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烏玄晶 (一)

接下來便是年節,逛花燈、猜謎語、賞梅花、嚐美食,公蠣忙得不亦樂乎,相思苦楚被衝淡了不少。

江源住進了對麵的天炎酒樓,兩人臭味相投,關係日漸密切。江源既不像胖頭這般傻乎乎,又不似畢岸這等冷冰冰,長得英俊又出手大方,對公蠣去哪裏玩的提議從來都是踴躍讚同、興致勃勃,而且他的品位同畢岸有的一拚,無論是穿衣打扮還是舞劍評詩,樣樣精通,公蠣跟他一起出去,既有麵子又能學到不少東西。

不過大多時候,公蠣都是獨自一人。江源畢竟是客人,自己不能總跟在人家屁股後麵轉;玲瓏過年時搬去了舅舅處,兩人隻能偶爾見個麵,初七那日,玲瓏讓一個小乞丐傳信說她舅舅生病,她要照顧幾日,不能見麵;畢岸、阿隼、胖頭等各忙各的,誰也顧不上陪他。幸虧公蠣早年在洛水獨來獨往慣了,也不覺得寂寞,唯有想起玲瓏的病時,比自己身上的鬼麵蘚還要焦慮。

玲瓏這一忙,一直忙到正月下旬,可把公蠣想念壞了。這日早上,有小乞丐帶來口信,說玲瓏約他見麵。公蠣本來約了同江源一起去梅園賞花,一聽到這個消息,忙同江源告了假,興衝衝去了柳枝兒巷。

誰知道玲瓏卻不在家。那個麵目可憎的吳媽隔著門比劃了兩下,說玲瓏有急事,要中午才回,便將門關上了,任憑公蠣如何敲都不再開門。

這個啞巴吳媽脾氣極大,當著玲瓏麵還沒什麽,一到玲瓏看不到的地方,便給公蠣甩臉子。

公蠣在門口徘徊良久,實在等得無聊,隻好順著磁河走動,不知不覺來到大雜院附近,又想去找小武問問關於玲瓏病情的事。

大白天的,小乞丐們都去街上乞討了,院中無人。公蠣繞到磨盤對麵的院子,也不見那個少年阿牛,隻有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在整理馬尾。

公蠣十分喪氣,隻好往回走,兜兜轉轉在往日乞丐們愛集聚的地方晃悠,繞了幾圈,仍沒看到小武,便抄近路從澗河邊一處偏僻的茅廁前走過,卻見乞丐小娟子正斜靠著茅廁門前的鬆樹曬太陽。

雖然是冬天,茅廁騷臭的味道還是令人作嘔。公蠣掩著鼻子,上前用腳輕輕碰了她一下,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娟子抬眼看了看他,麵無表情。公蠣忙抓了十幾文錢,在她眼前晃動,殷勤地道:“走走走,我們換個地兒說話。”

小娟子扭過身去,給了他一個後腦勺。公蠣見這孩子性子古怪,也不再兜圈子,繞到她對麵,開門見山道:“聽說你也住在大雜院?你知不知道小武在哪裏?八九歲,很精明的小男娃。”

小娟子木然看著他,嘴角垂落涎水。

看來這個小娟子還有些癡呆。公蠣喪氣地將錢丟在她麵前的破碗中,道:“算了,給你吧,去買些糕兒吃。”捏著鼻子走了兩步,又忍不住道:“你一個女娃兒守在茅廁這裏乞討,先不說哪會有人來施舍,光是味道也把人熏走了。趕緊去周公廟、定鼎門呀,那裏人多。”

小娟子站了起來,臉正對著公蠣。公蠣心中忽然疑惑,一把拉住她,質問道:“那日是不是你給我送的紙條?”

那日公蠣去找畢岸,在望潮酒家收到一個小孩子送來的紙條,上寫“速到土地廟”,結果誤入迷陣,差點喪命不說,還撞死了巫琇,害得心裏不安了好久。

小娟子嗬嗬傻笑,指著茅廁道:“臭,臭人。”

公蠣越看她越像那日給自己送信的孩子,但她一個呆傻之人,能問出什麽話來,喪氣道:“算了,那你認不認識小武?”

小娟子忽然衝他擠了下右眼,抱在胸前的左手食指朝他勾了一勾。

公蠣高興地湊了上去,道:“小武在哪裏?”

