨天晚上講的,同他講一遍,我在一旁看看他的表情。要真是他做的,一看便知。”

胖頭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畢掌櫃說了,不得多嘴。我們趕緊回去吧,小妖肯定將絲絡打好了。”

公蠣脾氣上來了,抓住他的衣服作勢捶打:“你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我們就偷偷問問,又不是找他算賬,說不定還能幫他呢。畢岸也說了,他沒惡意,我不過問些內情罷了,你知我知,不往外傳,誰能把他怎麽樣?”

胖頭遲疑半日,道:“還是覺得不好。”

公蠣怒道:“你是怕得罪你未來老丈人是吧?那我一個人去。”轉身朝木匠鋪子走去,胖頭無奈,隻好跟了上來。

木匠鋪子剛剛開門,虎妞還沒起床,老木匠正在專心致誌刨一塊木板。公蠣同他寒暄了幾句,見一張半成品的腳凳,上麵同樣刻著孩童嬉戲圖,一邊用手摸著,一邊故意笑道:“老叔好手藝,這些娃娃同真的一樣,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跳出來?”

老木匠的眉頭明顯跳了一下,抬頭定定地看著公蠣,半晌才道:“你們先坐,我去倒茶。”顫巍巍走了幾步,回頭莫名其妙對胖頭說了一句:“幫我照看虎妞。”隨後進了後院。

公蠣朝胖頭一擠眼睛,小聲道:“看到了吧,老木匠肯定知道些什麽。”

兩人在鋪子裏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也不見老木匠出來,倒是虎妞大說大笑地出來了,看到胖頭,笑得極為開心:“這麽一大早就來了?”又同公蠣打招呼:“龍掌櫃早!”

公蠣等得心焦,探頭往院裏瞧,玩笑道:“你爹爹說給我們沏茶,我等得嘴巴都幹了!”

虎妞笑嘻嘻道:“說不定又去睡回籠覺了。我去瞧瞧。”轉身回了院子。

胖頭不安地移動著雙腳,道:“老大,不如回去吧,畢掌櫃不讓問。再說有虎妞在場,也不好問什麽。”

公蠣滿不在乎道:“沒事,我保證什麽也不說破,隻是看看他的反應。”

話音未落,隻聽虎妞發出一聲慘叫。胖頭撒丫子朝後院跑去,公蠣隨即跟了上去,仰臉一看,頓時驚呆了。

老木匠吊死在了門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