小娟子皺起鼻子傻笑道:“臭人,臭人。”突然閃電般出手,一把將公蠣脖子的琅玕珠揪了去,揚手一甩,不偏不倚,將它丟到了茅廁裏。

公蠣大怒,推了小娟子一個跟頭,慌忙跳進去找。

這種旱廁,上麵搭著簡易木架當做蹲位,下麵便是一人來深的溝壑,不知道多久沒清理過了,裏麵滿滿的都是屎尿和死貓死狗的屍體,味道混合在一起極為銷魂,大冷的天,竟然還有蛆蟲在蠕動。

公蠣捏著鼻子下到繞到茅廁後麵,看到琅玕珠的絲絡一頭掛在露出屎尿的一塊長滿綠斑的圓石頭上,便去找了根長長的樹枝,趴在地上探下身子,想挑著絲絡出來。

誰知那凸起的圓石頭光滑無比,樹枝一戳,那東西一動,琅玕珠帶著絲絡徹底滑入了穢物中。公蠣無奈,隻好紮起褲腳,小心翼翼地沿著坑邊冰凍的硬土層,跳到坑裏,先用樹枝攪和了一陣,覺得離琅玕珠落下位置太遠,用不上力,便試探著踩在那塊石頭上。

但腳一落下,公蠣便發現不對勁了。這塊石頭竟然是懸浮著的,而且軟軟的,富有彈性,像是誰家丟棄的死豬泡脹的肚子。所幸公蠣腳步輕,強忍著惡心,飛快撈出琅玕珠,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琅玕珠連同絲絡掛滿了屎尿,臭不可聞。公蠣一邊嘔吐,一邊不顧天寒地凍,下到河邊敲碎薄冰,在水裏擺弄了半天,那股子味道仍臭得人透不過氣來。

公蠣氣得大罵,而那個可惡的小娟子早跑得沒影兒了,更讓公蠣心疼的是,琅玕珠被屎尿浸染之後,光澤大減,裏麵的晶絲混沌一片,看起來發白發灰,全然沒了之前的靈氣。

公蠣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抓住小娟子痛打一頓。

洗是洗了,可是身上、手上和珠子上的臭味揮之不去,這個樣子,自然無法再去找玲瓏,公蠣隻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回到忘塵閣,胖頭不在家,汪三財在整理賬目,公蠣隻好自己燒了一大鍋開水,好好地洗了一個澡,又用皂角粉將琅玕珠搓洗了好多遍,總算沒了茅廁味。

公蠣換了衣服,連澡桶也來不及收拾,挑旺中堂的爐火,將琅玕珠連同濕淋淋的絲絡用軟布包了慢慢擦拭。汪三財來到中堂取東西,見狀道:“大中午的,怎麽洗起澡來了?”

公蠣一手握著琅玕珠,一手拉著絲絡在火上烤,悶悶道:“沒事。”

汪三財捏住鼻子,一臉嫌棄道:“好臭!好臭!”抱著公蠣的衣服丟了外麵,又湊過來問道:“這是什麽?”

公蠣心如刀絞。洗過之後,琅玕珠渾濁得更加厲害,不僅周圍金色晶絲變成灰白色,連原本黑色漩渦狀晶絲也成了黑灰色,看起來就像一顆死氣沉沉的眼珠子。

偏偏汪三財問了一句:“你弄個野豬眼做什麽?”

公蠣大怒,叫道:“我這是琅玕珠!你懂什麽!”

“琅玕珠?”汪三財眯眼湊近看了又看,搖頭道,“這就是一顆野豬的眼珠子嘛。叫什麽琅玕珠。”他唯恐公蠣不信,搖頭晃腦道:“琅玕珠顏色為淺金色,中間有天然形成的黑色石眼。”

公蠣欲哭無淚,道:“我這個當初也是淺金色,中間有漩渦狀黑色瞳孔,還泛出些紅色,漂亮得很。”

汪三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決然道:“你說的那種叫赤瞳珠,同琅玕珠外形雖然相似,實際上完全不同。”

公蠣辯解道:“我剛才不小心把它弄掉進了茅坑,這才變成這樣的。”

汪三財嗤笑道:“你見哪種寶石遇到便糞一下子變破石子兒的?還琅玕珠,這明明就是一顆死了的野豬眼。”說著拿起珠子看了看,嘮嘮叨叨道:“你看看,你看看。”說著兩指頭一用力,隻聽啪的一聲,珠子如同成熟的漿果,被他給捏爆了。

琅玕珠扁扁的,中間裂開,黑灰色“眼珠”被擠出,看起來確實像是一個幹癟的野豬眼。

公蠣捧著琅玕珠,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禮物,還是個定情信物,不管它是野豬眼還是琅玕珠、赤瞳珠,都是玲瓏對自己的一片心意,竟然被汪三財這麽給毀了,下午見到玲瓏如何交待?

汪三財不屑道:“弄個野豬眼掛在脖子上,虧你想得出來。我說,你肯定被人騙了。”

公蠣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汪三財的衣領吼道:“你賠我的珠子!賠!”

兩人正在撕扯,胖頭回來了。胖頭連忙將兩人分開,道:“老大,財叔,你們這是怎麽了?”

公蠣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見江源走了進來,見公蠣臉色難看,疑惑道:“發生什麽事了?”他住這裏大半個月,同街坊們混得極熟,對忘塵閣如同自家一樣。

汪三財正後悔做得莽撞,一見有救星回來,忙朝江源解釋,皺著一張老臉道:“江公子快幫我討個饒,龍掌櫃剛才拿了顆死的野豬眼在火上烤,非說是琅玕珠,我一時手賤,將把它給捏爆了,結果……”他瞄一眼氣得要哭的公蠣,無可奈何賠笑道:“龍掌櫃,這東西真不值幾個錢,下次我去邙嶺,再買幾顆好的給你。”

江源從公蠣手中拿過“琅玕珠”,看了一眼,和和氣氣道:“財叔你去忙吧,交給我來處理。”拉住又要竄上去廝打的公蠣,道:“這個東西,小弟我有一個。”

仔細看了看損壞的珠子,江源又道:“財叔說的大體沒錯,不過不太準確,是顆野豬眼。不過,”他笑了笑,道:“野豬眼可不是字麵上的意思,它是一種包漿石頭,產於天山鳳凰石內,剛采出來時是野豬眼睛的形狀,看起來華麗,但佩戴月餘,便黯淡無光,若是碰到便糞等穢物,則瞬間變得鬆軟,一捏即爆,所以不值幾個錢,不過這種東西如今也不常見了。”

公蠣氣憤不已,卻不好同江源發脾氣,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忙抹了去。

江源促狹一笑,道:“心上人送的?”

公蠣默認。江源倒沒有嘲笑他,鄭重道:“那確實要妥善保管。”看著公蠣的臉色,道:“如今當務之急,是讓人家姑娘不能發覺你弄壞了她送的禮物。我這裏有顆差不多模樣的珠子,比野豬眼要好些,叫做烏玄晶,說是從海底火山口采集的。平日裏也用不上,剛好送給兄長,權當是兄長陪我這些日的辛苦費,你看如何?”

公蠣冷靜下來想想,江源說的雖有道理,可是拿人家這麽貴重的東西,似乎有些不妥,憋屈道:“哪能要你的……”

江源一擺手,道:“你我兄弟,這麽客氣做什麽?你且戴著,以後再跟姑娘解釋。”

公蠣別無他法,隻好道:“多謝江兄弟成全。”他卻沒想過他從畢岸那裏拿東西拿得理所當然。

江源笑道:“絲絡麽,周圍可有人會打?”

胖頭插嘴道:“隔壁蘇姑娘會打。”

公蠣沮喪道:“蘇媚又不在家。”

胖頭眨眼道:“還有小妖呢,我見她打過絲絡。”

公蠣慌忙將絲絡從上麵解下,江源從荷包裏拈出一塊碎銀子,不由分說遞給胖頭:“快去快去,要小妖就照著這種花型打,天黑之前一定送來。這個請她喝茶。”

公蠣感激之餘,心裏想的卻是有錢真好。

胖頭一溜小跑去了。江源道:“你等我片刻。”轉身出門回了對麵酒樓,一會兒工夫,又回來了,拿出一顆珠子來:“你看看,同你這顆一樣不?”

微金晶絲,中有黑絲漩渦,雖不如玲瓏送自己的圓潤,但甚為相似,大小也合適。

公蠣大喜,朝江源深深作了一個揖,嘴裏卻道:“多謝兄弟成全!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江源忙攙起他,笑眯眯道:“兄長說的哪裏話,這些身外之物,何足掛齒。”又道:“趕緊去找個能工巧匠,將鑲嵌的金飾取下,重新鑲嵌在這個新珠子上。”